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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深處的陌生人

  所謂「見好就收」是一種微妙的對力度的掌握,薛懷安一直都不善於這個。

  當年負責教導新晉錦衣衛武功的百戶曾說薛懷安不是沒有力氣,只是不知道如何控制力氣。這裡面有兩層含義,一是有力氣使不出來,二是力氣使出來就收不住。前者說明他缺根筋,後者說明他一根筋。

  當年薛懷安應對這樣的評價,只是厚臉皮地傻笑,說既然這樣的話,那是「天然殘缺」,萬萬怪不得自己。

  大約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天然殘缺」,遇見現下這需要掌握力道的情形,薛懷安會由心底裡泛起一種迷茫,站在泉州府千戶所的大門口好一陣發呆,抬步正要返回客棧,心中卻閃過一念,轉頭往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約莫花了一刻鐘的光景,薛懷安來到青龍巷內一座高牆圍護的院落門前,門楣之上高懸著寫有「寧府」二字的牌匾。叩了幾下門便有老僕役出來應門,薛懷安來得突然,未帶名帖,逕直說:「請問寧少東家是在府裡還是在銀號?」

  開門的老僕役愣了下神,定睛細瞧來人,有些訝異地說:「這是薛爺吧,好久沒來了啊,您稍等,少東家在呢,我去通報一聲。」

  老僕役轉身剛往裡走,忽又轉回來,賠笑道:「您看我這記性,薛爺好久不來,怎麼竟是按尋常人的禮數對待了,薛爺請進,小的給您帶路。」老僕役說完又急忙打發了身邊一個腿腳快的年輕僕役往裡面通報,這才客氣地給薛懷安引路前行。

  薛懷安入得庭院,一路穿廊過堂,來到一座雅致的涼閣,遙遙便看見一個穿雲白衫子的佳人支頤斜靠在香妃榻上,半閉著眼睛,像是在小睡。

  走得近了,她似乎聽到腳步聲,緩緩抬起眼簾,一雙水光流轉的美目看向薛懷安,唇角不自覺掛了笑。一剎那,艷光之盛不可方物。

  薛懷安走到近前,隨意選了個椅子往裡面一坐,臉帶笑意,問道:「寧二,好久不見。」

  明麗的佳人瞪他一眼,口氣認真地說:「薛三兒,叫我傅夫人,我已嫁為人婦。」

  薛懷安見她一頭青絲的確是綰了婦人的髮髻,可是又知道她這人一向多作怪,便問:「那你怎麼還住在自己家裡?難不成你不守婦道,被趕回來了?」

  佳人一聽,杏眼圓睜,拿起面前琉璃桌上的茶碗蓋就往薛懷安身上砸去,罵道:「你這傢伙,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薛懷安利索地接住茶碗蓋,賠笑道:「那是自然,這和你像嘴裡吐不出狗牙是一個道理。」

  佳人白他一眼,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道:「沒心思和你貧,你想怎麼叫就怎麼叫吧,在外面我還是用寧霜這名字,沒有改姓,我家相公是入贅的,我爹的條件之一是我不能改姓。」

  薛懷安點頭表示理解,道:「嗯,的確像是德茂銀號大東家的作風。」

  寧霜不願意和他繼續糾纏於此,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再開口時,換了一本正經的語調:「昨天出事的時候我瞧見你了,你沒穿官服,還提了不少銀子,和我們夥計說剛告了長假準備出門送妹妹去趕考。當時的情形緊急,來不及和你打招呼,但我想,出了這等事,你又恰在那裡,總該是來看我的,不想這麼晚才來。」

  薛懷安沉吟半晌,有些猶豫地開了口:「寧二,其實我已經在私下裡查這案子,只是原本想至少要有了些眉目再和你說,因為,你知道,我怕,又像那時候……」

  薛懷安提到「那時候」的剎那,寧霜眼裡似是蒙上一層淡薄的霧靄,遮蓋住眼神流轉間或許可能會洩露的所有情緒,讓她頓時變得遙不可及,像是來自時光深處的陌生人。

  遲鈍如薛懷安也察覺出對方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而他也同樣不想觸及,便收了聲不再言語。

