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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上升與下降間的高速電梯

  李愛米28歲孕婦

  C棟28樓之十一住戶

  那天是晚上九點吧,我習慣這時間會把家裡的垃圾都集中好拿到樓梯間的小區垃圾桶,做好分類,一回頭就看見鍾美寶從家門走出來,緊隨在後的就是那個長頭髮的男生,報上所稱的嫌犯之一顏俊。美寶跟我打招呼,這個男生也對我點點頭,男生往電梯走了,美寶去幫他刷磁卡。我倒垃圾回來時,美寶還站在電梯口,兩人可能在談話吧!聲音低低的,但感覺有些狀況,見到我出來,電梯門才關上。我跟鍾美寶站在門口聊了一會兒,只是閒聊而已,但美寶好像不想進屋似的,刻意延遲在門口的時間,這是我事後回想的。因為她很體貼,知道我剛倒完垃圾,會想進屋洗手,卻留住我在門口講話,這很不尋常。以前倒垃圾時也常碰見,我總是會笑說:“先洗個手再聊。”她好像也有這種習慣,而且晚上時間啊,不好在走道上談天,怕吵到老先生他們。

  但那天美寶說了什麼我還記得,她說:“百貨公司週年慶是什麼時候呢?想去買化妝品。”這很奇怪啊,因為她也知道我已經離職了。後來又問了些保養品的事,她說最近皮膚過敏,老是紅腫,該用些什麼比較好呢?我介紹了她幾種天然的品牌,總之,就像是故意在拖時間,感覺她心不在焉,或者說,心慌意亂的。我因為工作的緣故,算是很善於察言觀色的,總之,那天晚上不對勁,算時間,難道是美寶的男朋友大黑在屋裡嗎,因為好像聽見屋子裡有人走動的聲音,當然也可能是電視。

  我跟美寶是鄰居,住在這層樓的邊間,共享這個偏僻的邊角,擁有同一個防火門。鍾美寶住的二十八樓之七是套房,之九是公寓,我們就住在這個轉角之十一,旁邊還有一戶是對老夫妻,也是兩房公寓。這幾間公寓都是大坪數的,在C棟算是少見,這幾戶呈現ㄇ字形,在大樓裡是很好的位置,獨立、安靜,離電梯很近,倒垃圾也方便。我們家的位置很特別,前半部面山,後半面城,每一個房間景色都不一樣。我們這四戶共享一個防火門出入口,但防火門除了消防測試,都是開放的,進進出出鄰居應該會常見到面吧,但我從沒見過之九的住戶,倒是見過一個來幫忙打掃的老太太,過年期間我也請她來幫我們做大掃除,先生說需要的話可以找她固定幫忙,所以現在葉小姐每個月都來幫我們整理環境。之七住的鍾小姐是這棟大樓的紅人,因為咖啡店的緣故,好像誰都認識似的,我卻是在懷孕後才認識她,因為上班時間不同,很少碰面,有一次倒垃圾時遇見了,她說在樓下的咖啡店上班。“改天來坐坐啊,我們有孕婦可以喝的無咖啡因咖啡噢!”她說,就是那種一開口你就無法拒絕她的人。

  說來奇怪,一般都強調孕婦不能喝咖啡,先生卻不反對我喝,喝的也是這種低咖啡因的豆子。可能是懷孕胃口改變了,我因為長期減肥,已經許久不碰甜食,但懷孕後卻老是想吃甜的。先生為我在樓下阿布咖啡店買來香草戚風蛋糕,非常合我意。懷孕五個月之後我留職停薪,此後我都會自己下樓去買,每週兩到三次下午四點,蛋糕出爐,美寶會傳訊息給我,我就下樓去買。既然已經到了店裡,當然會坐下來喝杯咖啡,整天只是在家裡養胎,非常無趣,我會帶著雜誌到店裡看,住在這種大樓很難想像會有鄰居之類的,感覺是很疏離的地方,但偏巧我們就在一個轉角,這種也是地理上的緣分吧,所以她被謀殺這件事真令我傷心。

  剛巧我先生已經找到房子了,我們下個月就搬家。不是因為怕命案啦,這個說來話長後面再來解釋,但我也怕觸景生情動了胎氣。我從小就沒有女生朋友,鍾美寶算是第一個吧,談得來,可以說幾乎什麼事都可以告訴她。她長得很漂亮啊,漂亮得讓人不想把丈夫介紹給她,呵呵,不過我沒關係,我喜歡她,什麼都可以讓給她。

