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故人是我4

    有人無聲無息地走近，無聲無息在她面前坐下。
    他也像她那樣凝視西邊的最後一縷夕陽。
    微風，花香，她潔白的臉龐就如旁邊盛放的蜀葵。
    身上的病毒被徹徹底底壓制後，她的容貌已經恢復了至少一半了。
    她忽然開口了：“天尊……”
    再也不是百里大人。
    她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他：“天尊，我以後不會再異變成黑蜘蛛了吧？”
    他凝視她。
    她的臉上有小小的緊張，小小的不安，小孩子一般，彷彿他的下一句話便會直接決定她的命運。
    他搖頭，慎重其事：“初蕾，你放心，絕對不會了！”
    她笑起來。
    一雙眼睛明亮得比剛剛落下的夕陽更加絢麗。
    這忘川之地上空，都因此而絢麗起來。
    一顆心，砰砰直跳。
    他幾乎伸出雙手，可是，生生地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卻伸出手，慢慢地放在他的眼前，幾乎碰觸到他的睫毛時，停下來。
    他的心裡，再次狂跳。
    那柔軟小手，慢慢地，落在他的唇上。
    他無法做聲。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另一隻手也伸出來，很自然地便將自己的脖子環繞，語氣，就像這夕陽之下的霧氣：“呵……天尊……就算你是白衣天尊吧……可是，你答應我一個要求，好不好？”
    他不語。
    他根本無法開口。
    “你再幻變一次，好不好？”
    他心裡一震。
    可是，下一刻，她已經穩穩地站在了他的掌心裡。
    他的身子，山嶽一般。
    他的掌心，便是山嶽上的一座小小的屋子。
    此時，她便站在這屋子裡，抬起頭，看到了毫無遮攔的天空。
    夜晚的天空不再是一徑地藍，而是各種色彩交織，將所有神秘而朦朧的一切故事都融合在裡面。
    她先是靜靜地站在他的掌心，靜靜地眺望遠方，就像在欣賞久違的風景。
    好一會兒，她開始走動。
    慢悠悠地，形如閒庭信步。
    站得這麼高，看得這麼遠，和天空無限接近，她想，以後，可能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一直凝視她。
    看到掌心裡的小人兒有時候得意洋洋，有時候又滿面微笑，有時候，眼裡又有小小的憂傷和悲哀。
    忽然，她跳起來。
    她在打滾。
    她在他掌心裡跳躍，打滾，玩兒得不亦樂乎。
    風吹動她烏黑的短髮，就像是他掌心裡開出的一朵蜀葵。
    她一直滾動，也不停下來，彷彿要試一試他的掌心到底有多寬多廣。可是，滾了許久，精疲力盡了，忽然坐起來，揉揉眼睛，一看，自己躺在他的掌心正中。
    她咯咯大笑。
    那小人兒的聲音簡直如銀鈴一般。
    他也笑起來。
    她忽然再次跳起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吻在了他的眼皮上。
    他根本來不及反應，那小人兒已經貼在了他的嘴唇上面。
    她整個人都貼在他的嘴唇上面，彷彿這一吻，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過去。
    很久很久。
    久得他都透不過氣來了。
    她忽然跌落他掌心。
    他身形一矮，她整個已經被他抱在了懷裡。
    她沒有掙扎。
    她很安靜地躺在他的懷裡。
    日月星辰，朝夕之間。
    她睡得香甜。
    她長長的睫毛，在月光下，就像藍色的絲草，閃閃發光。
    自認識她以來，他從未見她如此無憂無慮。
    他便也笑起來，很輕很輕地撫摸她的睫毛，然後，貼著她的臉，自己也很快睡著了。
    鳧風初蕾睜開眼睛。
    看不到天色，只能看到那雪白身影的懷抱。
    這一刻，所有的痛苦、委屈、恐懼、難受、疑慮……統統都煙消雲散了。
    有一個人，就算不認識我了，可是，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對我好。
    有一個人，就算不再是以前那個人了，可是，他在我心中的感覺，從來沒有改變。
    這已經足夠了。
    她看到自己破碎了很久很久的心，已經慢慢開始癒合了。
    也許，中間的傷口會永遠停留，可是，絕望不會。
    只要人生不絕望，就還有許多機會。
    所以，她再次深深地埋在他的懷裡，心安理得地沉睡。
    這是一場很久很久的沉睡。
    就像雲陽所希望的：睡著了，病毒的爆發就會緩慢得多。
    雲陽樹精當然無法用更清晰地理論來表述：事實上是，人處於昏睡的狀態時，許多生理肌能的運行就要緩慢許多，對能量的損耗也要緩慢許多，也因此，病毒爆發的程度就要緩慢許多。
    她昏睡的時候，是最好的療毒時間。
    白衣天尊，其實一直醒著。
    他想，自己真應該徹底將她治癒。
    無論如何，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本質上，自己才是罪魁禍首。
