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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窮途

「主人!王府被包圍了,七千鐵甲軍已全軍覆沒!」

「主人,豐饒侯和禁軍統領王伍都背叛了,現在正調轉矛頭對付我們!」

「主人,我們派出去的探子全被殺死了,素旗軍將他們的頭顱懸掛在營外示威,我們怎麼辦?」

「主人,逃吧!」

「主人,逃吧!」

「主人……」

頤非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因為視線一片模糊,那些個下屬的臉,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個輪廓,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但就是無法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靜靜地坐在畫舫上。

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不喜歡陸地,他喜歡水流。

小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水這麼輕的東西,卻可以托住木頭,而人類碰到水,本來是會沉下去的,但有人卻學會了游泳……他被這些自然界裡神奇的事物所吸引著,廢寢忘食地鑽研,就想弄個明白。

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妃子,偶爾皇帝會來她這兒過夜,不特別受寵,但也沒有冷落。父皇看見他對著湖水發呆,不太高興。每當那時,母親就會遊說他練武。

母親說:「如果你練得一身好武藝的話,你父皇就會喜歡你了。」

然而,他為什麼非要讓那個眼睛裡只有掠奪和殺戮的男人喜歡?同樣看見一隻鳥,他會關心鳥兒為什麼能飛,而那個男人所關心的只會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隻鳥最快地殺死。

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沒有交集,也不會遺憾吧……

於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活得很單純,也很快樂。母親很疼他,雖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練武博取皇帝的歡心,但終歸沒有勉強他。她出身商賈,娘家人沒有資格進宮探望,只能逢年過節送點東西,有時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時候是西島的柿子餅,她就喜歡這些小零嘴,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來偷偷地吃。

拜母親所賜,他也開始喜歡那些各種風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歡的,就是糖畫。

因為,糖畫只能冬天送進宮,擱置的時間一久,就會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開包裹看見裡面有糖畫,他和母親就會第一時間躲到小屋子裡,避開別人的視線,只有母子兩個人,分享著一個糖畫……那樣的時光,對一個孩子而言,無疑是很快樂很快樂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軍從燕國的疆土上灰溜溜地撤回了帝都,父皇為此大發雷霆,而當夜,無意中路過母親的院子時,聽見母親在唱歌。

其實母親一直是個很會隨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來臨幸的日子裡,她就繡繡花,唱唱曲,據說父皇當年就是因為在街上聽見她唱曲,所以才點她進的宮。

唱曲也許並沒有錯,錯就錯在她唱得太快樂,而且歌詞是:「南方的燕子啊,你歸來時可否帶來了他的訊息?」

父皇因為打輸了仗,正在氣頭上,再加上聽見「燕」字,當即怒不可抑地衝進去,解下腰間的鞭子就朝母親打了過去。

母親發出的尖叫聲,令得在隔壁房間裡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嚇了一跳,連忙打開門時,看見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瘋狂地抽打母親的畫面。

母親在地上不停地翻滾,痛苦呻吟,卻不敢求饒。

他被那樣的畫面嚇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應該阻止,於是撲過去想攔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卻掠過他的雙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記的力量與速度,以及它所帶來的疼痛滋味,到現在,身體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地撞到母親身上。

父皇回頭看了眼堆滿木頭的房間,更加生氣:「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麼鬼東西,除了發呆就會雕木頭,一點兒用都沒有,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我要有個能幹點兒的兒子,何至於今日敗成這樣!」

父皇怒沖沖地走進那個房間,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著那些妖嬈飛舞的火光,看著火光裡被無情吞噬的木頭們,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也就此被一點點地、慢慢地燒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懷抱中的母親的呻吟聲,停止了。

他呆滯地低下頭,看見的是已經沒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畫,那是一隻鳳凰的身體,腦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紅了一半。兩相對比下,觸目驚心……

頤非回憶到這裡,疲憊地閉了閉眼睛。

那是九歲時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這麼多年過去,從來沒有一天淡忘過。自那後他經常會做一種夢,夢見母親漂在水面上,他在岸邊呼喚她,她卻搖頭怎麼也不肯靠近。

她說,她好害怕陸地,因為,地面又冷又硬,當鞭子抽下來時,她甚至都沒有地方躲。但是在水裡就不一樣,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樣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地夢見她,一次次地哀求,再一次次地被拒絕。

那個夢反反覆覆,他想他肯定是被詛咒了,因為他只顧著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讓母親那麼那麼的失望與傷心。

十八歲時,按照祖訓他可以搬離出宮,於是他選了一塊長著一株千年古樹的臨水土地。他在樹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入皆以車馬代步,盡量不讓自己的雙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該怎麼辦?快做決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慮的呼喚聲仍在繼續。頤非忽然勾起唇角,輕輕一笑:「這一場大夢……也終於醒了啊……」