  我們都是那種從小就被女生排斥,被男人莫名其妙地喜愛,對於自己到底是什麼,有何魅力,有何缺點,被人喜愛與被人討厭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令人快樂,何事惹人煩憂,該在意自己的什麼,不該在意什麼,都已經混亂不清的人。我也算是個“前美女”,雖然我比美寶小一歲,但外表看起來已經老上五歲了,所以一直有種“姐姐”的心態。美寶說住在二十八之九的那個不出門的女孩子吳明月也很漂亮,她給我看過手機上她們的合照,當然美寶還是更美些,不過那個女孩也很靈秀,可能因為足不出戶吧,皮膚白得驚人,人家說的“透明肌”大概就是那樣吧。我們三個如果站在一起,就是名副其實的三姐妹了,姐姐總是矮小些,平凡些,乖順些,就是我。美寶像老大。我雖然長得老氣,性格卻沒有她那種負責,算是很任性的。唉,美寶死了越發想念她的體貼,我總以為自己很會照顧人,仔細想想,都是她在照顧大家。

  美寶很低調,從不強調自己的存在,好像恨不得大家都不注意她似的,但從“明月也很漂亮”這句話就可以知道美寶對自己的美貌也不是沒有自覺。認真說起來,“紅顏薄命”這話也不是沒道理,這個轉角就住著三個美女,我是靠著“變得沒那麼美了”逃過一劫,還嫁個好男人,幸運的話生兩個孩子,平凡度此餘生。吳明月成了無法出門的人,而美寶,最美的她,死得那麼慘。

  當然,你現在看我還算是漂亮的,日子好過啊,不用上班,每天把自己照顧得美美的。但你不知道有一種美麗,像磨好了的快刀,瞬間劃破空氣,足以使人窒息。我曾經擁有過那個,非常短的時間,那像是魔術一樣,是最殘忍的禮物,上天給過你,然後全部拿走,像夢一樣。我猜想第一批登上月球的航天員就是那種心情,你一輩子都記得打開艙門踏上月球的陸地,印下足跡的剎那,等你成了英雄重返地球,但你的一生就停在那個瞬間了。厚重的鞋子印下深深的足跡,那不斷倒帶回放,卻無法再回去的瞬間。

  我不是自戀,但我曾經想要重新擁有那個,非常想,寧願拿所有一切交換,但是有孩子之後,我的想法改變了。不,或許是因為我的想法改變,所以上天才讓我有了這個孩子,是女兒,還看不出長相,但應該很健康,七個月了。

  剛搬進來的時候,我很排斥這棟大樓,本來還因為要住大樓根本不想結婚,但我先生說一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搬家,他是說話算話的人,就答應他的求婚,搬進來住了。

  不喜歡這大樓是因為要搭電梯,以前我的工作,就是百貨公司的電梯小姐。

  制服一年四季都是同樣的款式,寶藍色配有白色紗網的絨織小圓帽,白色圓領襯衫,領口設計為蝴蝶結,寶藍色棉質附坎肩小外套,縮腰短版設計,附上金色圓扣,但從不扣上,同色系百褶短裙,腰間有金色細皮帶,白色短統靴,足下七公分。因為工作必須久站,我們會穿上膚色壓力襪,但基本上規定是必須穿透明絲襪。

  妝容也都是規定好的,粉底、遮瑕膏、蜜粉、假睫毛,粉色系眼影與腮紅深淺搭配,眼線必須細得看不出來,臉上肌膚絕對要收拾乾淨,連痘疤細痕都得遮瑕徹底,口紅一徑是高雅的正紅。每天上班前組長都會檢查發妝是否符合規定,基本要求就是乾淨、整齊、甜美。笑容也可以算是基本配備,本公司的電梯小姐是城市裡少見的,只有老派的百貨公司還有的產物,底薪29K比不上櫃姐可以分紅,但福利卻很不錯。這行業完全靠外表跟聲音,超過三十歲就會自動轉職,大多是轉到行政職,或轉戰櫃姐了。

  那年我二十七歲,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八公斤,鵝蛋臉,光光的圓額頭,就是人家說的那種洋娃娃頭,可能是因為長期反覆說話,聲音是甜美中帶點沙啞。

