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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雲

  平國公許氏乃是開國元勳,以軍法傳家,死於國事者,歷代不下數十人,當代平國公許衡昔年青海一帶坑殺瓦剌韃靼近十萬人,手法酷烈,平國公許名號,西北能止小兒夜哭。

  縱使數十年間不再過問兵事,將西北邊鎮交給桂家鎮守經營,但天下兵馬大元帥頭銜,依然不做第二人想。這一面黑底紅字金邊大旗,不論是漠北還是江南,一經樹立,便意味著平國公許家嫡系人馬此地駐守,雖不說所向披靡,但個中含義之深遠,卻不是一般草民能夠料想得到。

  僅僅是頃刻之間,第二桿旗幟又被樹了起來,「欽命輔佐親衛虎賁三百許」,這一扇旗幟要比征北大將軍旗小倍許,卻是一色一樣黑底紅字,只是少了金邊罷了。但善桐卻深知這一面旗幟,才能取信於敵人,令其相信楊家村是真有許家軍中戰鬥力強,也是威名盛三百鐵衛中人駐守。——說老實話,這一面旗幟威嚇作用,是要比大旗實際得多了。

  她巷口久久地抬頭仰望,出了半日神,才要回頭去尋祖母時,卻見兩個老人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了屋子,族長到底身體還弱了些,扶著宗子肩膀才能站穩了,老太太卻是站得穩穩當當,兩人也都善桐身邊駐足,抬頭凝望天空有頃,族長伯爺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對老太太說話,「老弟妹真是高瞻遠矚……居然留下了這一招後手,這一劫要能度過,還是多虧了老弟妹啊。」

  老太太也沒有多加謙遜,卻不曾自滿,老人家罕見地露出了一抹苦笑,竟是將心虛與茫然,展露到了面上。「當時不過是以防萬一,哪裡想得到天真就變到了這樣地步……」

  她低聲道,「這一面旗能嚇得了多久,還是難說事了!」

  「又有誰遇到過這樣事情。」族長看了看宗子海明,似乎是說給他聽,又似乎是給自己鼓勁,「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眼下大旗立起來,鐵衛軍爺都是走老了江湖,自然知道炫耀武力,能夠知難而退、破財消災,那是好……不能,也就只能拼罷。」

  周圍不知不覺已經圍了一圈人上來,眾人多少都還是指著族長能夠錦囊妙計安村人,這兩面旗幟,也都被當成了是宗房功勞,也就是站得近些幾個人,聽到了兩個老人家對話,此時才七嘴八舌地問,「許老帥能派人過來麼?」

  又有人略帶興奮地道,「鐵衛名動天下,以一當百之名,深入人心。要是能拖一拖,他們自己心散了,四處散去,那就熬過這一關了!」

  善桐瞥了那人一眼,想要說些什麼,卻是欲言又止:她畢竟是個沒出閣小姑娘,今天給家裡帶來麻煩,也已經夠多了。

  不想老太太看眼中,眼神一閃,反而道,「三妞有什麼想頭就說出來吧。」

  見族長多少有些吃驚,老人家就指著善桐解釋,「家裡第三代這些孩子,別看她小,其實聰明過人,不輸男兒。就是善檀也及不上她急智……病急亂投醫,她要有什麼餿主意,也比咱們沒主意來得好。」

  宗房幾個男丁眼神頓時就聚集到了善桐身上,善桐掃了周圍一眼,頗有些顧忌,一邊也是整理著思緒,一邊就將眾位長輩引回了院子裡,又張羅著為族長倒上了一杯水,見閒雜人等一律退下,連宗房女眷都不見了人影,她才輕聲道,「對方說是突厥話,又帶了五百多人。就算是韃靼那邊,一次能握有五百個精兵強將,也是他們『那顏』了。」

  雖說楊家是百年望族,但畢竟隨著繁衍發展,子孫們受到教育也是有好有差,很多事情善桐可以從這個角度著眼看出來,別族人們就硬是想不到這一點。

  就連族長等人,也都被局面唬住,此時聽了善桐分析,倒覺得事理十分簡單,因此紛紛都點了頭。宗房四爺海明便道,「我心裡也覺得那是他們大那顏,進去遞話時候,一路往裡走,雖說見不到容貌,但只看那群人身量動作,就知道都是百戰之輩,那股殺戮之氣,和村裡鐵衛兵爺一樣,是瞞不了人。」

  到了這個時候,他和小五房之間一點齟齬已經算不得什麼了,善桐也把瑣事拋開,她對四爺點了點頭,又道,「雖說我不知兵,但西安城裡,也曾經侍奉於桂太太左右,聽到軍官太太們閒話,都說北戎韃靼不論男女都是令行禁止,乃是天生好兵。指望他們因為人心散了自然退去,那是不能。但這些人畢竟也不同於一般悍匪,也不管實力懸殊,激起了凶性,或是損傷了他們面子,就知道殺、殺、殺。這些人是兵嘛,肯定是聽主帥話。既然這樣,那就猶如兩軍對壘,可以以運籌帷幄來對付他們,不想打,和也可以,只要我們實力夠了,北戎那邊人,也不是沒有做過投降、議和事。」

