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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蓮沒

  二月癸未,故相李林甫與突厥阿布思約為父子坐實,然而察李林甫並未與之叛逆,僅以包庇之罪削去官爵,子孫流放到嶺南和黔中,財產充公。當時李林甫尚未下葬,又命人剖開其棺,取出口中所含珠玉,脫掉金紫冕服,換了一口薄棺以庶民禮下葬。

  開春三月,吏部開始大批調選官員。楊昭召左相□□烈及給事中、諸司長官聚集於尚書都堂,唱注選人。菡玉兼領吏部郎中,自然也要到場聽候差遣。

  「哎哎,吉少卿,幫一下忙!」

  吏部侍郎韋見素捧著兩尺來高的一大摞卷冊,跑得太急,上頭幾冊掉了下來。他無法彎腰下去撿,又怕一動彈掉得更多,見菡玉正好從旁邊經過,急忙叫她來幫忙。

  韋見素是韋諤的父親,菡玉去拜訪韋諤也見過多次,都是以長輩尊禮相待,如今倒成了同僚。她把地上幾冊書撿起來放回去,又幫韋見素扶好傾斜的書摞,才問道:「韋侍郎怎麼不在都堂內主持唱注?」反倒像個普通的主事一般,在外頭跑腿搬東西。

  韋見素道:「有右相在,哪還需要我呀。」

  菡玉道:「可是按制……」

  韋見素哂道:「右相事必躬親,我們這些做下屬的不是正好樂得清閒。往年一到這個時候,忙得喲,腰都直不起來,如今總算可以鬆一鬆氣了。」

  按照舊制,吏部、兵部尚書如果兼任宰相,就不能過問文武科舉選才之事。楊昭以吏部尚書兼任宰相,卻還一手掌握選人,把堂堂吏部侍郎當小吏一般差遣。

  菡玉也不再多說,只道:「韋侍郎一人搬這麼多卷冊,行動不便,下官幫忙分擔些。」說著伸手去取韋見素手裡上半摞的卷冊。

  韋見素往旁邊一讓:「這怎麼使得!叫右相看到……」他忽地住了口。

  菡玉的手僵在半空。韋見素也覺得說漏了嘴尷尬,打個馬虎,急急忙忙走了。

  同僚之間流傳的風言風語,她並不是不知道。李林甫舊部貶的貶、流放的流放,她以前和李林甫父子交往甚密,他卻毫不追究,反而破格提升,收在身邊擔任要職,形影不離。這其中原因不由讓人猜度疑惑,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說法大約就是吉少卿生得唇紅齒白貌賽潘安,令右相起了斷袖分桃之思,兩人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云云。

  她看著韋見素匆匆離去的身影,本準備去都堂的,也改了主意,轉身往別處去了。

  午間在公廚用餐,菡玉從楊昭身邊經過,他突然叫住她問:「怎麼一上午都沒見你?」

  她恭敬地回答:「都堂內唱注選人,事關重大,下官不敢冒昧。」

  他皺起眉:「你是吏部郎中,怎能不到場?」

  她語氣中不由就帶了譏諷之意:「兩個侍郎跑腿打下手還不夠嗎?」

  他臉色一沉,手裡筷子往桌上一拍。這一拍滿堂的人都抬起頭來,見吉少卿站在右相身邊,右相面色不豫,都識趣地低頭吃飯,只當沒有看見。

  菡玉被大家的怪異眼神暗暗覷著,偏還不能為自己辯解,只得低下頭去。

  楊昭道:「你過去吃飯吧,下午別再缺席。」

  下午的兩個時辰當真比兩天、兩年還難熬。吏部侍郎韋見素、張倚跑腿打雜,她這個郎中卻坐在右相身邊勾畫書記。偶爾他還會問她意見,只要她說一句某個仕子的優點,即予以錄用;而她若略加批判,就立刻劃去。在旁人眼中,無疑是右相將要提拔重用她的訊號,連□□烈都對她笑臉相迎。評點勾選了數人之後,她再也不敢多言。

  好不容易挨過了一下午,到未正二刻就全部唱注完畢。以往吏部選人,三注三唱,再送與門下省審查,從春至夏方能完畢,這回卻僅用了一天。楊昭道:「今日左相、給事中都在座,等於已通過門下省的審核了。」他所定下的名闕也就成了最後的結果。

  菡玉走出省院大門,正碰到楊昭也站在門口不遠處,與新任京兆尹鮮於仲通一起。見她經過,他揮手道:「你等一等。」

  菡玉站住,他卻回過頭去和鮮於仲通說話。鮮於仲通不斷點頭,一邊指揮手底下的差役和民夫抬過一塊大石碑來。那碑足有兩人多高,潔白如玉,美輪美奐。

  菡玉心想尚書省大門口,京兆尹抬石碑來做什麼。她以為是刻碑記錄什麼重大事件,走近一看碑上文字,滿篇都是鮮於仲通對楊昭的阿諛諂媚之辭,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古往今來的宰相第一人。這鮮於仲通在劍南挑起了南詔叛亂,連吃敗仗,被楊昭調到京師來混了個京兆尹的官職,不去履行他京兆尹的職責,就知道拍馬奉承,連刻碑立頌的事兒都想出來了。

  「相爺,下官撰寫的頌詞,陛下還親自改定了幾個字。您看,就是這幾個。」鮮於仲通指著碑上幾處文字對楊昭道,「陛下果然是文采風流,令我等臣子望塵莫及,您看這幾個字改得多精妙啊!」

  楊昭笑道:「是極是極。」轉過頭來看著菡玉。

  菡玉被他那眼神盯著,不由反諷道:「既然是陛下親自改定的字,又如此精妙,猶如畫龍點睛,怎能與旁的字一樣對待呢?我看不如用金粉把這幾個字填上,好讓旁人也知道這幾個字是陛下御筆親題,非同凡響!」

  誰知那鮮於仲通竟拊掌道:「吉少卿說得太對了,下官怎麼就沒想到呢!」又對官差指揮道:「聽到沒有,就依吉少卿所言,讓石匠把陛下改過的那幾個字用金粉填上!」

  菡玉被他氣得哭笑不得,拂袖欲走。楊昭忍住笑叫她:「菡玉,你去哪裡?」

  她停住腳步回道:「天色還早,我去御史台那邊。」她還兼著監察御史的職位,最近一直在吏部,已經許久不去理事了。

  「別去了,跟我回家。」

  菡玉一愣,他已走到門口準備上車,見她不動,催促道:「快點過來。」

  她看他一眼,低了頭跟他上車。這時正好有兩名吏部的官員出來,看到他們倆同乘一車,交頭接耳地指指點點。楊昭走在前面沒有看見,菡玉硬著頭皮鑽進車廂裡,甩手把簾子放下。

  兩人默默並排坐著,只聽到馬車轆轆落落的晃動聲。半晌,他緩緩道:「以後,御史台那邊就別去了。」

  她乖順地回答:「是,下官明日就遞表請辭,全力料理吏部事宜,輔助相爺。」

  「不用,那職位你還留著。」他的語氣輕緩,「留著,但不去了。」

  她不想也無法違逆他,只回答:「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