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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昏黑中,程昶聽見有人焦急地喊:「小王爺,小王爺!」

  是孫海平與張大虎的聲音。

  他想回應他們,可是動彈不得。

  漸漸地,這些聲音遠去了,像是沉入了水底,慢慢被另外一種熟悉的、嘈雜的聲音所代替。

  「老實點!」

  像是有人在呵斥。

  「警察叔叔,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就是來我廟裡算命的,你說他一個金領,年入百萬,高端大氣上檔次,怎麼還搞封建迷信這套呢?」

  這是……杭州城郊的老和尚?

  一旁兩個小護士在笑,這老和尚六十好幾了,還喊人警察叔叔。

  「再說了,你看我這不是主動報案了嗎?不是主動下山去找他了嗎?」

  警察一邊在本子上記,一邊說:「報警是你一個公民的基本義務。颱風天把人趕下山,要不是人女朋友來找,你後悔一輩子。」

  「是,是,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我肯定第一時間告訴警察叔叔。」老和尚道,又嘀咕,「誰也不知道他這麼能找死啊……」

  警察指著老和尚腳邊的一個五彩斑斕的編織袋問:「這麼一大包,裝的什麼東西?」

  老和尚耍滑頭,拿著腔調道:「俺山裡人,好不容易進一趟城,打算去西湖、靈隱寺、杭州銀泰城玩兒幾天,帶的換洗衣服。」

  說著,彎腰「嘩啦」一聲把編織袋拉開,翻出裡頭的體恤、夾克衫,主動交給警察檢查。

  他沒犯法,警察其實沒必要看他帶了什麼,說了句「行了行了」,讓老和尚把編織袋收好,看向一旁廖卓和段明成。

  廖卓他認識,傷者的女朋友,報警的就是她。

  旁邊這個……

  廖卓介紹道:「他是程昶的大學室友,聽說他出了事,剛從上海趕過來。」

  「我姓段。」段明成道,「謝謝警察同志,給您添麻煩了。」

  警察一點頭,他接到報警電話,聽說山裡出了車禍,於是進山幫忙把傷者送來醫院,眼下傷者這裡有人照顧,車禍的原因也找到了,系颱風天開車,也就沒他什麼事了。

  他看向老和尚,叮囑了句:「記得等橙色警報過了再上高速。」然後把筆錄本合上,揣好走人了。

  警察一走,護士就過來了,看了廖卓一眼:「病人家屬,過來交個費。」

  廖卓點點頭,剛要跟著過去,段明成把她一攔,問:「你家裡那事兒,處理好了嗎?」

  廖卓愣了下,一時之間難以啟齒。

  十年前她舅舅因為賭博鬥毆,進了監獄,前陣子出獄,又沾上賭博,借了高利貸,結果還不上,一個人跑路了。後來高利貸找上門,把廖卓的媽媽堵在家門口。

  廖卓幫忙還了一些,眼下還欠了三十萬。

  前兩天她去程昶家裡,程昶還問過她這事。

  廖卓有點尷尬:「他和你說了?」

  「他沒提。」段明成道,「我知道。」

  但凡社會上有點關係,稍微一打聽就知道了。

  段明成看廖卓這副樣子,道:「他住的那個重症監護,一天六千到兩萬,燒錢,我去繳吧。」說著,從錢包裡掏出一張卡,「他在他哥那裡留了張卡,之前我從上海過來,他哥把卡拿來給我了。」

  廖卓於是點了點頭:「那謝謝你了。」

  段明成道:「小事兒。」

  段明成一走,老和尚左右看看,提著編織袋走過來,笑嘻嘻地道:「姑娘,我能去看一眼你男朋友不?」

  廖卓皺了皺眉:「他在重症監護,不能隨便探視。」

  「我好不容易下山一趟,讓我去看看唄。」老和尚道,「再說了,他又沒親人,今天也就我來看看他,以後八成沒什麼人會來了。」

  廖卓問:「你怎麼知道他沒親人?」

  「他來找我算命啊。天煞孤星,無父無母,親緣寡薄,我看你也不是他女朋友吧,你瞧著是挺喜歡他,他不見得喜歡你。」

  老和尚道:「他心裡裝著別人哩。」

  「誰?」

  老和尚耍起無賴:「你去跟護士說一聲,讓我去看看他唄,就隔著窗,看一眼行不行?看了我就跟你說。」

  廖卓略一猶豫,轉頭去護士站了。

  過了會兒,一個護士跟著她回來,對老和尚道:「病人還沒脫離危險,探視時間只有五分鐘,只能隔著玻璃窗看,不許進裡面。」

  說完,帶兩人去洗了手,穿了無菌衣和無菌口罩。

  隔著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看去,程昶正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儀器,他的面色蒼白如紙,額頭上隱有一點烏青,大約就是俗稱的印堂發黑,但他的生命體征已趨近平穩。

  「看好了嗎?」一旁的護士問。

  「看好了看好了。」老和尚答道,隔著窗戶雙手合十,說了聲:「阿彌陀佛,希望你早日康復。」

  兩人一起出了重症監護區,廖卓問老和尚:「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老和尚掏出手機,上下滑了滑,翻出個二維碼,說:「我要算算,算好了我就告訴你。這是我微信,咱倆加一個?」

