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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王者之女

  隔日,寶娜從木葉山上回來,聽說昨晚出了大事,朱友貞被暗箭所傷,她擔心摘星安危,來到她氈帳前,卻見竟是渤軍在看守,她急忙踏入氈帳內,只見摘星雙手被捆綁住,臉色憔悴,神情頹然,不發一語坐在地上。

  寶娜大吃一驚,上前就替摘星解開繩子,『摘星姊姊,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何妳像個階下囚般被渤軍看守?』

  『是我誤傷了四殿下。』

  寶娜一陣錯愕,『居然是妳?昨夜到底怎麼回事?我回來後,一聽說朱友貞受傷了,立即請國師去為他祈福治療,他不會有事的——』

  摘星還未來得及回話,海蝶已走進來,要將摘星帶走。

  『大膽!沒看到本公主在此嗎?妳想將摘星姊姊帶到哪裡?告訴朱友文,這裡是契丹,可容不得他私下問罪行刑!』寶娜擋在摘星身前。

  海蝶態度恭謹:『公主,要見郡主的不是我家殿下,而是可汗。』

  寶娜即使想再擺威風,面對自己的王兄,也無計可施。

  寶娜來到摘星身邊,悄聲問:『摘星姊姊,王兄為何要找妳?』

  摘星咬了咬下唇,『隨我同來的平原公主,是假冒的,朱友文想必已告知可汗。』

  寶娜大驚失色。

  摘星居然欺瞞王兄?

  王兄向來自視甚高,最恨受人欺瞞,尤其又是拿他小時候曾為質子一事大做文章,摘星鐵定不會好過了,直接被處死都有可能!

  寶娜慌了手腳,卻也不能棄摘星不顧,硬著頭皮跟著海蝶來到可汗金帳內,只見柳心跪在地上,渾身哆嗦,得知真相的耶律義怒不可遏,手裡端著那把鑲滿寶石的匕首,眼神陰狠。

  摘星一入賬,左右兩旁契丹侍衛便將她押倒跪地,朱友文只是站在一旁,視若無睹。

  帳內氣氛緊繃到了極點,隨時一觸即發,寶娜一句話都不敢說。

  『馬摘星!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把我玩弄於鼓掌間!如此膽大妄為,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堂堂契丹可汗嗎?』耶律義以匕首怒指柳心。『還有!妳這假貨!我要親自手刃,以妳鮮血祭天!』

  柳心臉龐失去血色,幾度欲開口,終究無話可說。

  她深夜離帳其實並非是要逃跑,而是晉王曾交代,若遇危難,可放出消息求援,他已在木葉山四周安插兵馬,暗中等待。誰知朱友文早已守株待兔,為了保住晉王兵馬,她只得吞下誤會,讓摘星以為她是畏罪潛逃。

  摘星不忍,替柳心求情,『可汗,一切皆由我而起,要怪就怪我,柳心是無辜的!』

  『馬摘星,妳的命交由渤王處置,我管不著,但這欺騙堂堂可汗的假貨,休想活命!』耶律義一手持刀,一手捉住柳心頭發,逼她露出頸項。

  柳心自知死劫難逃,身子劇顫,緊閉雙眼裡不斷落下淚水,摘星想衝上前攔阻,寶娜趕緊從她身後一把包住,朝她搖頭。

  耶律義是不可能原諒柳心的,為了保住可汗尊嚴,他必須手刃柳心。

  耶律義手上利刃一揮,割斷柳心喉嚨,鮮血頓時如注,柳心倒在地上,掙扎了幾下,便再也不動,死了。

  一旁侍衛很快將柳心屍身拖了出去。

  摘星眼睜睜看著柳心死在自己面前,衝擊過大,淚水凝在眼眶裡,神情呆滯,嘴唇哆嗦,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柳心死了……都是因為她不夠強大,保護不了她!

