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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章

  程昶驀地坐起身,彷彿剛自幽冥黃泉裡回魂,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解開衣衫,看向自己的胸膛。

  胸膛光潔緊實,沒有傷口。

  這是……怎麼回事?

  程昶怔怔地坐著,有一瞬間幾乎是耳無所聞的,慢慢地,他的心跳平復,這才聽到耳畔有人喚自己。

  「小王爺——」

  「昶兒?昶兒!」

  程昶別過臉去,琮親王妃正坐在榻邊,她的眼角有淚漬,是剛哭過,孫海平與張大虎就立在她身後,一臉焦急地望著他。

  他居然還在大綏?

  程昶有些茫然。

  他還以為剛才那個老和尚已經招魂把他招回去了呢,敢情居然是個學藝不精的半吊子?

  琮親王妃見程昶終於有了反應,連忙讓開榻邊的位子,請太醫過來為程昶把脈。

  太醫看過後,起身拱了拱手,對琮親王妃道:「王妃殿下放心,三公子殿下身子康健,此前昏迷不醒,應當是太過操勞所致,只要細細滋補調養,想必沒有大礙。」

  王妃點了點頭,問程昶:「昶兒,你覺得怎麼樣?」

  程昶道:「母親放心,我已無事了。」

  孫海平為他打水淨了臉,端來早膳,程昶與王妃一起用完,又陪著她說了會兒話。

  王妃為了守程昶,一天一夜沒休息,眼下實是乏了,見他無事,就由下人引著去歇著了。

  程昶默坐了一會兒,仍未能從時空的輪轉中回過神來。

  招魂沒招回去,那麼他頻頻有現代的感應,究竟是因為什麼?

  心中湧現出無數個答案,然而找不到佐證,沒有一個答案是可以確定的。

  程昶覺得自己這麼憑空亂想不是辦法,他收回思緒,轉而問起另一樁事:「我睡了多久了?」

  「回小王爺的話,您已睡了快三日了。」

  快三日了?

  也就是說,今日已是二月十二了?

  程昶記得忠勇侯舊部是二月初十到金陵,此後休整一日,二月十二夜裡趕去西山營,隔一日清早就出發去嶺南。

  只餘不到一日,雲浠就要出征了。

  程昶昏暈前,忠勇侯的案子只差最後一份忠勇侯舊部證詞就可以結案,眼下忠勇侯的舊部既然到了金陵,他們的證詞想必已經遞交到了刑部。

  刑部整合案宗,今日就可以把結案的折子遞到昭元帝御案前,但這折子參的是鄆王,昭元帝未必願意立刻理會,拖個三五日總是有的。

  程昶還打算趕在雲浠出征前,把忠勇侯的案子結了呢。

  想到此,他站起身,拿過櫃閣上的官袍就是要換。

  孫海平問:「小王爺,您要去皇城司?」

  他想著程昶才剛轉醒,身子尚未康復,這就出門辦事,恐怕又要操勞,於是道:「小王爺,小的代您去皇城司吧。」

  「皇城司?」程昶愣了下。

  「您不是去找衛大人的嗎?「孫海平看他這副模樣,也是納罕,「您暈過去前,不是吩咐宿台去皇城司找衛大人麼?但您沒提要找衛大人做什麼,宿台就沒去。」

  程昶系袍扣的動作緩下來,經孫海平這麼一提醒,他想起來了,他暈過去前,正是在查方芙蘭之父方遠山的事,且還得知方遠山當年平步青雲,極可能與失蹤的五皇子有關。

  他是該去找衛玠的,可雲浠今晚就要去西山營了,忠勇侯的案子還沒解決呢。

  程昶對孫海平道:「你待會兒讓宿台去皇城司給衛玠帶句話,讓他從方遠山的案子入手,查一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

  言罷,吩咐張大虎套馬車,匆匆往宮裡去了。

  —*—*—*—

  這日是花朝節,在大綏過花朝,很有些講究,白日裡,閨中的姑娘要剪花紙、祭花神,到了晚上,還要去河岸邊放燈許願。

  往年的花朝節,雲浠不是在衙門值夜,就是在外頭巡視,去年她在張懷魯那裡領了差,去絳雲樓上盯著程昶,還恰巧撞上了他落水。今年好不容易得閒,她倒是能留在府中,與鳴翠、阿苓阿久幾人一起剪花紙了。

  忠勇侯的舊部是初十到的金陵,雲浠特地帶了一千兵衛出城去接,舊部一共四百餘人,聽上去不多,看上去倒是黑壓壓一片,因此雲浠沒帶他們入城,而是從城外繞行,直接去了西山營安置。

