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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灼人

  不管是不是清白,只要被錦衣衛懷疑,就要先被審問掉一層皮。

  坊間傳聞中臭名昭著的錦衣衛審訊究竟是什麼模樣,德茂銀號泉州府分號的大掌櫃王有成很幸運地並不知道。但儘管江湖上大風大浪見得不少,聽說有錦衣衛要找他問話,心下還是多少有些不安。

  問話在銀號後院兒的金石閣進行。

  金石閣並非刻印章的地方,更和任何風雅之事沾不上邊兒。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只因為這巴掌大一間房子是用鋼鐵澆築而成,外面再裹上厚厚的石牆,是除去銀庫,德茂銀號中最安全的地方。

  王有成並不喜歡金石閣,整間屋子沒有窗戶,就算有通氣孔換氣,屋子裡始終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陳舊味道,彷彿這些空氣十幾二十年前就一直積蓄在那裡,於那無風無光的靜室中發了酵,生了蠹。

  在金石閣坐著的時候,他總是容易出汗,現下又被一個錦衣衛盯著,汗水更是容易冒出來,他掏出汗巾抹了一把額頭,不自在地咳了咳,等著薛懷安發話。

  薛懷安坐在王有成對面,捧著茶碗和氣地微笑,緩緩開口問道:「王大掌櫃在德茂做了多久?」

  「二十年。」

  「那不算長啊,你們二掌櫃都做了三十來年,據說是從十幾歲就來德茂做學徒了。」薛懷安仍然以閒聊的口氣問,「來德茂銀號之前王大掌櫃還做過別的什麼嗎?」

  「鏢師。」

  「大掌櫃真是言簡意賅。」薛懷安真誠地讚美道。

  然而這個讚美卻讓王有成不由得提起防備,如果說錦衣衛是一種令他不安的存在,那麼眼前這個在昨天險些將他逼得堵槍口自殺的錦衣衛簡直就是老天爺降下來的妖怪,完全不可以常人常態來預料琢磨。於是,他只是含糊地「哦」了一聲敷衍了過去。

  這樣的防範態度落在薛懷安眼裡,讓他忍不住在腦海裡開始搜索《錦衣衛審訊八十秘法》中的應對之道,終於揪出一條合用的,神色立時按照《秘法》中的指導冷厲下來,語氣隱含神秘的威脅氣息:「有個人,向我講了一些你的事。」

  對面錦衣衛臉色驟然的變化激出王有成背後一層冷汗,然而他臉上仍然保持平靜,硬聲道:「什麼事?」

  「說是搶匪因為瞭解大掌櫃的性格,才會這般行事。而且案發時我也在現場,我看劫犯前面行事時顯得很不瞭解銀號,可後面行事時卻又分明準備充分,可見『不瞭解銀號』這事倒像是假裝的。」

  王有成控制了一下聲音,道:「大人是說,有人說我和搶匪認識是嗎?說這話的人可有憑據?」

  「這是你自己說的,你在害怕什麼?」薛懷安腦子裡的《秘法》書又翻了一頁。

  王有成眼有怒色,聲音卻仍盡量平和:「大人不用這麼拐彎抹角地說話,懷疑王某的話請直說。」

  薛懷安腦子裡翻過的這頁書一片空白,只得以搖搖頭來掩飾不知該怎麼繼續盤問的窘態,神色一派高深莫測。

  王有成卻看上去像是被薛懷安這態度激怒,一拳打在面前的長桌上,怒道:「薛大人,你我素昧平生,可是昨日你試圖用言語激我赴死,今日又污蔑我與匪人勾結,這到底是為何?」

  薛懷安仍然未想起書中的應對之道,對所謂「用言語激王有成赴死」之事更是茫然不知其所云,只得繼續沉默地盯住王有成不放。

  兩人這樣僵持著相互無語盯了良久,王有成忽然歎了口氣,一直緊繃的身子鬆懈下去,向椅背一靠,仿如自言自語般說:「薛大人是錦衣衛大老爺,想怎樣斷案就怎樣斷吧。可不管你信不信我,我若是做這等事,我至少不會用槍,我討厭槍。」接著,他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繼續道,「想當年我走鏢的時候,敢劫銀號的人,那也得是武功卓絕的大盜才行,現如今,拿著把火槍,無名小賊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銀號。」

  雖然言語間有不屑之意,但在薛懷安這樣的年輕人看來,如此言論更像是一個年老的武者在被時代拋棄時的怨言。在作為新晉錦衣衛受訓的時候,薛懷安並不喜歡火槍,總覺得這是很無情的武器,不像刀劍,多少還給人留有活命的餘地。教導他的百戶知道後淡淡地說:「刀劍和火槍其實都一樣,皆是可以殺人的凶器,所謂餘地,是持武器者心中所留。」

  故此,薛懷安的回應多少顯得有些客觀得近於冷漠:「貪念與惡意任何世道都會有,既然經營銀號,就要擔得起這樣的風險。德茂這些年自認為黑白兩道都蹚得平,恐怕也有些大意吧。」

  王有成見錦衣衛轉換了話題,垂下眼睛似乎在琢磨著什麼,好一會兒,才抬眼看著薛懷安,說:「的確,按理說,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不論黑白,總要給我們三分薄面,不至於這麼公然來搶。」

