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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章

  宴上響起竊竊私語之聲。

  老太君看著雲浠,眼前的姑娘一身青衣,目光堅定得令人心疼。

  老太君不是傻子,來金陵的這些日子,縱然有人遮著掩著,她也聽了不少裴闌與姚素素之間的風言風語,加之先前,裴銘與裴闌對這門親事百般推拒的態度……

  老太君明白過來,她沉下臉,對裴闌道:「跪下。」

  「祖母?」

  「你給我跪下!」

  老太君聲如洪鐘,容不得絲毫反駁。

  裴闌的雙唇抿成一條薄線,默了片刻,撩了衣擺就勢要跪。

  裴銘從旁一攔,勸道:「母親,今日是您的壽宴,闌兒縱是犯了什麼錯,私下責罰則個就是了,如何要叫他跪著?便不提他剛授封了大將軍,這麼多貴客在,駁了他的臉面是小,駁了您的臉面才是大。」

  這時,外間忽有人來報:「稟老爺,府外來了個大理寺的吏目,說有要事要求見忠勇侯府的少夫人與雲浠小姐,方纔他去侯府沒尋著人,找來了這裡。」

  裴銘聞言,明顯一怔,想了想,對老太君道:「怕是侯府的案子。」

  又道,「這是要事,耽擱不得,快請那吏目進來。」

  吏目一臉匆匆色,進得廳中,禮數都未行周全,便道:「稟少夫人,稟雲浠小姐,招遠一案,雲將軍的罪名定了,是延誤軍情。」

  方芙蘭聞言,臉色一白,險些要站不穩。

  老太君急問:「洛兒那孩子行事果決,聰明透頂,戰場上急擅變通,怎麼可能延誤軍情?」

  然而事已至此,她深吸一口氣,緩下心神來又問,「那侯府……可有因此獲罪?」

  「倒是沒有。」吏目道,「大理寺接到的消息,只稱是褫了雲將軍宣威將軍的稱號,罰沒紋銀若干,具體怎麼處置,還要看今上的旨意。聖旨大約中夜時分就要到侯府了,少夫人與雲浠小姐還是快快趕回去接旨吧。」

  吏目言盡於此。

  可這些話聽入眾人耳裡,哪有不明白的?

  忠勇侯府已成罪臣之家,侯爵沒了是遲早的事。

  宴上一時寂寂,只老太君一人拄著杖,來回踱了數步。

  她又看向雲浠,只見她神色冷靜,彷彿早已料到了似的。

  老太君快行幾步,來到雲浠身前去握她的手,切聲問:「阿汀,你可是因為這事,怕侯府拖累了裴府,這才與裴府退親的?」

  又道,「倘是這樣,闌兒更該即刻迎你過門才是,當年在塞北,侯府於裴府有恩,人世起落不定,兩家既共患難過,如今更要榮辱與共。」

  她說著,寬慰雲浠,「你別怕,洛兒這事——由祖母為你做主,明日一早,祖母就穿誥命服,進宮為洛兒鳴冤。」

  雲浠看著緊握著自己的老太君的手,聽著她的溫言細語,心中微酸。

  然而下一刻,她卻搖了搖頭,低聲道:「回老太君的話,我就是不想嫁。」

  「若您實在要一個原因,可以去問您的二孫子。」

  話說到這份上,再往下深究,就要剝皮露骨了。

  姚杭山見狀,起身笑道:「看來裴府與侯府眼下有要事要解決,既是兩家私底下的事,老夫這個外人便不好在此多過問了,叫老夫說,今日老太君壽宴圓滿,來日,雲將軍的事也一定可以轉危為安。」

  又說了些場面話,便告辭離開。

  眾賓客見樞密使大人走了,再不好多留,紛紛起身跟著告辭。

  宴席上,頃刻只餘了陵王與琮親王府一家子。

  他們是專程被請來為雲浠與裴闌的親事做鑒證的,眼下親事懸而未決,又鬧出了雲洛的案子,老太君擺明了要管,陵王與琮親王都與老太君沾著親故,便也不好走。

  老太君想起雲浠方才說的話——若您實在要一個原因,可以去問您的二孫子。

  目光落回到裴闌身上,怒斥:「還不快說,究竟怎麼回事!」

  言語間,安撫似地拍了拍雲浠的手。

  雲浠看著老太君。

  今日的壽宴上,這位年至古稀的祖母一連說了三次要為自己做主。

  可究竟做什麼主呢?

  祖母終究是裴府的祖母,若今日承她的情,做完主後,自己要怎麼報答,嫁入裴府嗎?

