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扶搖皇后 > 第22——24章 >

第22——24章

  天煞雄主第二十二章溫馨融融
  孟扶搖落了下去。
  雅蘭珠那一腳踢得又突然又狠,連日酒醉反應遲鈍的她,居然真的就這麼扎手紮腳姿勢難看的落下。
  好在她再神智迷糊,也還記得底下是養傷的長孫無極,可別砸著他。
  半空裡一翻身,腳尖一點承塵的橫隔便要再縱回去,她還是睡屋頂吧,還沒想好怎麼面對長孫無極呢。
  承塵突然斷了。
  孟扶搖踩了個空,一怔,再翻個身,換手去扶屋柱,柱子上突然多了一團白球。
  該球的黑眼珠子直瞪到她鼻子前,恨恨的和她大眼瞪大眼,霍地一個「騰身迴環倒立轉體360度」,我踹!我踹我踹我踹踹踹!
  「啪!」
  粘滿糖汁的爪子直蹬到孟扶搖臉上,惡狠狠將猝不及防的縮頭烏龜蹬了下去。
  「砰——」
  孟扶搖砸到被褥中,死魚般的彈了彈。
  感覺到身下溫軟,趕緊摸了摸,害怕砸到長孫無極身上,忽聽有人低笑,道:「摸什麼呢?」
  那聲音低而柔軟,像一團柔絲,在暗夜中繞啊繞,纏得人手腳發軟。
  孟扶搖僵住,縮回爪子,訕笑:「丟了點錢,下來找,不在你這裡啊?抱歉抱歉,實在打擾。」
  她始終不看長孫無極,爬起來就要走,身子突然被人一拉,隨即身上一重,一股淡淡的異香夾雜著藥香覆蓋下來。
  孟扶搖瞪著眼睛,下意識的推了推,推不動,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被壓了……
  被壓了!
  本世紀最嚴重的非和諧狀況發生了!
  她,孟扶搖,被,壓,了!
  孟扶搖嗷地一聲就要大力推開某個突發狼性的人,身上那人卻語氣虛弱的道:「你推吧,大不了我再傷一次。」
  孟扶搖望天——長孫無極就是個良心壓搾機。
  好吧,不推你,省得我這個不知輕重的碰到你傷口,孟扶搖咧嘴笑,被壓著說話也嗡聲嗡氣:「好吧,貴重物品,輕拿輕放。」
  她試圖去輕拿長孫無極,那傢伙卻將頭擱在她頸側,賴著不肯下來,低低道:「借個地方給我歇一下也不成嗎?」
  床上那麼大地方,為什麼非要借我的脖子放你的腦袋?借我的胸放你的肩?我是還在發育期地青春少女,我被壓地咪咪很痛!
  孟扶搖小火苗蹭蹭的冒,又想這個牛人傷再重,也不過是皮肉之傷,何至於就衰弱成這樣?苦肉計苦肉計苦肉計——堅決不上當!
  正當她決定堅決不上當要將身上那人扒下來的時候,長孫無極又輕輕道:「我師門的武功,修煉全身肌肉精血,每一處都是武器,每一處都流動真氣,然而在未至絕頂之時,每一處也都是空門,所以輕易不會受傷,一旦受傷,外傷就等於內傷……」
  他膩在孟扶搖頸側說話,吐氣時的氣息拂在孟扶搖耳後,撩動髮絲簌簌的癢,孟扶搖微微躲了躲,身子卻也不知道是因為這柔絲飄拂拂入心底的溫存還是長孫無極這段解釋,那般一點點軟了下來。
  她軟,不知道自己軟成春水,那般流波漣漪,一團雲似的揉在長孫無極懷中,兩人的氣息交纏在一起,黑暗中彼此都微微重了呼吸。
  半晌孟扶搖無可奈何的低聲道:「只許抱著睡哦……別的不准。」
  隱約一聲輕笑,黑暗中那人目光旖旎,他微微的動了動,隨即孟扶搖便覺得頰上一濕,柔軟的唇碰觸上肌膚,濕潤而纏綿,氤氳著蒸騰著獨屬於他的奇異氣息,又帶點清涼的藥香,高貴而冷的香氣,像是秋日裡捲著芬芳未散的落花飛過宮闕華庭的連綿的雨,一點點柔軟的濕下去,順著她被元寶大人蹬得黏黏的臉一路慢慢下移,細膩而溫存,春風般一潤千里。
  孟扶搖腦中轟然一聲,瞬間臉色騰騰的燒起來——他貴在慢慢的舔自己臉上沾上的糖汁!
  溫柔而馥郁的氣息一點點侵入,在光滑瑩潤的肌膚上留下屬於自己的印痕,輾轉間是微微的甜,一路挪移向下,到了唇彎卻是濃郁的酒香,醉人的,清冽的,回味良久的,宛如她的滋味……
  長孫無極停在那彎酒香裡,久久盤桓不去,良久才歎息般的道:「怪不道前人說寧願醉死酒鄉……」
  孟扶搖紅了臉,去推他,長孫無極低笑著自己讓開,卻不肯鬆開手,攬著她睡下去,道:「扶搖,在你徹底接受我之前,我不會動你。」
  「你動得著麼?」孟扶搖惱羞成怒,「認識郭平戎麼?那就是榜樣!」
  長孫無極一笑,偏頭過去一咬她唇角,在孟扶搖「啊」的一聲驚呼裡,笑:「你捨得?」
  孟扶搖哼了一聲,偏過頭去,她漸漸沉默下來,半晌幽幽道:「對不起……」
  長孫無極側身撐肘看她:「嗯?」
  孟扶搖瞪這個無恥的人一眼,不說話了。
  長孫無極笑起來,伸手去理她的亂髮,道:「你終於肯說這句話了。」
  「可是我還是覺得,我那天說的也不完全是錯誤的……」孟扶搖悻悻。
  兩人在黑暗中相對沉默,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此刻心情無關風月,想的卻是比一時風月更長遠的事。
  良久,長孫無極突然問:「你惦記的是誰?」
  孟扶搖沉默很久,終於答:「媽媽。」
  「她在哪裡?「
  孟扶搖這回沉默得更久,才道:「很遠的地方。」
  長孫無極看著她眼底憂傷漫漶,那般流水般的瀉出來,眼神裡也多了幾分淡淡疼痛,良久慢慢道:「扶搖,我幫不了你嗎?」
  孟扶搖用沉默做回答。
  幫?如何幫?那太殘忍。
  她要逆天而行,難道要他也跟著賠上這一生的幸福?
