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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軟紅

姬嬰沉默著,薛采看看姜沉魚又看看他,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姬嬰朝他搖了搖頭,於是他又退了回去。

姬嬰這才抬起眼睛,回視著姜沉魚,聲音輕柔:「沉魚。」

這是他第二次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不再如以前一樣,一直只是「小姐」。

姜沉魚忍不住悲傷地想,公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對這樣的稱呼沒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好讓她發不出脾氣,不能暴怒,不能怨恨。真狡猾,公子,好狡猾……

可是,為什麼明明知道是如此狡猾的公子,但只要聽到他用那麼溫柔的聲音說出這兩個字來,所有的負面情緒就如同冰融了,煙消了,再也堅持不下去?

愛得如此卑微,真讓自尊心難以承受。

可是——即使這般難受,都不捨得放棄。

姜沉魚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再幽幽吐出去,然後望著姬嬰,低聲說:「我在聽。」

姬嬰起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兩人的距離近在了呼吸間。他就保持著那樣近的距離,微低下頭,回望著她,說了兩個字:「五年。」

姜沉魚呆了一下。

「給我五年時間,給頤殊五年時間,也給自己五年時間。如果你真的憤怒,並且怨恨的話,那麼,就用五年的時間來籌謀你的反擊吧。」

姜沉魚睜大了眼睛,這下子,是徹徹底底地被震到了。

姬嬰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時,一顆心好像也跟著暖和了起來,姜沉魚忍不住問道:「公子的意思是?」

「頤殊此人,雖然緣慳命蹇,遭遇了常人所無法想像的不幸,從某方面來說,她確實可憐,但另一方面,她城府極深,陰險縱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從不顧忌任何律法道德。她之於我,並無虧欠,所以站在璧國的利益上,扶植她稱帝,是我最好的選擇;但她之於你,確有深仇大恨,你要復仇,無可厚非。」

姜沉魚依然睜著眼睛,一眨不眨。

姬嬰見她這個樣子,只得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些:「這麼說吧,我之所以選擇讓她成為下一任程王,除卻昨夜所說的三大原因之外,還有一個最大的理由——她是女人。」

姜沉魚輕側了下頭。

「女人稱帝,所要背負的責任更重,相對的,難度也就更大,若能太太平平無事發生,那是萬幸,但是,一旦出了點差錯,就足以千夫所指萬夫唾棄。程國雖是隔海孤島,土地貧瘠物質匱乏,可他們擁有第一流的技術,而那些在戰亂時足以決定勝敗,在太平時亦可造就無窮利潤的瑰寶,才是聖上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所以,如果不出意料的話,五年,再過五年,待得璧國一切準備就緒,聖上必定會向其開刀,而對於到時候的我們來說,還有什麼借口會比——女子執政,更好?」姬嬰說到這裡,笑了笑,笑容很複雜,很難說清他究竟是帶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看待和處理這件事情,唯一明確的是,那絕非高興,「並且,這個女人可以被指責和唾棄的地方,又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因為無法沉下去,也無法脫離上岸,所以變得很浮躁。其實她並非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經過這麼多天的磨煉,她不會還單純地認為政治可以純粹,任何「鋤強扶弱」的光輝旗幟下面,藏污納垢的行徑都罄竹難書。可是,隱隱猜到,和真正聽到,卻是截然不同的。

雖然在得知派殺手刺殺自己的人,害師走那麼慘的人就是頤殊時,她很憤怒,但現在聽到姬嬰幫助頤殊的真實原因時,卻也高興不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了什麼而鬱悶,也許是頤殊,也許是姬嬰,更也許,是自己。

為什麼人生不可以活得單純一些?

為什麼要這樣算計來算計去,對誰都沒有真心?

就像姬嬰此刻,握著她的手,無比誠懇地向她解釋這一切時,也許最大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喜歡她,憐惜她,而是——他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

那麼,是不是一旦有一天,當她和他不再在同一陣線時,公子,就會用他全部的智慧,那些讓她崇拜卻又同時感到害怕的智慧,來對付她呢?