「主人,你在說什麼?」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圍了上來。

他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慢慢地看過去,這三人,是他的隨從,是他的保鏢,也是他的摯友。只有他們知道他每夜都被噩夢所困擾,知道他之所以奮發練武的原因,更知道他為什麼如此處心積慮地想要當皇帝。

——如果,當年肯練武的話,也許就能攔住父皇的鞭子,而母親也不用死了。

——最討厭的東西就是土地了,那麼,就把它全部變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夢時,就可以對母親伸出雙手,說:娘,你可以回到岸上來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聽從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過我,再沒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裡去吃東西,你,可以回來了。

頤非的眼神由淺轉濃,一閃一閃,全都化作了寂寥。

對不起,娘,我好像……失敗了。

所以,你,回不來了……對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隨手取下一塊玉珮丟過去,切斷了繩索,然後再跺一跺腳,木板頓時塌裂,水嘩啦啦地湧了進來。

琴酒大驚道:「主人,你這是?」

頤非回首,朝三人負手一笑:「是英雄者,窮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對望了一眼。

而頤非的下一句話就那麼悠悠揚揚地傳入了他們耳中:「不過很可惜,我從來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們,願不願跟一個窮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幾乎絲毫沒有猶豫地屈膝跪了下去,異口同聲道:「屬下等願隨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頤非拂了下衣袖,抬頭看向天空,夜已過子時,天邊一輪彎月,無限淒冷,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王府的高牆外幾如白晝的火光和沸騰的交戰聲。

他凝望著那些跳躍的,彷彿來自幼時記憶裡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歲時,父皇用火燒了我最心愛的東西;十年後,那賤人用火燒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沒有關係,我頤非在此發誓,十年後,當我再踏足程土時,你們所虧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地通通還給我!」

他脫去外套,「撲通」一聲,率先跳入湖裡。

琴酒等人也跟著紛紛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來,那些看似很輕很柔的水,此刻卻沉甸甸地壓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上。當頤非沿著湖底的密道匆匆逃離時,忍不住想到了一個其實毫不重要也沒什麼相干的問題——

當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時,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覺?

月掛中天,冷風呼嘯,十里長街,變成了修羅之所。

中郎將雲笛站在高樓上,望著下方的戰場,面色冷峻。

他們用了三千鐵甲軍來伏擊涵祁,將涵祁的八十名隨從殺到只剩九個,這十人被大軍包圍,明明應該是俎上魚肉,但,兩個時辰過去了,素旗軍一個又一個倒下,而那十人依舊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舊是鮮紅如血的鎧甲,冷冽如水的長刀,刀鋒一起一落間,必定有人倒下。

紅翼之名,果不虛傳。

「將軍,久戰不下,怎麼辦?」軍師靠近他,低聲詢問。

雲笛盯著那條矯健的身影,半晌,薄唇輕啟,說了兩個字:「放箭。」雖然沒能生擒有點遺憾,但他已經沒有足夠的耐心繼續陪那個似乎不知疲倦的戰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揮下,卻有個聲音從身後急促地響起:「住手!」

雲笛回身,見兩旁侍衛全都俯身叩拜,來者身披皮裘,臉上帶著病態的緋紅,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慮。

不是別人,正是麟素。

他當即也俯身參拜:「屬下拜見大皇子。」

麟素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叱道:「是誰允許你們放箭的?」

「生擒無望,耗時已久,我方軍隊越來越少,所以……」話沒說完,又挨了一腳。麟素因為動作太過劇烈,忍不住咳嗽起來,邊咳邊道:「他是本王的弟弟,親弟弟!你……你們若殺了他,我就砍你們的人頭!」

「可是公主有命……」

「你們是聽她的,還是聽我的?」

眾將士一時無言。

麟素緩了口氣,走到窗邊,望著下面的廝殺,不忍睹視地閉了下眼睛,轉頭道:「你們派人與他交涉,只要他肯歸順,不但不會有生命之憂,還能繼續當他的王爺,而且……」

話還沒有說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動弓弦,只聽「嗖」的一聲,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場內涵祁的咽喉,涵祁發出一聲長鳴,撲地從馬上倒下去。

麟素睜大了眼睛,涵祁的馬受到驚嚇,竟從涵祁的身體上踏過,一時間血肉模糊,鮮血飛濺,整個場面觸目驚心。他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呆滯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殺了他?」

弓箭手丟掉手裡的弓,屈膝跪下:「屬下是為了殿下著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沉聲道:「你,殺了他!」