  無論如何,我總是希望你好好的……做五洲大陸尊貴的皇帝,在那個最適合你的位置上君臨天下翻覆風雲,做一個很好很好很好的……皇帝。
  孟扶搖瞇起眼,努力的想像龍袍皇冠的長孫無極,又想他身側該有一個什麼樣的皇后,然而怎麼想都覺得那個女子面容模糊,誰都套不進去。
  她慢慢的,自失的笑了一下。
  「睡吧,你也幾天沒休息好了。」長孫無極拍拍她,聲音溫柔,「不要自苦,你自苦等於苦我,我們加起來就是雙倍的苦,你算算,值得?」
  孟扶搖忍不住笑一笑,長孫無極湊身過去,吻吻她額角,道:「你這小傻瓜,勸你是沒用的,咱們……走著瞧吧。」——
  孟扶搖又恢復人樣了。
  她砸了酒罈子,穿了新袍子,雄赳赳氣昂昂去上班了。
  蹲在一旁的雅蘭珠和元寶大人看著她的背影,互視一眼,都在對方眼晴裡讀到這樣一句話:
  「欠踹!」
  孟扶搖騎馬走在街上,此時的磐都平靜森嚴依舊,只是那般的平靜之下卻不能避免的感覺到騷動的暗流,尤其在城東貴族聚集地,那種不安的氣氛更加明顯,有人在試圖出逃,有人在悄悄囤積米糧,這個安寧了多年的天下第一大國,終於因為一個人的即將到來,而開始慌亂。
  孟扶搖仰頭,看著天邊那片久凝不散的陰霾,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底也隱隱有些不安,彷彿在很遠的地方,有些她難以掌控並預料的事情,在緩慢的發生著變化,那變化看不見摸不著,卻像暴雨前的一簇烏雲般,那般極緩極緩,卻又絕不改變方向的,向自己移動過來。
  然而無論她怎麼想,也想不出有什麼不妥,怔然半晌後,只好一揚鞭,繼續向前。
  磐都已經進入了備戰期,皇營御林軍禁衛軍全部集結待命,戰北野的蒼龍大軍已經渡過沂水,踩著一敗塗地的朝廷大軍的零落盔甲悍然前行,蒼龍大軍雖然戰鬥力凶悍,如同來自沙漠的狼一般將多年不經戰事的天煞軍隊打得抱頭鼠竄,但是卻軍紀嚴明,不驚百姓不殺俘虜,主動獻城者還有優待,因此這一路阻力較小行進極速,只差一日夜,便要逼近磐都城下。
  天煞朝廷為此展開多日廷議,爭論是將京城軍隊拉出去阻在磐都之外六十里的丹水城,以三路軍隊分兵鉗制戰北野前鋒,不讓敵人逼近磐都,還是集中軍力就地在磐都展開守城戰,兩派人馬爭得臉紅脖子粗揮拳捋袖不可開交,今日又在開吵,戰南成坐在御座上,疲倦的看著底下爭論,他最近氣色極其不佳,眾人都以為是恆王逆案傷了他精神,只有孟扶搖心底冷笑看著,不斷猜度著他到底是個什麼病根子。
  廷上爭論,都是有權決定國家大事的一品大員,孟扶搖這樣的從三品是沒資格說話的,她站在班裡閒閒的剔指甲,忽聽見戰南成喚她:
  「孟統領對此有何意見?」
  眾人都住了嘴,齊刷刷看過來,眼神裡一半好奇一半鄙視。
  這傻小子,能懂什麼?
  「啊?」孟扶搖趕緊放下爪子,出班而立,恭聲道:「陛下神威,無論在丹水還是磐都,都一定出師大捷,所向披靡,逆賊望風而逃……」
  「嘁!」眾人齊齊扭頭——無恥!
  戰南成不勝疲倦的揉著眉心,道:「孟統領,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就是。」
  「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陛下也。」孟扶搖咧嘴笑,「那微臣就說了?」
  戰南成苦笑頷首。
  孟扶搖霍然轉身,手臂掄圓了就是一個好大的圈:「你們這些傻瓜!」
  眾臣臉色齊齊青了——這小子怎麼張嘴就罵人!
  當下中書三大臣之一的奚睿就怒道:「孟扶搖,這朝堂之上,是你撒野的地方?」
  孟扶搖跳上丹墀,指著他鼻子道:「奚老頭子,陛下准我暢所欲言,你卻罵我不許我說話?你是要抗旨?你此時抗旨意欲何為?莫非你有不臣之心?你為毛會有不臣之心?難道你想改投戰北野逆賊?……」
  奚老頭子撫胸,咳嗽,搖搖欲墜,未及一回合,敗陣。
  戰南成眉頭方皺,孟扶搖又是一個大轉身,朗聲道:「陛下,此兩策皆不可取!」
  滿殿轟然,皇營總統領謝昱冷笑道:「孟統領有何高見?」
  「我的高見就是:」孟扶搖毫不臉紅,「迎戰六十里到丹水,等於棄磐都於危險之境,一旦敵人分兵繞路,磐都危殆,何況磐都為天下第一重城,堅牆利炮,易守難攻,要守城,不在磐都守跑到丹水?荒唐!」
  戰南成點頭,力持丹水迎戰的奚睿老臉通紅,憤聲道:「你說的不就是守磐都?有什麼新鮮的!」
  「守也要看怎麼守!」孟扶搖對他揮拳頭,「你們有誰仔細分析過戰北野逆軍的組成?他的主力是他的沙漠騎兵沒錯,但是還有兩支聯軍,是最早期跟隨著他的金彥明倫兩府都督,這兩個逆賊,對戰反賊忠心耿耿,是戰北野的左膀右臂,你們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又怎樣?」有人咕噥,「無論如何蒼龍軍還是主力,那戰力……」
  「呸,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東西!」孟扶搖一唾,「不能力敵,為什麼不可以智取?」
  「你又知道怎麼智了?」有人冷笑。
  「取將必先取其軍心,金彥明倫兩府都督,是領軍在外的封疆大吏,按照慣例,家眷都在京……」孟扶搖陰笑,「牽上城,宰之!」
  眾人默然……這小子,陰毒!