  “歡迎光臨”,“請問到幾樓”,“電梯下樓”,“電梯上樓”,“二樓少淑女服飾”,“地下美食街”。遇上節日或週年慶,真的是把嗓子都喊出繭了。上樓手勢是右手屈肘九十度指尖朝上,下樓則是左手平舉四十五度,得兩步跨出電梯,在電梯裡始終得站四十五度,各種手勢也弄得疲憊不堪。人潮眾多時,電梯裡鬧哄哄,汗水、脂粉、體味、食物,各種味道混雜,長時間在電梯裡上下出入,面對形形色色的客人,壓力很大,整天都掛著張笑臉,也很累人,但我有自己的應對之道,除了機械性的招呼、詢問、介紹、鞠躬,另一個我,則靜靜聆聽電梯的脈動,藉以逃脫這如浪淹沒的疲憊。

  我聽得見電梯的脈動,幾乎像是親眼所見,感受到上升或下降時車廂被電纜拉起或釋放的動力,即使置身於嘈雜的百貨公司,耳中除了車廂裡週遭乘客的說話、呼吸、喘息,以及整日放送不停的廣播促銷、背景音樂,還有那幾乎像是貼著耳膜細緻滑過的、電梯這個物體本身產生的各種機械性聲響。我總是聆聽著這些,重複著我每一天的工作。

  偶爾,在那些聲音之中我會聽見廣場上吹來的風,那是慢慢刮起,而後越來越清晰,拂過面頰時,卻又輕得像誰對你呼出一口氣那般,乾淨的、傳遞著某種訊息的、遙遠、不確定、如同耳語般的,僅屬於我的,廣場上的風。儘管那是不可能的。

  那個廣場,我曾在旅行的時候經過,古老異國老城街區有個鐘鼓樓,地板都貼著馬賽克瓷磚,聽得見人們的鞋底小心踏過瓷磚發出的聲音,音樂性的步伐,鐘鼓會在定點發出奏鳴,人們就會在同一時間都停下腳步,臉轉向同一方向,聆聽著那鐘聲。就是這個時候,廣場起風了,我深信每個人都被那陣風拂過了面頰。廣場主要道路的盡頭是一座教堂,順著教堂前道路翻滾而來的風,就像祝福一般。

  當然,電梯裡,除了停住時開口面向即將通往的樓層,並不通往任何廣場。

  因為一週五天,每天長時間待在電梯裡,如果不是某些難以抗拒的原因,我不會在工作時間以外,搭乘電梯,寧可爬五層樓,甚至六層樓,也盡可能不搭電梯行動。從沒想過將來會住在一定得靠電梯上下樓的大廈裡,然而我還是跟電梯脫不了關係。去年我結了婚,先生買的房子就在一棟超高大樓的二十八樓,我曾因為婚後必須住在這種大樓而拒絕與他結婚,但這理由太荒謬了不是嗎?“電梯與我二者擇一?這不是太奇怪了嗎?”當時還只是男朋友的他這麼抗議著,我自己也感覺這種說法太奇怪了,懷疑可能是職業倦怠,或者對婚姻的恐懼。(二者中的一種?或兼有之?)

  我就是在百貨公司認識他的。午休時間的美食街,我們電梯小姐是百貨公司的招牌,一般來說不被允許穿著制服去買午餐,所以我們都是在員工休息室吃外送來的便當。有時為了換換口味,也會各自到地下樓的美食街採買,那時就得換上便服。因為午休只有一小時,有時為了貪圖方便,我會在制服上披件外套,拿掉頭上的小帽子,就下樓去買東西。我是在排隊買牛肉麵時被搭訕的。“請問你是,你是電梯小姐嗎?”他這麼說,我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能撒謊說不是,於是就微笑著對他既搖頭又點頭。“所以是?或不是?”他說。“是,也不是。”我說。“現在我只是來買牛肉麵。”“請恕我問了個蠢問題,但因為跟你同電梯時一直非常想要你的電話,無論你是不是那個電梯小姐,請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好嗎?”他說。就是這麼唐突的人啊。

  我曾在工作的時候收到很多張紙條,直接拿著手機拍照的人也遇到過,或者跟著我上上下下攀過了無數個樓層,很明確就是要纏著我的男人也大有人在,我真懷疑這世界上有所謂的“電梯小姐收藏者”,他們對穿著制服的年輕女子都沒有抵抗力。