那弓箭手卻毫不慌張,重複道:「屬下是為了殿下!」

「你、你、你……」麟素氣急,抽過旁邊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雙手突然伸過來,輕輕地托住他。他不會武功,因此,只覺臂上一酸,大刀匡啷落地。

回頭,攔阻他的,乃是雲笛。

「雲笛你幹什麼?」

雲笛淡淡道:「殿下勞累了一夜,該回去休息了。」

「什麼?」麟素震驚。

雲笛提高聲音:「城中此刻大亂,殿下萬金之軀,可千萬別受到什麼損害才是。來人,護送殿下回宮!」

「等等!雲笛,你——你——你敢如此對我?」

雲笛微微一笑,但笑容裡卻有很冷酷的東西:「公主正在宮中等候殿下,有什麼話,殿下都可以去跟她說。」說罷揮了揮手,幾名士兵上前,架起麟素強行將他拖走,一路只聽到他的驚叫聲、斥罵聲和不連續的咳嗽聲。

軍師皺了皺眉道:「這樣好嗎?不管怎麼說,他都是皇子,也是目前僅存的一位皇子,開罪了他……」

雲笛挑起眉毛:「軍師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以為,現在程國之內,是誰說了算話?」

「當然是公主,但是公主畢竟是個女子……」

雲笛冷笑:「女子又如何?女子便當不得這個『王』字麼?」

軍師「啊」了一聲,如夢初醒,震驚地摀住嘴巴。

雲笛看著下面因涵祁一死而潰不成軍被一一射殺的九人,悠然道:「十年磨一劍,霜刃今終試。公主,你勝利在即,可解脫些了?」

夜月下,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難言惜痛,難言悲傷。

「十年……十年……」

被自己的軍隊出賣,強行帶回王宮以保護為名,實則軟禁的麟素,凝望著窗外的月光,喃喃。

有宮女捧來美酒點心,放到一旁的几上,再輕輕地退出去。

他看著雕有雙蛇奪珠圖案的酒壺,眼底升起了一系列變化,有恐懼,有猜忌,有憤怒,但最終,一一沉澱成了傷感。

他慢慢地朝那壺酒伸出手,指尖不停地發抖,遲遲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離,但足足耗費了半炷香時間才碰到。

壺身輕斜,琥珀色的美酒帶著濃香倒入杯中。

他凝望著杯中的液體,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最後長長一歎,道:「罷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說著,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氣地將酒一口飲下。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後,啪地落地,落地不碎,順著地勢滾啊滾,滾到一人的腳邊。

那人輕輕地走進來,長長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腳步,輕盈似落花。

麟素靠在几旁,恍惚地看著她,她的臉龐朦朦朧朧,有些清晰,卻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畫面——

十年前,那少女從門外走進來時,也是這樣的。

一步一步,那麼緩慢。

當她離自己只有一步遠時,會突地撲過來,抱住自己,嘶聲痛哭,喊道:「大皇兄!大皇兄……」

而這一次,那人停在了三步遠外,不再靠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於是他笑了笑,開口道:「一切都如你所願了?」

那人還是看著他,不說話。

他笑得越發厲害,一邊笑一邊咳嗽:「你殺了涵祁,也殺了頤非,連父皇也在你手上,要生要死,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情。你的心願全部實現了?現在你是來殺我的麼?哦不,我忘記了,你已經把毒酒賜給我了,那麼,你是來看我怎麼死的?」

那人垂下眼睛,片刻後,才輕輕道:「頤非……逃掉了。」

「是麼?那真是可惜……不過沒關係,一個大勢已去、窮途末路的皇子,又怎逃得出實權在握、民心所向的你?抓住他,也只不過是時間的遲早問題罷了。」

「大皇兄……」那人開口,終於跨過了最後三步的距離,來到他面前,然後,慢慢地坐下,將頭靠到他的膝蓋上。

膝上一沉的同時,原本冰涼的軀體因為感受到了對方的熱度而變得有了暖意,麟素忍不住悲哀地想:他竟然沒有辦法討厭這個人,哪怕被利用,被背叛,甚至現在被毒死,他都無法去怨恨這個人。她的腦袋往他腿上一靠,心裡某個已經死掉的部位就又掙扎著活了過來。

頤殊……頤殊……頤殊啊……

他緩緩地伸出手,落到她的頭髮上。她有一頭無比柔滑的長髮,如同冰涼的絲緞,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你把父皇怎麼了?」

「我砍掉了他的雙手雙足,挖掉眼睛,割掉耳朵,拔掉舌頭,扔進陶罐,做成了人彘。」她的聲音很輕很軟,在說起這樣的事情時,甚至沒有絲毫起伏。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想讓我殺了他?讓他快點結束痛苦?」頤殊呵呵地笑了起來,「那不可能,你知道的,絕不可能。」

