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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章

  程昶不是一個嘴碎的人,且他知道,今日這事由他來說,或有裴府的人來說,意義是不一樣的。

  琮親王身負奸王之名,一向不涉紛爭,裴府的水太深,倘王府因今日的事趟了進去,日後再想抽|身,怕就難了。

  還不如讓馮管家來開這個口。

  左右今夜堂堂小王爺在裴府遇襲,此事可大可小,捏著這麼一個把柄在手中,不怕馮管家不說實話。

  程昶道:「雲浠小姐討要的那封信,是雲將軍寫給朝廷,揭發招遠叛變的急函。」

  「早前雲浠小姐曾去樞密院向裴將軍打聽過急函的下落,裴將軍言辭含糊,只稱是尚未找著。但是今日我與雲浠小姐路過西院淨室,無意間聽說裴將軍早已將急函取了回來,大約還有焚燬之意。至於此事的細枝末節,老太君可以問問你們府上的馮管家,他當時也在場。」

  程昶起了這麼一個頭,將後頭難以啟齒的部分全拋給了馮管家。

  頂著老太君灼人的目光,馮管家不得不硬著頭皮開了口。

  說雲浠如何想取那信,裴闌如何不肯給,又說裴闌如何利用這信,迫得雲浠退了親。

  老太君越聽臉色越白,到末了,顧不得裴銘與幾房夫人的攔阻,揮杖就往裴闌腰股間打去,怒斥:「你這個逆子!」

  她到底是女將出生,饒是年至古稀,力道也極重,這幾杖她實實在在下了狠手,落到裴闌身上,疼得他渾身一震,咬緊牙關才穩住身形。

  琮親王勸道:「老太君息怒,照本王說,此事裴將軍雖有錯,但也算不上什麼大是大非。再者說,那急函的消息,他既沒瞞著大理寺,也沒瞞著今上,找也是他找回來的,不過耽擱了些日子罷了,實在不值得您為此氣壞了身子。」

  他不想摻和裴府的家事,這事管到這個份上,就夠了,和了一陣稀泥,見老太君稍緩過心神,便領著王妃與程昶一同告辭。

  琮親王的言外之意,老太君聽明白了。

  此事裴闌做得很周全,急函的消息,他不光跟大理寺,連今上那裡也交代過,雖然私下扣了急函一些日子,但誰能證明?到時候一旦有人追問,推說一句急函在送來金陵的路上耽擱了,他什麼錯處都沒有。

  可是……一樁事的是與非,豈能單以結果論之?

  琮親王走後,裴銘又要去扶老太君,卻被她一聲怒斥喝退。

  「你去,與你養的逆子一併給我跪著。」

  「母親?」裴銘不解。

  「方纔有外人在,你是當朝尚書,我給你留面子。我現在問你,這整樁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太君怒不可遏:「洛兒的案子關乎招遠叛變,其間牽連複雜,闌兒久不在金陵,僅憑他一人,便只是扣下一份證據,未必會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此事必然是經你默許,是你在裡頭摻了一腳,教他這麼做的!」

  「你們難道是看侯府敗落,也要落井下石嗎?」

  「你們——你們父子二人,怎能如此喪盡天良?!」

  老太君說著,一時怒火攻心,跌坐在身後的木椅上。

  裴銘見母親如此,心中憂急,不由膝行幾步,解釋道:「母親,此事並非您想得這麼簡單。」

  「您且想想,當年太子殿下是如何過世的?您再想想,雲洛本事不亞其父,天生將才,他去塞北前,今上為何不讓他承襲爵位,為何不讓他來做這個統帥?僅僅因為老忠勇侯在前一役中貪功冒進嗎?」

  「不,今上是因為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仁德,一直為今上所看重。當年塔格草原蠻敵入侵,正是太子殿下保舉老忠勇侯出征的。豈知那一仗雖勝了,卻是慘勝,連老忠勇侯也因禦敵而死。」

  「太子殿下原本身體就不好,老忠勇侯一死,他把過錯歸咎於己身,更是一病不起。」

  「後來朝堂上有人參老忠勇侯貪功冒進,今上為什麼會信?他不是信,他只是想告訴太子殿下,塞北的仗沒打好,不是太子的錯,而是那些將軍沒本事。他只是想讓太子殿下寬心,讓他快些好起來。」

  「在今上心中,良將難得,可是一個未來的仁君,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隨後今上才任命招遠出征,把雲洛調為副將,以示懲處。」