  「那你現在來又是想做什麼?」寧霜打破了沉默的堅冰。

  「我很想查這個案子,可是泉州城不是我的轄區,這裡的錦衣衛不容我插手。所以我想在你這邊,私下瞭解和跟蹤案情。」

  寧霜揚一揚修畫得十分漂亮的細眉,以開玩笑的口吻說:「我不願意你摻和進來,你並不是為了關心我,想幫助我,你是因為覺得這案子有趣,我沒看錯你吧?」

  薛懷安一聽這話,立馬嚴肅起來,應道:「寧二,這案子的確有趣,只是我從未想過不幫助你,只要你相信我能幫你,雖然那時候……」

  說到這裡,兩人同時發現話題又觸了礁,來來回回,兜兜轉轉還是躲不過「那時候」。

  那時候,寧霜是有名的「花花小姐」,泡戲園子捧戲子,行徑放肆不羈不亞於城中那些有名的浪蕩子,其中最為一時之談資的出格行徑便是狂熱追求當時泉州第一武生尚玉昆。她爹想了各種法子來管束她,無奈她是寧家獨生女,自幼被她爹帶在身邊歷練,能耐本事連一般男子也比不過,絕非是管束得住之人。

  然而寧霜這條情路上要披荊斬棘之處絕非只有她爹而已。喜歡尚玉昆的女子眾多,他自己身在這圈子,自然是誰也不得罪,和諸多女人保持曖昧。在薛懷安的記憶裡,那時候的寧霜,幾乎總是保持著一種戰鬥的姿態,和她爹鬥,和這些女人鬥,也和尚玉昆鬥。

  這場情事轟轟烈烈,卻收場慘淡。尚玉昆和一個不大出名的旦角某天一同被人殺死在他家中,條條罪證都指向寧霜。德茂少東家被當作情殺疑犯抓起來這件事比她追求尚玉昆還要轟動,全城老少都在等著看這場戲如何落幕。即便是如此緊要當口,這年輕而驕傲的女子也未曾向她那個傳說中手眼通天的爹爹求救,只是隔著牢獄的鐵柵,握住薛懷安的手懇求:「薛三兒,你要幫我,不是我做的,你要幫我洗刷冤屈。」

  那時候的薛懷安是剛剛結束錦衣衛入籍訓考的新晉錦衣衛,從未獨立破過任何一個案件,卻不知道究竟哪裡來的自信和勇氣,就這樣一口應下了寧霜。然而直到泉州府審案之前,薛懷安都沒能找到任何可以逆轉形勢的證據,唯有每次去看寧霜的時候,對她說些蒼白無力的安慰言語。年輕的錦衣衛人生中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無能與無力,有的時候,面對那些確鑿如鐵的證據,他幾乎動搖,需要一遍遍對自己說:「不管有沒有證據,寧二沒有殺人。」

  不出意料,泉州府判了寧霜因妒殺人。因為是要砍頭的案子,會送帝都大理寺複審,但大家心知肚明,如無意外,大約便是秋後問斬了。寧霜在被移送帝都的那個清晨,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即將來臨的死亡,終於,她放下所有驕傲,哭著對她爹哀求:「爹爹,你要救我,我錯了,你要救我。」

  於是,德茂大東家再次證明了他的無所不能,在大理寺,重要的證人改了口供,一直找不到的凶器終於現身。緊跟著真兇也浮出水面,可惜的是,在錦衣衛抓捕的過程中中彈身亡。然而,這些都是次要的問題,重要的是寧霜洗刷了罪名,而她爹得到了一個痛改前非的臣服的繼承人。

  這位繼承人如今坐在薛懷安對面,看上去美麗溫婉,行事卻穩重果斷,就算遇到銀號被劫這樣的大事,仍然穩坐不亂,以至薛懷安忍不住去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真的曾在年少時結識過那樣放浪自由的一個生命。