  今日一場風波,雲浠已對裴闌徹底失望,從今以後,她不想再與裴府有一星半點的瓜葛。

  再者說,裴府的這些人,裴銘、裴闌,哪一個不是心機深沉之輩?怎會容著老太君為了侯府的事,把裴府拖下水?他們定有一百種法子應對。

  雲浠想,她還有更重要的事。

  時間緊迫,聖旨中夜就到,她不能,絕不能讓哥哥平白蒙冤。

  她走到裴闌跟前,再次伸出手:「我已退了親,信。」

  她的意思很明確——拿退親換一封能證明哥哥清白的信。

  裴闌看著雲浠,她的眼中明明白白地寫著,倘若他不給信,她就在這裡,當著所有人的面,徹底與他魚死網破。

  左右知道這信的人,不只她一個,還有裴府的馮管家與幾個家僕,還有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她什麼也不怕。

  裴闌沉默片刻,看了一旁的副將一眼。

  副將一言不發地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雲浠。

  信已有些舊了,紙角微卷。

  雲浠接在手中,拆開來一看,信紙上的確是她哥哥的筆跡,末尾還有「宣威雲洛」的署名,以及他早已交還朝廷的官印。

  雲洛在信上寫,「招遠叛變,戰況危急,百里江山恐淪為焦土,塞北百姓遭逢大難,宣威定竭盡全力,拚死一戰,還望朝廷速速發來援兵。」

  然後他在最後說:「此戰凶險,宣威九死一生,倘葬身沙場,心中唯放不下內人與小妹,侯府孤女寡婦,望今上憐憫。」

  一封急函言簡意賅,雲浠看著看著,不知覺間喉間酸澀,連視野都模糊了。

  她的哥哥,到了最後,還在為她與阿嫂考慮。

  但很快,她抬手揩了一把眼角,沒讓淚落下來,邁步到廳中,對上方眾人道:「陵王殿下、琮親王殿下、王妃、三公子,恕雲浠無禮,實在是家有要事,不得不先行告辭。」

  言罷,恭敬地拜了拜,轉身離開。

  老太君追了幾步,喚:「阿汀……」

  雲浠背影一頓,沒有回頭,逕自往外去了,反是方芙蘭回過身,對著眾人再福了福,追著雲浠而去。

  廳中寂然,老太君頹然退了一步,裴銘裴闌要去扶她,被她揮杖打開。

  陵王見狀,上前將老太君摻住,說:「不如由晚輩跟去問一問侯府少夫人與小姐,看看有無可相幫的?」

  「好、好。」老太君連連點頭,她雖不清楚內因,但也隱約猜到雲洛的案子,八成與裴府有些微瓜葛,頹唐道,「阿汀她現在,只怕是不願見老身,如此……有勞殿下了。」

  陵王一點頭,快步離開。

  趙五已套了馬車。

  雲浠剛要走,忽聽身後有人喚:「雲浠小姐留步,少夫人留步。」

  身後的人俊美溫雅,姿態端方。

  雲浠頓住步子,行了個禮:「陵王殿下。」

  對於這位今上的三皇子,雲浠一直十分敬重。

  便說三年前,她獨自一人帶著雲洛的棺材回到金陵,雨水淅瀝,棺材被醉酒的程昶撞翻,露出雲洛的屍身,若非後來陵王從旁路過,申斥了程昶一通,並命隨行的僕從將雲洛的棺材重新抬回板車上,憑小王爺那時的飛揚跋扈,此事都不知當如何收場。

  陵王道:「你哥哥的事本王方才也聽到了,到底是為朝廷征戰一方的將軍,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人扼腕。大理寺那邊是鄆王轄著的,這案子究竟如何判的,本王尚不清楚,先前亦不好插手。待本王差人打聽打聽,再看看能否相幫。」

  雲浠對著陵王一役:「多謝殿下,卑職已想好怎麼做了。」

  「怎麼做?」

  「哥哥不在了,忠勇侯府還有我,他既是清白的,明日一早,我便去宮門為他鳴冤。」

  陵王愣了愣,隨即點頭,淡笑道:「好,忠勇侯府有你這樣的女兒,老忠勇侯府該瞑目了。」

  又道,「時不我待,小姐快些回府吧。」再對方芙蘭一點頭,「少夫人也莫擔憂太過,朝廷對有戰功的將士,始終是寬宥的。」

  雲浠與方芙蘭應了,一同謝過陵王,驅車離去。

  身後,先時還熱鬧的裴府,眼下燈火依舊通明,確安靜得出奇。

  懸在半空的明月不見了,天末捲起雲糰子,暗沉沉的,像是要傾壓下來。

  梅雨時節,只怕又是一場雨將至。

  花苑中廳,老太君已怒得要喘不上氣來,她不讓裴闌裴銘扶自己,只由琮親王摻著。

  片刻,她稍稍緩過神,拄杖來到裴闌面前,再一次道:「跪下!」

  裴銘又要攔:「母親——」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老太君一揮杖便將他打開:「你教出的好兒子,再敢攔,我讓你一起跪!」

  她沉下聲,問裴闌:「怎麼回事?那封信……究竟怎麼回事?」

  「回祖母的話,那封信不過是……」

  「照實說!」老太君神思清明,知道事情到了這個當口,裴闌只怕會尋個借口,真假摻半地揭過去。

  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她環顧一周,想起雲浠是自水榭回來後,神色才有異的,而與雲浠一同回來的,除了裴闌,還有一個人。

  老太君的目光落到左手旁,淡漠而立的程昶身上,對裴闌道:「你不說,那老身便請三公子把這事細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