  也有人疑問:「若兩府都督大義滅親……哦不,不管他們家眷死活呢?再說他們也是輔軍,就算退出也動搖不了大局……」
  「噴,關兩府都督什麼事?」孟扶搖睜大眼,「俺想盜的是戰北野啊,不是說蒼龍軍都是北地漢子出身,彪悍勇猛的同時也最重義氣的嗎?如今將對戰北野有恩義的兩府都督家人捆上城,戰北野作何選擇?他若是退兵,便是功虧一簣,他若不退,就算日後兩府都督一點芥蒂都沒有,不怪他繼續追隨他,他卻又如何有臉面再統帥萬千雄兵?如何有臉面面對為他灑血灑淚再破家的兄弟?他麾下那些熱血漢子,又如何肯為這樣的涼薄主子賣命?」
  眾人吸一口氣,默默無語,真是無德陰毒人,滅門絕戶計!
  天煞民風淳撲,崇尚光明坦蕩的真男兒,雖說兵不厭詐,但這種綁人無辜弱小直攻人心的計策,素來為天煞武將不恥,文臣雖然未必就想不到,但卻覺得一旦首獻此計,日後史筆如刀,難免要背負千古罵名,再說做臣子的,誰當皇帝不是皇帝呢?是以也有精於算計的人心中掠過這想法,卻都沒開口。
  不想今日朝堂之上,這個二百五統領赤果果的說了出來。
  謝昱卻冷笑道:「你當金彥明倫兩府都督都是傻子?不知道先把家眷接出來?」
  孟扶搖斜睨他:「聽統領口氣,你到兩府都督家中去過了?沒見著人?既然你有這個計策,為什麼沒先對陛下說起呢?」
  謝昱臉色白了白,御座上戰南成目光一閃。
  孟扶搖又笑起來,道:「其實,兩府都督的家人在不在京中,根本沒關係,我便隨便綁幾個婦人小孩上城,說那是兩府都督的家人,都督就算不承認,我讓那婦人哭丈夫,小孩叫爹爹,老母親喚愛兒,做戲做得十分——都督千里征伐,不會帶著自己的真家眷吧?都督家眷到底在不在,士兵們未必都清楚吧?人嘛,一般都會更相信眼睛看見的東西,在萬千士兵眼裡,那城樓上哭喊得如此真切的,怎麼不會是都督家眷?都督不認,不過是大義滅親顧全大局罷了,在那種情況下,都督不認是大義,戰北野不認算什麼?哈哈,你們說,讓戰北野對著假家眷依舊進退兩難被迫放棄,不是更讓他氣得吐血嗎?」
  她眉飛色舞手舞足蹈:「豈不快哉!」
  「……」
  大殿中一片沉默,眾人面面相覷,迅速達成共識——以後千萬不要得罪這小子!
  精擅攻心之計,拿捏人心,還極度無恥!
  孟扶搖厚顏無恥的瞇眼笑:「這可比綁戰北野自己的娘上城頭還有效,他可以為大局不顧自己娘,但卻不可以不顧人家的娘……哈哈何況,兩府都督的家眷,本就在我手中。」
  「在你手中?」戰南成目光立即轉過來。
  「陛下。」孟扶搖肅然躬身,「自從戰逆舉事,金彥府都督獻城開始,微臣便覺得其中必有勾結之處,所以提前一步加強了城防,我飛狐營的弟兄,早已戴獲兩府都督的家眷,一直關在我府中,微臣要在磐都城下狠狠給戰北野一個教訓,好讓那些按兵不動還在觀望的封疆大吏懂得誰才是真正的主子!」
  「好!」戰南成喜動顏色:「愛卿當真忠心為國!」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孟扶搖指天誓日,「微臣願為馬前卒,為陛下斬殺戰獠於陣前!」
  「你是人才,如何能當馬前辛使?」戰南成愉悅的笑,青白的臉色都微微綻了紅光,「傳旨!」
  「原皇營總統領謝昱調任兵部侍郎,皇營總統領一職,」戰南成頓了頓,微笑看了看孟扶搖。
  滿殿寂然,孟扶搖純潔的抬頭。
  「由原皇營副統領,飛狐營統領孟扶搖接任!」
  「微臣謝恩!」——
  「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推蘭珠用筷子在飯桌上指點江山,「竟真的用一張嘴,硬生生在最後關頭把皇營總統領騙到手。皇營咧,京城目前最大的武裝勢力,三營近十萬兵,還沒有空額,哇呀你發了!」
  孟廚娘穿著圍裙,冒著騰騰的油氣,死狗一樣將最後一道菜端上桌——自從長孫無極在養傷,她便開始親自下廚了,我們的孟將軍才藝比較特殊,有氣質的琴棋書畫一樣不會,生活類的廚藝縫仞都還湊合,以至於現在孟府裡廚子燒飯,那幾位貴族階層一概拒吃,生生被她把嘴養刁了。
  雲痕還問過她:「扶搖你看起來也不像個能幹的,怎麼廚藝這麼出色?特別是最普通的蔬菜,也能做出好滋味來。」
  孟扶搖心酸的想,如果你們也有個病歪歪的娘,有著經常囊空如洗的口袋,每日捏著薄薄的工資在菜市場轉悠,努力的在醫藥費和伙食費之間做出基本合理的平衡,並高難度的達到在病人的藥費和營養費支出之外還能兼顧到口味的調理……你們也能用青菜做出青菜十八燒的。
  她哀怨的一屁股坐在飯桌旁,操起筷子準備開吃,結果發現自己不過是脫個圍裙的功夫,桌上的菜居然都換了位置——我的糖醋排骨,我的麻辣牛肉,我的開陽白菜燉三絲,為毛都脫離了我這個兵馬大將軍的軍營,改投了敵軍麾下?
