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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獸毒侵心

  她感覺得出來,今晚宮裡有著異樣的躁動氣息。

  盤旋在白山茶花上的白蛇滑到她手上,不安吐著蛇信。

  她撫摸蛇身安撫,納悶:不知宮裡出了何事?

  看守的獄卒似乎聽說了什麼消息,來來回回,不久,她聽見重重門鎖開啟聲,沉重的腳步由上而下,一步步接近。

  她認得那腳步聲。

  他終於來了!

  她起身,難掩興奮,特地背轉過身子,不願讓他發現。

  腳步聲果真在她身後停下,她故意冷冷道:『遙姬不過是個罪人,不知渤王殿下特來探望,有何吩咐?』

  朱友文看著那清麗纖白的背影,若非連宮中太醫都束手無策,他也不會來求她,但四弟的命,比什麼都重要!

  『四弟在契丹被馬摘星誤傷,箭中要害,傷口雖已無礙,但他卻遲未清醒。』

  遙姬暗暗訝然。

  朱友貞竟被馬摘星誤傷,至今昏迷不醒?

  隨即心中一陣竊喜。

  馬摘星幹了這等蠢事,朱友文想必已與她決裂,不會再有任何偏袒。

  她面上依舊不動聲色,清冷道:『渤王殿下既然來此,肯定連宮中太醫都無計可施了,是不?』

  『遙姬,我求妳,救救四弟。』

  遙姬輕輕笑道,『四殿下的命,對你有這麼重要?』

  『我要怎麼做,妳才願意出手?』

  遙姬轉身,雙眸晶亮,凝視眼前偉岸英俊的男人。

  這可是他第一次如此低聲下氣懇求她!

  『在我面前下跪如何?也許我會考慮看看。』遙姬承認,自己只是想看朱友文在她面前願意卑微到什麼程度!

  他真願意在她面前下跪嗎?

  他倆可是從認識的第一天起,便是互相競爭的死敵!

  遙姬萬萬沒料到,朱友文毫不遲疑,立即雙膝一彎就要在她面前跪下,她終究不忍,出聲阻止:『夠了,不用跪了。』頓了頓,好強道:『要是你真跪了,萬一我也治不了四殿下,你豈不是會懷恨在心?日後倒霉的仍是我!』

  *

  朱友文帶著遙姬離開石牢,來到太醫院,躺在床上的朱友貞依舊昏迷不醒,眾太醫們在旁一籌莫展,梁帝早已狠狠訓斥一番,見遙姬到來,將太醫們全數趕走,讓遙姬前來診治。

  她抬起朱友貞手臂把脈,擰眉細思,接著要來銀針,在朱友貞身上幾處大穴下針,最後一針下在人中時,朱友貞竟睜開了雙眼!

  朱溫大喜,上前心焦道:『友貞?貞兒?你可終於醒了!』但隨即察覺不對勁,朱友貞的眼神空洞,直望上方,並沒有瞧朱溫一眼,彷彿根本沒有聽見父皇的叫喚。『這是怎麼回事?怎麼人醒了,卻一點反應也無?』

  遙姬面色凝重,『回陛下,四殿下脈象正常,雖睜開雙眼,卻未回神,恐怕是患了罕見的木僵之症。』

  『木僵之症?』梁帝心裡一涼。

  『陛下,木僵之症與離魂相似,但離魂症者,只要受外界刺激,便可甦醒。木僵之人,如木之僵化,無法言語,亦無知覺,聽不見他人說話,病人身不能動,需靠別人輔助方能移動與進食。』遙姬解釋病情。

  梁帝不死心問:『可貞兒方才睜開了眼!』

  『陛下,睜眼不過是人中受刺激後的自然反應,木僵之人,痛極不喊娘,窮極不喊天,有口難開,有苦難言,只能無聲無息地活著。』

  『妳既找出了病因,必能對症下藥!』

  遙姬眼露遺憾之色,『陛下,木僵之人,無藥可治,只能等他自行甦醒,但何時甦醒,沒人說得準,可能十天,可能一個月,也可能三年五年,更或者,有人一輩子都無法甦醒。』

  梁帝目瞪口呆,久久無法言語,待回過神來,勃然大怒,扯過一直站在朱友貞床前的朱友文,當眾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孽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先不提契丹之行,弄巧成拙,現在朕的親生兒子又成了活死人!』朱溫暴跳如雷,朝著朱友文戟指怒目:『躺在床上、無知無覺的為何不是你?』