  她傷心難過,自責不已,與柳心相處時日雖短,卻從她身上得知不少前朝軼事,尤其是平原公主在宮中日常的點點滴滴,總讓她聯想起自己的娘親,倍感親切。

  柳心……是我對不住妳……讓妳抱著遺憾死在異土……

  耶律義將匕首交給朱友文,他雖接過,心裡一瞬間仍是遲疑。

  耶律義的意思,是要他倣傚之,當場就殺了摘星嗎?

  他終究得親手殺了她嗎?

  雖然她傷了朱友貞,雖然她用計蒙騙契丹可汗想破壞兩國盟約,雖然她是馬瑛之女,是害死大哥的仇人之女,但是……心中那份遲疑,卻始終不曾消失。

  他握著匕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寶娜擋在她面前,隨即又被耶律義命人拉開。

  『渤王……朱友文!你要是真親手殺了摘星姊姊,等朱友貞醒來,他那麼善良、那麼喜歡摘星,一定會很難過的!』寶娜被拉出金帳前,仍不放棄地喊。

  他狀似充耳不聞,心中卻想起朱友貞中箭昏迷前的那句話——

  摘星姊姊很苦……你……你也很苦……我只希望你們兩人……能夠……能夠……

  四弟,但你可知,他與摘星之間,是再也不可能了。

  與其如此繼續傷害折磨彼此,與其繼續看著她一次又一次受傷、一次又一次落淚,是不是,由他來終結她的痛苦,這樣的結局才是好的?

  星兒,我曾希望妳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但與其如此痛苦地活著,是否讓妳一死,一了百了,從此便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心酸與斷腸。

  她凝視著他,眼裡沒有恨意,只有茫然,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

  她終究不夠堅強嗎?

  馬府的血海深仇,如此沉重,背負得她已無法喘息,如今又加上更加沉重的梁晉國仇,比起他,她的心不夠狠、不夠決斷,更不知如何適時應變,身邊人受了傷害,甚至死去,她無力可回天。

  馬摘星,妳如此沒用,何必繼續苟活?

  活著,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況且只要死了,就能見到爹爹與娘親了吧?

  她眼裡的絕望讓他心驚與心痛,但在耶律義面前,他不能讓自己的遲疑被看穿,他看見她閉上雙眼,看見她渴望得到解脫,持著匕首的手高舉,就要揮下——

  『手下留人!』

  朱友文立即將匕首放下,同時心中竟鬆了一口大氣,他放下匕首的速度太快,匕首竟險些從他手裡脫出。

  千鈞一髮之際,連夜兼程趕回木葉山的疾衝衝進了金帳!

  『可汗,要是讓這傢伙殺了馬摘星,您絕對會後悔莫及!』疾衝渾身大汗,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為了及時趕回,中途不曾稍作停歇。

  耶律義質問:『你胡說八道什麼?來人,給我拿下!』

  疾衝與摘星一道同來,自然也是欺瞞他的罪魁禍首之一!

  『且慢!』疾衝從懷裡取出一畫軸,『可汗,您可知馬摘星真實身份?』

  『你又在玩什麼花樣,還想愚弄人嗎?』

  朱友文目光落在那畫軸上,心中忽隱隱有了預感。

  『可汗,馬摘星可是平原公主之女,您方才險些就要讓那傢伙殺了您幼時恩人留下的唯一血脈!』疾衝語畢,手腕一抖,畫軸捲開,耶律義一眼就認出正是當年他在前朝皇宮中所見到的那幅未完成畫像,只見圖中女子一襲淡紫雲煙衫,素雪絹千水裙,裙襬繡以翠綠細枝女蘿草,頭梳芙蓉髻,懷抱琵琶,右手上臂戴著一鎦金花朵鉸鏈白玉臂環,外鑲三顆水玉寶石,而當年仍空白的臉龐處,竟已畫上了摘星的容貌!

  不,畫軸已然老舊,應該說,是畫中女子與摘星容貌幾乎如出一轍!

  在場眾人聽了疾衝所言,再親見他手上畫軸,無不震驚!

