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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套房裡的地球儀

  李鐵布45歲阿布咖啡老闆

  人不可能是我殺的。我跟美寶也不是情侶,大樓那邊發生的事我是接到小孟電話才知道,真是鬧翻天。現在咖啡店還沒辦法營業,但我希望盡快恢復營業,房租壓力也有,主要是,或許店開著,更容易找到殺美寶的兇手,這是我的想法,一定是某個客人,或者我不認識的。目前警方鎖定的美寶的男朋友們,哎呀,想到美寶竟然有超過兩個以上的男朋友,簡直跌破眼鏡。你如果認識她,你就會跟我一樣吃驚。私底下我們都叫她仙女,你知道嗎?是小孟開始的,說像《天龍八部》裡的仙女姐姐,小孟暗戀她啦,我可沒有。我現在的樣子很明顯吧,喜歡穿什麼就穿,我敢說我臉上就寫著“gay”,不過如果你看不出來,表示我還有點man。

  以前就有些男人老是來纏,所以晚班美寶都不站櫃檯,讓賣酒小弟去顧。那些男客人喝了酒,免不了毛手毛腳,以前在夜店的時候就這樣了,所以我不讓美寶繼續待在夜店裡。她人漂亮,心思單純(當然事後看起來她也未必是小白兔啦),雖然我一直想幫她介紹個金龜婿,但總不能找個夜店咖。

  之前有過很瘋狂的客人,是附近的上班族,送一百朵玫瑰,情人節時企圖包下整個咖啡店,我們不讓人包場的,麻煩。我最恨人砸錢,那個上班族纏了美寶大半年,不過美寶真是EQ高,事情處理得沒話講,漂亮!也沒鬧大,也沒讓人難堪,只是後來那人交女朋友了,就不再到店裡來。這些當然都是小孟講給我聽的,有小孟在,我放心,這個小T是護花使者啊!

  但我另外還有懷疑,是附近小兒科診所的院長,那人好像也纏美寶很緊,看起來超斯文一個中年人。每週都訂兩個蛋糕,很老派啦,但聽說有太太了。我跟美寶講過,有太太的不能碰,很麻煩,沒想到後來美寶的男朋友也是有太太的。真是昏頭。

  可能的名單我還要找找,回去問我男友他可能比較記得,偶爾員工聚餐時,小孟會當笑話講給大家聽,我記性不好,我男友反而都記得。這個小狐狸,超愛嫉妒,他就嫉妒美寶有人追,這些小事都放心上,害我也得買一百朵玫瑰,真冤枉。

  我前天才剛回台北,事發那天我們在曼谷,按摩按到天昏地暗,當然不是只有按摩,還去了巴比龍三溫暖。像我跟阿龍這種老夫老妻,泰國是我們的救贖。別把我們想得太淫亂,我們也有我們的規則,只有一起去泰國時可以各自玩,安全地玩,而且互相都知情,絕不隱瞞。這是我們的相處之道,所以兩年多以來,即使同居,感情還是很好。

  如果阿龍不能當我的不在場證明,也可以帶你去找gogobar“DreamBoy”的206小弟,我買了他兩夜,後面兩天他幾乎全程陪我,反正我不是在按摩,就是在DreamBoy,媽媽桑也都可以作證。

  我們一年至少飛兩次泰國,一次巴厘島。我們都想過乾脆去那邊開店算了,都已經有置產的打算,在台北的生活壓力啊,就算有錢也無法宣洩,沒有定時離開台北,真活不下去。在台北也是可以做spa,吃泰國菜,想去海邊開個車一下就到北海岸,想要什麼三溫暖也不是沒有,但到底大家為什麼有錢就想到處飛,去日本,去泰國,去巴厘島,我有個朋友每年至少飛東京四次,大家都懷疑他養小老婆在那兒了。可是我知道不是,要是工作走得開,我真希望半年都住在泰國,即使雨季的時候,我也不會覺得煩悶,至少對我來說,在外國的時候,跟阿龍牽手擁抱愛怎麼就怎麼。也不是說外國人就開放,而是自己的心態吧,到外國就當人生放假了,誰的眼光都不管,就算只是一個人到處逛,還是感到很自由。衣服隨便穿,想吃什麼就買來吃,也不上健身房,每次回台北都要胖個兩公斤。