  其實忠勇侯的舊部遠不止這麼一點,蓋因招遠叛變後,裴闌受命去塔格草原,大多舊部經朝廷重新編製,入了裴闌麾下,餘下像阿久這樣只願效命於雲氏的,就由阿久之父秦忠帶著,退到了塞北吉山阜,等候朝廷新旨,而這一等,就是四年。

  雲浠明日一早就要出征,照理今天該早些去西山營的,但程昶此前說過,她臨行前,他要來送她,她如果早早去了營中,怕就不能與他見上一面了。

  雲浠實在想與程昶道個別,可她連等了兩日,程昶那裡竟一點動靜都沒有,以至於她手上剪著紙,人卻有些心不在焉,頻頻往院外望去,沒留神剪子在她指間一滑,險些割傷她的手。

  鳴翠見這情形,不由問:「大小姐,您是在等什麼人嗎?」

  雲浠還沒答,一旁盤腿坐著的阿久就道:「她能等什麼人,她是著急出去打仗吧!」

  她從高木凳上躍下,來到桌邊,隨手撥了撥桌上剪好的花紙,挑出一朵開得極艷的牡丹,讚歎道:「人間富貴花!這個好,這個給我吧,我拿去掛樹梢頂上!」

  白苓道:「阿久姐姐既然喜歡,拿去好了。」

  阿久滿意地將牡丹收了,問:「你還會剪什麼?要不再給我剪兩個金元寶?」

  鳴翠抿唇一笑:「阿苓妹妹手巧,什麼都能剪好,阿久姑娘可以讓她給你剪一副百花圖。」

  「什麼都能剪好?」阿久似乎不信,她在桌上的彩紙堆裡翻了翻,找出一張紅紙,「我其實不大喜歡花兒啊草啊什麼的,這樣,你給我剪一個將軍,手拿長矛,威風凜凜的那種。」

  白苓點點頭,接過紅紙,仔細思量一番,在紙上落下剪子。

  須臾,一個人像自紅紙上漸漸成形,鳴翠在一旁看著,忽然訝異道:「大小姐,阿久姑娘,你們快來看,這不是少爺嗎!」

  雲浠移目看去,紅紙上的人身著甲冑,眉峰凌厲,與雲洛果真有八|九分相似。

  「我看看!」阿久一手拿過人像,仔細看了眼,當即一拍白苓的肩,驚喜道,「還真像!」

  她對這人像剪紙實在愛不釋手,反覆看了數遍,本想揣入腰囊裡收好,又怕起了褶痕不好看,在雲浠的櫃櫥裡翻了翻,找出一個方木匣,把雲洛的人像收入其中,然後看著白苓,熱切地道:「你再幫我剪幾個人行不行?」

  白苓問:「阿久姐姐還想要誰的人像?」

  「剪一個阿汀,再剪一個老忠頭。」阿久說著,轉而一想,她阿爹帶著忠勇侯舊部回金陵那天,只有雲浠和方芙蘭去接了,白苓沒去,於是道,「算了,老忠頭你沒見過,剪一個我吧,我的人像要比阿汀和雲洛都大些,威猛一些!」

  白苓點了點頭,從桌上仔細揀選了兩張紅紙,持剪剪起來。

  阿久看她剪紙剪得好,一時間也起了興味,從桌上隨意拿了張紙,比對著雲洛的人像,也學著剪起來。

  她手笨,剪了半晌沒剪出個鳥來,立刻自暴自棄,看雲浠也剪得歪瓜裂棗,把她拽出屋,說:「阿汀,咱們去秦淮河邊兒玩吧,我想放燈了,今天是花朝節,可以放燈。」

  雲浠道:「上元節那天不是帶了幾盞燈回來麼?」

  「上回的?早放了!」阿久道,「你是說琮親王府那個小王爺給的祈天燈對吧?你去明隱寺那兩天,你嫂子跟我、鳴翠、還有阿苓一起放的,我們還各自在燈上寫了願望。你別說,那燈真挺靈的,你嫂子在燈上寫『沉冤昭雪』,結果侯爺真的就昭雪了!」

  她勾著雲浠的肩,推著她往府外走:「走吧走吧,再不出門去,過會兒天黑了,咱們就該去西山營了。」

  雲浠一聽這話,心下沉了沉,她頓住步子,對阿久說:「阿久,我有點事要辦,不能陪你去秦淮河。」

  「什麼事?怎麼沒聽你事先提過?」

  雲浠不想瞞著她,可也不知該怎麼與她解釋,思來想去只道:「我事先與一個人約好了,要……先去和他道個別。」

  言罷,她生怕阿久追問,快步走到府門外,解開拴在木樁上的馬,翻身而上,朝阿久招招手:「我一定盡早回來!」

  申時將末,日暮未至,這個時辰,金陵中人或在家中忙著夜飯,或早早上秦淮趕花朝了,街巷中反倒沒什麼人。雲浠一面打馬往琮親王府趕,一面在心中想,她就只去見他一面,跟他說一句她要走了,讓他多多保重就好。

  反正整個金陵都知道他們相熟,她登一登王府的門,又不進去裡面,怎麼了?