姜沉魚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自己會不會有勇氣去面對。

「沉魚。」姬嬰第三次,喚了她的名字,「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姑娘,所以,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的,不是嗎?」

「我是個傻瓜……」姜沉魚低低道。

姬嬰微微一笑,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你只是還太善良。很多事,你其實知道怎麼做,但是,你不忍心。」

姜沉魚抬起眼睛:「所以,這樣的我,是不是在這個圈子裡注定了無法生存?」

姬嬰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不會。」

姜沉魚淒然一笑:「公子直到此刻還要安慰我嗎?」

「我說的是事實。」姬嬰凝視著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道,「沉魚,你心軟,容易被一些事情感動,又很樂於助人,這些都是你的優點。而這些優點,雖然很柔軟,但絕不軟弱。」

姜沉魚靜靜地聽著。

「你的聰明並不在於比別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事物更透,而在於你非常善於把握尺度。你具備這方面與生俱來的驚人直覺,能不爭時就絕不爭,但一旦爭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決心了要對付誰,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牽連無辜,不傷及根本,不放棄原則;而你一旦決心要幫誰,也同樣強大與可靠。沉魚,這是你的優點。」姬嬰說到這裡,凝眸一笑,「這優點是獨一無二的,是令我,也為之艷羨的——因為,我要學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卻天生就能擁有。」

姜沉魚的聲音開始發顫:「公子……」

「所以,我現在唯一能告誡你的,只有兩個字——等待。」

白霧在他身後依稀縈繞,姬嬰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燈光,泓然一點,便可照亮人間。

於是姜沉魚的心,就融化得徹徹底底,再無顧慮,再無保留,她流下淚來:「我發過誓……」

姬嬰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

「我發過誓的……在那些殺手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折磨師走時,我對自己發過誓——我要記住那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我要記住師走那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我要記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後,如果我僥倖不死,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姜沉魚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能原諒頤殊,哪怕她曾經有多可憐,現在對天下來說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諒,她僅僅是出於那麼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殺我!所以,我絕對不原諒!」

姬嬰溫柔地看著她,順著她的話說道:「那麼,就開始好好地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牽連無辜地報仇吧。」

姜沉魚抬起濕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有權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樣的威脅之後。」姬嬰眼底,彷彿有什麼東西劃開了,讓他變得更溫柔的同時,也莫名地憂傷了起來,「其實,我有點羨慕。」

「為什麼?」

「因為,等你到了我這地步時,就會發現——」姬嬰鬆開了她的手,轉身,仰頭望向遠處的天空,淡淡道,「任性這種東西,實在是太奢侈了,奢侈得根本擁有不起,也不被允許。」

晨間的風吹拂著他的白袍,他的黑髮一直往後飄啊飄,落到姜沉魚眼中,化成了寂寥,彷彿他隨時都會融化進霧色當中,不復存在。

她忽然覺得有種強烈的慾望從腳底升起來——這樣的公子,好想抓住,緊緊地抓住,確實他真實存在,不會消失,確實他屬於自己,徹徹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樣,拚命地,緊迫地,浮躁地,難以控制地想得到!

於是,姜沉魚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姬嬰微微驚訝地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剎那間,他彷彿就知道了她想說些什麼:「等……」

但是,那渴望是那麼的猛烈,以至於儘管姬嬰想要攔阻,她還是不計後果地說了:「我仰慕公子!」

姬嬰的表情頓時變得非常非常古怪,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反而難以解讀。

一旁的薛采,難得一見地露出了尷尬之色,默默地轉身,似乎想離開,但躡手躡腳地走了沒幾步,卻又停住,回頭繼續觀望。

姜沉魚根本無視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氣把所有的話全都說了出去:「我,仰慕著公子。像畏懼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學武的劍客,仰慕一把絕世名劍;像守候三季的農夫,仰慕果實纍纍的秋收;像初長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經歷風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開;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歸來……我啊,用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溫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姬嬰靜靜地聽完,久久地凝望,最後開口緩緩道:「謝謝。」

姜沉魚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氣和激情隨著那番表白的傾訴完畢而逐漸冷卻與消退,人一旦冷靜下來,後悔就會開始冒頭。尤其是,姬嬰的那句謝謝,無疑是一道聖旨,溫柔卻又徹底地宣告了這場告白的失敗。

剛才為什麼就那麼衝動地、不計較任何後果地把這番話說出口了呢?

明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任何可能的。

一句「謝謝」已經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應。

可是,還是說了。

那麼,既然說了,就不許後悔。

要抱著明天我就會死掉,所以今天就不允許留下任何遺憾,不允許顧慮任何忌諱這樣的覺悟,然後,絕對不後悔。

姜沉魚強忍下難過,逼自己抬起頭來,注視著姬嬰,揚唇一笑:「所以,因為公子擁有了這麼美好的、溫暖的仰慕,就請,不要覺得孤獨。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連說了三遍最美好,一聲比一聲輕,但一聲比一聲堅定。