  朱友文心中一擰。

  原來在他父皇心裡,倒底是血緣勝過了一切。

  朱友文跪下請罪,『四弟如今變成這副模樣,兒臣難辭其咎。』

  梁帝餘怒未消,武人性格盡顯無遺,當著眾人面前朝朱友文拳打腳踢,朱友文只是默默承受,哪裡敢反抗?

  『孽子!派你前往契丹,不但借兵失利,還讓馬摘星有機可趁,傷了貞兒,你為何不當下就殺了她?便不會讓她有機會自曝是前朝皇女!你是不是仍對那個女人舊情難忘,有心包庇?』他一腳重重踢在朱友文臉上,遙姬看得不忍,幾次欲出言阻止,但見梁帝正在氣頭上,不敢再火上添油,只得忍住。

  相比之下,馬摘星乃前朝皇女之事,在她心裡反倒顯得次要了。

  其實朱友文不是沒有機會殺死摘星,只因疾衝突然殺出,在契丹可汗面前曝露摘星身份,這時若他再下手,只會惹怒耶律義,怕更是無法平安帶著朱友貞平安歸來了。

  但梁帝並沒考慮這麼多,見自己最寵愛的小兒子變成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他怎麼怒揍朱友文都無法解氣,心一狠,大聲命令道:『來人!將渤王押下去,鞭刑伺候!』故意一頓,語氣陰毒:『用刑鞭具先以狼毒花液浸泡!』

  朱友文可是狼帶大的孩子,區區皮肉之苦,根本不痛不癢,他要朱友文嘗盡被獸毒焚身、剝床及膚之苦,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遙姬一聽,心頭一驚,狼毒花必會引起朱友文體內獸毒發作!且以鞭破肉,狼毒花液直接由傷口入身,激引獸毒更快、更兇猛,朱友文將會更痛不堪忍!

  她猶豫著要不要替朱友文求情,轉頭朝她扔下一句:『遙姬,妳平日不是最恨這傢伙嗎?鞭刑由妳來執行!』

  遙姬一愣,雖無奈也只能領命。

  *

  天牢裡,朱友文上身赤裸,雙手大開被綁在刑架上,以鐵鏈緊緊綁縛,動彈不得。

  遙姬來到他面前,心中雖不忍,仍故作不在意,輕笑道:『這風水可真是輪流轉哪,不過一個時辰前,我還被關在石牢裡,不知何時能見天日,此刻可輪到你了!』

  伴君如伴虎,被封王又如何?私底下為朱溫辛苦賣命了這麼久,終究比不上親生兒子。

  她和他都一樣,在朱溫眼裡,一旦沒有利用價值,隨時都可扔棄,賤命一條!

  『這一切本都是因我而起,父皇不過是秉公處理。』朱友文沈聲道。

  『你還真是陛下的好兒子!』遙姬沒好氣道。

  她轉過身,朱友文忽在她背後道:『遙姬,我若早聽妳的話,妳就不用被關石牢,我也毋須受刑罰。』

  遙姬心中一動,並未馬上響應,心中琢磨。

  聽他言下之意,竟是後悔了?

  朱友文仰頭望著陰濕石壁,歎了口氣,彷彿是在說給自己聽:『妳不是說過,我與馬摘星相遇相愛,是上天詛咒。如今回想,若我早能痛下殺手,也不致起日後這般波折,更讓大梁痛失契丹大軍。』

  但,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悔不當初,又有何用?

  遙姬思忖:他在她面前懺悔示弱?這是拿她當自己人了?

  顯示她在他心裡,多少是有些份量的?

  最起碼,該與那馬摘星不相上下了?

