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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誰知心所屬

  梁帝正在御書房裡批閱奏章,大太監張錦匆匆入內,道:『秉陛下,郢王求見。』

  『他不是該待在帝書閣嗎?跑來做什麼?』梁帝問。

  『秉陛下,郢王神色焦急,且說與寶娜公主失蹤一事有關。』張錦答道。

  梁帝眉頭一皺,寶娜失蹤,由於事關大梁與契丹兩國關係,梁帝下令嚴守風聲,知情者只有少數幾人,朱友珪又是從哪得知的消息?

  『陛下?』張錦探詢。

  『讓他進來。』梁帝擱下批閱到一半的奏章。

  朱友珪走入御書房,跪下請安,卻一直不敢抬起頭,誠惶誠恐。

  『怎麼了?你不要見朕?見到了,怎地又不說話?』

  朱友珪這才抬起頭,額頭鬢角隱隱冒出緊張汗珠,戰戰兢兢道:『父皇,兒臣知道是誰擄走寶娜公主。』

  梁帝錯愕,隨即明白:難道是朱友珪身旁之人下的手?所以他才會知情?

  『是誰?』梁帝語氣嚴厲。

  『是……』朱友文吞吐,最終還是心一橫,道:『是兒臣的丈人!』

  『你說什麼?』梁帝萬萬沒想到這整起事件居然是他一手提拔的當朝丞相所為,驚訝很快轉為憤怒,逼問:『前因後果,一五一十,據實道來!』

  朱友珪此時已是滿頭大汗,低著頭謹慎道:『丈……丞相為打擊三弟,不惜出此下策,盼能藉公主失蹤一事,讓父皇嚴懲三弟,間接替兒臣爭寵……』

  梁帝怒極,一掌拍下,案上硃筆滾落,灑了一地朱紅。

  『敬祥竟如此歹毒,朕拜他為相,又與他結為親家,他竟是這樣回報朕?綁架公主,撼搖國本,還挑撥離間,讓朕將自己的兒子打入天牢!』

  『兒臣罪該萬死!』朱友珪的額頭幾乎要完全貼在了地上。

  『說!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梁帝厲聲質問。

  『今早丞相來找兒臣,兒臣這才知道全部實情。丞相計劃,今日與賊人碰面接回公主,接著由兒臣帶公主入宮,讓父皇認定是兒臣立下大功,找回公主。』他要兒臣配合計謀,但兒臣豈能苟從?』朱友珪滿身冷汗,連連用力磕頭,感到前額一片濕熱。『父皇息怒!都是兒臣的錯!兒臣不察,才會被奸人蒙蔽!』

  梁帝很快冷靜下來,見朱友珪磕得額頭都出血了,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心一軟,道:『起來吧!此事說來也不能全怪你,況且你大義滅親,未與敬祥同流合污,朕……很欣慰。』他一臉慈愛,上前拍了拍朱友珪的肩頭。

  朱友珪難掩情緒激動,道:『兒臣一直謹記父皇先前教誨,不敢片刻有忘。』

  梁帝歎了口氣,道:『馬郡主昨日就已將寶娜公主救出,識破賊人奸計。友文得知後,將計就計,魚目混珠,已暗地前往支持馬郡主,若真如你所說,那麼敬祥此刻應已落入他手裡了。』

  朱友珪暗地倒吸一口氣,冷汗涔涔,『父皇英明!』

  『你做得很好。』梁帝再次拍了拍朱友珪的肩頭。『下去吧,我自會處理。』

  朱友珪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垂首退出御書房,他不知道,他的父皇看著他的神情不再有著慈愛與欣慰,而是滿滿的質疑與不信任。

  朱友珪很清楚敬祥的下場會是什麼,除了死刑,別無其他,且輕則滿門抄斬,重則株連九族,郢王妃也必受牽連,他不是不想替自己的妻子求情,只是這等欺君大罪,真要追究起來,要冠他一條『識人不明』的罪名也未無不可,重則一樣死罪!他只能希望梁帝念在父子一場,手下留情,保住他妻子敬楚楚一命。