  說不上愛他或不愛他,我生命中已經絕少出現令人激動的事物了,但一整年的約會下來,他的沉靜、細心、遇事不驚慌,使我與他在一起時感到特別心安。或許是因為工作時間總得繃緊神經,成天掛著笑容,下了班,到他的住處歇息,我時常一言不發,臉上沒有表情,但他從不認為我是公主病或難伺候,甚至比家人還瞭解我。雖然也是因為我的外表而追求我,不知為何卻對我沒什麼要求,好像兩人待在沙發上安靜地依偎著,他就感覺滿足,慢慢地,我也從他身上學習到放鬆。他對我求婚時,我只提出“搬到普通公寓,不要搭電梯”,他說他理解,但找到合適的住處需要一些時間。

  我想對他解釋,不是討厭電梯(不然就不會去當什麼電梯小姐了),而是電梯會使我產生職業聯想,甚至除了我以外並無其他人時,我也會忍不住想說。“九樓到了”、“歡迎光臨”,即使忍住不開口了,臉上也會露出職業性的笑容,身體立刻繃出該有的線條,隨即又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好笑,是這樣反覆的過程使我厭倦。

  “一種疲憊的感覺。”我說。

  但我還是跟他結婚了,每天即使下了班,還是必須搭乘高速電梯上下樓的日子。他住在一棟高樓的二十八樓,公寓是無可挑剔的三十二坪寬敞格局,感覺像是以為自己永遠會單身那樣地,豪氣地只做了兩房兩廳的設計,所有傢俱都是木頭原色,室內陳設與牆壁也只有黑白兩種基本色,非常會打理房子、過生活的男人,這也是我會跟他結婚的原因之一。他說初中開始就在外地讀書住宿,生活自理能力很好。到他家約會時證實了這點。結婚後,我們各自有工作,只有假日才開伙,生活得簡單舒適。

  婚後半年,找房子的事有一搭沒一搭,反而是我先離開電梯小姐的職務,轉到了服務台工作。

  在這棟摩天樓裡的生活很奇異,好像每天身體都在適應這座大樓攜帶而來大量的“什麼”,我無法說明,剛離開電梯工作,身體彷彿還留在那個上下起伏的密閉車廂裡,即使只是上樓回家,一進電梯,我還是習慣地站在電梯小姐的位置,如果有人佔據了我的位置,我就會不知所措,甚至會因此在電梯門打開時就決定搭乘下一部電梯。我會假裝忘了拿信,跑回大廳的信箱處稍微探看一下,再若無其事走回來,等電梯嘛,是我最擅長的事。

  不同於百貨公司每個樓層都會開門,這棟大樓看似住了這麼多人,有些樓層我倒是不曾見過有人按停,為此,不上班的日子,我還刻意選擇在不同時段搭乘電梯(真是中邪了,為了研究這種事跑去搭電梯)。例如十三樓就幾乎沒見過開合,但我親自確認過,那個樓層跟其他樓一樣,貨真價實地電梯門開之後是走道,走道一側面窗,另一側則佈滿了跟我先生家一樣的褐色鐵門,一層樓至少三十二戶住家(我不曾每一樓細算過,但據說格局是差不多的),只能說我與十三樓住戶比較無緣,彼此出入的時間甚少重疊。

  十四樓到二十樓是最多人停靠的,據說那幾樓都是小套房,出租率高。一般人對於超過二十樓有排斥,樓層太低則靠近馬路比較吵,但這些規則也並不影響住房率。我先生說:“這裡的住房率高達九成五。”因為他日前想投資這樓的房地產,所以做過調查,為此,我也陪他看過許多屋子。

  不當電梯小姐之後,我的人生彷彿空出許多時間,服務台雖然工作繁雜,但不再需要久站,我們沒有刻意避孕,但也沒有懷孕,為了幫助受孕,我開始看中醫調身體。

  丈夫的同事介紹的無健保神醫,在偏遠山區,醫生為病人看相、不診脈,會先對你分析一些性格造成的病徵,然後施行脊椎敲打治療。

  “你活在往事裡,是很沉重的包袱。”醫生說。我半信半疑,這種話對誰說來都可信,誰沒有些沉重的往事。

  “你小時候很漂亮吧。”醫生說。“漂亮到近乎邪魔的程度。”他繼續說。我看著他,他模樣就像個白領上班族,眼鏡是無邊銀色的鏡架,非常纖細的線條,鏡片後頭的眼睛明澈得令人神往。“高中之後你突然發胖,到現在都還飽受復胖的困擾,五官也變得不那麼深刻了。”他說,“總之,你無法適應自己變成一個普通人,甚至懷疑著自己隨時會變醜。雖然外人眼中看到的你,還是個美女。”醫生像陳述某個輾轉聽來的故事那樣,以幾句簡單的話,說出了我的問題。