  耶律義半信半疑:『這畫像的確很像當年我所見的那幅,但畫中女子分別就是馬摘星。』

  『容貌確實神似。』疾衝笑道,『但此女並非摘星,而是年僅十六的平原公主!』

  『胡言亂語!隨便弄了幅畫來,就想唬弄我?』耶律義已受騙過一次,態度謹慎。

  朱友文也道:『世上本就有容貌相似之人,不過是巧合。』

  疾衝不以為意,『當然,渤王殿下言之有理,容貌相似可以巧合,但若馬摘星身上有前朝皇室信物三色水玉寶石,這,總該也不會是巧合了吧?』疾衝對耶律義道:『可汗,不介意我請個人進來吧?』語畢也不等耶律義回答,朝著金帳外喊:『快進來!人命關天啊!』

  簾帳一掀,一個渾身狼狽、滿面塵沙的老人家緩緩走進,一看便知是連夜趕路而至,這疾衝,也不顧他可是老人家啊,一路上馬不停蹄,顛得他一身老骨頭都差點要散架了!

  疾衝朝朱友文笑道:『多謝渤王殿下廣大無邊的情報網,居然一天內就找到了這位前朝宮廷畫師褚真,還特地派了莫霄去接應,我想應該不會是假冒的。』見朱友文身旁海蝶眼露憂心,又道:『別擔心,那傢伙沒事,只是暫時被我綁在樹林裡,過不了多久就能自行脫困。』

  褚真雖老眼昏花,一入金帳,見到摘星,大為吃驚,老弱膝蓋一軟,差點就想行跪拜大禮,一轉念,又納悶不解。

  算算年紀,就算長公主在世,年紀也該四十有幾,怎可能仍如此年輕?

  耶律義見這老人的確眼熟,八九不離十便是當年他曾見過的畫師,卻仍質疑道:『就算這老傢伙替平原公主畫過畫像,可沒親眼見過她女兒,千辛萬苦把他帶來,又能證明什麼?』

  『但他知道水月玉石的秘密!』疾衝胸有成竹道。

  耶律義望向褚真,老人緩緩說道:『水月玉石乃皇室信物,共有青、白、玄三色,外表雖看著不起眼,但若放入水中,透過折射,瞬間耀眼奪目,光彩萬丈。』

  耶律義倒想看看疾衝還能吹噓到何時,朝摘星道:『好啊!馬摘星,若妳能拿出三色水月玉石,我就信了妳是平原公主之女!』

  摘星雖同感震驚,但從頭到尾都只覺這是疾衝的權宜之計,不錯,平原公主與她娘親是有諸多相似之處,但她怎可能會是前朝長公主之女?更何況,她身上哪有什麼三色水月玉石?

  她不安地望向疾衝,他拍拍她的肩頭安撫,動作溫柔,朱友文看著只覺一陣刺眼。

  『妳當然有。妳的銅鈴呢?妳不總是隨身攜帶著?』疾衝道。

  摘星點點頭,銅鈴是娘親留著她的唯一遺物,她從懷裡取出銅鈴,疾衝接過,接著又從自己懷裡掏出之前硬要摘星送他的銅鈴響石。

  『妳瞧,妳給我的銅鈴響石,就是畫像中平原公主臂環上的玄色水月玉石,至於另外兩顆嘛……』疾衝旋開銅鈴,裡頭所剩兩顆響石赫然便是青、白二色。『勞煩哪位端盆水來驗驗真假。』他一喊完,寶娜連忙拍了兩下手,便有侍女從帳外端入一盆水。

  疾衝將三顆狀似不起眼的三色響石交給摘星,她接過,走到水盆前,緩緩將響石放入水中。

  在場眾人無不屏息觀待。

  響石一入水,瞬間迸發七彩光芒,耀眼奪目,眾人只覺眼一花,燦爛光輝由水中四散而出,瞬間籠罩站立在水盆前的摘星,直若天女下凡。

  一時間,人人皆想起國師塔木兒昨日預言:太白金星,現身東方,百年難見,有貴客由東方而來,與我契丹日後命運息息相關。

  這便是天降金星啊!