  *

  是晚,當朝丞相謀逆欺君、被處滿門抄斬的消息傳遍京城,百姓們議論紛紛,郢王妃的陪嫁婢女得知消息,連忙通報,敬楚楚大吃一驚,不敢置信,立時找朱友珪問個明白,卻見她的夫君神情凝重,朝著她緩緩搖頭。

  『丈人此刻已在天牢候斬,我……無能為力!』朱友珪臉上的痛心完全不是假裝。

  『那我娘親、我的姊妹們呢?聽說禁軍將她們也全都捉走了!就算父親有罪,可她們是無辜的!夫君,求求你救救她們!』敬楚楚心急如焚,淚水滾滾而落,那都是她血肉相連的家人啊!

  『這是父皇親賜的死罪!我如何能救?父皇沒有將妳一併入罪,已是天大恩惠,楚楚……妳……妳就看開些……』

  敬楚楚聞言,淒厲悲鳴一聲後,瞬間昏厥,朱友珪連忙抱住她,大喊:『快找大夫過來!快!』

  敬楚楚的裙間,漸漸染紅了……

  *

  老太醫從郢王妃房內走出,朱友珪立刻迎上,焦急問道:『怎麼樣?胎兒保住了嗎?』

  老太醫點點頭,卻是面露凝重,『胎兒雖是暫時保住了,但母體驚傷過度,這一陣子請郢王妃多多保養身體,盡量別下床走動,好生養胎,否則,即使華陀再世,也保不住胎兒。』

  老太醫離去後,朱友珪雖暫時鬆了口氣,心卻仍一直懸在半空。

  梁帝雖手下留情,丞相府滿門抄斬,未牽連郢王妃,表面上是賣朱友珪一個面子,暗裡卻是警告:他只要一句話就能定人生死!朱友珪最好也小心點自己的腦袋!

  他進房探望敬楚楚,只見她面色蒼白如紙,服了安胎藥後陷入昏睡,他在床沿坐下,手探入被子下握住她的手,觸手冰涼,彷彿她整個人都失去了溫度。

  這是他在這世上所剩唯一的家人了。

  母妃已逝,父皇雖與他有血脈之緣,卻早已無骨肉之情,他的丈人反而更像他的父親,自從將女兒嫁給他之後,轉而支持他登上皇位,即使用盡手段,也在所不惜,只可惜……丈人見不到那一天了。

  朱友珪默默離去,他思緒紛亂,信步走到庭院,小橋流水,樹影稀疏,花香浮動,但他的心思依舊無法平靜,直到天外飛來一顆小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個黑影從樹上躍下,隨即消失在書房的方向。

  朱友珪神色機警,確定左右無人後,才快步走向書房,門一打開,裡頭已經有個男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自斟自酌。

  『不愧是皇親國戚,除了桑落和酴醾,地窖居然還藏有離國進獻的龍膏酒。』不速之客居然是疾衝,杯裡酒黑如漆,他喝得正痛快。

  朱友珪見到他,臉上毫無訝異之色,轉身很快關上門,低聲問:『你這時候跑來做什麼?』

  疾衝嘻的一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好見到殿下對待王妃是如何用心,想必老丈人在天之靈,也感到安慰啊。』

  『廢話少說。你要的東西,我已經準備好了!』朱友珪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史記,打開,拿出一張銀票,遞給疾衝,『這裡是三萬兩,城裡最大的進寶錢莊。』

  疾衝吹了聲口哨,道:『原先不是說好兩萬兩嗎?這多出的一萬兩是?』

  朱友珪冷笑一聲,『一萬兩,是你殺了那些同夥,替我封口。』

  沒錯,是他買通渤王府內婢女慫恿寶娜,也是他買通城門守將,放人出城。這些人都已被敬祥處理掉了,一如之前處理掉林廣。若照原本計劃,敬祥接回公主的同時,也會將那幫江湖客全數滅口,誰曉得,半途殺出個疾衝,幸好此人見錢眼開,只要有銀兩,一切好商量。

  『另一萬兩,是你找到了最佳替死鬼。』

  『在下不過是提供建議,也要殿下心夠狠才行哪。』疾衝笑得事不關己。

  讓敬祥代替他去做替死鬼,也是疾衝的主意,而他的丈人衡量輕重後,欣然同意赴死,只因他的老丈人視他如己出,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助他完成霸業!

