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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她一心認為這是他為了讓自己遠離危險編出的借口。

  總而言之,在她覺得快要失去他的時候,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在聽說這件事以後,她已經下定決心回去問清楚這件事。因為他身體的緣故,她不能再拋棄他。可是,她甚至還沒想好怎麼去對上官透說,柳畫由告訴了她第二件事:

  「與你寸步不離和如琴瑟的那個人,你大概永遠不會知道是誰。因為,上官透早死了。」

  蘇州下起了毛毛細雨。再過幾日便是兵器譜大會,城內人聲喧囂,城門車馬如龍。然而雨水緩慢而虛弱,像是連傾注的力氣也丟失了。

  水道城門處,雪芝、穆遠還有重適在船上靜坐,排隊等著出城。岸上的抱怨聲,談笑聲,彷彿離她有幾十里遠。

  其實最開始,她是拒絕相信柳畫說的任何一句話的。但靜下心來想,她不是沒有發現上官透的異樣。她認為與他的那種生疏感和同房的不契合都是他殘廢的緣故。

  儘管如此,她依然拒絕相信——直到她鼓起勇氣,與那個廢人談了話。

  「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上官透?」——她這樣問他。

  那個廢人明亮的眸子中閃爍著些水花。她在他久久的沉默中感到越來越深的恐懼。直到最後,她受不了了,站起來,發狂地搖晃著他的肩,問他是不是上官透。

  他沉默著。一直沉默。

  這一回輪到雪芝去找柳畫了。

  柳畫告訴雪芝,那個廢人是自己的安排。在釋炎大功修成並且接到公子命令的情況下,上官透不可能有活下來的希望。然而,為了讓方喪幼子的雪宮主不至於太絕望,她把很久以前就是活死人的「上官透」留在了光明藏河河畔。

  後來她問了柳畫很多問題。例如上官透的屍體在哪,他們為何要殺上官透,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還有,公子是什麼人。

  但是柳畫只是一直笑,笑靨如花,同時殘忍狂妄。

  之後,雪芝連續幾日不吃不喝,將自己封鎖在一個小房間裡。在整個重火宮的人都以為她有輕生念頭的時候,她突然振作起來了,並且宣告復出江湖的消息。

  人活著,就一定有想要的東西。

  是的,她想要殺了三個人。

  其中一個是豐城。

  一個是釋炎。

  另一個,是「公子」。

  雖然,她在明他在暗,她隨時可能死在他的暗箭之下。雖然,她甚至連公子是誰都不知道。

  前方是漫漫悠長的河道,身後是名城蘇州的繁華勝地。珠簾聲在微風細雨中碰撞,清脆而空靈。雪芝打著油紙傘坐在船頭。

  「我覺得蘇州很好玩啊,穆叔叔,為何我們不多留幾日?」

  「因為過幾日我們就要去兵器譜大會打壞人了。」穆遠低沉的聲音在船篷中輕輕響起,「如果你喜歡,等兵器譜大會過後,穆叔叔就帶你去如何?」

  「嗯!」

  兩岸的畫梁紅窗已消失在視野。滿目柳枝煙樹,青草香荷。雪芝覺得有些累了,輕倚在船艙旁閉眼休息。

  睡意越來越明顯,意識越來越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

  「芝兒。」有人輕輕搖晃她的肩。

  「我很睏,讓我再睡一會兒吧。」她扭扭肩。

  「芝兒,別在這睡,會患風寒的。」

  這個聲音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了。非常年輕動聽卻不浮躁的男子的聲音,每次響起都會讓她心跳不已的聲音。

  隔了很久,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聽到的是誰的說話聲。

  她立刻坐起來。

  可是,周圍沒有人。細雨依然在無聲飄落,她的面頰和睫毛上都是融融的雨粒,四周灰濛濛的,兩岸模糊的燈光與行船擦身而過。她失望地靠回去,卻又一次聽到那個聲音:

  「芝兒。」

  這一回她反應很快,立刻站起來四下觀望。但是依然沒有人。她站起來,掀開珠簾看船篷內。

  穆遠和重適不知去了何處。

  她再轉過身,看到了站在船頭的上官透。

  他依舊一襲白衣,外面披著長長的狐裘,連襟白絨帽低低半掩著青絲,幾縷及腰的長髮在風中飄舞,玉樹臨風,瀟灑翩翩,一如他十年前第一次出現在她的面前。

  雪芝捂著自己的嘴唇,幾乎要尖叫出聲。

  朦朧的春景中,他對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加快腳步,直奔過去,卻站在他的面前不敢輕舉妄動。她生怕這是夢,她要有所舉動夢就醒了。