於是麟素閉上了眼睛。

頤殊抬起頭,仰望著他的臉,低聲道:「你心疼他?你到現在還心疼他?」

麟素聲音頹軟:「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

「有他那樣的父親嗎?」頤殊一下子激動了起來,揪住他的衣服,嘶聲道,「想想看他都做了些什麼!都對我做了些什麼!野心膨脹妄想吞噬燕國也就罷了,實力不如人家輸了本就正常,可他卻把這些都怪罪於身邊的人,於是他用鞭子打死了頤非的娘;我們的母親也因為說錯了一句話就被打入冷宮,鬱鬱而終;還有我!還有我!」她的手改為去揪自己的衣衫,顫抖著,淚如泉湧,「什麼程王最寵愛他的女兒,什麼頤殊公主在程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些別人看來風光無比的事情,其實是他掩飾罪行的遮羞布!他、他……」

麟素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兩顆眼淚就那樣溢出了眼眶,順著臉頰滑下去。

依稀間,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孩子無比惶恐屈辱痛不欲生地撲過來抱住他,號啕大哭,一聲又一聲地喚道:「大皇兄,大皇兄,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帝王家,齷齪多。

而他們,只不過是比別人更不幸,遇到一個禽獸不如的父親。

頤殊抹掉眼淚,沉聲道:「所以,他現在的一切都是活該。我不會讓他那麼快就死的,我要他活著,一天天地活下去,每活一天,就多受折磨一天。」

麟素再度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好累。

他真的好累。身體,提不起絲毫力氣,內心,也已百孔千瘡。真想什麼都不理會地就此睡去。

但偏偏,頤殊又伸手抱住了他,將頭靠在他胸膛上,喃喃道:「大皇兄……你恨我嗎?大皇兄,不要恨我好嗎?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只有你能讓我暫時忘掉一切不幸,只有你會毫無條件全心全意地支持我,我啊,最最最喜歡的,就是大皇兄了……」

麟素苦澀一笑:「你難道不也最喜歡涵祁麼?」

頤殊面色微變。

「這樣的話,你對涵祁和頤非都說過吧?」

頤殊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麟素卻不睜眼,只是淡淡道:「不然,以涵祁那樣的勇武,頤非那樣的精明,又怎麼會都栽在你手上呢?」

「大皇兄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呢?」

「頤殊,我知道你很不幸,我真的知道。所以,你怨恨,你想報復,都是應該的。但是,你為了復仇,卻讓自己陷入了一個更可怕更污穢的漩渦——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頤殊的眼神尖銳了起來:「原來……你知道?」

「你每遇到一個對你有所幫助的男人,就會竭盡所能地利用,而你每次都會付上身體作為代價。將領、諸侯,甚至連他國的使臣,諸如江晚衣,你也不放過。」

「你是在說我是個蕩婦嗎?」頤殊的表情又冷了幾分,冷笑道,「你有什麼好指責我的?你難道就沒佔我便宜?都是一丘之貉,你……」

「不,我只是感到悲傷……」麟素輕輕地打斷她,「有關你的那些事情,其實我都知道,只是不說而已。因為,每一次,每一次,都只會讓我悲傷——父皇究竟把你毀到了什麼地步,不但讓你產生了怨恨,還變得這麼扭曲——頤殊,你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扭曲?」

頤殊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

麟素終於睜開了眼睛,用一種深深的目光望著她,一字一字道:「頤殊,如果時光能重新回溯到十年前的話,我一定會去救你,一定去……」

頤殊默然半晌,緩緩起身,居高而下地望著他,輕聲說:「但是時光不會回溯。」

麟素的臉一下子變成了死灰色。

頤殊轉身,長髮和裙裾都被風吹起,她就那樣踩著來時一樣的節奏,一步一步離開。

麟素的身體慢慢地倒了下去,兩道血從他的鼻孔間流下來,滴到他的白衣上。

而天邊,露出了第一道晨曦。

姜沉魚則一夜無眠。

她在師走床邊守了一夜。

昨夜,自頤殊公主出現,到最終公子與燕王宜王達成協議後,她和師走就被安排在這個院落的其中一個房間內。

大概對蘆灣而言,也是唯一的安全之所。

後來江晚衣和潘方也出現了,潘方那夜離開後不久就與姬嬰的人馬取得了聯繫,然後帶著江晚衣一同來此。江晚衣為師走重新包紮了傷口,雖然斷掉的肢體無法重新接回去,但起碼,不會有生命之憂。

姜沉魚這才稍稍心安一些,守著守著就靠著床沿睡了。

但外面依稀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聽不真切,卻又確實存在,再加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嶄新的被子有種粗糙的感覺,摩擦在肌膚上,難受得讓人心慌。

因此,當沙漏流到寅時時,她終於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簡單的梳洗後,推開門,披衣走出去。

外面有很濃的霧。

霧中的一切看起來都朦朦朧朧,恍如夢境。

院子裡,沿著牆根栽種著很多花,花叢裡,依稀有個人。

走得近了,辨認出來,原來是薛采。難道他也是一夜未眠?