姬嬰一向平靜的鮮少變化的臉,頓時像被什麼東西敲碎了,露出悲傷、感動、自責等情緒來,正在動容,身體突然一震,伸手摀住自己的胸,彎下腰去。

姜沉魚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到,連忙伸手去扶:「公子?你怎麼了?」

姬嬰用力地抓著自己的衣襟,臉色慘白如紙,額頭汗如雨出,呼吸急促,似乎喘不過氣來,瞳孔也開始渙散。

姜沉魚驚恐道:「公子!公子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難道!難道那羹湯有毒?」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頤殊給公子下毒了!正要轉身去找頤殊,薛采走過來,一把將她推開,伸手從姬嬰懷裡摸出個小瓶子,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往他嘴裡倒。

姬嬰吞下藥後,微微舒緩,但依舊面如死灰,痛苦得說不出話,只能疲軟地看了薛采一眼。薛采會意點頭道:「我這就去找侯爺!」說罷,匆匆跑掉。

過不多會兒,江晚衣飛快出現,身後還跟著兩名侍衛。姜沉魚尚未來得及問他任何問題,他就已先命令侍衛將姬嬰抬入房中,然後屏退了所有人,將門由內關緊。

姜沉魚抓住薛采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公子怎麼了?」

薛采的回答無比簡練:「生病。」

姜沉魚的心為之一沉:「什麼病?什麼時候開始的?他這樣病了很久嗎?」

薛采沉默片刻,搖頭道:「我不知道。」

「你成天跟在他身邊,怎麼可能不知道?」

也許是她的語氣過於著急,薛采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將她的手摔開,冷冷道:「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會知道?而且,他這個病,自我跟著他之前,就已經有了。不過是一直藏著瞞著,不讓任何人知道罷了……」

他接下去還說了些什麼,姜沉魚完全沒有聽到,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已經什麼都聽不進,看不見,只有一件事情,漂浮在腦海裡,無比鮮明——

公子……

一直一直在生病。

而她,一直一直不知道。

姜沉魚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濃霧遲遲不散,期待中的陽光沒有出現,今日,竟是一個大陰天。

風有點涼,之前沒想到會出來那麼久,因此臨時披上的衣衫很單薄,她揪緊了外套,感覺雙腿麻木,手腳冰冷。

一旁的薛采看了她一眼後,進另一間屋取了件披風出來,丟到她身上。

當姜沉魚為此愕然時,他別過臉,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這是公子的披風,便宜你了。」

披風裡,果然帶著熟悉的佛手柑香,姜沉魚捧著它,想起它的主人正在一牆之隔的房間裡不知遭受著怎樣的折磨,就一陣心酸。

很茫然,很焦慮,很擔憂,很悲傷……彷彿這世間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重重疊疊地壓在了她身上,痛苦得幾乎麻木。

而就在那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江晚衣走出來,對那兩名侍衛吩咐了幾句,剛待轉身回去,姜沉魚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追問道:「公子怎麼了?他怎麼了?他到底是怎麼了?」

江晚衣猶豫了一會兒,謹慎道:「他好點了,你別太擔心……」

「他究竟得的是什麼病?為什麼會突然間變成那個樣子?他這樣病多久了?嚴重嗎?那小瓶子裡的是藥嗎?為什麼吃了藥還不見好呢?」她越說越焦急,最後幾乎詞不擇意,「真的和頤殊無關嗎?是不是有人給他下毒了?是有人要威脅他嗎?是皇上……」

江晚衣立刻打斷她:「淑妃娘娘!」

姜沉魚一驚,這個稱呼仿若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心上的同時,亦把種種情緒一敲而散。

她瑟縮了一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

江晚衣眼中歉然之色一閃而過,轉身正想進屋,袖子卻被扯住。他無奈回頭,看見的是姜沉魚怯生生的目光,難以描述的輕軟,卻像無數根絲線,足以將任何人都束縛住。

姜沉魚就那麼楚楚可憐地看著他,扯著他的袖子,手指不停地抖啊抖的,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請……告訴我吧……」停一停,喚道,「師兄……求你……」

江晚衣面色微變,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因為,姜沉魚的眼淚已流了下來。

豆大的眼淚,在純淨得好像用墨線勾畫出來的睫線處凝結,然後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膚又更顯蒼白。兩相對稱下,煥發出一種驚人的柔弱之美。

「師兄,請告訴我,我真的、真的很擔心,求你了,求求你,師兄……」她哭得泣不成聲。

江晚衣的臉由白變青,又從青轉白,最後長歎一聲,低歎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心疾?」姜沉魚睜大眼睛。

江晚衣「嗯」了一聲:「先天遺傳。他的母親也是因為這個病而心衰去世的。」

姜沉魚想到了兩年前父親的壽宴上她所聽聞的有關於姬嬰的事情,他母親就是那陣子去世的,難道,現在又輪到了公子?