  「可惜,就是這個決定,把太子殿下送上了絕路。招遠叛變的消息傳回金陵,不過一月,太子殿下便嘔血病逝。」

  「招遠一案,為什麼會成為今上的心中刺?不是因為招遠投敵有多麼可惡,而是因為太子殿下因此身隕啊!」

  裴銘說到這裡,沉了一口氣:「母親,您且想想,今上這一生勤政務實,建立多少豐功偉績,實實在在是個明君。可臨到暮年,卻犯了這麼一樁……」

  他環目四周,見都是可信之人,續道,「犯了這麼一樁糊塗官司——不委任雲洛為將,反讓招遠領兵,累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數千百姓、上萬將士賠進性命,累及太子身隕。」

  「這是今上一輩子的痛,您叫他如何面對?」

  「有時候,一樁事做錯了,既然沒有挽回的餘地,那便容它錯下去好了。誰都不去提,彼此才能相安無事。」

  「正如雲洛這樁案子,只當他是跟著叛了變,又或是延誤了軍情,隨意處罰責個就罷。只要順了今上意,一筆帶過去就行了。」

  「若您執意要讓闌兒把雲洛的急函呈去大理寺,呈去今上跟前,豈不等同於明明白白地告訴今上,『您當年做錯了,是您愛子心切,乃至挑錯了將帥,您若是讓雲將軍領兵,塔格草原上的將士與百姓們便不會平白犧牲,太子殿下也不至於因此而亡。』豈不等同於當著今上的面,去揭他的傷疤嗎?」

  「還不如將這一份急函扣下來,只稱是沒找著,又或是耽擱了,一了百了。」

  老太君一語不發地聽裴銘說完,問:「所以,你是因此才慫恿闌兒扣下洛兒的急函?所以,這也是你不願讓闌兒娶阿汀的原因?」

  「阿汀是忠勇侯府的孤女,一旦闌兒娶了她,日後便與忠勇侯府脫不開干係了。」

  「你怕今上一見到闌兒,就想起洛兒,想起招遠,想起薨逝的太子?」

  「是。」裴銘點頭,「母親明白兒子。」

  「你糊塗啊!」老太君倏然起身,拄杖大罵,「聖心難測,你怎能憑著今上一時的態度,就妄圖揣測他的心思?」

  「若一切真如你所說,今上早就對忠勇侯府生了嫌隙,三年多前,闌兒出征前夕,滿朝均是質疑雲洛叛變之聲,今上怎會單憑琮親王一句話,一力將洛兒的案子壓了三年?」

  「若真如你所說,今上寧肯錯下去,寧肯一了百了,今次洛兒的案子判下來,又怎會只治了一個延誤軍情的罪?」

  「是,你可以解釋說,或許今上心中對忠勇侯府是有幾分歉疚的。但今上也是人,更是一個明白人,你怎知他不會思過,不會亡羊補牢?」

  「當年太子之死,他至悲至痛乃至於犯下大錯。但三年了,三年了啊,三年多時間,還不夠他明白過來,痛定思痛嗎?他如今是怎麼看待忠勇侯府的,你從何得知?」

  「等他回過神來,你以為他看不出你與闌兒背後這些動作?你能料到他真正的心思是怎樣的?」

  「他當然不會動你們,但你們這樣鑽空子,自以為揣摩到了聖意,從今往後,今上又會怎麼看你們?怎麼看待裴府?!」

  「更不提當年裴府落難,你被派去塞北那荒涼之地當知州,手上半點實權也無,若非雲舒廣幫你助你,你如何得以陞遷?如何回到金陵?」

  「人行在世,當堂堂正正,上無愧於蒼天,下無愧於已心,方能立足於這天地間!眼下侯府遭逢不測,只餘孤女寡嫂,你,還有闌兒,卻為了一己私利,趨炎附勢,一味將她們撇開!」

  「人在做,天在看!」老太君氣得渾身發抖,連連拄打木杖,「你們忘恩負義,遲早——遲早會遭報應的!」

  裴銘與裴闌見老太君如此,當下也顧不得跪著,連忙上前去扶她,勸道:「母親,兒子不會不管侯府的,等這事風頭過去,若阿汀那裡有什麼可相幫的,兒子定然會派人過去幫襯著。」