  然而,他卻輕而易舉地將她摟入懷中。

  聞到熟悉的味道時,雪芝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是緊緊回抱著他,呼喚著他的名字。

  這不可能是夢,夢不可能這樣真實。

  「我想你,我真的想你了。」雪芝大哭出聲,「透哥哥,我想你了。」

  然後,她被自己的哭聲驚醒了。

  周圍的環境沒有變,她也依舊滿臉淚痕。只是她依然坐著,而船頭沒有任何人。

  她懵懵懂懂地環顧四周,然後擦了擦臉上的眼淚。一切都已中斷,唯獨眼淚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不停流下。

  還是那艘船,還是那條河,還是這片天下。思念也一如既往,潮水一般吞沒她的世界。

  只是,他依然不在。

  從來不曾有這樣真實的夢。真實到夢斷人醒,她都覺得他才來看過自己。

  春雨過後,空氣潮濕。雨後的夜空繁星閃爍,更加高遠,耀眼,美麗。船隻在河中輕微搖擺,河面一片深藍,岸邊的紅色小圓燈籠在上面投落團團光暈,又被行船濺起的水花蕩漾開。

  空氣寒冷,身體像是從薄冰中穿過。雪芝抱著雙腿,坐在船頭。

  「雪芝。」穆遠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嗯。」

  「進來吧,外面冷。」

  「嗯。待會兒就來。」

  自從知道他的死訊,她便拚命讓自己忙碌起來,只要一閒下來就會拚命練武,這樣她就不會太難過。所以,外人根本看不出她有怎樣的變化。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放縱自己去想上官透。

  對他的感情一直變化很大。從最開始的仰慕,到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動心,到愛恨交加,到單單純純的愛慕,到現在……她第一次如此深刻感覺到,原來只是單純的思念,也可以如此疼痛。

  這是沒有任何轉圜餘地和彌補機會的失去。永恆的失去。上官透這三個字,已經變成回憶和過去。

  一陣沉默之後,穆遠走上前來,坐在她的身邊。

  「可能你不知道,蓮宮主去世之前曾經交代過我一些事。」穆遠聲音低低的,像是害怕艙內的孩子聽見,「如果你生活困難,讓我來照顧你。」

  雪芝縮緊脖子,輕聲道:「你一直都很照顧我。」

  「他的意思是,要我娶你。」

  雪芝怔了怔,又道:「你已經娶了我。」

  穆遠又一次陷入沉默。

  過了許久,雪芝才麻木地說道:「你是想說我們沒有圓房麼?」

  「不是。」穆遠立即回答,卻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可能在你看來,我一直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或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蓮宮主叫我那麼做。」

  「我知道你是真的對我好。」

  「可是雪芝,你的人生還很漫長。往事固然可貴,但接下來你不能總是在回憶和惋惜中度過。」

  「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也想忘記他。他已經走了,我不管那是什麼理由,他丟下我了。現在我再難過,他也看不到。我真的不要再想起這個人。可是,你覺得我能夠做到麼?」

  她轉過頭,眼眶和鼻尖都紅紅腫腫的:「我能做到麼?」

  四周靜悄悄地,只剩下水聲。

  穆遠望著她許久,突然摟住她:

  「你不用忘記他,也不應該忘記。但是,我不希望你再難過下去。」他半睜著眼,雙瞳在漆黑透亮,在長長的睫毛下泛著點點水光,「無論多久,我都會陪著你。」

  「穆遠哥,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雖然你不嫁給我,我也會幫你報仇——」發現懷中的雪芝身體僵硬,他輕輕撫摸她的背脊,柔聲道,「可是,既然我們已經成親,我就會努力成為一個好丈夫。那些上官透答應你卻沒做到的事,我會努力替他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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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芝腦中一片混亂,只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桃花飄舞的下午。上官透說自己夢到了她爹爹,還說了一堆哄她開心的話。

  雖然知道甜言蜜語是上官透的拿手好戲,也知道這個男人說的話十句裡最多只能相信一句。可是雪芝還是非常違心地聽進去,並且相信了。

  當時,他也是這樣溫柔地抱著她,撫摸她的長髮,說:「你爹爹在夢中說我平凡,當時我可不高興了,就說蓮宮主,雖然我配不上你女兒,但這可是你在拖我照顧她一輩子,也不能太虧待我。不如這樣,這輩子她嫁給我,到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會一直守著她,就算她不喜歡我,我也會保護她,不讓她受人欺負,或者孤孤單單一個人。」

  也不知道是那一日的陽光太溫暖,還是飛舞的桃花太艷麗,她記憶中的上官透笑顏淡雅又溫柔,美好得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

  上官透是個十足十的大騙子。

  不要說下輩子如何,他連這一生的承諾都沒有做到。

  他從她的生命中,永遠地消失了。

  盈盈水光中,船隻平穩地遊走,漸行漸遠。

  兵器譜大會很快到來。

  碧草如裙裳,白雲如衣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