只見薛采蹲在一株很奇特的花前,那花色紅如血,花瓣細長反捲如龍爪,沉魚從未見過,不由得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花?」

薛采聽到聲音,回頭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曼珠沙華。」

「啊,這就是《大乘妙法蓮華經》裡提到的彼岸花嗎?」姜沉魚也蹲了下去,邊觀賞邊道,「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真是種憂傷的花呢……」

「佛說彼岸,無生無死,無苦無悲,無慾無求——既是那樣,何來的悲哀?」薛采輕撇唇角,顯得頗不以為然。

姜沉魚望著他,笑了。

薛采淡淡道:「你笑什麼?」

「我在想——其實我們挺有緣分的,不是嗎?身在千里之外的異國,都能相遇。」

「也許跟你真正有緣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吧?」

姜沉魚擰眉,這個孩子真不可愛,她找他敘舊,他卻專門挑她的痛處扎。

見她神色黯然,薛采收起了冰涼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客房:「那人死了嗎?」

「你說師走?」姜沉魚搖頭,神色又黯了幾分,「雖保不死,但是……等他醒來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人。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強。」

姜沉魚凝視著他,緩緩道:「對你來說也如此嗎?」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閃爍不定,最後將頭一歪,斜睨著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姜沉魚一怔。

「別不承認,你每次看見我時,眼中都充滿了憐憫,露出那種類似菩薩一樣的慈悲表情,在璧國的皇宮裡那次是,昨夜也是。」

姜沉魚失笑道:「昨晚那麼黑,你也看得見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頭,目光在天上轉了一圈後,又重新落到她臉上,「不過,我覺得比起因為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所以也就無所畏懼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憐,更應該為自己感到悲哀。」

「你說的那個某人,是我嗎?」

「不然還有誰?」

姜沉魚來了興趣,笑問:「我怎麼可憐了?」

「金枝玉葉的宰相千金,卻嫁不成自己心愛的人,為了家族利益無奈進宮,放著好好的群妃之首不當,非要跑到千里外的島國當間諜,一路上危機不斷、麻煩連連,昨夜還連小命都差點送掉——你說,難道你不可憐?」

姜沉魚聽出他話裡有話,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誰派殺手追殺我?」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同樣是眨眼,赫奕眨眼時總帶著絲絲溫柔,頤非有種獨特的刁鑽,但換作薛采,就變成難以描述的靈秀,有點點壞心眼,又有點點稚氣。

——任憑誰也無法對這樣的孩子生氣,而且還是這麼漂亮又這麼可憐的一個孩子。

姜沉魚也沒辦法,因此,只能道:「我猜不出來。」

「那我就好心地帶你去看吧。」薛采轉身帶路,「跟我來。」

姜沉魚只得跟著。彎彎曲曲地走了半天後,看見了一道拱門,薛采卻不直接過門,而是走向旁邊的矮牆,牆根處有塊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後衝她招一招手。

雖然覺得此舉有點失態,但按捺不住好奇,姜沉魚便也踩到了石頭上往牆那邊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氣。

牆的那頭,是又一個院子。

院子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石桌上擺放著滿滿一桌佳餚;佳餚也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坐在桌旁的兩個人。

一人寬袍緩帶,如雲裡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不是別個,正是姬嬰和……頤殊。

他們兩個為什麼會在一起?而且還是這個時間!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姜沉魚縱然滿腹疑慮,也只能強抑下去,靜靜觀望。

只見頤殊親手盛了一碗羹湯,捧於姬嬰面前,巧笑道:「這是吾國最有名的金風玉露羹,乃是取晨間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種珍貴配料烹製而成,甜而不膩,入口即化,舌齒生香,回味余長。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氣爽。嘗嘗看?」

姬嬰伸手接過,彬彬有禮地應道:「久聞其名,那麼嬰就不客氣了。」說罷拿起勺子嘗了一口。

頤殊問道:「如何?」

姬嬰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頤殊「哈」了一聲,挽髮道:「你怎知是我親手做的?」

姬嬰放下羹湯:「公主要答謝我,自然會用最貴重的禮物,金風玉露羹乃程國皇室的不傳之秘,旁人向來是沒有口福的,更何況還是公主親手烹製。」

頤殊捂唇吃吃道:「久聞公子口才之好天下無雙,犀利時如天工神斧,微妙時可霧中抽煙,而溫柔起來時,更是比春風還要醉人哪……」

姬嬰淡淡一笑。

頤殊忽靠近了他幾分,聲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這個羹湯給公子,其實還有第二種意思……」

姬嬰揚了揚眉。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頤殊一邊親暱地說著,一邊伸出指尖,輕輕按在了姬嬰胸口。

姜沉魚頓覺大腦一片空白。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看見這樣的畫面,難怪薛采之前眨眼時,顯得那麼古怪和邪惡。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這裡將上演的是怎樣一齣戲,也知道這場戲最傷她,所以故意帶她來!