  「至於洛兒,他人已沒了,這案子怎麼定罪,對他來說都沒什麼要緊,明日一早,我便讓闌兒上一封折子,請今上憐惜侯府的孤女寡嫂,不要斷了侯爵的俸——」

  「你住嘴!」老太君嘶聲呵斥。

  「不對,」她倏而一頓,像是想起什麼,臉色一下發白,又連聲道,「不對不對,你這麼做,該不會是,該不會是……」

  然而話未說完,她驀地提不上氣來,雙眼一翻,逕自昏暈過去。

  —*—*—*—

  至中夜,程昶隨琮親王回到王府。

  雨已落下了,府門口的廝役舉了傘來迎。

  回府的一路上,琮親王都沉默不語,入了府,程昶拜別了他與王妃,就要回自己院子。

  琮親王注視著他的背影,半晌,喚了聲:「明嬰。」

  明嬰是程昶的字。

  程昶步子一頓,回過身來:「父親。」

  琮親王看著他,雨夜風燈,他執傘而立,明明還是從前那副樣子,卻實在有幾分不一樣了。

  到底哪裡不一樣,他這個做父親的也說不上來。

  跋扈,闖禍,那都是明面上的,琮親王記得,昶兒小時候也很規矩,日日粘著他哥哥,後來哥哥沒了,他才一日一日地養歪了性子。

  就好比眼下自己將說的這番話,若還是從前的昶兒,他是不會對他說的。

  「裴府的事情,侯府的事情,你少摻和些。今上……你皇叔父上了年紀,金陵這些高官門第,水深得很,你該遠離則遠離。」

  出乎意料的,程昶的眉宇間沒什麼意外之色,更沒追問原因。

  他只是點了一點頭:「知道了。」

  琮親王略一怔:「你……」

  他還當他近日與那侯府小姐走得近了些,想要攪和進這場是非呢。

  琮親王妃見琮親王這副樣子,以為他又要斥責兒子,連忙攔著:「昶兒好不容易收斂了性子,今晚又沒犯什麼錯,王爺擺臉色給他看是要做什麼?」

  又想起一事,笑著對程昶道:「你今晚可仔細聽你表姨說了?綰兒做得一手極好吃的蓮花糕,等過兩日你休沐了,母親邀她過門,叫她做給你吃可好?」

  程昶愣了下:「綰兒?」

  琮親王妃故意板起臉:「瞧你這心不在焉的樣子?就是你那表妹,禮部林家的小姐,綰兒是她的閨名。」

  又切切打聽,「你覺得她怎麼樣?」

  程昶反應過來。

  哦,就是他的那個相親對象。

  他想了想,答:「還可以。」

  確實還可以。

  論長相,稱得上是很美了;論性格,看樣子也算溫婉可人。

  這個年代不講究學歷工作和薪資,女子能讀個書認個字就很不錯。

  聽那個林氏小姐說,她小時候念過《女則》與《論語》,是個識字的,這就行了。

  雖然還沒什麼感覺。

  程昶上輩子的戀愛史比較慘痛,由於先天的心臟病,幾乎都是潦草收場。

  他其實很受歡迎,長得好看,又能靜得下心學習,門門功課第一,從中學到大學,十年如一日的校園男神。

  高中時期,單是情書就收滿了三個抽屜。

  初戀是在高二,女朋友是矮他一屆的藝術生,少男少女,情竇初開,見個面拉個手就臉紅心跳。

  有回晚自習下課,他送小女友回家,或許是弄堂裡的月色太好,把小女友的臉蛋照得皎如霜雪一般,他心神微動,撩開她散在脖間的發,埋首便吻了下去。

  這是他的初吻,雙唇碰上如花葉一般的柔軟,心怦然得直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可惜下一刻,他就暈了。

  事後在醫院醒來,醫生說,他是犯了心臟病。

  程昶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禮拜,其間老師來看過他,朋友來看過他,同學也來看過他,惟獨小女友沒來。

  兩個禮拜後,程昶出了院,在學校裡碰見小女友,小女友萬分悲切地對他說,自己不能和他談戀愛了,父母不允許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有先天的心臟病,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自己眼前離開人世,她怕自己會受不了,會跟著他去,所以她只有分手這一條路可走。

  小女友最後流著淚說,她太喜歡他了,就算分開,她也會一直這麼喜歡他的。

  小女友離開後,程昶一人在操場邊的銀杏樹下立了許久,不是不傷心,但更多的是費解,他不明白太喜歡與分手之間有什麼必然關係。

  但不久以後,當他看見小女友挽著另一個男生的手有說有笑地走在校園裡,他就了悟了。

  那個男生,高大,陽光,帥氣。手裡轉著籃球,恣意奔跑,比他健康。

  人活在當代,身邊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誘惑,每天可面對太多選擇,因此有的路尚未踏上,便預料到結果,有些事尚未堅持,便知道要放棄。