  「敵軍」高踞主位,左牽骨,右擎牛,開陽白菜,三絲卷全桌,一旁帥哥倒酒,美男夾菜。
  毒舌男親自幫笑瞇瞇端坐在美人們中間的雅女王夾菜,態度比對孟扶搖好了幾百倍,某人看得眼睛都紅了。
  雲痕在將所有的好菜往雅蘭珠面前放,放不了就架著,盤子堆起三層高,桌上的菜呈現極度的葷素不平衡現象,虧得雲痕技巧高超,架得好比雲霄飛車居然還不倒塌,於是某人嘴裡發出吱吱磨牙的聲音。
  某人將最後的希冀的目光投向她的死忠太子,死忠太子抬眸對她笑笑,然後……親自給雅蘭珠斟酒。
  孟扶搖崩潰。
  一群見色忘友見利忘義見菜忘廚娘的豬玀!
  偏心也不能這麼個偏法!
  孟扶搖大怒著將筷子一擱,大罵:「老子天天白天上班晚上燒飯半夜還要去換藥做按摩……」她突然用筷子堵住了自己的嘴,呃,說漏嘴了。
  長孫無極斜倚在椅上,抬起長睫看她一眼,眼神很愉悅。
  很好,就要這樣經常說漏嘴。
  孟扶搖不甘心,換個詞兒繼續罵:「老子天天燒飯你們這群閒人還要我洗呃……洗菜……洗……」
  「今天是雅公主壽辰。」
  對面,毒舌男淡淡一句話,便砸死了孟扶搖。
  孟扶搖張口結舌,愣在那裡還沒來得及說話,壽星公已經雙手捧心,明媚而憂傷的道:「我真傻,真的,我單以為我做壽大家都會很開心,卻不知道還是有人會不高興的……」
  孟扶搖嘴角抽了抽,舉袖捂臉——我真傻,真的,須知道耍人者人恆耍之,一篇絕世牛文誕生的後果就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袖子放下時她已經換了一臉諂媚的笑,站起來,親自將自己面前最後一盤宮保雞丁換到雅蘭珠面前:「哎呀珠珠,你生日你不早說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生日呢?你看我一知道你的生日我就歡欣鼓舞雀躍萬分……」她一屁股擠走雲痕,親親熱熱坐到雅蘭珠身邊:「珠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以前你都收什麼生日禮物?我們來個特別的!」
  「以前啊……」雄蘭珠偏著頭,大眼睛眨啊眨,「去年這個時候,我剛到太淵,那天晚上客棧不遠處有家人辦喜事,鞭炮放得歡,我坐在屋簷上拿了壺酒,放一聲炮敬自己一杯,放一聲炮敬自己一杯,哎呀好熱鬧……」
  屋子裡靜默下來,孟扶搖的手僵在了雅蘭珠肩上。
  「前年這個時候我在扶風,我給逮回去關起來,父王母后為了安慰我就給我辦了個壽宴,我要求人越多越好,排場越大越好,趁著人多我又溜了,溜得太急連包袱也跑丟了,後半夜我餓得要死,在一家老農家用扭斷的金釵換了半個僵餅,我抱著餅子就著皇城裡的煙花燈火慢慢啃,想著那些烤豬肥牛宮廷御宴和這半個餅也差不多,我聞到那味道,也算我吃過了……」
  「……」
  「大前年那是在天煞,在葛雅沙漠裡迷路,一群沙漠風盜搶劫我被我給宰了,可我也給他們臨死前戳破了水囊,那天晚上月亮好大,大得像宮裡的冰碗子,我瞅著那月亮想要是冰碗子多好啊,我一定要狠狠的吃得一點不剩,我以前總是嫌多吃不掉,那一刻我好後悔……後來我想,我不能渴死在葛雅,這種死法太難看了,有人認不出我的,我就去喝那些風盜屍體的血,嘻咦……」
  「……別說了……」
  孟扶搖扶著牆站起來,一片靜默裡她不看雅蘭珠,勉強笑了一下,道:「我去添幾個菜,珠珠生日,這幾個菜太簡慢了。」
  雅蘭珠看著她背影,突然笑了笑,敲著筷子清清脆脆的道:「孟扶搖,我說這些不是要討你們同情,我只是告訴你,感情裡的事,總是要苦的,越執著越苦,甚至還要寂寞,還要流浪,還要面對危險,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你敢,那再苦也可以甘之如飴,最怕的是連敢都不敢的。」
  她慢慢夾了一筷菜吃著,給身周美人們也各夾一筷,笑道:「別一個個故作無動於衷其實卻好關切的死樣子,說真的,我挺滿足,今年的這個生日真是個意外之喜,我突然覺得我什麼都有了,有人愛固然重要,可是有些感情一樣不比這個遜色分毫,對吧?十二歲之前我的那些宮廷壽宴,十二歲之後我那些流浪中過過的生日,加起來都沒今天讓我快樂……孟扶搖你給我滾回來,還添什麼菜,你想撐死我啊。」
  長孫無極突然笑道:「雅公主,當初和我定親的為什麼不是你?不然我現在也解脫了。」
  雅蘭珠瞟他一眼,笑嘻嘻道:「把某人的某句話送給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長孫無極一笑,她又舉杯繞場一周,「我不偏心,這句話送給所有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太子殿下臉色黑了一黑,無可奈何的吃菜。
  孟扶搖吸一口氣,背對著雅蘭珠,她看著窗外那輪挺圓的月亮,想著那個在千里戈壁中一輪燃燒著的月亮下喝著屍體血液慶生的十五歲小姑娘,良久微微抬手,彈掉了眼睫上一顆水珠。
  然後她抓起和她一樣憂傷的看月亮的元寶大人,笑道:「只添最後一道菜。」
  雅蘭珠啃著蹄膀嗚嗚道:「不要葷的哦……」
  孟扶搖過了一會神秘兮兮的上來,豐中捧著一個金盤,盤中蓋著銀善,道:「大菜!」
  雅蘭球挑挑眉,「你神神鬼鬼的又搞什麼……」伸手去掀蓋,然後「噗」一聲將滿嘴的酒噴了出來。
  盤子正中,坐著打著鮮艷紅蝴蝶結的元寶大人。
  「獻上我的生日禮物……純情忠貞的處男元寶大人……的處男舞。」孟扶搖肅然伸手一引,元寶大人慢條斯理的起身,整了整蝴蝶結,優雅的對雅蘭珠行了個背手禮,爪子向前一伸。
  雅蘭珠抽了抽嘴角,看著這個華爾茲的邀請禮——她在孟扶搖身邊這麼久,自然也學過這個舞,然而……和元寶大人跳?