  可他眼下還有一個最大的障礙要去除,『剩下這一萬兩,是我要你再幫我一件事。』

  疾衝看著朱友珪手裡的銀票,雙眼發光,『殿下有何事需要在下效勞?』

  『伺機除掉渤王!』

  疾衝笑了。

  『事成後,我再給你三萬兩!』朱友珪道。

  『殿下如此慷慨,在下自然在所不辭。』他上前一步,抽走朱友珪手裡的銀票。『請等我的好消息吧!告辭。』

  疾衝走了兩步,忽又停下,『哎呀,差點忘了件事兒。』他轉頭走到朱友珪面前,從懷裡拿出一小瓷瓶放在桌上。

  『這是?』

  疾衝道:『斷息散。與酒服用後,脈象虛弱,舌根發黑,身軀不由自主抽搐,最後昏迷不醒,彷若中了劇毒。如今雖已有替死鬼,但世人皆知你與丞相為姻親,陛下也必然對你尚有疑心,唯有假裝服毒,以命自清。』

  朱友珪遲疑地看著那小瓷瓶,誰知裡頭是不是致命毒藥?

  疾衝笑道:『況且,說不定,這斷息散也能讓王妃回心轉意,原諒殿下。』

  朱友珪被說動了。

  敬楚楚醒來後,必定不會諒解他對她娘家滿門抄斬見死不救,要是她日後得知他與敬祥暗中派出內奸,共謀綁架公主、嫁禍渤王,她恐怕更是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欲成大事,必得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他的丈人一直擔心他沒有渤王那股不顧一切的狠絕,但如今丈人在九泉之下可以放心了。

  疾衝已離去,朱友珪冷笑著拿起那瓷瓶,配著疾衝留下的龍膏酒一起喝下!

  已是窮途末路,他所剩的不過就是這條命!他就賭上一把!

  只要他這次賭贏了,最後的贏家就會是他!

  *

  疾衝駕著一輛馬車,後頭還跟著一輛,兩輛馬車上頭載滿了大米、布匹、油鹽等生活必需品,還有一些木馬、風車等玩具。

  馬車晃呀晃地來到了一個小村莊前,疾衝吆喝:『快快快!看看是誰來啦?』

  還沒吆喝完,一大群孩子便從村莊裡衝了出來,後頭跟著一群婦女。

  奇怪的是,這村莊裡,除了這群婦孺,一個青壯男子也沒有。

  孩子紛紛上前搶著拿玩具,一面纏著疾衝要玩耍,一面喊:『急沖沖,是急沖沖來了!我們等了好久啊!』

  疾衝臉上露出笑容,一個個拍摸這些孩子,念道:『小翠兒,哇,妳長高不少啊!虎仔!一人只能拿一個風車,我看到你偷拿兩個了!大頭兒,好了好了,沒搶到別哭,急沖沖這兒還有呢!』他從懷裡拿出飴糖,分給搶不到玩具的小孩。