  趨利避害,這是人的本能。

  是自我保護。

  可惜他在初與小女友談戀愛的時候,沒考慮到這些。

  他很孤單,小時候父母先後離世,他在孤兒院住了一陣,後來被老院長收養,寄人籬下的日子過了五年。

  初三那年,老院長去世,他搬回父母的房子,用父母留下的錢養活自己。

  他有朋友,可是都不太親近,大約是因為他較嚴重的心臟病,沒人會與他走得太近。

  所以程昶在初與小女友戀愛時,是把她當成生命力很重要的人的,他甚至開始為彼此的未來打算,如何養好自己的身體,如何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亦或自己創業,賺了錢,然後向她求婚,給她一個衣食無憂的生活。

  吃一塹,長一智,後來他上了大學,參加工作,再遇到喜歡他,他亦有點感覺的姑娘,他都會事先說明,自己有先天心臟病,比較嚴重的那種。

  大學那幾個還會試著與他交往兩三個月,工作後再遇到的,聽說他有心臟病,都是沉默,隔天一條短信過來,意思很直白,「我覺得我承受不了這樣的未來」。

  期間也有一個堅持得久的,卻在他做了心臟搭橋手術,裝了起搏器以後,提了分手。

  程昶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的心要靠機器才能維持跳動,或許在常人眼裡,已不能算是個完整的人了。

  誠如事到如今,他再回想少年時,最初那個小女友究竟長什麼樣,他已不記得了。

  只記得她很擅畫畫,臨分手時,她送給他一個素描本,本子上畫滿了他各種各樣的模樣,看書時,寫字時,微笑時,走在弄堂裡回頭看她時,筆觸間略去他眉宇的懨懨病態,灑上陽光,出奇的好看。

  好看得讓程昶相信,她當年是真的太喜歡他。

  可惜那個素描本,在一次他搬家後遺失了,一如他不記得她的模樣一般,並不怎麼可惜。

  程昶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便如奔走在這塵世中的芸芸眾生,最終在心上裹了一層堅硬的殼,且他的殼格外厚,彷彿杜絕了情念,以至於後來遇到再多形色萬千的女子,他也沒動過心。

  實在太難動心了。

  程昶工作幾年後,參加過不少同學同事的婚禮,有的在歐洲的小禮堂裡,有的在富麗堂皇的酒店,有的則是鄉下的流水席。

  無論哪一種,到末了,都要新人宣誓,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無論貧窮,富貴,疾病,相守白頭,永不離棄。

  這是一雙人走進彼此生命的儀式。

  程昶見證了太多,雖然歆羨,並不多感慨。

  因他覺得,他這一輩子終歸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一個人享受歡愉與收穫,一個人承擔疼痛與疾病,沒有人會走進他的生命。

  —*—*—*—

  是夜,程昶聽著琮親王妃絮叨起林家小姐的好處,一時想起前塵往事。

  他倒是不排斥那位林家小姐,人美賢惠性格好,把距離保持妥當,可以先試著處處看。

  左右他這輩子攤上一副康健身子骨,娶妻還是無妨的。

  就是不知道那個林氏小姐喜不喜歡狗,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還是要養只寵物狗。

  起碼一隻。

  等回了房裡,程昶才想起一樁要事——他忘了和琮親王提自己在水榭遇襲的事了。

  這事他雖然不想聲張,但害他的畢竟是王府養了幾十年的家將,便是他不說,不出三日,琮親王也能查到。

  想起遇襲的事,程昶就想起雲浠。

  他枕著手臂,躺在榻上,想著雲浠退婚時,一臉決然的模樣,當時她掌心的傷口破開,一滴滴又滲出血來。

  她畢竟是為了救他才傷的。

  程昶一時慨然,心中想,也不知她回府後,重新包紮過傷口沒有,那麼好看的一個姑娘,身上還是不要留疤才好。

  還有她哥哥的事,也不知道要怎麼解決。

  罷了,自己到底承了她的情,明天一早差人去問問,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相幫的。

  一時悠悠然入夢,夢裡竟有刀光劍影。

  一柄短刃向他襲來,森冷的寒氣割向喉間,這時,一隻手從旁側伸來,將短刃推開。

  雲浠回頭看他,問:「三公子,您沒事吧?」

  程昶剛要答,不知怎麼,眼前的景物倏而模糊起來,亭台水榭驀地倒轉,彷彿置身湖中,目之所及斗轉星移,他一時恍惚,再睜眼,額上懸著的竟是手術室刺目的無影燈。

  有人圍在病床邊,問:「這個病人什麼情況?」

  「心臟驟停。」

  又有人在喊:「上除顫儀。」

  「準備開胸。」

  刺痛的電流一下貫穿他的全身,他隨著電流猛地一起,猛地一落,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氣,那團呼吸卻炸裂在心肺中,讓他整個人痛不欲生。