  我突然落下大量的眼淚。

  確實,從小我就長得很漂亮,“漂亮”這件事就像胎記一樣印在我的臉上,已成既定事實。從幼兒園開始就不斷地被各式各樣的人稱讚“好漂亮啊!”每天早晚媽媽幫我穿衣梳髮辮、父親開車送我上學,他們也像催眠似的不斷對我反覆讚美。因為長得漂亮而得到注目、禮遇甚至“騷擾”,成為我生活裡不可忽視的一環,為我帶來幸運與不幸。

  家裡三姐弟,大姐與小弟都長得很平凡,父母也是屬於不起眼的長相,唯獨我一人,甚至在整個家族裡,是唯一擁有高挺鼻樑、深邃眼眶、白皙皮膚,以及比同年齡女孩都要高挑的身材。生長在小鎮裡,作為一個家裡開設水電行,擁有一小棟透天厝,家世再平凡不過的少女,卻擁有被稱為“天使”般的外貌,但除了到處都會被捏臉頰說“好可愛啊!”曾經引發學校男老師情不自禁將我抱在腿上餵我吃蘋果,被其他老師撞見,造成類似醜聞一般的怪事,我真正的感覺只有“一定要變得更漂亮,否則會不幸”這樣的印象。我的功課一直不好,但總是會有同學幫我做習題、補習,甚至願意把考卷借我抄寫,所以很勉強地讀完一般高中。就在上大學那年,我的體重突然在一個暑假增加了十五公斤。

  奇怪,從小怎麼大吃都不會胖,不會長青春痘,甚至不刷牙也不會蛀牙的完美體質,那年夏天,就像所有好運都用完了似的,我開始變得肥胖、臉上出現惡痘、嘴裡不斷產生蛀牙,等到離開小鎮到城市去讀大學時,我已經變成一個“平凡人”。

  一百六十五公分,六十五公斤,不算可怕的數字,但就一個前任美女而言,卻是災難般的數字。高中畢業那個暑假,住到外婆家,因為外公寵愛,且住在鄉下小鎮的父母不在身邊叨管,我徹底進入暴食狀態,我還記得那段時間的空氣,似乎都甜膩膩、香噴噴的,好像連空氣都可以變成奶油夾進麵包裡吃掉。我早上會到附近早餐店,一杯特大冰奶茶、火腿蛋吐司、煎蘿蔔糕,有時還要加一份煎餃或鐵板面,來不及吃完的就打包帶走。中午是外婆煮的豪華五菜一湯,我必然吃兩碗白飯,外婆還會主動幫我添飯。下午嗜吃甜食的外公會跟我一起分食附近麵包店買來的巧克力蛋糕、泡芙、檸檬派、蜂蜜蛋糕,每天口味不同。賣豆花的阿婆經過,紅豆湯、綠豆湯、豆花,三人之家一口氣點上五碗,剩下的都我吃掉。晚餐照例把外婆做的餐點一掃而空,夜裡我會騎腳踏車到鎮上的廟口前買鹹酥雞,一人可以吃掉一百塊。

  嘴裡幾乎總是在咀嚼什麼,牙齒甚至都痛了起來,但也無法停下那種把東西塞進嘴裡的慾望。我不停地發胖,臉上痘子長了又長,衣服穿不下,外公就帶我去小鎮的百貨行採購。小兒科診所交給舅舅照管之後,外公閒得慌,我在家裡讓他有事忙,爸媽都沒來看我,任我一徑發福長胖。那年我失戀了,並不嚴重的戀愛,卻足以當做暴食的借口,開學時我胖到快七十公斤。

  大一進校沒人再把我當做美女,我用最可怕的方式減肥,吃藥、催吐。只要一遇上期中考,我的暴食症就會發作,到了期末考,演變成厭食症,大二那年終於因為減肥過度住進了醫院。