  打馬路過一條巷陌,對面有一輛馬車迎面駛來,雲浠原沒怎麼在意,擦肩而過時,忽然覺得不對勁,馬車很眼熟,駕車的人……似乎更眼熟?

  她驀地勒馬,催著馬調了個頭,朝那馬車望去。

  馬車也調過頭來了。

  駕車的人是張大虎,不一會兒,車上下來一人,身著月白常服,眉眼如水墨浸染,手裡拿著一道明黃聖旨,迤然向她走來。

  離得近了,程昶展開聖旨道:「忠勇侯府雲氏女,接旨。」

  雲浠愣了一下,連忙下馬,單膝跪地:「臣在。」

  「朕紹膺駿命,今已查明,昔塞北一役,忠勇侯雲舒廣追出境外,系糧草短缺所致,並無貪功過失,今,令禮部張榜,將其清白之名告昭天下,並賜金印紫綬,以表其功——」

  雲浠適才見程昶要念旨,原還沒有反應過來。

  昭元帝雖下令讓三司查明忠勇侯的冤情,可這案子畢竟牽涉鄆王,審案的過程必定困難重重,即便能夠結案,昭元帝那裡也會拖上十天半月,沒成想程昶竟趕在她出征前就把這案子辦妥了。

  程昶收了聖旨,溫聲道:「陛下已命禮部的人去擬榜了,想必今日夜裡就能張貼出來,就是你哥哥襲爵的事,可能要等到你從嶺南回來以後了。」

  說著,見她仍跪著,提醒道,「還不接旨?」

  「是。」雲浠連忙伸出手,「臣謝陛下隆恩。」

  幾年了,她無一日能盼著父親的污名能夠昭雪,今日聽到這個消息,如同一塊懸在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了地,開心至極。

  接過聖旨,她站起身,不由問:「怎麼是三公子送這聖旨來?」

  程昶道:「刑部結案的折子已經遞到御案了,我進宮見了陛下,跟他說你明日要出征,他就寫好聖旨,讓我先行送過來了。」

  昭元帝不願這麼早批復刑部的折子,程昶知道。

  若旁人催他,他未必肯應允,但偏不巧,今日進宮催他的是被他親兒子追殺了幾次的親侄子,他要粉飾太平,於是只有擬旨了。

  雲浠知道程昶雖說得輕描淡寫,但期間操勞辛苦,哪裡是三兩句話道得清的。

  她不禁道:「三公子為我阿爹的案子夙興夜寐,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答謝。」

  「不必謝。」程昶道,「你明早要出征,早點把這事解決了,你早點放心。」

  他知道昭元帝不喜歡他和雲浠一起,但那又怎麼樣呢?老皇帝不喜歡是老皇帝的事,他知道自己喜歡誰就行了。

  雲浠愕然道:「三公子是特地趕在我出征前,跟陛下討來的聖旨?」

  「我不是說過嗎?」程昶淡淡道,「我要追一追你啊。」

  他眼底有很溫柔的笑意,清泠泠的,明明比這初春的風還淡,卻莫名令人心驚。

  雲浠不由也笑了。

  她抿著唇,垂下眸,一時不知當答他什麼。

  她覺得自己其實不必追。

  程昶看了眼天色,道:「我算了下時間,你如果二更出發去兵營,我們還有兩個時辰,一起過個花朝節?」

  去年花朝節,他來到這裡,算上今天,他剛好認識她一年。

  雲浠點點頭,看了眼手裡的聖旨,對程昶道:「三公子且等等,我把聖旨送回府,立刻就過來。」

  言罷,生怕耽擱一刻,立即翻身上馬,催馬走了。

  一旁張大虎懵懵懂懂地聽了半晌,總算抓住一個明白處,上來問:「小王爺,咱們要陪雲將軍一起過花朝節是嗎?」

  程昶看他一眼,沒說話。

  張大虎於是興奮地道:「太好了,小的上回看雲將軍喜歡放燈,還打算趁她出征前,買幾盞送——」

  「不用送了。」不等他說完,程昶便打斷道。

  他指著張大虎,吩咐馬車旁兩個武衛,「趕緊把他架回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