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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荷知道薛懷安雖然是個公認好說話的人,可是一旦他真的下定了什麼決心,卻是萬難動搖,故而這一路上,她極是乖巧,關於杜小月案子的進展半分也不去打聽,一進惠安城中,便和薛懷安分了手,獨自往鐵匠鋪子趕去。

  惠安城原本的三家鐵匠鋪子,到了今年年初,就只剩下一家。說起來,這雖然只是一時一地不打眼兒的變化,卻和這八九十年來南北間變幻的風雲有關。

  當初清人入關之後勢如破竹,一路南下,一直打到長江邊上才由於地勢阻礙給了南明一段時日喘息。然而因為早前潰敗得太快,南明兵將士氣低迷,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樣隔江對峙的局面並不能維持很久。但這時,名不見經傳的南方官吏張昭於朝堂請命帶兵抗擊清軍,並在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勝利之後,暫時穩住了局面。

  若只是冒出個張昭,或許他也無法靠一己之力挽大廈於將頃。偏此時,散落在北方各處的李自成舊部突然又活躍起來,依仗不知從哪裡得來的先進火器,把清廷搞得很是頭疼。南明則任命張昭為內閣首輔,這憑空冒出來的年輕首輔腦子裡有很多前無古人的想法,其中之一便是大力發展鋼鐵冶煉和製造業。到了近十年,有實力的鋼鐵商人已經成功地將鐵匠鋪子趕出了南明的大城市,而如今,就算在惠安這等的小城,煉鐵小作坊也終因無法和從貴陽這樣的鋼鐵重鎮運來的量產鐵具競爭而關門大吉。而唯一剩下的這一家,則完全是因為老闆心思活絡,一方面銷售貴陽鐵器,一方面又按照顧客的特殊要求提供定制鐵具。

  初荷來到鐵匠鋪門口的時候,看見五六個工人正在把一個大箱子往鐵匠鋪子裡抬。她站在門口等了等,看裡面消停些,才抬步走進去。那個大箱子已經被拆開,裡面裝的原來是一台嶄新的機床。

  鐵匠鋪裡原來的機床初荷是見過的,因為不夠精細,操作也不靈便,於造槍這樣的細緻事情上只能幫點兒小忙,但是這一台,似乎精巧了很多。

  只見一個身穿藍布衣褲技工模樣的男子正在那裡埋頭安裝著機床,另一個身穿玄色長衫的男子則閒閒地站在那裡,時不時提點兩句。

  玄衣男子站在陰影裡,初荷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有他鼻子上架著的那副眼鏡會隨著頭部輕微的轉動而不時反射一道光過來,讓初荷不由得挪了兩步,以避開那反光。

  鐵匠鋪的曹老闆看見初荷來了,熱絡地迎上來,道:「初荷姑娘來了啊,正好,今兒來了很多新東西,跟我過來看看吧。」

  初荷點頭示好,被曹老闆引到一個擺滿各種鐵條、鋼條的大鐵桌前。曹老闆拿起一個約一尺長、兩寸寬、半寸來厚的鋼條說:「初荷姑娘你看,這是貴陽造出來的新鋼,合不合你用?」

  初荷接過鋼條,細看新鋼的成色,摸摸敲敲,再用力彎了彎,越看心裡越難以平靜。

  她記得清楚,在太爺爺的《槍器總要》這部書中,提到過中國很早就知道怎樣用焦炭提高爐溫,同時加入一定比例的其他金屬和碳,煉造出比鐵更有韌性的鋼。但是,這個鍛造工藝的材料比例和方法沒有被嚴格記載下來,口頭上幾經流傳早已變了樣。

  太爺爺在書中說,如果能在那種傳說中的中國古鋼基礎上加以改進,很快,就可以有符合他武器製造要求的鋼材出現,如果真到了那時候,火槍必將退出歷史舞台,武器的歷史,或者說整個世界的歷史也必將翻開新的一頁。

  然而事情總是說易做難,這幾十年,由於被國家煽動起了煉鋼的熱潮,鋼鐵商人們一直在想辦法製造出更好的鋼材來,但是初荷至今還未發現符合太爺爺描述的鋼材,除了今天手中拿著的這一塊。