  相異於孩子們的熱情,那群婦女只是默默拿走馬車上的物資,瞧都不瞧疾衝一眼

  疾衝上前想向她們打聲招呼,但一如以往,她們拿完物資就走回村裡,當他完全不存在。

  疾衝難得收起嘻笑,難掩落寞地站在一旁。

  這時一名老婦緩緩走上前,道:『早晚她們會諒解的,這些年,要不是你,這麼多村子,上千婦孺,要怎麼度過一個個寒冬與天災?』

  疾衝正想說些什麼,幾個孩子從他身後一擁而上,將他團團抱住。

  『哎唷!哎唷!我的小祖宗啊,輕點兒輕點兒,一陣子不見,你們力氣變這麼大啦?饒了我吧?我還得掙更多錢呢!』疾衝樂呵呵地笑了。

  他與孩子們打鬧了一會兒,馬車上的物資也已搬得差不多了。

  他收起笑容,看著已近黃昏的天色,心道:接下來,該去找那個有趣的姑娘玩一玩了。

  *

  摘星識破賊人奸計、代替渤王率領眾人救出寶娜公主,公主親自寫信,以飛鴿傳書告知契丹王,說明前因後果,契丹王不但釋懷,更豪氣允諾借予大梁十萬精兵,梁帝龍心大悅,綾羅綢緞、珠寶首飾紛紛往渤王府送,說是要好好獎賞馬摘星。

  寶娜任務已達成,加之受了驚嚇,迫不急待想回契丹,這日寶娜收拾妥當,準備離府前派了親信婢女通知摘星,約她在練武場一見,還說要帶上一把弓。

  馬婧正忙著將大包小包重新搬回摘星原本房間,摘星便挑出了奔狼弓,獨自前往練武場。

  自回到渤王府後,她的心情一直很沉重。

  謀劃綁架寶娜的幕後主使,竟是當朝丞相敬祥,牽連之深,令人難以想像。丞相府滿門抄斬,郢王妃雖留得一命,二殿下卻因自責,喝下毒酒自盡,幸虧發現得早,驚險救回一命。她原本懷疑,丞相涉案,身為女婿的二殿下豈有不知情之理?但如今看來,二殿下的確不知,這一切完全是敬祥自行所為,目的很明顯:藉此扳倒朱友文,再讓二殿下以救回公主之名邀功,重新奪回梁帝的信任。

  一個丈人居然願意為自己的女婿做到這個地步?是想看自己的女兒登上後位、母儀天下嗎?還是想從繼位的二殿下手裡分一杯羹,享受權力的滋味?

  她忽覺自己連腳步也變得沉重。

  朱友文說的沒錯,這皇城不比奎州城,皇城內處處爾虞我詐,為了爭權,彼此算計,誰都無法信任。她有些明白為何朱友文看似對許多事情薄情與不在乎,只因沒有信任,就不會有背叛,也不會讓自己受到傷害。

  但無法相信任何人,是多麼孤獨?這就是身為一個皇子的宿命嗎?

  那麼,他信任她嗎?他對她是否坦承以對、毫無隱瞞呢?

  摘星來到練武場,寶娜早已等在箭靶前,一整排高頭大馬的契丹武士將整個練武場圍得水洩不通。

  『摘星見過公主。』她有些納悶寶娜為何要擺出這麼大陣仗?

  寶娜盛氣凌人,道:『馬摘星,本公主決意教妳射箭,報答妳的救命之恩!』

  摘星微微一愣:有這種報答方式?

  寶娜朝摘星伸出手,『把弓給我!妳給我看好了,我的箭術,連我父王和十一個哥哥都說是一等一的好!』

  摘星將奔狼弓交給寶娜,退到一旁,只見寶娜拉起弓,架式十足,下一刻,弓箭離弦,卻是連箭靶都沒碰到便已落了地。

  摘星傻眼。

  寶娜轉過頭,『拍手啊!沒看到我箭術如此精湛?』

  眾多契丹武士們紛紛用力拍手,個個叫好,彷彿寶娜剛剛那一箭不是落地,而是命中靶心。

  摘星忍不住道:『這哪裡值得拍手叫好?我的箭術都比公主強多了!』

  寶娜哼了一聲,將奔狼弓扔還給摘星,道:『從我有記憶以來,不管我做什麼,沒有人不稱讚,甚至不惜說謊哄我,就像剛剛箭根本沒中靶,他們還不是拍手叫好!』

  摘星訝然,她沒想到寶娜早知一切都是眾人在讓著她、護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