  原來塔木兒觀察到的太白金星,指的不是大梁渤王,亦不是冒充的平原公主,而是平原公主之女馬摘星!

  極為相似的容貌、皇室信物水月寶石,直至此刻,耶律義也不得不信,馬摘星確是平原公主之女!

  疾衝率先跪下,大聲喊道:『拜見皇女!』

  老畫師也激動下跪,跟著喊了聲:『老朽拜見皇女!』

  耶律義也不禁脫口而出:『妳果真是平原公主之女,是我恩人之女!先前諸多失禮之處,還請皇女見諒!』說罷上前對摘星以漢儀行禮。

  摘星呆愣不敢置信,自己一轉眼便從即將被問罪賜死的階下囚,變成了前朝皇女!

  更不敢置信的是朱友文,她居然是前朝長公主之女?

  原來當他們八年前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會是永遠的敵人?

  局勢逆轉,寶娜興高采烈,朝耶律義道:『王兄,國師都說過了,天降金星,有貴客來,我契丹萬萬不可與前朝公主之女為敵,否則必招不祥。』

  『公主殿下說的沒錯。』國師塔木兒走入金帳,同樣以漢儀恭敬向摘星行禮。『若我契丹與皇女為敵,則為金星凌日之象,主有難,多戰事,恐會動搖我契丹國本。』

  塔木兒一番話說得嚴重,耶律義面露尷尬。

  如今已證實馬摘星確是平原公主之女,也就是他幼時恩人之女,受人點滴,自當湧泉以報,況且還是在他身為質子、最艱困無助之時,可馬摘星卻投靠了晉國,而他契丹與梁國的借兵盟約,又是針對晉國,若他真與大梁聯合出兵攻晉,豈不成了恩將仇報?

  這難題該怎生解決?

  國師說的果然沒錯,這一不小心,真會動搖他契丹國本!

  朱友文在旁靜默看著這一切發生,心中激盪,待思緒暫定,見耶律義神情為難,已知就算今日大梁契丹借兵盟約不破,日後契丹出兵也將諸多遲疑,兵家戰事,最忌舉棋不定,與其如此,不如傚法受困陷阱之狼,咬斷自身殘肢,以求逃出生天!

  他將匕首交還給耶律義,倨傲道:『可汗既已在本王面前逕自承認了前朝皇女身份,看來於公於私,可汗與我大梁都已是道不同不相為盟,借兵盟約,可視同作廢!我大梁即使沒有契丹援助,遲早也能拿下晉國!』

  耶律義自知理虧,想了想,對朱友文道:『渤王殿下,有朝一日,梁晉一戰,我答應您,我契丹絕不插手!』

  『望可汗遵守諾言!』

  朱友文朝摘星走去,疾衝原欲護在她面前,她卻主動輕輕將疾衝推開,自己迎向朱友文。

  兩人停住腳步,相距不過咫尺,但她已然脫胎換骨,眼裡不再茫然、也不再有恐懼,只有經由痛苦焠煉而成的堅強與自信。

  原來,她娘親鳳姬竟是前朝平原公主,娘親在世時,從未對她提過這段往事,苟安於馬府,只為了留下血脈,讓她平安長大,而她爹爹……不,馬瑛該是她的養父,將她視如己出,更在娘親臨死前,遵照她的遺言起誓,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讓她離開馬家,要她這輩子當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兒就好,那些戰亂、那些皇族殺戮、那些國仇家恨,都與她無關。

  女蘿亦有「王女」之名。《通典》記載:「古稱厘降,唯屬王姬。」

  王女二字,並非意指妳娘……妳就暫且當作是妳娘對妳的期許,她希望妳雖為女子,卻能成王者風範,因此從小才那麼嚴厲教導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