  馬摘星既是前朝皇女,朱友文與她之間,更是不可能了,那麼朱友文這番告白,究竟是……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朱溫到來,一旁獄卒也將早已準備好的鞭子遞給遙姬,並道:『這鞭子可是在狼毒花液裡反覆浸泡過了多次,保證裡裡外外都浸透了!』

  遙姬表面上誇讚,心頭卻是沉重。

  接過鞭子,浸泡過狼毒花液後,鞭子隱隱呈現腥紅赤色,更感沉重。

  梁帝面有慍色,一入座便喊:『遙姬,行刑!』

  她手握長鞭,走到朱友文面前,見他眼神坦蕩,無畏無懼,她高舉鞭子,重重揮下,然鞭子卻沒有打中他,而是落在鐵鏈上,發出刺耳聲響,她收鞭再次揮出,這一次,鞭子竟從她手裡滑落飛出!

  梁帝還未出聲,遙姬已在梁帝面前跪下,求道:『請陛下恕罪!遙姬被關入石牢時日太長,未加鍛煉,以致雙手無力,還請陛下另找人選行刑!』

  『連妳也如此沒用!』梁帝哪裡看不出她是故意手下留情,更是火冒三丈。

  好啊!個個都反了是吧?沒人要聽他的話了?

  『走開!朕自己來!』

  獄卒拾起鞭子,恭敬呈上,梁帝起身一把用力扯過,狠狠一鞭就往朱友文身上抽去!

  啪!聲音脆亮!遙姬只覺那一鞭是狠狠抽在了自己心上,整個人不由渾身一顫。

  一下又一下,她看著梁帝一鞭鞭狠狠抽下,朱友文一聲不吭,任由梁帝踐踏他的自尊。

  在梁帝眼裡,他不過是一頭野獸,還是頭不受教、犯了大錯的野獸!野獸犯了錯,就必須嚴厲懲戒,讓他知道誰才是掌握生死的主子!

  但梁帝年事終究已高,揮沒幾下鞭子便已額頭冒汗,嘴裡仍兀自百般謾罵指責,將一切罪過都推到朱友文身上:『若你當初在馬府滅門時便殺了馬摘星,也不會橫生事端!如今她被證實為前朝皇女,根本就是對朕的嘲笑!讓朕看到自己的無能!當初竟沒能趕盡殺絕,留下後患!朕底下的人一個比一個無能,其中最無能的就是你!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每喊完一句,便是一鞭重重落下,毫不留情!

  朱友文早已體無完膚,鞭鞭見血,直透骨肉,狼毒花液,如火燒般隨著血液流竄全身,血液如同酸蝕,一寸一寸腐蝕他的筋骨、一寸一寸啃噬他的肌肉,痛不欲生,他卻死死撐著,從頭到尾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遙姬在旁膽顫心驚,只見他身上肌膚青筋畢露,經脈漸漸變黑,雙眼瞳孔也漸漸變得赤紅。

  狼毒花已入血脈!

  要是再不住手,朱友文這條命可能就真的沒了!

  梁帝真能狠心至此嗎?

  不知打了多少鞭,梁帝終於累了,氣喘吁吁,鞭子越揮越無力,他見朱友文渾身血肉模糊,終於解氣,扔下了鞭子。

  喚來遙姬,低聲交代:『看好他,不准讓他死了!朕留妳,正是為了此刻。』

  『遙姬明白。』

  她低垂著頭,輕咬下唇,恭送梁帝。

  梁帝才轉過身子,滾燙液體便沿著她弧度優美下巴滑落,之前死死忍住,直到此刻,淚水方決堤。

  她忙用手背草草拭去淚水,怕被梁帝察覺自己真情流露,更怕自己情不自禁落淚模樣被朱友文瞧見。

  然她畢竟是多慮了,梁帝怒氣沖沖,滿腦子想的皆是失去契丹聯兵後,日後攻晉大失勝算,該如何扳回一城,而朱友文早已半昏半醒,意識模糊。

  『還呆愣著做什麼?快去取清水與傷藥來!』她脆聲命令。

  獄卒連忙照她吩咐端來清水與傷藥,還多了乾淨白布,獄卒見她梨花帶雨,這白布本是讓她擦拭眼淚,但她取過白布,卻是浸濕了清水,悉心擦拭朱友文血汗模糊的英俊臉龐。

  『下去。』

  獄卒離開後,她從懷裡取出一銀柄匕首,輕輕劃破自己左手手背,將左手抬至朱友文唇邊,竟是欲讓朱友文吸吮她的血液。

  她體內的蛇毒血,正是朱友文體內獸毒解藥。

  五年前,她與朱友文爭奪夜煞之首,她從小與蛇為伍,身有蛇毒,梁帝無意中得知她體內蛇毒血可解獸毒,便暗中授意她無論如何需保住一命,以便控制朱友文,因此才有五年前那場夜襲刺殺,她故意失手,讓梁帝將她關入不見天日的石牢,蟄伏著,等待朱友文需要她的那一刻。