  「救得活嗎?」

  「難說。」

  又有人在耳邊道。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這種,置身於生死邊緣,只一腳就要邁入無間地獄的感覺。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拚命告訴自己,活著不易,活著不易,堅持下來。

  後來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程昶頭疼地想。

  後來?哪有什麼後來?他溺入了水中,再醒來,就成了另外一個程昶。

  ……

  程昶驀地坐起身,額間儘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陣氣,才發現方纔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只是太真實了些。

  手術室,除顫儀擊在胸上的痛,還有醫務人員的對話。

  真實得讓他分不清究竟是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蝶。

  真實得彷彿就是他此刻當下,正經歷著的一切。

  可他現在,分明還坐在自己的臥榻上,還是那個琮親王府的小王爺。

  窗外的雨還在下,梅雨時節,金陵一旦落雨便沒個歇止。

  隔著一層窗紙望去,外間蒼蒼茫茫如染霧氣,叫人辨不清晨昏。

  程昶又在榻上坐了一會兒,這才起了身,叫人打了水來清洗,問:「什麼時辰了?」

  「回小王爺的話,剛到卯正。」門前一名小廝應道,又提醒,「您今日休沐,不必去衙門應卯。」

  程昶點了一下頭,往門外一看,只見院中多了幾名生面孔的武衛,問:「怎麼回事?」

  「回小王爺的話,這幾人是王爺大清早派來護衛您安危的,什麼原因王爺沒說,終歸是為了您好。」

  程昶反應過來,八成是琮親王從哪裡得知了王府的家將反水的事,增派人手過來保護他周全吧。

  程昶沒應聲,想趁著今日休沐,去京兆府一趟。

  張大虎已在京兆府的柴房裡扮了好幾日死去的艄公,想來該有些眉目了,他過去問問情況,順道再問問雲浠,看看她哥哥的事怎樣了。

  這麼想著,程昶便回房更衣。

  身後的小廝跟進屋,一面伺候他,一面頗興奮地道:「小王爺,小的今日天沒亮,打聽到一樁稀罕事。」

  這名小廝叫孫海平,常跟在程昶身邊,人在一眾小廝中算得上聰明靠譜,缺點就是嘴賤得很。

  程昶下意識問:「什麼稀罕事?」

  「就是那個,侯府家的破落小姐,她昨晚不是在裴府老太君的壽宴上,跟他們家的二少爺退親了麼?」

  「按說她幹了這麼一樁石破天驚的事,人該消停些了吧?可她偏不。您猜怎麼著?今兒天還沒亮,她就帶著老忠勇侯的牌位,她哥哥的牌位,去宮門前跪著了,說什麼要給她的哥哥伸冤。」

  程昶一愣:「有這回事?」

  「是啊。」孫海平道,「叫小的說,這侯府的破落小姐也忒傻了,她哥哥早死了八百年了,當年屍體抬回來的時候,咱們還撞見過,燒得焦黑,塵歸塵,土歸土的事了,有什麼好伸冤的?」

  「再說了,昨夜今上剛一道旨意下來治你哥哥的罪,又沒礙著你什麼事,你連天亮都不等,這就上趕著跑去宮門前喊不服?這不平白給今上添堵了麼?」

  孫海平咂咂嘴:「小王爺,您說,咱們要去宮門口瞧個熱鬧麼?聽說有不少人都趕去瞧熱鬧了哩。」

  程昶一時無話,半晌,撿了個重點:「雲洛的屍體抬回金陵,應該在棺材裡,你……我們是怎麼撞見他的屍身的?」

  「這就要怪那破落小姐不長眼,迎面撞了小王爺您的馬車唄。結果您還沒怎麼樣,反倒是她驅的板車不經事,摔得連棺材掀了蓋,這不,她哥哥的屍身才翻出來。她當時還氣呢,可巧她不佔理,沒人幫她,她也識時務,一個人把她哥哥屍身抬回了棺材。」