太……太……太過分了……

姜沉魚咬住唇,就要轉身離開,卻被薛采死死拖住,她瞪薛采,薛采衝她搖搖頭,做了個少安毋躁的眼色。

姜沉魚又惱又氣,又怕發出聲音被對方發覺,只好繼續站著看。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碾過一樣,因為無法裂得徹底,所以就黏糊糊地粘在了一起。

而那邊,姬嬰並沒有推開頤殊,只是順著她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衣襟,過得片刻,揚起睫毛,一笑道:「公主既然知道這句,自然也該知道另一句。」

「另一句什麼?」

「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

頤殊嬌嗔道:「原來公子嫌棄人家,我不依我不依……」說著,舉起粉拳輕輕地敲他。

姬嬰抓住她的手,歎道:「公主明日就是程國之君,怕是再無這樣輕顰慢嗔的時光了。」

頤殊停了笑,定定地望著他,眼眸深沉:「公子……真的不要我報答嗎?」

姬嬰正色道:「公主給我的報答,在國書之上,已經寫得夠多了。」

頤殊咬了下唇,低聲道:「你……不喜歡我嗎?」

「我很喜歡公主。」姬嬰說著,將她的手由原來的抓握,改為牽住,「像喜歡一個從磨難中堅強地站起來,走過來,失去很多,放棄很多,背叛了很多,但始終不言悔的孩子。」

頤殊沉默,許久後才慢慢地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身體也跟著離開了。姜沉魚看到這裡,胸口的大石才勉強放下,隨即升起的,是很微妙的感覺。

之前頤殊挑逗姬嬰時,她只覺得憤怒,而看見頤殊被姬嬰拒絕之後,那種憤怒就轉變成了感慨——公子,拒絕人時,總是這麼的溫柔。

溫柔得讓人難過。

頤殊轉身,凝望著白霧中依稀透出的薄曦,緩緩道:「我,也喜歡公子。因為,公子是唯一一個伸手幫我,卻沒有趁機佔我便宜的男人——哪怕我其實是出自心甘情願。」

姬嬰柔聲道:「你馬上就是程王,只要你願意,就再無男人可以佔你便宜。」

頤殊慘然一笑:「拉一個男人上床容易,但想趕他們下去就太難了。」

姬嬰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是程王。」

頤殊的眼睛因這四個字而重新綻放出了光澤,很慢很慢地重複了一遍:「我——是——程——王。」

她深吸口氣,高聲道:「沒錯!你說得對,從今日起,程國,我就是萬人之上,無人之下,再沒有人可以隨意玩弄我的尊嚴,主宰我的命運!我是程王。」

姬嬰衝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幾比陽光更溫暖。

頤殊眼眸一沉,又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一挑眉毛道:「你真的不要我在床上報答你?」

姬嬰的眼角無法掩飾地抽搐了一下。

於是頤殊開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的正人君子柳下惠公子!好了,我再向你介紹其他幾道菜?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以後,就再也不可能讓堂堂的程國君王為你下廚了哦……」說著,拿起勺子開始盛其他菜餚。

姜沉魚看到這裡,釋懷地輕吁口氣。

薛采立刻轉頭,用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睛看著她,涼涼道:「你的壞毛病又開始了。」

「啊?」什麼意思?

「你的同情心又開始氾濫了吧?你很同情那個公主吧?」

「她被她父王……又和幾個哥哥不清不楚,其實真的挺可憐的……」

「看看,又開始在那兒扮菩薩了。」薛采嘖嘖道。

姜沉魚忍不住羞道:「你為什麼取笑我?我難道不能同情她?」

「當然不能。」薛采面色一肅,眼眸變得又是深沉又是陰冷,「因為,派殺手殺你的,就是這位可憐的值得同情的程國公主。」

晴天一道霹靂,就那樣落到了姜沉魚心上。

假山,石桌,佳餚……眼前的一切頓時模糊了起來,只有公子的白衣黑髮,那般鮮明。

是頤殊派人殺她?

是頤殊派人殺她?

