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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

  疾衝身上背著一黑色小布包,利落從高牆外翻入,人才落地,一柄劍便指著他脖子,他歎了口氣,怎麼不管走到哪兒,老是有人拿劍要指著自己?

  持劍的是莫霄,朱友文從暗處走出,停在疾衝面前,冷冷瞧著他。

  疾衝倒也不驚慌,笑嘻嘻地看了朱友文一眼,『渤王殿下。』

  對於疾衝的無禮,朱友文並不放在心上,他介意的此人如何說服摘星連夜離開王府、趕來見他?

  『是你告訴郡主,有人欲在途中行刺本王?』朱友文問。『證據何在?』

  『殿下,賞金獵人這行,重視者無他,就是替僱主保密,我拒絕買賣,又將消息洩露給郡主,已是大大違背行規,要再洩露僱主身份,那以後可真的做不了買賣了!』見朱友文又要開口,他忙出聲打斷:『況且,僱主多半也不願身份曝光,這次的買賣,是透過別人傳話,我還真不知僱主到底是誰呢。』

  朱友文並不輕易相信他的說詞,用錢就能買通的傢伙,說話能相信多少?

  『夜深放著大門不走,刻意翻牆,有何企圖?』朱友文質問。

  疾衝稍微往後退了半步,明顯想護住背上的黑布包,『殿下多慮了,小人不過是看夜深了,不想麻煩下人開門。』

  『你背後背的是什麼?』朱友文眼光何等銳利。

  『小人私事,沒必要對殿下稟告吧?告辭。』疾衝又退了半步。

  朱友文一使目光,莫霄手上的劍一轉,割破疾衝身後的黑布包,瞬間各式糕餅甜點滾落在地,還包含幾支糖葫蘆。

  莫霄與朱友文皆是一愣,朱友文更不由多看了那幾支糖葫蘆上一眼。

  疾衝慘叫一聲,『哎呀!全掉地上了!太可惜了!』他蹲下,一一拾起摔壞的糕點,細心拍去灰塵。『唉,今晚宴席,小人雖不在場,但殿下當眾羞辱郡主,早被好事者傳了出去。小人就是見不得女人哭,況且郡主連日趕來,幾乎餐風露宿,沒好好吃上一頓飯。我想著女孩子都喜歡吃甜的嘛,特地大半夜跑出去,找遍了城裡的糕餅鋪,敲門叫醒老闆才搜刮出這些,這下全毀了!』

  朱友文只覺疾衝句句諷刺,哼了一聲,『這是給你的警惕,日後少管他人閒事!』

  他轉身離去,莫霄收劍,也跟著離去,疾衝撿起糖葫蘆,站起身,朝朱友文道:『小人好心提醒殿下,人生在世,皆是無常,多珍惜眼前人!』

  朱友文腳步微微一頓,立即加快離去。

  疾衝冷笑,心道:人家對你這麼死心塌地,心裡想的全是你,你卻是這樣糟蹋她的一片癡心?反正你難逃一死,死了正好,還她自由,別再為你這種負心人牽腸掛肚!

  他拿著那根糖葫蘆,摸到廚房去洗了洗,來到摘星房外,敲了敲窗戶,『馬摘星,餓了沒?我拿糖葫蘆來給妳吃了,不算你錢。』

  房內闃靜無聲。

  他等了半天,又敲了敲窗戶,低聲勸道:『別再為那種薄情的男人傷心了!快開門吧!不然我可要破門而入囉!』

  房內依舊無人回應。

  他微覺不妙,轉到門前,一腳踢開房門,裡頭空無一人!

  糟了!她不見了!八成是傷心過度,半夜離開了?

  疾衝難得自責,若不是他刻意利用她,她也不會被朱友文折磨到如此傷心欲絕,憤而半夜離去吧?

  不行,他得把她找回來才行!

  *

  疾衝瞎找了大半夜仍不見摘星人影,只見東方天空漸漸轉為魚肚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就一個人,萬一出事了,這怎麼得了?

  眼下只有求那個負心漢協助了。

  他跑回城主府,一下子就找著了在朱友文房門外看守的莫霄與海蝶,上前道:『你們的馬郡主半夜失蹤了!』

  莫霄一愣,海蝶急忙問:『此話當真?』

  『這麼要緊的事,我騙妳做什麼?快請你們家殿下派兵搜城啊!』

  海蝶轉身就要回報朱友文,房門此時打了開來,朱友文面無表情站在門後,冷聲道:『派兵搜城?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

  『她可是一個人!這裡人生地不熟的,萬一碰到了賊人,出事了誰負責?』疾衝急道。

  『腳長在她身上,又不是本王逼她走的。』

  『你……她可是未來的渤王妃,難道你就一點都不關心她的安危?』疾衝指著朱友文的鼻子道。

  『大膽!』

  『無禮!』

  莫霄與海蝶同時一喝,手按劍柄。

  朱友文冷冷看著疾衝,『你也知道她是本王的王妃,那更輪不到你來操心!』

  『你——你比我想像的還要無情無義!你不找,我找!』疾衝憤而離去。

  『主子?』海蝶大著膽子探詢,『郡主孤身一人前來,沒有馬婧隨侍在側,腿上又有舊疾,半夜失蹤,的確令人擔憂。』

  『主子,就算不派兵搜城,是否能派我倆前去找人?』莫霄也提議,頓了頓後,道:『畢竟郡主安危,牽動著馬家軍的軍心。』

  『就你們兩人想搜城找人?異想天開!』

  『主子恕罪!』

  朱友文雙手負在身後,表面鎮靜,實際卻心急如焚,她半夜孤身離去?她一個人能去哪?會不會遇到危險?她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何如此不顧安危?是他……將她傷得太重了嗎?