  程昶怔了怔:「你這意思,是她一個人把雲洛的屍首帶回金陵的?」

  「好像是吧?當時咱們都吃醉了酒,沒記太清。小王爺您那會兒當真大人有大量,她這麼冒犯您,您也沒與她多計較。」

  程昶聽了這話,心間一時不是滋味。

  他實沒料到他與雲浠之間還有這樣一段過節。

  照這麼看,雲浠如今盡心竭力地幫他查案,甚至在他遇難時,奮不顧身的相救,實在難能可貴。

  程昶想,縱然那些錯事是真正的小王爺犯下的,可他既然穿過來,沒道理光享受他的富貴榮華,享受他這副康健身子骨,卻不對他的過往負責。

  程昶默坐了一會兒,對孫海平道:「你把我的官袍拿來。」

  孫海平嚇了一跳,以為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他家小王爺要勤勉務公,連休沐都要去大街上巡一圈了呢。

  過了片刻,他又自以為想明白,頗興奮道:「小王爺,您是不是想穿著官袍,帶小的們去宮門口瞧那破落小姐的熱鬧?這樣好,有官袍在身,咱們也不至於被宮門口那些殺千刀的護衛攆走。」

  說著,立時取了官袍來,要幫程昶換上。

  程昶看了一眼,發現是便服,道:「不是這身。」

  御史的官袍分兩種,一曰便服,二曰朝服。

  古來御史乃天子耳目,犯言直諫乃是本職,便是品級再低,遇上要諫言的事,也有直接面聖的資格。

  所謂便服,是程昶巡街穿的官袍。

  而所謂朝服,就是他面聖穿的了。

  孫海平愣道:「小王爺,您、您這是要穿朝服?您要進宮見皇上?」

  程昶看了眼天色,伸手讓孫海平更衣,催促:「快些吧,再晚早朝就結束了。」

  —*—*—*—

  雨水自中夜落下,到了天明時分,已不似夜裡滂沱。

  雲浠接到聖旨,帶著父親與哥哥的牌位來到宮門跪著時,四周還漆黑一片,也不知何時,天漸漸就亮了。

  上朝的大臣一個接一個從她身旁路過,有人只看一眼她身前牌位上的名字,就遠遠避開,有人好心,上前勸她一兩句,見她不肯走,搖了搖頭也走開了。

  想想也是,她昨夜先是退了與裴闌的親事,得罪了裴府,後又接到今上問罪哥哥的聖旨,忠勇侯府淪為罪臣府邸。

  落魄到如今這個地步,還有誰肯幫她?

  還哥哥清白,也只有靠自己了。

  雲浠筆挺地跪著,雙目注視著眼前巍峨廣袤的綏宮,一身朱色捕快勁衣早已濕透,原本明快的色澤變得暗沉沉的。

  綿綿密密的雨水順著後頸,滾落她的脖間,但也不覺得冷,想來跪了這許久,早已適應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雲浠想,這回又是哪一位大人來看自己熱鬧了呢?

  罷了,看就看吧,只要她能將懷裡的急函親手呈給今上,只要能還哥哥清白,她不怕成為別人眼裡的笑話。

  不期然間,頭頂一方天地瀟瀟雨歇。

  雲浠愣了愣,仰頭看去,身前不知何時立了一人。

  程昶持著傘,一身蒼藍朝服如水墨浸染,那雙驚若天人的清冷眉眼,稱著這一天一地的雨霧,直要令山河失色。

  他看著她,問:「信帶來了嗎?」

  雲浠啞然道:「什麼信?」

  片刻後,她又反應過來,點了一下頭,說:「帶來了。」從懷裡取出一封用荷葉包著的信,遞給程昶。

  這是那封唯一能證明哥哥清白的急函。

  雲浠不知道程昶來做什麼。

  她只知道,他不是來瞧她熱鬧的。

  她從他的眼裡看得出。

  程昶接過信,細看了一遍,然後俯下身,看著雲浠,說:「我……從來沒有在皇帝面前諫過言,不確定自己可以做到幾分。」

  「但是我,可以幫你試試。」

  「你願意信我嗎?」

  雲浠愣愣地看著他,彷彿難以置信一般。

  好半晌,她像才反應過來他究竟說了什麼,抿緊唇「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程昶於是將雲洛的急函重新用荷葉包好,揣入懷中。

  他把傘遞給雲浠,說:「傘你拿著。」

  然後淡淡一笑,「好,那我就去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