「那麼……公子他?」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姜沉魚連忙握住他的手,急喚道:「師兄!」

江晚衣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做了回答:「公子頑疾已久,又加之銖累寸積,過度操勞,氣滯血瘀,炙火炎心,已無可根治,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溫陽補氣、左以扶正……」

「我聽不懂……」姜沉魚喃喃,「師兄,你說的這些詞,我都聽不懂……」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傷之色,緩緩道:「也就是說,若他能不理會任何外事靜心調養,也許還能有五年壽命。」

「那麼,如果不能呢?」

「不過一年之期。」

姜沉魚頓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襲來,然後,硬生生地將她整個人從頭撕裂到腳。

她雙眼一翻,向後栽倒,一旁的薛採下意識地伸手去救,結果就是連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江晚衣連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後舒了口氣,對薛采道:「她只是受驚過度,昏闕了。」

薛采在姜沉魚身下齜牙道:「快把她給我挪開!看著這麼瘦,竟然這麼沉,壓死我了!」

江晚衣命令侍衛將她送回房間,再折返回姬嬰的房間時,就見姬嬰靠躺在榻上,雖然面色猶灰,但眼睛卻恢復了清澈。

「你為什麼不睡一會兒?」

姬嬰望著他,輕輕一歎:「你不應該告訴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會兒,又道,「但是,當她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叫我師兄時,我就沒有辦法拒絕她,拒絕她的任何要求……對不起……」

姬嬰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換了話題:「我真的還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無奈地攤手:「那得要你靜心修養……」

「那麼就當做有五年吧。」姬嬰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為之氣結:「公子!」

姬嬰伸出一隻手,阻止了他繼續往下說:「我知道。晚衣,你要說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江晚衣走過去,將一隻瓶子遞到他手中:「這是我所能配製出的最好的一種護心丸,可解你病發時一時之痛。但是,這些藥都只能治標不治本……聽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嬰凝視著那只晶瑩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滅滅:「可是,十丈軟紅,我這一生,時光太短,而牽掛……卻太長……」

是多少年前,在一場春雨中遇見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濕漉漉的頭髮,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顏一笑,人比花嬌艷;

是多少年前,在母親床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

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群,對著他,撲地跪拜;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場大雪覆盡萬物,滄海桑田,從此再無所謂天堂人間;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見一株梨花,隱隱約約,隔若浮生,卻最終,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近前?

十丈軟紅。

他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虧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幫幫我。」姬嬰如此道,「給我五年吧。我不貪心,五年,就夠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來。

圖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銘弓於壽宴日,傳旨禪帝位於公主頤殊,燕王彰華聯宜王赫奕同登帝台,為伊加冕,風光一時無雙。越日,璧使起航歸返。

四國自此進入新篇章。

「虞姑娘,東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啟程了。」李慶走至姜沉魚門前稟報。

姜沉魚點了下頭,環顧房間,該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還未裝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回到驛站住,已有十日,這十日裡,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隨同李慶一起負責使臣們的衣食住行,但她心裡清楚,自己是以怎樣的一種絕望心態在不動聲色。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出發回璧國了。原本是很高興的一件事情,也因為發生在姬嬰身上的噩耗而變得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有時候她忍不住會想,大千世界,時光荏苒,但如果沒有了那個人,於她而言又會有什麼意義呢?難道這麼久以來,她所做的每個決定,她所一直為之努力的堅持,不都是為了能靠姬嬰近一點、再近一點麼?

當那個目標一旦消失,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儘管意志如此消沉,但當事件擺到她眼前時,又無法棄之不顧,所以,還是每天都去跟李慶商討回航事宜,聽底下的廚娘們抱怨嘮叨,接觸父親的線人們,答應他們一些諸如補充資金、人手之類的要求。

然後,爭取更多的時間與公子相守。

公子其實是個很忙的人——在這段時間裡,她發現並證實了這個事實。

他永遠有看不完的折子,做不完的決議,他的客人們一批又一批,對他提著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卻無時無刻不顯得那麼從容。語速從來不會加快,笑容也從來不會消失,但是,那一個個的麻煩、意外、請求,就在他的一頷首、一揚眉中,瓦解冰消。

當姬嬰處理那些事情時,都會默許沉魚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處事之道,於是就學得很用心。而同樣留在公子身邊的,還有薛采。

薛采很少說話,可只要說話,每次都能把人氣得夠嗆。有時候,她覺得他還是以前那個鋒芒畢露的驕傲小神童,但當他不說話時,低垂著的眉眼卻又顯得那麼靜默,帶著難以溶解的悲涼。每每那時她就會忘記他對自己說過的任何無禮的話,然後越來越喜愛他。

那樣的孩子,也難怪燕王會對他青睞有加。當姜沉魚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時,忍不住還在想這個問題。

就在這時,一人從燕王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兩人面對面地撞上,彼此一怔。

——頤殊!