這一刻,姜沉魚想的不是頤殊為什麼要派人殺她,而是——頤殊要殺她,公子卻在幫頤殊!

公子是知情的!

連薛采都知道,公子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現在,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旁,溫和地看著頤殊,與她說話,對她微笑。

他甚至幫她成為了程國的女帝!

情何以堪?

這四個字從姜沉魚腦海中隱隱浮起,眼中一瞬間,就有了眼淚,不明原因,沒有來由,酸澀得可怕。

「我……真的是這麼不重要的人啊……」姜沉魚低聲喃喃了一句,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而就在那時,一名侍衛從另一側牆外匆匆走進,附耳對頤殊說了些什麼,頤殊點頭,轉身笑道:「我要走了。」

姬嬰起身道:「內亂初定,公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是嬰過於打攪了。公主請自便。」

頤殊深深地凝視著他:「大恩不言謝。」

姬嬰沒再說什麼,只是拱手行了一個大禮。

頤殊隨著那名侍衛快步離開。

姬嬰這才慢慢地坐回到石凳上,輕輕一歎道:「你們,可以出來了。」

薛采一拉姜沉魚的手,她依舊是一副恍惚的表情,木然地跟著他從拱門走進去。

姬嬰的目光像掠過水面的清風一樣落到她臉上。

姜沉魚的臉,慘白如霜。

姬嬰有點責備地看了薛采一眼,開口道:「姜小姐……」

姜沉魚突然打斷他:「頤殊為什麼要殺我?」

姬嬰的嘴唇輕動了一下,但卻沒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薛采,替他道:「很簡單。因為那個女人看不得有別的女人比她更受歡迎罷了。」

姜沉魚沒有看他,只是盯著姬嬰,輕聲問:「是這樣嗎?」

薛采又代答道:「你知不知道這半個月來,程國最出風頭最風光的女人是誰?」未等姜沉魚回答,他已自己說了下去:「是你,就是你。阿虞姑娘。你是東璧侯的師妹,他對你有求必應;你救了宜王的性命,令他為你神魂顛倒;你還一曲折服了燕王,因此獲得了絕世名琴和琴譜;你一場小小昏迷,滿朝官員紛紛送禮;你一夜不回,宜王親自去王府要人;不止如此,你還令三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對你表現出了與眾不同……而這些男人們,偏偏都是頤殊染指,或者企圖染指的,你覺得,她有沒有理由殺你呢?」

姜沉魚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睫毛一點一點地揚起,露出裡面的瞳仁,深如墨玉:「這……不是我的錯。」

薛采的笑容,因這一句話而瞬間消弭。

姜沉魚直視著姬嬰,一字一字道:「這,不是我的錯……不是!不是我的錯!」她突然伸手,一把將桌上的杯碗掃落於地,匡啷匡啷,瓷器盡碎。連同那碗金風玉露羹,也流了一地。

薛采從沒見過她如此激動,不由得面色微白,有點始料未及,又有點驚悸。

姜沉魚的目光犀利得就像刀鋒一樣,看著滿地狼藉,冷笑道:「太可笑了!這種理由!就為了這種理由,就派殺手來取我的性命,讓我幾乎身死異鄉,與親人再無法相見,還害師走終身殘疾,永遠地失去了一條胳膊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沉魚。」姬嬰輕喚了一聲。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顫,然後,平靜了下去。但眼眸,卻變得更加悲傷。她凝望著他,用比風還要輕淡的聲音問道:「公子,為什麼你要幫她?……為什麼?」

為什麼要幫頤殊?

其實,這個問題在昨夜,姬嬰已經說過。

當椅子上升,頤殊從機關裡走出來時,宜王和燕王全都吃了一驚,而就在那時,姬嬰開口,說出了最關鍵的話語:「我請諸位聲援公主為帝,理由有三:

「其一,程國之亂,與吾三國而言,非幸,乃難也。十年前的四國混戰,給各國都帶去了無比重大的損失,十年來,我們休養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應該是一鼓作氣繼續上升的階段,於各國而言,都宜靜,不宜動。宜王陛下,如果程國就此戰亂下去,你的子民如何在此繼續經商?要知道戰亂期間,只有一樣東西能夠賺錢,那就是——軍火。但非常不幸的是,軍火,非宜所專,它是程的特長。至於燕王陛下,程亂一旦開始,百姓流離失所,必定會大批搬遷,到時候災民婦孺老殘全部跑去燕國,趕之失德,留之隱患,對你而言,也是一個極大的困擾吧?