  她思緒其實也並不複雜,只是角度穎,一路順下來又極簡單,此時非但幾個小字輩,就連族長也不知不覺坐直了身子,聽得入神。連海明又要插嘴,他老人家都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沉聲道,「丫頭,你往下說。」

  善桐自己思維其實也是一邊說一邊理,話到了嘴邊才想明白得失,她又閉上嘴考慮了片刻,直到覺得沒有什麼疏漏了,才續道。「既然對方會指名要楊善槐,可見……那個頭領,應當就是……」

  她含含糊糊地揮了揮手,又道,「對方當時也不是不能打,也有火銃,也是人數相當,但他們沒有打,只是要了銀子就走了。可見得這一群人還是求財、求糧食,並不是來拚命,和我們實力相當時候,是可以談條件。那麼為今之計,第一就是要虛張聲勢,讓他們以為我們兵又多又強,因此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老太太不禁點了點頭,和族長交換了一個眼色,四爺海明倒是失去耐心,嘟囔道,「這不都是辦事兒嗎——」

  善桐不為所動,直到此時,才將自己心中靈光一閃想到計劃全盤奉上,「第二,就是要讓他們以為我們是有後援,後援甚至可能不日即到,這件事如果辦得好,不要說知難而退吧,至少我們破財消災,免動刀兵希望,也許是可以實現。」

  「可你這說得容易,又怎麼能讓人知道我們是有後援?」族長居然親自發問,他語氣相當和緩,明白人一聽就知道,這不是質疑什麼,而是幫助善桐,幫助大家理清可能思緒,以便沒辦法中,變出一個辦法來。

  「信使。」這一次還是海明搶了善桐風頭,他興奮地拍了拍桌子,猛地站起身來,「派人用馬,從河這邊繞遠了衝出去,十個裡只要能衝出去一個,往扶風縣方向過去,那邊有兵啊!而且是許家嫡系人馬!兩邊一碰不就又合上了?許家人護短天下皆知,有鐵衛這,肯定會發兵來救,從楊家村過去是一馬平川,要是能把神威將軍炮帶來,兩邊夾擊,這群人恐怕是要都交代這了,到時候他們就是衝進來把我們都夷平了也沒有用,咱們這一塊已經是腹地了,往前就是西安,往後回去要經過好幾個村鎮,隨時隨地都能被包了餃子……他們不敢!肯定得估算著日子退回去!」

  雖然依然有很大風險,但可行性畢竟很高,收穫也一樣誘人生路,就隨著海明敘述一點點地被描繪了出來。族長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就連老太太面上都多了一線希冀,善桐卻還是欲言又止,她掃了眾人一眼,見只有宗子海林露出深思神色,便鼓足了勇氣道。「但是這個計策也有個看得見破綻……若是他們不顧一切發兵來攻,也有很大可能是攻破了村牆,擄掠殺戮一番,再乘援兵來之前搶著退走。所以一旦施展此計,接下來一兩天,村子恐怕是要迎來連番血戰了。頂得住,便不用多說了,要頂不住……」

  頂不住如何,卻也不用多說了。

  縱使以族長決斷,亦不由得一時露出沉吟之色,又過了良久,他才抬起頭來嘿然道,「這件事,我說了不算,老弟妹你說了也不算,還是看看許家兵爺怎麼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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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王隊長言簡意賅地就下了結論,「村兵裡出十個人,村裡出十匹馬,從北面出去進了林子,那是扶風縣方向,能跑得到,正好就報信了。」

  這是個壯實刻板漢子,就是對著誥命族長也沒有一點客氣,大剌剌地坐當地,先喝了兩碗白水,這才抹著嘴道,「一般蟊賊,蕭總兵是不會搭理,這五百來個韃靼人來歷實是太古怪了,幫我帶句話,就說他們主子,可能就是小公爺找了很久那一位朋友……蕭總兵是一定會來。」

  一聽到朋友兩個字,族長眼睛就亮起來了,就連老太太都不免問了一句,「是有交情朋友——」

  話說到一半,自己都覺得太荒謬,便又訕訕地住了嘴,倒是善桐眼神一閃,不禁若有所思。

  「是可以借個人頭朋友!」王隊長冷冷地道,「剛才乘其不備,我們出去掩殺了一陣,放了兩槍,從他們回擊炮火來看,彈藥帶得不少。拖字訣肯定是用不久,這群人沒糧食了,回頭走半天就是鳳翔府,守兵不過幾百人,還都是扯犢子民兵,闖進去,見到人就是糧食。他們耗得起,北戎韃靼就是一頭狼,耐心很足!拖下去,我們只有輸。」

  這一番話就像是一盆冷水,終於是將眾人後一點苟安心思都澆滅了。族長頹然歎了口氣,一時間連說話興致都已經欠奉,倒是善桐目光閃爍,主動發問,「我們求援舉動,會不會反而激起了狼群凶性呢?」