  如果那時我在台北呢?事情會有不同嗎?我常想,美寶被殺死那個晚上,是我剛認識206的夜晚。新來的小弟弟,一張俊臉,手足無措的樣子,讓我想起自己年輕時。我在那兒老牛吃嫩草,美寶卻被人勒死了,還佈置成什麼鬼玩意,又不是在拍電影,早知道我把她帶到泰國來。不知跟她說過多少次,她就是不要,後來我都換成現金給她,每年旅遊基金兩萬,不能說多,但也不壞了。年終一個月,三節獎金,薪水三萬五,每週休兩天。

  剛開始我真的都是虧錢啊,可是美寶很爭氣,一年不到就開始賺錢了。她把薪水最高的廚師辭掉,請了兩個工讀生,有個阿姨來幫忙。商業午餐改成簡餐,我本來設定的是三百五十的高檔套餐,食材都用最好,廚師也請飯店出來的,想說這附近那麼多銀行跟號子,咖啡機咖啡豆傢俱裝潢都用最貴的,想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沒想到這套做法果然行不通。這裡可不是台北啊,不,不能這麼說,這裡是新台北,有新的行情,不能那麼搞,東西賣太貴、店裡裝潢太高級,沒人敢進來,不像在我們夜店那一帶,東西越貴越好賣,便宜人家還覺得你有詐。人要懂得生存之道,開店也是,美寶就是那種懂得適應生活的人。她以前也住台北,搬到新北來,適應上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常笑說自己很台,適合在鄉下。“所以你說中和是鄉下囉。”我故意笑她,她這人講話很注意,從不犯錯,我說完她臉紅了。

  本來就是鄉下,怕人家說。

  美寶把店整個風格都改掉,也不是走文青風,就是簡單、清爽。怎麼說,跟她的人一樣,美麗親切。別小看這兩個特質,本來是衝突的,硬要融合在一起就是矯情,但是美寶是打心裡的親切,她對誰都有那麼點感情,說不上來,心軟嗎?應該是比心軟更好的特質,就是同理心吧。也不會刻意跟你噓寒問暖,就是一張妥帖的笑臉,話不多,善聆聽,那笑容啊真的就是店裡最好的裝飾。我當初認識她也是被她的笑容吸引,那時我還在廣告公司做企劃,她來應徵項目助理,結果被我們拗去拍了形象廣告,可惜後來廣告沒播出,不然鐵定很多廠商找上她。但美寶說她不上屏幕的,高中時候就有人找她拍平面廣告,她沒答應,我問她怎麼了,她說不能出名,她母親欠了很多賭債,出了名大家都找上她。

  基本上,我覺得鍾美寶這個人就是毀在她媽手裡了,她說的不多,但我都清楚,一上班報了稅,稅務局就跑來查,銀行立刻凍結三分之一薪水,弄得公司人盡皆知,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當明星?我問過她,如果當了明星賺很多錢,不就把債都還了,她悲傷地說:“那我爸媽會賭得更凶,會闖下更大的亂子。”剛認識那一年,是美寶最慘的時候,一人做兩份工作,供她弟弟上大學,還債、還貸款,後來聽說她繼父車禍了,更慘,一人養三人。她白天當客服人員,晚上在咖啡店打工,都說以後想要自己開店,小小的店,夠自己生活,我也說以後到曼谷去開店要帶著她。跑到泰國去,她媽還能怎樣?不過是她自己放不下她弟弟,問題在她不在她媽,人家的家務事,我也管不了。