    一覺醒來，又是一個黃昏。
    這一次，已經徹底睡足了。
    鳧風初蕾睜開眼睛。
    眼前，依舊是白色的身影。
    他的掌心，還殘餘著擁抱的溫度。
    她想站起來，可貪戀那小小的溫暖，一時間，竟無法起身。
    她其實一直很清楚，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替自己療毒。
    自己在昏睡之中，一直在耗費他的能量。
    因為是那個人，所以肆無忌憚享受他的好處；
    因為不是那個人，所以，這好處每每讓人撕心裂肺。
    察覺她的清醒，他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初蕾，你醒了嗎？”
    她不答，還是微微閉著眼睛。
    過了許久，她的聲音很低很低：“我可以不再療毒了嗎？”
    “不行！如果沒有這最後一次加持，那病毒還是有異變的可能！”
    “是異變？還是死亡？”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異變之後再死亡。”
    異變之後再死亡。
    她內心戰慄，微微閉著眼睛。
    那是一種無法逃脫的厄運，無論你怎麼努力，很可能都無濟於事了。
    其實，這也是她清醒的時候，第一次認真和他探討這個問題——以前，她一直不敢。因為不敢想像自己可怕的樣子，所以，一直都在迴避這個話題。
    她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頭，然後，右手重重地放在頭頂，完全是無意識的。
    他將她的這個動作看得清清楚楚。
    他發現，她經常無意識地做這個動作——好像隨時要檢查一下自己的頭皮是否完整，頭髮有沒有被變成青草蛇。
    可見有熊山林那場死亡之戰，在她心中烙下了怎樣一個可怕的陰影。
    “異變之後，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隻有毒的黑色蜘蛛。”
    她放在頭頂的手，慢慢地挪開。
    彷彿是在想像那有毒的黑色蜘蛛是什麼樣子——就像傳說中那些生長在陰暗潮濕地方的怪物？整天張開密密麻麻的網，無論看到什麼生物，便全部網羅進去一口吃掉？
    “就像有熊山林的那種青草蛇，無論沾上什麼同類，都會將對方感染？”
    他點點頭。
    她不知道自己此時為何還有心平氣和討論這件事情的力氣，可是，她奇異地感覺到一種平靜。當你看到一種結果卻無力改變後的平靜。
    “這病毒……永遠也無法根除了吧？”
    “暫時，無法根除！”
    她看了看遠方，“病毒最早什麼時候會爆發？”
    他略一遲疑，還是很認真：“原本在金沙王城的那個夜晚就會爆發了，不過，現在，至少要兩年之後才會爆發，如果控制得好，三五年都沒有問題……”
    所謂的“控制得好”，便是他一直用強大的元氣替她壓制。
    可是，這壓制，無法長久。
    她只是一陣陣後怕，如果自己和杜宇成親那天晚上，病毒真的爆發了，是不是包括杜宇、整個王宮甚至金沙王城的百姓都會被感染？
    就像徹徹底底被變成青草蛇的有熊氏一族？
    白衣天尊凝視她，看著她顫慄的懼怕，搖搖頭：“這不是青草蛇病毒。這比青草蛇病毒弱得多。縱然爆發，也只會感染你一個人，而不會感染其他人……”
    她又驚又喜：“真的嗎？”
    他見她居然喜上眉梢，雙眼都變得亮起來，偏偏自己心裡卻像被人重重捶打了一下。
    好一會兒，他才繼續道：“這毒，因為是交叉感染得來，所以，很有限，也無法大規模傳染，否則，你早在周山時可能就已經爆發了，就因為份量太小，所以，才需要慢慢累積……”
    她想，那是因為下毒之人手法太過高明。也可能是因為金沙王城太過特殊，直到現在也人口眾多，乃九黎之外最大的城市，所以，下毒者也不敢太過造次？
    有熊山林可以無聲無息被覆滅，是因為幾十萬年來，他們已經在歷史的長河裡慢慢地居於很次要的地位了。除了人間帝王表面上的尊重，他們已經不再有任何實際上的權利。再加上大夏那幾年無止境的乾旱，百姓大批量死亡，也就分散了注意力。
    可金沙王城就不同了。
    金沙王城有上百萬的人口。
    金沙王城有極其繁華的商業。
    要是上百萬的人口一下被感染覆滅，那就是大事情了。
    沒有任何人能無聲無息地遮掩這件事情，縱然是半神人都不行。
    一念至此，鳧風初蕾反而欣慰了，自己一個人死了不要緊，只要不會連累金沙王城就行了。
    她居然笑瞇瞇的：“呵，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好了！讓我想想，還有兩年才能爆發是吧？”
    “永遠不會爆發了！”
    她一怔：“你不是說早則兩年嗎？”
    “如果兩年後真的會爆發，那我就讓時間停止！”
    她愣住了。
    她沒做聲。
    他也沒有做聲，他只是再次雙手用力，將她抱住。
    然後，一把將她抱起來。
    她沒有掙扎。
    她也無法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