  元寶大人肅然等著,它決定了,要把自己的第一支舞獻給珠珠,主子都靠邊站。
  雅蘭珠看著肅然等待的元寶大人,看著含笑抱臂靠在一邊的孟扶搖,看著身側那幾位微笑給她夾菜想撐死她的美人,眼睛越發的亮,像是有無數顆珍珠在其中滾動,那般的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良久,她嘴角微微翹起,突然慢慢伸出手指,勾住了元寶大人的爪子。
  她道:「元寶,不許踩到我的手哦。」
  一室靜默,月光游移,在桌上照出碩大的滾圓的光斑,光斑中雪白的毛球抱著纖細的手指,陶醉的跳著它無聲的華爾茲,那手指合作的隨著它的動作移動,做出蹁躚起落擺盪飛旋的姿勢……不取笑,不輕慢,不覺得滑稽,和那個小小毛球,一模一樣的認真而虔誠。
  所有珍貴的心意,都值得虔誠以待。
  一曲終了,元寶紳士將那根手指禮儀周全的送回,月光下又是一躬。
  雅蘭珠笑著,道:「這傻元寶,還做全套禮儀哪,這下你可虧了,你的第一支舞就是我的了……」她突然說不下去了,抬手摀住了眼。
  半晌,她的指縫裡,有晶瑩的珍珠滾落下來。
  元寶大人蹭蹭的順著她的手臂爬上去,用蝴蝶結慢慢的擦,慢慢的「吱吱……」
  孟扶搖突然大步走了出去。
  她直直走到門外,做了個手勢,然後頭也不回的向前行到花園裡,這才接過跟過來的負責傳信的黑衣人遞來的蠟丸,道:「去吧。」
  她慢慢展開蠟丸,看了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一眼,眼底閃過莫名的複雜的情緒,然後慢慢將紙揉碎。
  然後她回去,靠在窗邊探頭對裡面笑,雅蘭珠已經恢復了平靜,笑吟吟的問她:「戰北野又有消息來了?明日他要到了吧?」
  「嗯,」孟扶搖目光亮亮的對她笑,「他要我代為恭祝你十七歲生辰,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真要天天都這個好日子,我還吃不消呢。」雅蘭珠笑,目光坦蕩的深深看她,「謝謝。」
  孟扶搖僵了一僵,隨即也笑了笑,道:「你丫客氣起來真讓人吃不消。」她從窗前走開,道:「我去洗手,你們自便。」
  她沒去洗手,而是默然坐在了花園裡,遠處的燈光射上一池碧水,粼光變幻蕩出一片燦爛銀彩,池水上睡蓮有些憔悴,在白石的彎彎橋欄下靜默的歇著,風從水上掠過,帶來摻著菊花香氣的舒爽氣息,一朵小雛菊正俯身在她手指邊,盈盈的,嬌嫩的,像一枚珍珠戒指。
  身側有人坐下來,一地菊花叢微微低伏,似為那容光所驚,那人卻只是輕輕的笑,將那嫩黃的小雛菊在她雪白的指間比了比,道:「好漂亮的顏色。」
  孟扶搖沒轉頭,喃喃道:「她說謝謝,你說她在謝誰呢?」
  長孫無極笑了笑,半晌道:「雅公主是極聰明的人。」
  孟扶搖歎口氣,道:「也許我又弄巧成拙了。」
  「不,」長孫無極轉頭,深海般幽邃的目光投入她明亮的眼眸,「正因為她是聰明人,所以,更為懂得你的心意。」
  孟扶搖歎了口氣,向後一仰,用手遮住眼,道:「我經常覺得我就是個罪人……」她突然住口,狐疑的嗅了嗅,道:「什麼味道?」
  長孫無極笑道:「變個戲法給你看。」
  孟扶搖一偏頭,立即黑線了——太子殿下正從他那超級寬大的袖子裡掏出……一盤菜。
  紅燒丸子。
  孟扶搖抽抽嘴角——難怪她覺得桌上好像有點不對,別人也許未必在意,她這個廚娘卻對自己燒出多少道菜還是有數的,不想居然被這個饞嘴給偷渡了。
  「你想吃我給你做嘛,用得著偷嗎?堂堂一國太子桌上偷菜,你羞也不羞……」
  長孫無極不理她,有點沮喪的凝視著那盤已經色香味都不咋的丸子,喃喃道:「我以為丸子應該是最能保持口味的菜,不想擱了陣子還是不像樣兒……」
  孟扶搖突然停止了她的絮叨。
  他是因為自己在桌上沒吃什麼,怕自己餓著,特意為自己留下的?