  來年我就開咖啡店了,她等於是黑戶沒報薪水的,幾年在咖啡店所學,終於都派上用場。我本打算分一半股份給她,真的我沒差,我不缺錢,又沒小孩,也不用養爸媽,美寶等於是我妹妹了。但美寶說薪水不要多,現在名下也不要有什麼財產,她只想多學點手藝,所以我用公司的名義幫她把年終啊獎金之類的都存起來,這也是我當老闆才可以這麼做。

  或許我不該開這家咖啡店,那麼鍾美寶就不會死。雖然,認識她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必然不凡,若不是一生跌宕坎坷,就會是大富大貴。鍾美寶不是尋常人,但我萬沒想到她會就這樣死於非命。

  一切都是命。

  我沒想過自己是gay,某種爽朗甚至潑辣的女性我很喜歡。胸部豐滿、五官深刻,我的第一任女友就是那樣子,至今我們還是好朋友,人生再來一次我還是會被她吸引。當我發現自己,或者說承認自己對男人的情慾,我反而過了五年沒有任何感情關係的生活,性生活更是零。當時我想,我這是拼了命想當gay吧,又不是人家說的不得已。我等待很久,身邊認識的人形形色色,凡我欣賞喜愛,都攏聚到身邊來,那時我們常聚會,台北人大多約在外頭聚餐、喝咖啡、上夜店,因為屋子小。但我不一樣,我退伍後到台北工作就住到父母為我買的房子裡,兩房一廳,小格局的“國宅”老公寓,但那一帶氣氛極好,路樹、小弄、一些特色小店,街道也特別乾淨。你知道我說哪兒吧,對啊就是那一個小區,離我上班的地方搭公交車就到,但生活氣氛卻相差甚大,我至今還是很喜愛那一個生活區域,那才叫生活啊,街坊是喊得出名字的,行道樹、馬路、街邊,沒有一般常見的雜亂,可能是小區意識比較高吧,總是整理得乾乾淨淨的,連鐵窗大家也都很有共識地蓋得挺整齊,鐵皮加蓋的情況很少,即使有,也都很克制,不像後來咖啡店這一帶,簡直是無政府,真的,我看過在死巷底兩棟樓房直角二樓住戶直接把陽台搭建成一個空中屋,不用說每一戶一樓鐵定加蓋到不能夠為止,每條巷弄都窄得讓人害怕消防車進不來。還有這道路到底當初是怎麼規劃的,到處都是死巷,這個路那個路彎來拐去,開店三年,我到現在只要到附近巷子還是會迷路。

  因我阿姨住那,爸媽去作客看了就喜歡,特別買來置產,有了那房子存下第一桶金,以後慢慢就發達了。我是讀專科學校時在男生宿舍有了性啟蒙,很奇怪一種不用言說的情感,也難以定義。我們四人同房,我與上鋪的王鐵男特別好,五專時我還算俊秀吧,瘦伶伶的,喜歡畫畫,讀文藝書,是班上的美術股長,舉凡書法、國畫、西畫、作文,甚至朗誦、演講,都是我包辦,老師也都對我另眼相看。鐵男擅長體育,安靜不說話那種人,我們都是外地來,住宿舍,到底怎麼開始我也弄不清。暑假時大家都回家,他要練球,我得趕比賽,我們倆沒回去,他就到我的舖位來了,一切都在黑夜裡發生,於晨霧來臨時消失。好幾個星期的時間,我們就這樣度過,黑暗的床鋪裡,他磨蹭著我,我們相互手淫,氣血充沛的我們,有時一夜好幾回,盡興方歇。