  血腥味讓半昏迷的朱友文本能開始吸吮她的血液,他乾燥的唇貼在她的手背上,輕舔吸咬,動作親密,她猛地收回手,背轉過身子,冷艷如她,此時臉上竟浮現一抹小女兒家的羞怯。

  她命獄卒將朱友文身上傷口包紮妥當,在旁等候,但朱友文身上黑色經脈不但絲毫不見好轉,在漸漸甦醒的過程中,不住由喉間發出如獸低狺,遙姬暗覺不妙……

  『水……』終於,朱友文虛弱吐出一個字。

  遙姬立即要獄卒去端水。

  朱友文忽張開了眼,雙臂猛力拉扯鐵環,宛若被激怒的困獸,吼聲不斷。

  遙姬看著不對勁,仔細觀察,只見他胸口心臟位置,竟隱隱透著一股赤紅,彷彿滾蕩岩漿在他體內緩緩流動。

  狼毒花液已入身太深,加速催化獸毒,遙姬身上蛇毒血竟毫無作用!

  朱友文體內血液滾燙,心跳猛烈收縮,屬於人的理智迅速被獸性取代,瞳孔中的赤紅不但未見消去,反更為可怖,宛如嗜血猛獸,他掙脫不開鐵鏈,喉間不住低聲嘶吼,兇惡殘暴獸性被狼毒花完全喚醒,他身子往前彎曲,宛如蓄勢待發、準備獵殺的惡狼!

  遙姬從未見過他如此發狂模樣,不由步步後退,朱友文見狀更是拚命拉扯鐵鏈,獸毒雖腐蝕他的理智,卻同時加強了他的蠻力,幾次拉扯,刑架竟已搖搖欲墜,他仰天一聲怒吼,竟掙脫了鐵鏈,直朝遙姬撲來!

  說時遲那時快,去端水的獄卒奔了回來,還來不及弄清怎麼回事,已被朱友文一口咬住咽喉,就這麼緩得一緩,遙姬險險逃出,反身將天牢大門關上!

  身後獄卒淒厲慘叫瞬間傳遍天牢,加上如狂獸般的嘶吼與舐咬聲,令人聞之莫不喪膽。

  其他獄卒亦已趕來,遙姬下令鎖上牢門,獄卒雙手顫抖得厲害,試了幾次才將牢門鎖上,而被朱友文咬住的倒霉獄卒,已經沒了聲息,濃濃血腥味從天牢內湧出。

  他們都聽見了,有人一步一步,踏在濃稠血液上前進。

  腳步聲凝重、沈鬱。

  一雙赤紅獸目,自黑暗中顯現,濃濃殺意。

  目光往下,那人左胸處一赤紅花朵,在黑暗中隱隱灼燒閃耀。

  獸毒已然侵心。

  *

  一天一夜過去,朱友文依舊沒有恢復,被困在天牢裡,完全失去人性。

  遙姬只得硬著頭皮前去稟告梁帝。

  梁帝臉色難看,但並不完全是因為朱友文。

  前朝皇女出世,消息早已暗中傳入大梁,各州城軍侯人心思變,開始傳出謠言,一說前朝皇女出世,便讓三殿下借兵失利,又使四殿下命在旦夕,果然是朱梁剋星,朱溫篡前朝之位,倒行逆施,皇女出世,正是要將一切歸正!大梁氣數已盡!

  今晨他便接到消息,鎮州軍侯王戎竟率軍前去投靠晉國了!王戎之母原被安置在京城做為人質,但上月已病逝,王戎命人刻意隱瞞,不讓梁帝有所警覺,看來早有逆心,前朝皇女出世,不過更加重他叛逃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