  一聲鷹嘯啼鳴忽破空而起,一隻金雕從不遠處的樹林頂端飛出,在空中盤旋數圈後,一聲長鳴,迅速朝北方飛去。

  『金雕!』莫霄喊道。『是那只想要獵戰狼的金雕!』

  朱友文大步走出,躍上屋簷,就著晨光朝北凝神細看,只見疾衝的身影迅速一閃,似跟著金雕身後飛奔而去。

  他不加思索,展開輕功,亦隨金雕朝北而去。

  *

  她躲在一個山洞裡,懷裡緊緊抱著一大叢女蘿草,衣裳被露水沾濕,清晨寒氣襲來,她冷得瑟瑟發抖,又困又餓。

  昨夜她沒有回房,一路逃出城主府,魏州城門守備鬆懈,見一個女子從城門奔出,喊了幾聲,也沒跟著追上,任由她一路跑向城外近郊山裡。

  她從未受過如此羞辱,從未覺得如此委屈,一路狂奔,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藏在露水裡的熟悉氣味,讓她回過了神。

  是女蘿草。

  是娘親生前最喜愛的女蘿草。

  就著月光,她在山裡採摘了一把又一把的女蘿草,牢牢抱在懷裡,實在走不動了,正巧發現一個廢棄的熊穴,想也沒想便鑽了進去,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好乖……好乖……星兒不哭了……』她將臉埋在女蘿草堆,抬手摸著自己的頭,想像是離世已久的娘親,像她小時候那樣,在她受了委屈時,輕聲安慰。『星兒不哭……星兒不哭……』她緩緩閉上眼,仍囈語喃喃。

  都沒有了,她沒有家人了,這個世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了……

  娘親不在了,爹也不在了,連狼仔也不在了,只剩下她……只剩下她……

  『星兒不哭……』

  她想,自己是在做夢吧?

  不然為何感覺到有人將她扶起,摸著她的額頭,還在她耳邊低聲安慰?

  『星兒,別哭。』

  那是誰的聲音?

  『星兒……沒有哭……』她嗓子乾啞,滾燙淚水沿著臉頰滾滾而落,『星兒……沒有哭……』

  一陣薄荷清香襲來,接著清冽甘泉被餵入她的嘴裡,她口渴極了,喝得急了,不小心嗆到,那人還貼心在她身後輕輕拍著。

  『星兒,別怕,我在這裡。』

  『不要走……』

  不管你是誰,是人還是鬼,求求你,不要走,不要留下她一個人……

  『好,我不走,我就在這裡。』

  她似乎放心了,輕輕『嗯』了一聲,沉沉睡去。

  *

  『……馬摘星……馬摘星……妳醒醒……』

  她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臉焦急的疾衝。

  『老天!妳總算醒了!妳還睡得真沉哪!』疾衝總算鬆了口氣,慢慢將摘星扶起,讓她靠坐在洞壁上。『好姑娘,求求妳,下次想半夜出來賞月,記得找上我,害我擔心死了!』

  摘星微微苦笑,經過如此痛心欲絕的一夜,她終於醒悟,原來自始至終,都只是她自作多情。

  疾衝道歉:『是我不對,我沒料到朱友文那傢伙如此無情,讓他這樣傷害妳!』

  摘星低下頭,見到散落腳邊的女蘿草,一一拾起,全撿齊了,細心整理一番,看著手裡的女蘿草,想起早逝的娘親,以及昨夜那個夢,她的勇氣又漸漸回來了。

  尋死很簡單,但那是膽小者才會做的選擇,她還不能死,她必須要為爹爹報仇,要為娘親做一個勇敢的女兒。

  疾衝看著她手裡的女蘿草,『怎地摘了這麼多女蘿草?』

  『這向來是我娘的最愛,我爹告訴過我,女蘿草有個別名——』

  『叫做王女。』疾衝接道。

  摘星點點頭,『娘一定是希望我能勇敢,即使她不在了,也要勇敢活下去。』她瞧見自己手腕上的紅線,在一片翠綠女蘿草間,顯得意外搶眼。她幽幽對疾衝解釋馬府為敵晉所滅後,梁帝為取得馬家軍忠誠,將她賜婚於渤王。

  疾衝聽到馬府是被晉王派人暗中所滅時,表情微微一僵,隨即恢復。

  她撫摸著紅線,『被綁住的,不只是我跟他,還有陛下與馬家軍之間脆弱的信任,就算我已知道,此生非他所愛,我也不能毀婚。就算被他如此傷害,我也不能讓馬家軍知道。這個婚約,不止我需要,朝廷也需要,馬家軍更需要!』