  白日裡我們各自忙碌,傍晚時會在食堂遇見,都沒事人一般,誰也不提夜晚的活動。那個月過去,我們繼續讀書,人生沒什麼變動,我只當暑氣旺盛做了一場很長的夢。畢業後他當兵去,我開始找工作,人更就此殊途。再相見時,是他的婚禮,在高雄舉辦,他二十八歲結的婚,我與當時的女友同行,我也快結婚了,房子都買好裝潢好,一切順理成章。婚禮前夕一群同學告別單身派對,鄉下海產攤上大家都喝多,我扶著爛醉的他回家,港都悶熱的夏天夜晚,他身上的汗臭、酒腥,十七歲的夏天回來了,我們倆沒多說什麼,我知道他記得,有著什麼不容忽視的變化,只存在一念之間。隔天我與女友離去前,他來送行,我們重重地擁抱,有許多事不宜言說,也找不到語言可說,我對他所知不多,他似乎已經變成一個地道的大男人了,然而我體內有什麼被喚醒了。

  回到與女友的新家中,我將高中時代的故事和盤拖出,女友鎮定,苦思良久,竟問我,婚期要不要延後?我永遠忘不了她說:“如果結婚後才發現你愛男人,我會受不了。”

  後來取消了婚事,我還繼續保留那個新房,女友豁達,安慰我說:“至少你還沒愛上任何人,沒有變心。”摸索之路漫長,她陪了我好長一段,對其他人來說,生命只要照著原來的節奏,走得穩穩當當,但我卻岔開了道路,另尋他徑了。

  我一直在做廣告,當主管,我天生是帶人的料。後來遇上那個餐飲界天後,大媽媽,一起開了第一家夜店。我也有機會交往第一位男友,雖然情路坎坷,斷斷續續被辜負也辜負人,總算也活到四十五歲,有房有產,小男友又帥,我開那家咖啡店是為了紀念一次一夜情。那一年我剛失戀,網絡交友一夜情玩得凶,一次約炮約到這棟樓,我永生忘不了那場景,空大的屋內,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張床,男人是中葡混血,一張狂野的臉,屋裡暗暗的,只有檯燈亮著,偌大桌子上,擺著筆記本電腦與地球儀,床邊都是保險套。

  男人使我欲死欲仙,他身上有種末日氣息,完事後他抱我在膝上,落坐於寬大辦公椅,指著地球儀上的故鄉給我看,他說自己是母親出差外遇的產物,於是一生漂流,沒法安定。他悲傷得要死,性感得要命,我又央著他做了一次,夜裡沒入睡,天沒亮他就要我走,說不習慣有人在身旁,天明後不想見人。

  鬼故事。我前女友說。“你愛上鬼魂了。”

  事後我再也找不著他,鬼迷心竅,我立刻在這棟樓租了一個套房,每天各樓層尋著找著,不見人。後來我索性租了個店舖,那時手上錢多,也想投資,大媽媽覺得我笨透,前女友也覺得此錢有去無回,我不在意,那年我滿四十二了,真愛難尋。美寶漂亮可靠,手藝好,就缺錢,我讓她當店長,什麼都由她做主,我光出錢,每天下午去店裡待著,我找人幫我畫了那男人的畫像,說正格,相貌我都記不清楚了,模糊一團人影,畫師畫不出他的落拓與瀟灑,他的悲傷與飄無。吩咐美寶留意著,後來美寶幫我拿去問過大樓的中介,是個萬事通,那人說,好像見過這個外國人,是外派公司的,不到半個月就走了。

  好天真,我以為守著那家店可以再見那男人一面,後來發現不可能,就把店交給美寶了。

  說起這故事,美寶的死變得更可悲,有錢人可以開家店為了找一個炮友,沒錢的人做到死也無法擁有自己的店。追她的人很多,她要是肯點頭,乾爹拜不完,走正途,也能找個小開,再不濟,某個收入頗豐的白領上班族,也能讓她過上好日子。但是我理解她,她沒那種命,大媽媽說,美寶是天生勞碌命,別看那一雙手又白又嫩,洗再多杯子也不起皺。她說美寶掌心薄,手心幾乎都沒紋路,乍看之下是一雙美手,懂的人就知道,這種手心,一輩子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