姜沉魚沒有想到,竟然會在燕王這裡碰見她,尤其是,此刻她已經成為了程國的女王。可看她的著裝打扮,還是極為隨意,身後也沒有跟隨從。是獨自前來的嗎?

頤殊默默地打量著她,姜沉魚抿唇,後退一步,抱著琴行了個半禮:「阿虞拜見程王陛下。」

頤殊揚唇一笑:「虞姑娘多禮了。你是要找燕王陛下嗎?他就在裡面……不過,在那之前,可否借旁一步說話?」

此言正中姜沉魚的下懷,她倒想聽聽,此人對她究竟還有何話可說。當即跟著頤殊拐了個彎,走到後院的一株柳樹下。

風拂柳絲,蕩過湖面,撩撥起,漣漪無數。

頤殊凝望著那些漣漪,彷彿癡了一般,就那麼靜靜地看了半天,以至於姜沉魚不得不出聲提醒:「陛下?」

頤殊目光一悸,回過神來,再看向她時,就帶了淺淺笑意,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個匣子,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伸手接過,掀開蓋子,一股奇香撲鼻而至,裡面盛著滿滿一盒子的藥膏,色澤黝黑,光亮異常。

「這是鴉玉。」頤殊解釋道,「可接骨續筋療傷,乃吾國的秘寶之一。」

姜沉魚點頭道:「一個以殺戮聞名的國度,其療傷的手段也自然高明。」她說得不怎麼客氣,絲毫沒有感謝的意思,因此頤殊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之色,但很快隱去,笑道:「之前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多有得罪。」

她喊出「娘娘」二字時,姜沉魚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洩露了,雖然不知道是誰洩露的,又是怎麼洩露出去的,但是那些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頤殊分明是在用這兩個字暗示她、警告她,企圖粉飾太平。

姜沉魚心中冷笑——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頤殊嫣然道:「幸好也沒有釀成大錯,所以,娘娘收了我的禮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氣好不好?」

「沒有釀成大錯?」姜沉魚很慢地重複了一遍,「一隻手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對陛下來說,完全不算什麼嗎?」

頤殊笑容不變,但目光卻幽深了起來,緩緩道:「當然不算。也許說起來會有些殘酷,但是,娘娘肯定沒有殺過人吧?」

姜沉魚想起了那個死在自己匕首下的刺客。

「娘娘如果殺過人,且殺過很多很多個人,就會知道,想要對付誰,想要誰死,誰不讓我高興了就讓他比我更難過——這些,都變成了非常簡單與容易的一件事情。」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我讓陛下不高興了?」

頤殊抿著嘴唇,自嘲地笑笑:「其實我很慚愧,不過如果再來一次,也許我還會那麼做。我說了,當你經歷過一些很黑暗的事情後,道德啊倫理啊什麼的,對你來說就會完全不再有任何作用。婢女為我梳頭,梳掉了一根黑髮,我就可以為此毫不憐憫地掌她嘴巴;宮人與我對弈,吃了我的一顆棋,我就可以砍他的腦袋……所以,一個破了相的女人,卻成了我被某個男人在床上拒絕的理由,那麼,想要她死,也就變得不是那麼不可理解吧?」

「為什麼你能如此坦然地說出這些事情?」姜沉魚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其實,頤殊可以不承認,更不必主動提起,但她卻約了她,說了這些肺腑之言,為什麼?

頤殊挽挽頭髮,風情萬種地一笑:「做都已經做了,有什麼不可以坦然的呢?更何況,現在橫在我們之間的隔閡已經消失了,不是嗎?你不是東璧侯的師妹,你是璧王的妃子……那麼,他用你當理由來拒絕我,顯然只是借口而已。嫉妒的理由沒有了,我就開始發現,我挺欣賞你的。坦白說,你以王妃之尊竟然會親自前來程國,的確是大膽之極,卻也瀟灑之極。我甚至覺得,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你覺得呢?」