  她微微紅了眼眶。呵,她的一輩子早被各種利害關係糾結束縛,她身上背負太多條人命與太多人的期待,她無法就這樣瀟灑逃開。

  她只能回到他身邊,那個一點都不愛她的男人。

  如今回想過去與他種種,只覺恍如隔世,只覺當時的自己,好可笑。

  『妳這和坐牢有什麼兩樣?』疾衝不忍。

  『坐牢,可以哭。我卻只能笑。』她想笑,淚水卻先滾落。

  疾衝想伸手替她擦去眼淚,金雕在山洞外忽叫了一聲,他立即神色警戒,朝山洞外望去,一片黑衣衣角閃過。

  『妳在這待著,我出去看看。』他起身走出洞外,只見到遠遠一個人影閃過,隨即消失。

  金雕飛落到疾衝手臂上,疾衝摸了摸牠頸後,問:『是他?』

  追日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啄了一下。

  他手臂一振,追日飛回樹上繼續盯梢。

  疾衝回到山洞裡,摘星問:『外頭有人?』

  『是那個負心漢。』

  她一愣,追問:『是真的嗎?』

  『假的!隨便說說妳也相信。』

  她不禁黯然。

  他果然沒有來找她。

  『別告訴我,妳居然還在期待他會出現?就算他真來了,也只是怕妳出事,無法交代,難道還有別的理由?』

  她默然不語。

  疾衝繼續開導:『男歡女愛,講的是心甘情願,他心裡沒有妳,妳心裡也把他踢出去,不就得了?』

  摘星苦笑:『有這麼容易就好了。他的絕情來得如此突然……』

  她根本措手不及。

  疾衝一臉受不了,『是是是,他應該先鋪陳一下,讓妳有個準備,再把這些狠心的話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傷妳一點,最後再問妳會不會太突然?』

  她正自傷心,疾衝卻盡說些沒頭沒腦的廢話,她不由心頭微微火起。

  疾衝抄起一株女蘿草,道:『冤枉啊!無情的又不是我!妳爹娘不是盼著妳要有王女的氣度與勇敢嗎?』他忽然一拍腦袋,『喔!我明白了,妳的王女,就是一定要當王爺的女人,當不成就哭喪著臉,難過得死去活來。』

  『我不能難過?不能哭喪著臉嗎?』摘星怒道。

  『當然可以。』疾衝忽然一本正經,蹲在她面前,『妳當然可以難過,當然可以哭喪著臉。每個人都會犯錯,感情也不例外。但最終一定會有人懂妳,比那個負心漢更珍惜妳。』

  摘星愣愣看著疾衝,此刻的他無比認真,一點都不像那個遊戲人間的浪蕩子。

  四目相對,兩人似乎都在彼此的眼裡讀到了什麼。

  摘星微轉過頭,『那些被拋棄過的姑娘,是不是都聽你這麼說過?』

  疾衝一笑,『有時候說之前要先喝點酒。』

  『為何?』她納悶。

  『壯膽啊!我怕被揍!』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會笑就好。沒事了吧?』他臉上的笑容溫柔。

  她忽覺有些害羞,點了點頭,轉開目光。

  『既然沒事,那我們走吧!妳大半夜跑出來,在這荒郊野地過了一夜,實在不適宜趕路。我先送妳回城主府,休息幾日,再送妳回京城可好?』疾衝道。

  她點點頭,疾衝上前扶起她,兩人慢慢走向洞口。

  漫漫長夜已過,天光破曉,陽光照在身上,她只覺暖意融融,不再感覺那麼寒冷。

  又是新的一日,而這一次,她將勇敢面對。

  再也不逃了。

  *

  隔日,摘星離去前,獨自去見朱友文。

  文衍通報後替她打開房門,正好一名契丹武士走出,見到她便行了個契丹執手禮,她心中微覺不對勁,不免多看了那武士一眼,兩人眼神迅速交會,那武士連忙低頭快步離去。

  朱友文見到她,絲毫不關心她昨日發生了什麼事,只指了指案上一封信,道:『正好,妳見過寶娜筆跡,看看這信是否公主親筆所寫?』

  摘星走了過去,見信旁有一方形白玉虎頭符,約半個手掌大小,上書契丹文字。契丹隨前朝制度,親王以上皆使用玉符號令,這信的主人,來頭不小。她拿起信,信上寫的是漢字,她仔細從頭讀到尾,原來是寶娜思念朱友文,特地提早離開了契丹,等在不遠的伏虎林,迎接朱友文,且特別叮囑他一人獨自前來。

  她放下寶娜的信,道:『公主寫漢字的筆跡特殊,這的確是她親筆所寫。想來公主難忘情於殿下,才特地離開契丹國境,趕至伏虎林與殿下相會。』

  他以為她又在吃醋,但她的語氣異常卻異常平淡,聽不出起伏。

  摘星往後退了一步,『這些日子以來,我日日想著要如何讓殿下開心,但昨夜我想通了,我所能給的,皆非殿下所要,而殿下真正想要的,卻是我給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