  「我相信你,你若能幫我自然好。」寧霜先開了口,隨即輕輕歎了口氣,「我只有半個月的時間給你,這些匪人要是半個月之內抓不到,我要提頭去見我爹。」

  這時候,薛懷安聽見身後珠簾微響,轉頭一看,一個眉目英挺的陌生男子正挑簾而入。寧霜見了,起身走到那男子身邊,親熱地攬住他的手臂,對薛懷安笑著說:「薛三兒,快來見過我相公。」

  男子一僵,隨即反應過來,對著薛懷安拱手施禮,道:「原來尊駕就是內子時常提起的薛大人,在下傅沖。」

  薛懷安覺得傅沖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又瞟見傅沖腰掛的佩劍,客套一句之後便問:「傅兄可是江湖人稱『風雷劍客』的傅大俠?」

  傅沖笑笑,道:「江湖朋友賞臉,給了這麼個虛名。」

  薛懷安著實有些詫異。他自然明白寧家銀號生意做得這麼大,江湖黑白兩道和官府衙門都要有人在,招攬這樣的一個女婿倒是頗有用處。只是風雷劍客在江湖也是數得上的人物,不想竟然願意入贅寧家。

  寧霜見薛懷安目光飄散,猜到他腦子裡一定在瞎轉悠什麼,咳了一聲,道:「薛三兒,跟我們去銀號看看吧,路上我夫君會把如今的狀況講與你知道。」

  到了銀號,但見裡裡外外已經清掃乾淨,早就不復案發時的模樣,著實沒有什麼可看之處。薛懷安要求寧霜給自己講講地下銀庫的防衛,寧霜倒是也不忌諱,把各處防衛都講了個透,薛懷安聽後不禁感慨,這德茂銀號銀庫的防衛的確可謂滴水不漏,若是夜晚來偷盜那真是想也別想,算起來,唯一的弱點竟然真的只有正面突破,以掌管銀庫鑰匙的銀號掌櫃性命相威脅,強行打開銀庫這一條路而已。

  「掌櫃手中的銀庫鑰匙鎖在後院兒這個鑄鐵櫃裡面,鑄鐵櫃是和房子澆築成一體的,搬不走。這鑄鐵櫃必須同時使用兩把鑰匙才能打開,一把在掌櫃手裡,一把在我手裡。每天一早我在一眾護衛的保護之下過來和掌櫃一同打開鑄鐵櫃,才能取出鑰匙。」寧霜說道。

  「你們其他分號也是如此規矩嗎?」

  「不是,小地方銀號裡面沒那麼多現銀,規矩自然也沒這麼複雜。泉州和帝都是德茂最大的兩處銀號,四成的現銀都存在這兩處,所以防護最嚴,規矩也最大。」說到此處,寧霜不自覺地歎了口氣,又道,「只是,過去這些防患措施,針對的都是有武功使刀槍的人,倒是疏忽了防範用火器的人,這十幾年,火器日盛,是我們的防患措施落伍了。」

  薛懷安卻不以為然,搖搖頭說:「這並不是你們的防患措施落伍了,而是犯罪方式在不斷翻新,碰上之前預想不到的罪犯只是早晚的問題而已。沒有一個銀庫是絕對安全的,遇到亡命之徒,只能算是你們倒霉。」

  寧霜苦笑道:「那好吧,算我倒霉。」

  「寧二,你是每日和掌櫃一同到銀號嗎?」薛懷安問。

  「不是,一般我要晚一點兒。」

  「這樣說來,這些人至少掌握了你們銀號的行事規律,知道一定要在你來了之後,才能來搶劫。」薛懷安說到這裡,眼睛似乎比先前亮了一些,道,「那麼,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自己觀察出來的,二是這裡有人洩露出去的。顯然,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寧二,你把所有可能的知情者一個一個叫來,我們開始審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