姜沉魚靜靜地看著她。

頤殊朝她友好地伸出手。

姜沉魚看著她的手,然後,把鴉玉的盒子蓋上,將它遞還給她。

頤殊露出始料未及的錯愕表情。

姜沉魚微微一笑,很平靜地說道:「不。我們不會成為好朋友的,永遠不會。謝謝陛下的藥膏,不過,我想我的影士已經完全用不上了。」說完,轉身離開。

頤殊愣愣地拿著那盒藥膏,丟也不是,留也不是,當即怒道:「姜沉魚!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我真的是因為你的身份才怕了你的,所以來跟你道歉,要求和好?錦衣玉食一帆風順地長大的你又有什麼立場可以鄙視我嘲笑我看不起我?如果你的父親也是個衣冠禽獸,如果你的母親懦弱無能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保護不了你,如果你的哥哥們都各自心懷鬼胎對你好只是為了當皇帝,如果你經歷了我所經歷的一切事情,我就不相信你還可以這麼清高這麼在乎一個底下人的生死這麼的滿口仁義道德這麼……」

姜沉魚突然轉頭,盯著她,沉聲道:「我拒絕你,不為鄙視不為嘲笑更不為看不起。」

頤殊呆了一下。

姜沉魚道:「我只是純粹地不喜歡你罷了。」說完,繼續前行,這次,再也沒有停步回頭。

公子說,她需要等待。

公子說,她可以任性。

她實力不夠,報不了仇,好,她等。

但是,等待,並不代表就是淡化,並不意味就是妥協,一盒鴉玉換不到師走今後的全部人生。她不接受這樣的和解。也不接受這樣的人成為朋友。

母親曾說,不要輕易地去討厭別人,因為,讓對方受傷的同時,自己也會變得狹隘。

母親說,做人要寬容。

但是,為什麼不可以討厭?為什麼就一定要原諒?她不是出家人也不是菩薩,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所以,她選擇討厭頤殊,絕不原諒!

姜沉魚抱著琴回到燕王門前,如意正好推門出來,看見她,驚喜道:「虞姑娘?你來求見我家聖上麼?我這就去通傳——」

姜沉魚阻止道:「不必了。我站在外面說話就好。」

如意歪了歪腦袋,目光落到雷我琴上:「虞姑娘你為什麼抱著琴來?啊!難道是特地來彈琴跟我們告別的?」

姜沉魚微微一笑:「是。」

「太好了!我去給你搬凳子!」如意說著匆匆跑進去,不一會兒,聯同吉祥一起,搬了桌凳出來。姜沉魚將琴擺好,坐下,想了想,彈了一首《高山流水》。

指搖、弦提、聲流。

山之莊嚴,水之清涼,風之輕柔,情之萌動,都在她指下一一撥來。

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雲霧之繚繞,韻律之悠悠。境由琴生,相自樂起,一曲畢,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如意微張著嘴巴,久久不能動彈,等他回過神來,意識到琴聲怎麼沒有了時,就發現面前的桌凳已空,哪還有姜沉魚的身影?只有那把雷我琴,依舊擺在案上。

「啊?虞姑娘呢?虞姑娘!虞姑娘!」他正待追上前,彰華已在屋內道:「別喊了,她已經走了。」

「可是,她忘了把琴也帶走啊!」

「她沒有忘。」

「啊?」

彰華長歎一聲,低低道:「她此次前來,就是為了還我這把琴而已……」

如意睜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而這時姜沉魚已回到了璧國的驛所。

才剛一進院,就聽到一句話:「真狡猾。」

轉頭,見薛采蹲在一株曼珠沙華前面,旁邊再無第二個人。她不禁揚眉:「你在跟我說話?」

「除了你,還會有誰?」薛采扯唇冷笑,又說了一遍,「真狡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采丟下花,站了起來,直視著她:「你為什麼要把琴送還給燕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身為璧國的王妃,我私下接受燕王的琴,傳揚出去,會遭人非議。」