「其二,程國目前,誰是軍心所向?涵祁?沒錯,他是名將。但他同時也是個眼高於頂性情暴躁的皇子,崇拜他的人雖然多,不滿他的人更多。他寡恩少德,又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出身貧民的將士,因此,他的軍隊雖然軍紀嚴明,但也遭人嫉恨。頤非?他是個聰明人,可惜有小謀略,無大將才。麟素?對舉國崇武的程國而言,完全廢人一個!所以,誰是軍心所向?答案只有——公主。她出身高貴,禮賢下士,兵無貴賤,一視同仁,而且,文采武功樣樣不弱。呼聲之高,可以說,在程國,她是獨一無二。

「其三,程國目前,誰是民心所向?眾所周知,程王寵愛的是公主,百官巴結的是公主,子民愛戴的,也是公主。是公主,而不是她的兄長們。」

當姬嬰說完那麼長的三段話後,室內陷入一片靜默。

許久,赫奕才出聲打破靜寂:「你說的都很動聽,但是,別忘記了,頤殊為帝,有個最大的缺陷,而那個缺陷,足以抵消她所有的優點。」

彰華接了他的話:「因為她是女子。」

赫奕道:「沒錯。女子為帝,沒有先例。就算你能說服我們兩個,又如何說服天下?」

姬嬰微微一笑:「女子為帝,沒有先例?那麼如何解釋女媧造人之說?如何會有共工氏與女媧爭帝之說?又如何會有女媧補天之說?」

「那是傳說!」

「沒錯,那是傳說。」姬嬰沉聲道,「然而,誰能說,現在就不可以再起一個傳說?如果一個女子,是僅剩的皇族血脈,且又能力才華樣樣在諸位之上,為什麼,她不能稱帝?最重要的是,有三位君主的支持,她怎麼就不能稱帝?別忘了,三位陛下,才是當今之世的主宰。」

室內又陷入了靜寂之中。

赫奕和彰華都久久沒有再說話,顯然已經陷入了複雜的心理鬥爭階段。

這個時候,如果不能重推一把,很可能逆水行舟,就會不進則退。

於是,姬嬰長長地歎了口氣,輕輕地說道:「公主,告訴兩位陛下,為什麼你,非要堅持稱帝不可。」

始終只是面帶淺笑一言不發的頤殊,在聽到這句話後,朝前方走了幾步。幾個侍衛走進來,撤走了宜王和燕王前方的屏風,然後又退了出去,將門窗全部關上。

室內,依舊只有一盞孤燈,光影斑駁地照著大廳。而光影中最明亮的頤殊,就那樣,沐浴著昏黃色的光,伸手,輕輕地解開衣帶,脫去了外衫。

赫奕和彰華全都表情大變。

令他們吃驚的,不是頤殊竟然當眾脫衣的大膽行徑,而是當她脫去衣服後,那裸露的肩頭和胸口上,竟然佈滿了傷痕。

圓的、扁的、長的、短的、深的、淺的,一道道,一條條,就像猙獰的蟲子,爬在她身上,又因為她的皮膚極為白皙,所以就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赫奕率先站了起來,驚道:「誰幹的?」

頤殊面無表情地答道:「父王。」

「什麼?程王?」這下,連彰華也快坐不住了。

如意更是驚呼出聲:「你不是他最寵愛的女兒嗎?」

頤殊揚唇一笑:「沒錯,我是。而且這些傷痕,都是他對我的『寵愛』的證明。」

赫奕和彰華彼此對視了一眼,神色複雜。

姬嬰道:「銘弓此人禽獸不如,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公主從七歲起,就受他凌辱至今,無法對人言說。諸位,就算不為時政,對這樣一個柔弱女子,你們兩位身為男子,難道要袖手旁觀?」

當時姜沉魚站在一旁,從頭看到尾,心頭震撼,無法描述。不得不說,這一招實在太絕了。尤其是,之前,頤殊一直藏而不發,當她出現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脫衣服。視覺和思維的雙重刺激,令室內的氣氛頓時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一種叫做「憐惜」的東西開始在四周蔓延開來,她一個女人看了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這些男人,這些手握重權擁有無上能力,因而也就更具備使命感與責任感的男人們。

燈光落在頤殊身上,她低垂的眉眼,窈窕的身姿,無不襯托出她的美,而她越美,身上的傷痕就顯得越為可憐。

沉魚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可以抵擋這種美麗與柔弱相交織的巨大力量。

而結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彰華與赫奕在很長一段時間的震撼後,最終同意了姬嬰的要求——舉三國之力,扶頤殊為帝。

沒錯,那就是昨天晚上發生在小室內的全部過程。姬嬰利用一個女人最原始的資本,打動了兩位帝王,取得了勝利。

可是,一切的一切,真的是如他昨夜所說的那樣嗎?

姜沉魚望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個男子,用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聲音,重複問了一遍:「公子,為什麼,你非要幫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