  尊貴優雅的太子殿下桌上偷菜……真是想像不出那場景。
  唉……可惜太子殿下偷菜的眼光實在不敢恭維——丸子一冷,就粘在一起,根本沒法下嘴。
  孟扶搖想笑,咧了咧嘴卻笑不出來,她彎下身去,抱住腦袋靜了一會,然後接過丸子,手抓著就往嘴裡塞。
  長孫無極卻將那盤菜拿了過去,「冷了,別吃了,仔細鬧肚子。」又拉她起來,「別懶,去做夜宵。」
  孟扶搖賴著不動,「我不餓口」
  「可是我餓。」某人毫不客氣的拉她,「我還在養傷,你要保證我的營養。」
  孟扶搖翻白眼,太子殿下這傷真難養咧,「我去做夜宵,你得給我燒火。」
  「成。」
  ……
  一刻鐘後。
  廚房裡好一副其樂融融執炊景象——紮著頭巾的俏美廚娘輕捷的在鍋台前忙碌,掌間神奇的飛出一個個雪白的餛飩,那纖手比餛飩更白,手勢輕盈若舞;灶台後寬衣大袖的男子則倚壁坐著,閒閒將柴禾往灶台裡放,騰騰火光明亮熱烈,映亮他風華絕代的眉目,那容顏如玉輝光四射,雖身處灶台污髒之地卻不改其姿,偶爾抬眸含笑看向忙碌的女子,眼神綿邈,空氣中有溫馨的氣氛氤……
  半個時辰後。
  廚娘柳眉倒豎,抓著餛飩皮子憤然叉腰。
  廚房裡濃煙滾滾,宛如有人放火,或者殺人後燒屍滅跡。
  灶台下柴堆後簌簌一動,鑽出只烏眉黑眼的,一邊咳嗽一邊撣衣料華貴的淺紫錦袍,那袍子也已經烏漆抹黑看不出本來顏色,該人尊貴的執著一根柴禾,氣質優雅的皺眉研究自己可以控制體內真火人間戰火為什麼就控制不了區區灶火?
  孟扶搖憂傷的望天。
  瞧這生活能力差的,這萬一要是被人玩了狸貓換太子什麼的,流落民間該怎麼活呢?
  望著望著又覺得歡喜——太子殿下終於被俺發現了一件他做不了的事,俺還以為他上至滅國下至繡花都搞得掂呢。
  太子殿下看看她表情便知道她在想什麼,過去拉她:「鍋邊燙,小心熱氣熏著,我來煮餛飩,你去燒火。」
  孟扶搖鄙視的瞅他一眼,就有這種人,耍詭計也要玩深情款款。
  半晌。
  「長孫無極你這是煮餛飩還是煮粥……啊,我的餛飩呢?皮都煮沒了……」
  一個時辰後,吃完了爛餛飩的孟扶搖,剛剛爬上床,一邊爬一邊對元寶大人嘟囔,「我這個苦命的,眼看就要上戰場害人,勞心勞心又勞神,還得半夜洗廚房做宵夜打掃衛生,我這是欠了誰的呀我……」
  元寶大人答:「吱吱(你自找的)。」
  自找苦命的那傢伙確實苦命,剛剛躺下,便聽得一陣遠處轟隆隆起了巨響,地面都在微微顫抖,床上金鉤亂晃,叮叮噹噹撞在一起,隨即響起巨大的擂門聲,孟扶搖披衣起床,便見西邊城門處,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蒼龍軍攻城啦——」
  孟扶搖快步搶出,奔上高樓仰頭看天際深紅,喃喃道:「這傢伙不要命了,來這麼快!」
  霍然一聲厲響,火光升起處一支鳴鏑尖嘯著直上雲霄,那般穿裂之勢極其兇猛,如一線火劍瞬間撕開黑夜的幕布,將蒼穹狠狠一扯兩半,隨即那巨箭在半空炸開,竟然霍拉炸出一面旗幟,上有蒼龍於烈電層雲中飛舞,張牙舞爪凌空下攫,那深紅旗幟在半空中被氣流扯得一陣扭曲展動,旗上蒼龍便如在雲端獰厲下撲,氣勢逼人!
  滿城哄然,為這先聲奪人來勢洶洶的蒼龍軍氣勢所震,長街之上無數人奔出,萬人仰首,怔怔凝望。
  唯有孟扶搖人在高處,目力非凡,將那瞬間奪目出現又消失在雲層黑暗中的旗幟看了個清楚,看見那旗上,墨跡淋漓的幾個巨大的字。
  「我來也!」
  天煞雄主第二十三章翻覆乾坤
  「我來也!」
  這是獨屬於戰北野狂霸氣質的通知方式——專門用來通知孟扶搖。
  孟扶搖仰頭,看著那方被火燒紅的天空,看著那蒼龍飛捲消失於雲層中央,目光閃亮的笑了下。
  大半年苦心經營,從真武到朝堂,慢慢鋪設步步上升,直至今日,她終於抓住了天煞腹心要害之地的三分之一軍權,徹底走近戰南成身邊,當初戰北野離開時她所發的誓言,終將實現!
  不過現在,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為山九仞,怎可功虧一簣?