「恐怕不止如此吧?」薛采朝她走近了一步,目光深邃。

「那你以為我是何用意?」

「以退為進。今日你還他一把琴,明日你若再問他求取其他東西,他就無法拒絕。」薛采眨了眨眼睛,「這一步絕妙好棋,我不相信你想不到。」

姜沉魚轉了下眼珠,也笑了:「隨你怎麼說都好。」

「所以我才說你狡猾嘛!」

「彼此彼此。」兩人說著,並肩前行。

姜沉魚想了想,問道:「那日你到底送給燕王的是什麼禮物?為什麼他看了禮物那麼震撼?」

薛采挑起眉毛:「你想知道?」

「嗯。」眼看他又要眨眼睛,姜沉魚忙道,「你可別再叫我猜!你若不告訴我,我就直接去問公子。我想,公子一定肯告訴我的。」

薛采眼中的亮光湮滅了,「哼」了一聲,低聲道:「紅顏禍水。」

姜沉魚假裝沒聽見。

於是薛采只好回答了:「我送給他的,是一種蝴蝶,名叫『舞水蝶』。」

「蝴蝶?」不得不說,這個答案太出乎意料。

「燕王喜歡蝴蝶,各種各樣的蝴蝶。而舞水蝶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最稀少也最美麗的一種蝴蝶,顧名思義,它生長在水旁,喜歡潮濕,因此,只在程國境內有,而一旦離了生長地,就會死亡。燕王花費了多年工夫,但每次好不容易抓到了,送到他手裡時,也都死了。所以他這次就親自來程國抓。」

「簡直匪夷所思。」

「其實我覺得沒什麼奇怪的,身為一個帝王,壓力太重,責任過大,如果不找點什麼樂子寄托一下和發洩發洩,很容易就崩潰。所以,對燕王而言,他迷戀上了美麗的蝴蝶;對燕國的臣子而言,他們英明的君王有個無傷大雅的小嗜好。皆大歡喜。」

「等等,你說那種蝴蝶一旦離開產地就會死,可是你卻送了活生生的給他?」姜沉魚抓住問題的關鍵所在。

薛採點頭:「沒錯。」

「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連同那水一起送就可以了。」薛采說到這裡,不屑地扯了扯唇角,「所以說之前燕王派出的那些人都是笨蛋啊,只知道抓了蝴蝶塞到竹筒裡就回去獻寶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死掉,找遍了原因,以為是吃的東西不對,氣候不能適應等等。笨死了……」

姜沉魚頓時默然。

本以為薛采遭遇巨變會性情大變的,結果,變是變了,只不過是變得更加刻薄了。

兩人正說著話,李慶從花廳的窗戶裡看見他們,立刻迎出來,壓低聲音道:「阿虞姑娘,宜王陛下在裡面等你半天了。」

姜沉魚微微一驚,連忙撇下薛采走進花廳,只見赫奕果然坐在廳上一邊喝茶,一邊與奉茶的侍女說笑,見她到了,放下茶杯,起身一笑。

姜沉魚示意那名侍女退下。

赫奕的目光在那侍女的背上留戀了半天,才收回來,感慨道:「小情的茶泡得真好,可惜啊,恐怕也是我最後一次喝她泡的茶了。」

姜沉魚笑道:「陛下如果喜歡,以後可以多來璧國走走。我一定安排她再為陛下奉茶。」

「好啊,如此可就一言為定了。」

兩人對望而笑,笑著笑著,赫奕卻笑不出來了。他收了笑,深深地凝視著她,緩緩道:「我為之前的唐突,向淑妃娘娘道歉。」

姜沉魚的睫毛不由得顫了一下:「陛下終於知道了啊……」

「是啊。知道了……」赫奕的聲音是一種難以描述的輕軟,但聽入耳中,就變得很沉很沉,「知道得好遲。對不對?」

至此,還能說些什麼?姜沉魚只好道:「對不……」

赫奕伸出手指,輕輕地搖了搖:「你不需要說對不起,你根本不欠我什麼,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強施於人。該道歉的人……是我。」

姜沉魚凝眸而笑,柔聲道:「陛下也不需要道歉。因為……陛下,給了賤妾身為一個女子所能收到的最大的讚美,我很感激,真的。」

赫奕的眼眸由淺轉深。

姜沉魚繼續道:「其實,我這次出宮,是不得已的。我經常會想,肯定是因為我不好,所以,才無法像其他嫁了人的女子一樣幸福。而當我做著這一切在別人看來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的事情時,就會難掩悲傷。但是,幸好我遇到了陛下。陛下給予我的,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最美好的東西。一個人,可以被另一個人喜愛,這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一種肯定啊。所以我,要謝謝陛下。」

「小虞……」

「陛下,我叫沉魚。姜沉魚。」

赫奕卻依舊固執:「小虞。」

姜沉魚沉吟了一下,沒有堅持:「好,小虞。」

「我們之間曾有過一個約定。」

「是的,我們有約定。」

「現在,該是實現那個約定的時候了。」赫奕說著,從袖子裡取出一物,打開來,是三枚煙花,手指那麼長,做工非常精良。

「這是今年底下進貢來的極品藍焰,一共六枚,本是為國慶所用。我現在,把這三支給你。一支煙花代表我欠你一個願望。哪天,你要是想起來了想要什麼,就把它送到任何一家宜國的商舖,我就會知道。」