  廖卓看他一副江湖騙子的樣子,不想理他,見段明成從電梯裡出來,走了過去。

  老和尚無奈地聳聳肩,拎著編織袋,朝走廊另一頭的樓梯間走去。

  這是已過了凌晨十二點的醫院,除了急診,四處都很安靜。

  樓梯間裡有盞燈壞了,懸在頭頂,忽閃忽滅,老和尚一進到樓梯間裡,便把那副嬉皮笑臉的神情收起來了,他扶著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越走面色越沉凝,漸漸地,他皺紋遍佈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駭然,連帶著腳下的步子也加快起來,到最後,一股腦兒衝出了最後一層的樓梯門。

  他照著指示牌,快步出了急診大廳,繞去醫院後院。

  外間的風已停了,這個後院離醫院的太平間很近,除了幾個煙民,一向沒什麼人來。

  然而到了這個點,角落裡蹲著抽煙的幾個人看到老和尚,大約是覺得他古怪,心裡發怵,將煙頭在地上杵滅了,很快走了。

  老和尚踩著枯枝,找了一個地方坐下,然後拉開編織袋,從最上頭一層體恤與夾克衫下取出一隻搖鈴,一個香爐,幾支香與一本十分老舊的線裝書。

  他把香點燃,插入香爐中,擺好陣仗,然後抬頭看向空茫處,抬起手背,顫巍巍地揩了一把汗,忽然道:「你聽得到我說話吧?」

  「你還沒死,一定聽得到我說話吧。」

  如果這會兒有人在,看到這老和尚,一定會覺得他瘋了。

  他對著一團空氣說話,彷彿他的眼前立著鬼魅。

  「我問過我師父了,你眉間的那一點烏青,是人魂遊離之態,你是三世善人,是好人,不會這麼輕易沒命的。」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其實也很怕,剛揩過的額頭又滲出細細密密的汗,他於是沉了口氣。

  「我不是、不是故意趕你走的,颱風天氣,你好歹躲在車裡,等雨停了再下山啊……」

  「師父說,世間一切善惡,皆有果報。你現在半死不活的,我有責任,我……試著救救你,你如果醒了,咱們兩不相欠,如果醒不來,也千萬不要來找我算賬。」

  言罷,他舉起搖鈴,翻開面前的一本線裝書,順著第一行「魂兮歸來」四個字,一字一句的念誦起來。

  老和尚是修過佛道的,他甕聲甕氣地念起經文,起初還清晰可聞,漸漸地匯成一串變徵之音,伴著陣陣搖鈴聲,沉入這中夜之中,雜雜杳杳一片。

  他念著念著就閉上了眼,四周不期然起了風,風聲漸勁,吹動著他眼前的書卷翻飛作響。

  這個夜忽然喧囂起來,似乎老和尚所念出的每一句經文,與這夜風混雜在一起,都能起死人魂。

  不遠處有靈車駛入醫院,護士從太平間推出屍體,關上門的一剎,有風順著窗隙滲入太平間內,吹動著每一具屍身上的白布緩緩飄動。

  靈車遠去,有親人悲慟哀哭。

  這個偌大的醫院,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

  魂兮歸來,彷彿就在耳畔。

  順著樓層往上,程昶的重症監護室,兩個穿著無菌衣的護士推開門,對著心電監護儀記錄數據,其中一人看了眼程昶,不由道:「他長得真好看。」

  「是啊。」另一人附和,「剛送過來那會兒,我就在想,怎麼能人長這麼帥。」

  兩人記完數據,剛要出監護室,忽然地面顫了一下。

  「怎麼回事?地震嗎?」

  「又不是四川,哪這麼容易地震的?」

  可這話話音一落,地面又顫了一下,隨即輕輕震顫起來。

  兩名護士對看一眼,一時鬧不清狀況,忙亂之中只來得及說一句:「保護病人!」

  其中一人連忙扶住程昶的病床。

  就在這時,心電監護儀忽然發出警報聲,病床上,程昶的呼吸急促起來,他面色蒼白,驚若天人的眉眼在這一瞬間妖冶異常,口中喃喃似想說話,噴出的熱氣撲灑在呼吸罩上,伴著一旁儀器低低的驚叫,詭異得像來自幽冥的鬼魅。

  魂兮歸來。

  扶著病床的護士看呆了去,尚未緩過神來,只見程昶的胸猛地一個起伏,他忽然睜開眼。

  明明是非常好看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這就這麼直直看過去,白的慘白,黑的地方,似乎要匯聚這濃夜裡的所有的暗,能把人吸進去。

  護士嚇得「啊——」一聲驚叫,連連往後退去,跌倒在地,驚恐萬狀地望著病床上躺著的人。

  然而,這一切只不過發生在一瞬間。

  待她從地上爬起來,重新朝四周看去,監護室裡剛才的震盪,彷彿只是一場幻覺。

  心電監護如常,指數也如常,而病床上,程昶已緩緩閉上眼,再次陷入無盡的昏黑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