  剛說到此處,金石閣的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夏日灼熱耀目的陽光一湧而入,一個身形健碩的錦衣衛逆光站在門口,冷冷地問:「薛大人,崔某是不是可以認為您是在審案呢?」

  薛懷安愣了愣,道:「崔大人可以這麼認為,但是我不會承認。」

  逆光裡的錦衣衛猶如黑色星體,以自己的方式和軌跡前行,任何與他無關緊要的言語都被一碾而過:「日後崔某參薛大人一本的時候,薛大人再考慮承認不承認的問題吧,現在請把這位王掌櫃交給崔某,這間屋子也暫時徵用了。」薛懷安被崔執趕出金石閣,正對上面帶歉意的寧霜,她沖薛懷安笑了笑:「不好意思,那位崔大人強硬得很,攔也攔不住,你這樣會不會給自己找麻煩?」

  薛懷安的心思卻被搶案迷住,並不以為意,道:「我反正不擅長審訊,讓他去做好了。倒是寧二,你來和我細細講講昨日你被搶匪脅迫進入銀庫以後的情形吧。」

  寧霜知道他的脾氣,便不再多說其他,直接進入正題:「那人用火槍頂著我的後腦勺,押著我進入銀庫。然後扔出四個褡褳要我裝銀圓,他說停才能停。我裝了三個褡褳,當時估計是三千多銀圓,昨夜我們清點出來,一共是丟了三十一柱,也就是三千一百兩。裝第四個褡褳的時候那人叫我去裝我們銀號銀庫裡代客收藏的物品,那些個東西大都是些名貴珠寶和古玩字畫,說起來,一個小小的書畫卷軸也許就抵得上三千兩,銀子被搶了找不回來是我們德茂自己的事,但是這些代客收藏的東西要是丟了,我們拿什麼賠給人家?於是當時我就對那搶匪說,銀錢可以拿,這些東西還請高抬貴手。但那人根本不睬這些,叫我把儲藏物品的隔間一個個打開,看啥貴重又好拿就叫我拿啥。這部分到底損失多少沒法子估算,我們現在只是核對出了一個丟失物品的清單。對於我們德茂來說,被搶了幾千現銀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但是這些代人保存的東西要是丟了,數十萬都有可能賠出去,這才是最讓人頭疼的地方。」

  「你們這代客保存貴重物品的生意可是隨便什麼人都知道的?」

  「自然不是。因為需要我們來保管和運送的,多是很貴重的東西,我們收取的保管金也不低,一般老百姓根本不會涉及這生意,當然也無從知曉。」

  薛懷安眉頭一蹙,道:「寧二,我很懷疑這搶匪知道你們銀號的情形。」

  寧霜想一想,又說:「現在這麼看,搶匪的確很會搶東西,銀圓的話,他們四個人能背走一萬兩就算了不起,但是那些翡翠瑪瑙,一顆也許就價值連城。」

  「一萬兩都背不走,別忘了能將銀圓運出銀庫的只有你和那個用槍抵著你頭的搶匪兩人而已,搶匪還有一隻手要拿槍,也不能負重太大妨礙了他行動,這樣的話,你們兩人就算肩扛手提又能拿多重的銀子?這個搶匪很明智。」薛懷安說到此處,口氣一轉,神色比先前嚴肅不少,問,「寧二,你想一想,你和你們大掌櫃需要共同打開放銀庫鑰匙的這個鐵櫃之事,你有沒有和其他什麼人說起過?又或者,雖然沒有直接說過,卻有可能間接讓別人猜到?」

  寧霜沉眉想了想,答道:「薛三兒,你知道,我過去雖然性子不好,但是於銀號的事卻是謹慎小心,從無差錯,這樣的事怎麼會不小心說給別人,至於王掌櫃,似乎也不是那樣的人。但我們身邊的其他人,如果有心觀察,很多事卻是也不難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你爹給你很大壓力吧?」薛懷安轉換了話題。

  寧霜歎了口氣,說:「不怪他。你知道,德茂這十幾年壯大得這麼快,成為天下第一大銀號,除了我爹善於經營,還因為他合併了好幾家實力雄厚的銀號。這些銀號的老闆都是我們德茂的股東。一直以來,這些股東對於我爹讓我這一介女流繼承家業就多有微詞,更何況你也知道,我出過那樣的事情。本來我的婚事上我爹給了我兩條路,第一條,從幾個股東的兒子中選一個結婚;第二條,和一個我爹認為對德茂有助益的其他人結婚,讓他入贅我家。我自然不能選第一條,那不是平白讓別人奪了我爹辛辛苦苦創下的家業,所以,那些股東心裡只怕更記恨我。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我爹雖然沒說,但是那些人一定會借題發揮。」

  薛懷安不想還牽涉到這麼複雜的事情,憐惜地拍拍寧霜單薄的肩膀,瞇起眼睛望向被日光灼燒著的銀號院子。為了防止有人藏匿,銀號的院子裡一棵樹也沒有種,青石板地上蒸騰起熱氣,呼入鼻腔時燥得讓人窒息。陽光灼人,所有經過院子中的人都好似被燙到一般,腳不沾地一路小跑,逃進屋子裡去,唯有薛懷安與寧霜彷彿困於烈日,無處可逃。

  「我這兩三年長進頗多,我想我可能變成了比過去稍微好一些的錦衣衛,你應該可以信任。」薛懷安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稍頓,續道,「寧二,我想和你夫婿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