  她下樓,換了衣服便要出門,身後突有人道:「我陪你一起去。」
  是雲痕的聲音。
  孟扶搖轉身,遙遙火光映襯下,少年的眼眸清亮透徹,幽火浮沉,他看著孟扶搖,道:「太子有傷,身份也不宜暴露,宗先生也不方便,讓我陪你去。」
  孟扶搖默然,雲痕又道:「太淵家裡來過好幾封信要我回去,我沒回,就是等著這一天,等你大功告成,我也好放心的離開。」
  孟扶搖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想起幾人各屬一國,都有自己的事業,因真武大會在天煞一聚,待此間事了,大抵都要離開的吧,比如宗越,八成也和雲痕一樣,是因為不放心這最後一戰才留到了現在,自從前段時間見過軒轅韻,他越發神神秘秘,消息傳遞十分頻繁,有時還會在夜間出去,不知道在準備什麼,孟扶搖想著人生聚散如飄萍,說到底,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而在那樣的路上,誰都難免孤獨。
  看她出神不語,少年默默轉過頭去,兩人在遠處升騰的紅光和喧鬧裡相對無語,紅光映得兩人面色鮮麗,眼神裡卻各自有些黝黯的色彩,良久孟扶搖長長吁一口氣,道:「要走的時候,不許偷跑,得讓我送你。」
  雲痕「嗯」了一聲,自去換了一身護衛衣服,孟扶搖等他的時候,讓原本打算跟著她的鐵成回去,又喚過姚迅吩咐了幾句。
  她帶著雲痕直奔皇營,宮中調令還沒下來,按照天煞朝廷律令,將領有統兵之權無調兵權,她必須要依令行動,孟扶搖再匆匆趕到宮中請見戰南成,在宮門口遇見一個神色驚慌帶隊奔出宮門的太監,那太監一見孟扶搖猶如見了救兵,急忙上前拉住她袖子,道:「孟統領,請速速隨奴才進宮……」
  孟扶搖盯著他倉皇失措的神情,目光一閃,面上卻比他更急的一把推開他,煩躁的道:「這都什麼時辰了還進宮?陛下沒有調令給我麼?沒調令我自己上城打去!」
  她說罷轉身就走,太監大急,一把抓住她,惶急中連聲音都帶了哭腔:「孟統領,陛下他,陛下他……」
  「嗯?」孟扶搖回身,「陛下怎麼了?」
  「我的好統領,隨奴才去看看吧,求您了!」太監拉著她袖子,孟扶搖點了點頭,雲痕隨之跟上,太監下意識要阻攔,孟扶搖道:「我的親信護衛你也要攔?你算什麼東西?」
  那太監縮了手,趕緊謝罪,帶著孟扶搖一路疾行,直入戰南成的寢宮勤政殿,孟扶搖看著黑沉沉的宮殿,皺眉道:「中書三大臣沒有來麼?」
  太監低頭不語,天煞貴臣都十分厭惡閹人,害怕這些陰人蠱惑聖心攪亂朝政,每見之必惡顏相向,沒錯誤找出錯誤來整治,有錯誤更是動則便死,今夜陛下出事,他作為勤政殿總管太監,一旦通知三大臣,下場必定是死,情急之中想起孟扶搖,這位很受寵愛的年輕統領每次進宮談笑風生出手大方,宮內上下都對她很有好感,有她在,也許還能逃條命。
  孟扶搖唇角微露笑意,已經明白了這個太監的私心,很好,天助我也。
  她快步進殿,穿過燭火沉沉的外殿,厚厚的絲幔層層垂落,將殿中遮擋得一絲光線也不透,地面上明黃的加厚地毯落足無聲,孟扶搖揮開那些迷宮似的帳幔,抓抓撓撓得像是個拂之不去的噩夢,而殿角篆煙幾許,催得人慵懶欲眠。
  在內殿的最後一層,戰南成躺在榻上,臉頰青白雙眼赤紅呼吸濁重,見孟扶搖掀簾進來,簾幕的縫隙裡微露一點外間的燭光,立即煩躁的揮手,「放下,快放下!」
  孟扶搖放下手,抬眼看了看殿角四周,那裡立著兩名衛士,高大的,沉默的,氣勢沉雄的,忠心耿耿的,守衛在戰南成的榻側——屬於戰氏家族豢養的衛奴,忠心勇猛而愚鈍,戰南成以前嫌他們麻煩蠢笨都不帶著,自從上次被挾持後,這些衛奴寸步不離,如果孟扶搖沒猜錯的話,戰南成的榻上,也應該有機關。
  她如今已是戰南成的寵臣,但是至今為止,也未能踏進他身前三步,此刻戰南成病發,是更加警惕還是放鬆戒備?孟扶搖試探的腳尖前進一步,戰南成立即轉過頭來,氣喘吁吁的道:「退下,退下……」
  孟扶搖不動了,恭謹退步行禮,戰南成道:「外面……外面怎樣了?」
  孟扶搖神色不動,「戰北野攻城了。」
  戰南成震了一震,拚命支起身子,道,「給我傳旨……傳旨……」
  孟扶搖回首示意太監送上紙筆,那太監還要去傳太書閣值夜的秉筆大臣,孟扶搖森然道:「這都什麼時辰了,還敢延誤?難道我不認識字?」
  戰南成煩惡的道:「別吵……別吵……傳旨……著謝昱和你……帶禁衛軍和皇營守城……御林軍由寇中書統帶,守衛宮禁……讓中書三大臣都過來……再派人再次聯絡在輔京的平靖王……」
  孟扶搖筆走龍蛇,唰唰寫就,道:「請陛下用御寶,並賜虎符。」
  戰南成抖抖索索按了按榻前扶手,取討一方印章,剛要善,突然目光一掃,驚呼道:「你……你怎麼寫了這個……」他抓著章的手指要挪開,孟扶搖已經微笑著,抓過他的手,在聖旨上按了印。
  戰南成渾身抖索,戟指指她目眥欲裂:「你——你——」
  兩名衛奴目光遲鈍的轉過來,戰南成的另一隻手,也在悄悄地探向枕下,孟扶搖微笑看著,沒有上前反而退後一步,衛奴立即不動。
  隨即孟扶搖取出一個小小的杯子和一小壺酒,輕輕的,當著戰南成的面,將壺中酒慢慢倒入杯子中。
  水聲。
  酒水清冽一線,落入杯中,發出淅淅瀝瀝的水聲,平靜而安詳,聽起來,毫無殺氣,纏綿悠長。
  然而對有些身患怪疾的人來說,這卻是催魂鼓奪命鍾!
  戰南成驀然渾身一蹦,直直從榻上蹦起半米高,再重重摔到被褥上,他抽搐著,嘶喘著,掙扎著,眼角和鼻孔,都有細細的血絲冒出來。
  他在榻上痛苦挪游,游成垂死的魚痙攣的蝦,那些斑斑的血跡不住沾染在錦繡被褥之上,淒厲如艷色荼靡。
  衛奴不動——這些自幼被摧毀正常意識的奴隸,接到的命令是:如果有人接近陛下意圖攻擊,擊殺之!