  曹老闆見初荷拿著鋼條,眼神卻早已不知道飄到了哪裡,假咳幾聲,將她拉回神兒。

  初荷放下鋼條,拿出本子和炭筆,寫道:「這鋼是哪裡造的?真是不錯。」

  曹老闆見初荷識貨,頓時來了興致,道:「據說是請了英國人在貴陽建的新煉鋼高爐,鐵礦石則是從南美進口的,好不容易才造出來的好東西。本來,這個英國工程師是要在啥蘇什麼格蘭的地方搞他的設計,不想被貴陽顧氏花了重金給請過來。初荷姑娘真是好眼力,這可是真真正正用那個新高爐造出來的第一批鋼條,還沒有大量生產呢,據說是還在等配套的軋鋼機,那新機器比現在的軋鋼機好用很多,要六個壯漢一同使力,等那東西出來了,姑娘再要鋼管,就不用那麼麻煩了。」

  初荷聽了,心中更是翻騰:「現下手工造的火槍貴,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軋鋼機床壓製出來的鋼管質量不如手工鑽磨出的槍管質量好,但是要是新的軋鋼機真的在技術上提高了那麼多,那麼手工製造很快就沒有什麼優勢,自己的槍恐怕再也賣不出那樣好的價錢了。」

  「老闆,來看看吧,裝好了。」

  那個藍衣技工的聲音突然插入,初荷不由得被那聲音牽引著望過去,但見曹老闆樂顛顛地跑上前,按照那玄衣男子的指點開始學習怎樣操作新的機床,機器在觸及鐵件的時候,發出刺耳的噪聲,霎時吞噬掉整個世界的其他一切聲響。

  初荷在一旁看著,發覺這個腳踏和臂搖的兩用機床的確改進不少,切割的時候似乎更省力,打磨時則更精確細緻,心底忽生感慨:原來,外面的大城市裡,製造技術竟然在以如此快的速度突飛猛進,自己是不是也該考慮買一台了呢?

  她原本有一台簡單的小型腳踏機床,平時收在有暗格機關的箱子裡,薛懷安不在家的時候便會拿出來用,因為怕聲音吵到鄰居,她的房間四壁都貼了夾棉花的牆布,窗戶縫隙也貼了棉條,並配上厚簾子。即使這樣,仍有好事的鄰居問過薛懷安:「你們家裝了什麼古怪機器吧,怎麼聽到過嗡嗡的聲音?」

  薛懷安猜到一定是初荷在做什麼,答道:「那定是我妹子在做什麼玩意兒,那丫頭和男孩子喜好差不多,就喜歡做木工和鐵匠的活兒。」

  薛懷安轉回頭來問初荷,初荷只是笑而不語,過了幾天,卻拿出一隻自己手工製作的鐵質小豬作為禮物送給了他。

  薛懷安捧著小豬美得樂翻了天,道:「知吾者初荷也,吾之人生夢想皆與豬同。」

  但是,要是買了這樣的機床,就不能放在家裡了呢。難不成搬出去住嗎?而且,存的錢似乎也不夠呢。初荷苦惱地想。

  「這位姑娘似乎對機器很感興趣,是嗎?」一個溫厚的男中音忽然在她的耳邊響起。

  初荷從思緒中跳出來,見是那個玄衣戴眼鏡的男子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邊。

  這是一個很難形容的年輕男人,諸如好看或者不好看這樣泛泛的詞彙加在他的身上似乎都不合適。初荷習慣憑直覺看人,但隔著一個黑色框架的眼鏡,他的整個人彷彿那雙被玻璃鏡片遮擋住的眼睛一樣,明明看得清楚,卻總能感覺得到有什麼被隱藏了,以至於初荷的直覺完全不能發揮作用。

  初荷原本就不喜與陌生人談話,在這樣的情形下更是不想搭理這個男子,於是只是和氣地點頭笑笑,便低下頭,佯裝繼續去看手中的鋼條。

  不想那男人卻湊近了一步,他身形頗高,一下子擋住了初荷的光,將她陷入他的黑影裡。

  她聽見他說:「但凡新的材料產生,總會帶來新的產品,比如,這新型鋼要是造出了新的鋼管,也許就會有新的槍炮,姑娘這麼覺得嗎?」

  初荷詫異於一個陌生男子突然對她講了這些,防備地抬眼看向他。

  玄衣男子面帶和氣的笑容,依舊以溫和的口氣說:「敝姓『祁』,單名一個『天』,機械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