  出院後,我變回五十公斤的小美女,突然大受歡迎。

  整個大學時代我都在反覆減肥,持續護膚,以及上牙科診所(過度咀嚼與催吐,我掉了五顆牙齒)。本來就是私立大學勉強考上的歷史科,既無興趣也讀不出什麼成果。我陷入一個深井,表面上看來我甚至還比其他人受到歡迎,然而,我只想重返過去的美貌,我對“現在”毫無興趣,而過去已經過去了。

  大學畢業後,我的體重始終維持在五十公斤上下(這是很注意飲食,持續運動才能維持),各方面都算正常範圍。但那曾經清澈得如玻璃一般的美貌已經離我遠去,四年之中,我反覆減重,卻眼見自己的臉龐在不斷膨脹與消瘦之間來回,好像把五官的線條都磨鈍了,也或許我的美貌就是屬於少女的,這樣的樣貌一旦進入成年,就只是一種五官較為深刻的長相而已。皮膚狀況一直不穩定,因為濫用減肥藥曾一度瘦到停經,後來月經就變得很紊亂。不知為何,我變成努力化妝打扮看起來還算長得不錯,身材終於不再失控,青春痘也終於消退,暴食厭食的循環也終於停止,但再也沒有誰為了我的外表而癡狂,沒有誰會在路上因為看見我而眼睛發直、頻頻回頭,那就像傳說一般,連我自己都懷疑其存在了。依然會有追求者,但,我再也沒有見過誰為我而瘋狂。

  我過著如我父母一般平凡的生活,找到幾個工作都不順利,在朋友的介紹下進入這家日系百貨公司當電梯小姐。從那套附著可愛小圓帽的制服裡,我彷彿看到了我一生的隱喻,我曾以為自己會飛上枝頭,但後來我也不過就只是在一棟美美的建築物裡幫人按電梯。

  有過一些追求者,談過幾場無聊的戀愛,實際上我的心不會再為誰狂跳了。在年少時經歷過那麼多人狂熱愛慕,變胖時受到男人的嘲笑,變得平凡的我也只得到平凡的喜愛,關於愛情的部分變得麻木,最後我選擇嫁給追求者中擁有穩定工作、比我年長五歲的先生,在二十九歲那年,火速地結婚了。據說公司不成文規定,電梯小姐三十歲就要退役。我搶上了末班車。

  在神醫的小小診療房裡,我一邊哭一邊說出這些話,雖然流著眼淚,卻並不妨礙發言,甚至好像終於可以好好地把一件事說清楚,我費心揀選著字眼。說完,哭完。我趴在診療床上,醫生用一個褐色小木槌為我敲打脊椎。

  幾乎每一下搥打都痛進骨髓,醫生後來還說了什麼,我記不得了,感覺痛楚已經變得像是夢境一樣,將我的意識帶向極為深邃、我全然未知的地方。我在那兒低低地哀嚎,耳鼓裡迴盪著某種低頻,是電梯的脈動嗎?或是醫生持念著什麼咒語?或者是我心裡、腦海裡持續發出的一種聲響,好像什麼被抽出來了,那曾經非常美麗,如刀子般銳利的五官,被厚厚的脂肪覆蓋。我想要什麼呢?我追求什麼呢?我要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如果我生下的女兒長相平凡?或者遺傳了我那曇花一現的美貌?

  我愛他嗎?我愛他嗎?這個男人,只是來將我從電梯小姐生涯順利接走的男人嗎?

  我想我愛他,即使我還不確知愛是什麼,有這樣程度的親密對我就夠了。我想要生養一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是美是醜,我要像撫養一個獨一無二、這世間僅有的、最珍貴的孩子那樣,養育他、愛護他,我要讓他∕她知道,存在本身,這個生命,就是無價的。

  等到所有的疼痛都從骨頭深處散開之後,“好了”,我聽見醫生說。

  我翻過身來,很清楚地感覺,某種一直黏著在我身上的厚厚的殼,那使我總是感到麻木的什麼東西,被卸掉了。

  我一直想介紹美寶去讓神醫治療她的失眠,她總是走不開,找不到時間,反覆說著“下次吧”。好不容易找到空當,神醫卻無預警休假三個月,據說這樣幫人看病自己很傷,需要時間療愈自己。總之,好不容易,神醫恢復神力,美寶也找到時間,本來約好下個月初要去看診,現在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