  「他們不是一群狼,是一頭狼。」或許是他也聽說了善桐臨危不懼和賊人周旋事跡,王隊長對她倒是很客氣,沖善桐微微點了點頭,這條眼神冰冷漢子才繼續往下說,「狼頭就是他們大那顏,一群狼可能會有凶性,可一頭草原孤狼腦子裡只有算計,一旦摸清形勢,明白援兵到來之前攻不破村寨,大那顏掉頭就走,不會有絲毫猶豫。狼頭都走了,狼腿子能不跟著走嗎?這條路雖然險,但也是唯一生路了。」

  既然知兵人都這樣說了,眾人自然不會有任何異議,於是王隊長又挑出了十個冷眼看中漢子,族長自然以田地錢財安撫了一番,眾人倒都知道這是全族性命所繫,再說能逃出去求援人,一旦跑過了開始那一段路,活下來希望肯定要比別人大很多。因此個個奮勇答應,並無推諉之輩,王隊長又挑出善溫做了領隊,說他「大膽狡猾,心細得很,對地理又熟悉」。不到半個時辰,馬都備好了,此時陽光才剛有西斜意思,王隊長便讓十人村牆附近候著,又召集村兵,同十個鐵衛隊員一起,有條不紊地分兵、安排佈防軍事等等。老太太不放心,站遠處看了半日,這才對善桐歎道,「畢竟是許家出身,這半年而已,這群兵面目都比得上西安城守兵了。當時要這十一名鐵衛,不過以防萬一,做一招後手,沒想到連後手後手都用上了,真是世事無常……只盼著祖宗保佑,好歹能度過這個難關吧!」

  「連這樣大那顏都進關來打草谷了……」善桐淡淡地道,「西北要還沒有糧食,那天下跟著大亂,誰也怨不了誰,等到亡國滅種時候,京城裡——」

  話說到一半,老太太已經橫過了一眼,語調中多少帶了鋒利,「這種話也能亂說?」

  見善桐默然不語,她緩了一口氣,又輕聲道,「不其位不謀其政,京城裡事,你知道多少?就敢這樣亂說。就是咱們一族裡還不知有多少齷蹉呢,單說族庫事,背後文章,你弄清楚了?皇上是天下共主,只有希望子民好……這種目無君上話,以後不許亂說!」

  話雖如此,但這責備畢竟是緩和,善桐嗯了一聲,又略帶擔憂地道,「不是說皇上急病無法視事麼,恐怕就是因為病情……」

  她本想說,『恐怕就是皇上病情纏綿,因此才受到大皇子蒙蔽。大皇子和東宮之間,圍繞臨陣換將事,也不知道都過了幾招了。』但話到了口邊,想到不其位不謀其政幾個字,真是覺得字字珠璣,便又臨時換了話題,「您說村外那位大那顏這是什麼意思,邊境打得如火如荼,他還有閒心帶了這麼多精銳過來打草谷……恐怕他和可汗也不是一條心呢。」

  老太太心不焉地應了一聲,又看著村兵們,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回吧,想那麼多又有什麼用,咱們現就好好家呆著,別跟著添亂,才是正途。」

  沒等孫女說話,她又掃了善桐一眼,威嚴地道,「我知道你想跟著送飯送水,但你身驕肉貴,哪裡做得來這個!家裡下人們我已經吩咐下去了,自然會幫著操辦,你就陪著祖母屋裡等著消息。萬一事情不好,你知道該怎麼辦!」

  小五房後兩匹馬,已經為宗房徵用去了預備信使所用。如今一家人是逃也沒地兒逃了,善桐想到那一年道上聽到慘叫聲,心腸便漸漸地硬了起來,她嚥下了一口不忍,點頭道,「我知道,咱們……咱們不能讓祖宗蒙羞!」

  老太太不由得捏了捏孫女兒肩膀,沉沉地嗯了一聲,回頭又乘著如血晚霞,望了晚風中烈烈飄動旗幟一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便帶著善桐,緩緩地踱回了一片街坊之中。

  當天晚上,管楊家村始終保持沉默,沒有再派出信使,但那一夥馬賊居然沒有任何動靜。小五房一家人團聚廂房等到了半夜,也沒等到一點消息,漸漸地就都歪炕上、椅子上睡了過去。善桐苦等到後半夜,終究也熬不過去,靠著祖母打起了盹兒。

  直到凌晨破曉時分,遠處一陣急促而沉悶突突聲,竟是一下劃破了黎明前寂靜,讓小姑娘一下彈起了身子。一家人也都先後跟著醒來,個個面色凝重,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是相對無言。

  又過了一時,果然村牆方向,便傳來了許多人齊聲吶喊聲音,一個殺字,好似被誰寫了天邊一樣,沉甸甸地壓了屋宇上方,直直地烙進了所有人心底。王氏面色蒼白,一手拉著善榆,一手拉著善梧,三爺、四爺一左一右扶住了母親,一家人內堂竟好似泥雕木塑一般,只有善桐按著腰間火銃,開了門奔到院子裡,又側耳細聽了一陣,忽然覺得不對,回身叫道,「祖母!聲音像是從遠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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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辦啊,雖然嫡女訂閱真不大好,但是我真是越寫越愛了,什麼提早結文完全……就覺得寫很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