三枚煙火,小小輕輕,但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承諾,而變得沉如千斤。

姜沉魚默默地雙手接過,再抬睫時,眼圈就紅了:「我可以現在就用嗎?」

赫奕意外地睜大了眼睛。

姜沉魚將第一枚,放到他掌心上,輕聲道:「我的第一個願望,希望陛下健康。」因為,健康實在是太重要太重要的東西了。而她的公子,已經沒有了健康。

姜沉魚將第二枚,放到他掌心上,輕聲道:「我的第二個願望,希望陛下不要難過,起碼,不要因為小虞而難過。如果,當陛下遇到了什麼事情,有點難過時,想起萬水千山之外,有一個人,希望你能快樂,那麼,就嘗試著笑一笑。您是悅帝,而要悅民,首先,得悅己。」她這一生,終歸是要負這個人了。赫奕來得太遲了……就像她對於公子而言,出現得太遲。將心比心,她不忍心傷害赫奕,就像不忍心傷害自己一樣。

赫奕望著她,望定她,眼睛一眨不眨,彷彿這凝視的時光都是有限制的,而每一次眨眼,就會令這時光變得短暫。

最傷情是離別時。

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裡,姜沉魚用他所給予的三個承諾,索求的竟然都是他的幸福。

「我的第三個願望……」眼看她要把最後一枚往自己手上送,赫奕連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沉聲道:「這最後一個……留給你自己吧。」

姜沉魚抿嘴笑道:「我還沒說你就阻止,又安知這願望不是為我而求?」

赫奕一怔,鬆開了手。

「我的第三個願望啊……就是希望陛下能現在就陪我把這三枚煙花放掉。因為,宜國慶典之時,我肯定無法去現場看了,所以,就讓我在這裡,見識一下名聞天下的藍焰吧。」姜沉魚抬起頭,衝他盈盈一笑,「這個要求,可以嗎?」

赫奕的眼睛濕潤了,久久後,回了她一記微笑:「好。」

藍焰綻放。

白晝中亦顯光華。

而在滿天的煙花下,璧國的使車整頓完畢,車輪碾過青石,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向港口。

姜沉魚透過簾子看向窗外的天空,天空青藍如斯,煙花美如雲。

一旁的薛采湊過腦袋來看了看,然後又盯了她半天,表情奇怪。

姜沉魚忍不住問:「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你知不知道宜王的三個承諾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只要你喜歡,你可以隨時得到百萬金錢;只要你喜歡,你可以用金子砸人砸到手酸;只要你喜歡,你可以天天龍肝鳳肚享盡這世間所能用金錢享受到的一切……」

姜沉魚聽到這裡,「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被你這麼一說,好像就只剩下了錢。」

「本來就是錢。放著那麼一個大財神不好好把握,笨蛋。」

姜沉魚笑著笑著,垂下了眼睛,然後輕聲道:「我不是不知道金錢的重要性,我也不會清高地說我肯定不會需要錢,只不過……」

薛采傾耳聆聽。

「這個人喜歡我。小采。」她的聲音很輕很輕,眼神放得很柔很柔,用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情道,「不計較身份不在乎得失純粹只是因為我是我,而這樣地喜歡我。所以,面對這樣的喜歡時,我沒辦法去思考別的關於後路啊利益啊之類的問題。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盡力去維持它的純粹。」

薛采的眼睛深黑深黑。

姜沉魚的臉微微紅了起來:「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能被人喜歡,是多麼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

薛采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車行半個時辰後,抵達海港。遠遠的,蔚藍色的海水和碧藍的天空兩相輝映,旭日東昇,海平線上紅霞一片,近一些,有海鷗清鳴,船員們揚起風帆,一時風動,錦旗飄飄。

夏日如此美好。

又是一個嶄新的、明艷的好天氣。

然而,公子的壽命也隨之又少了一天。

沉魚注視著被陽光照得五彩斑斕的水面,忍不住想:如果,如果我的喜歡,能讓公子好起來的話,那麼,我要更喜歡更喜歡他;如果,如果我不喜歡公子了,就能令他的病情好轉,那麼,我寧願放棄這段喜歡。

神啊,原諒我這一刻如此軟弱。

軟弱到要用這麼虛無縹緲的衡量去盼求一個結果。

因為,我真的真的真的,好無助。

也真的真的真的,為此悲傷。

無論如何,請一定、一定要保佑公子,讓他好起來,好起來……

櫻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盡芳華亦不過冠絕一夕。

虞美人草,春青夏綠秋黃,數忠貞最難得緣結三季。

船頭,號角聲響——

船隻離開港口,馳向了璧國的方向。

【第三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