  然而現在孟扶搖站得遠遠,只在倒酒而已。
  她平靜的,將壺中酒倒進杯中,再將杯中酒倒回壺中,週而復始,循環不休。
  戰南成的痛苦,也生生不休。
  他翻滾著嘶吼:「別——別——」
  孟扶搖停了手,問他:「虎符呢?」
  戰南成抬頭望她一眼,他已經虛弱得沒有扳開機關的力氣,滿頭汗水混著嘴角血跡滾滾而下,那眼神卻怨毒無倫,像是地獄中爬出欲待噬人的惡鬼
  孟扶搖不為所動——如果有誰眼睜睜看過同伴戰友在自己面前生生被螞蟻吃成骨架再慘烈自焚而死,這輩子就再也沒什麼不可以面對的場景。
  害人者人恆害之,如此而已。
  見戰南成不回答,孟扶搖從懷中掏出火折子,湊近那壺酒。
  戰南成的臉色立刻變了,他驚恐的盯著那個火折子,就像看見自己被褥裡突然多了一萬條毒蛇。
  「別——」他語不成聲的低喊。
  孟扶搖立即對著他攤開手掌。
  戰南成抖索著,遲遲不肯說話,孟扶搖將那火折子在掌心裡拋啊拋,輕描淡寫的道:「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受盡折磨,陛下你喜歡後一種方式?」
  戰南成閉上眼,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思考或者去恨什麼,他只在心裡朦朦朧朧的覺得,從長翰山追殺戰北野開始,他便犯了個無法挽回的巨大錯誤,然後他陷入某個深謀遠慮的陷阱,真武大令……年少魁首……在無極淪為男寵鬱鬱不得志的二百五統領……北恆被殺……他的病提前發作……原來從一開始,他就墮入他人步步為營時時算計的彀中。
  他沒能殺了戰北野,於是他終將丟掉性命。
  而他……他是誰?他和戰北野,一個舉兵掠他國土,一個為官奪他性命,裡攻外擊,他輸得好慘!
  對面少年的笑意,浮波掠影如水中花,那般動盪搖曳在他的視野裡,那眼睛波光瀲灩,素淨如雪,清冽得像是落在冰川之上的黑色蝴蝶。
  戰南成被這樣的目光擊中——他才是最傻的那一個,居然相信了無極太子和他之間的不著一語的眼神說辭,這樣華光厲烈的眼晴,怎麼可能是一個受盡委屈的男寵所有?
  戰南成終於閉上眼,舉起因疼痛而指甲生生折裂的手指,對著殿頂指了指。
  孟扶搖一抬頭,便看見殿頂兩側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各有一個裝飾性的獸頭,獸口微張,金光一閃。
  孟扶搖笑了,度量了一下那獸頭的位置,選了左側獸頭,指尖一彈,一點金光掉落。
  她掂著虎符抓著聖旨向外走,身後突然風聲微響,她反手一抓,那東西竟然滑開她的手,孟扶搖立即頭也不回刀光一閃向後一斬,猛烈的刀風將厚重的幔帳都齊齊掀起,那東西依然從她刀尖下滑了過去。
  孟扶搖心中一驚,趕緊滑步便掠,那東西卻死追不捨,呼嘯著撞上來,快得像是聲音和光——你沒發現,它已到達。
  百忙之下孟扶搖執刀回身,只好打算硬接,一回身便覺得腥氣撲面,一雙深紫的眼睛剎那逼近眼簾,那眼睛一眨,便是一道紫色的粘液,四處飛射!
  而孟扶搖的刀已經拍了出去,正好將那液體激得濺開,絕大部分被阻在孟扶搖罡氣之外,卻有睫毛般細長的一絲,近距離直落她眉心。
  孟扶搖心中一冷——自己得意之下,竟然大意了!
  「哧——」
  一柄劍突然插了過來!
  薄而長的利劍,銀光漫越的劍光,剎那間在暗色中亮出流星般的弧度,比聲音比光更快的插向孟扶搖面門,激得她髮絲俱舞眼不能睜,寒光爍爍,鋒銳凌人。
  然後,那劍剎那一停!
  擦著孟扶搖眉睫停下。
  來得快捷,停得更快。
  劍身銀光晃動閃爍不休,明明極其貼近孟扶搖面門,只差一點便會插瞎孟扶搖雙眼或是插穿她太陽穴,結果卻連孟扶搖最長的那根睫毛都沒斬落。
  劍身準準停在她眉睫前,紫色液體正好濺上!
  暗室!無光!近在咫尺的要害!細絲般的毒液。
  這精準到言語無法形容的一劍,需要何等驚人的腕力和眼力?
  「哧」的一聲,那紫色液體竟然瞬間擴散,將明潔的劍面污染得一片濁黑,而液體落入的那個中心,慢慢的腐蝕出一個洞……好厲害的毒!
  孟扶搖鬆一口氣,感激的瞟一眼雲痕——你又救我一次!
  她立即拔刀去宰那紫色怪物,雲痕收劍,收回的時候他使力艱難,腕節似乎已經因為控制力度太狠發生錯節脫臼,而背心裡全是冷汗,裡衣緊緊的粘在身上,繩索一般。
  剛才那一劍……他一生裡使得最好的一劍。
  那般千鈞一髮時刻,一直等在簾外的他聽得風聲不對,一掀簾進來什麼都沒看見,先看見了即將迫入她眉睫的毒液。
  他想也不想便即出手,然而他現在回過頭來再想剛才那一劍,卻發覺那一劍刺出時他還根本什麼都沒看清楚。
  以他的功力,那麼倉促的一劍只會將孟扶搖戳一個洞,那麼,他是怎麼刺出的?又是怎樣將那一劍控制得妙到毫巔?那樣絕頂的一劍,因為怎樣的力量才奇跡般的實現?
  雲痕吁一口氣,閉上眼,感激上蒼。
  身後,孟扶搖大步過來,一邊拭刀尖的血一邊道:「想不到這最後取虎符也是個聯動機關,右邊那個獸首裡藏著這個怪物。」她看了看地下那血肉模糊紫色一團,又道:「雲痕你的劍法越發精進,這一劍我也使不出呢。」
  雲痕笑笑,孟扶搖對他臉上張了一張,愕然道:「你怎麼了?這麼多汗?」掏出汗巾要給他擦汗,想了想抿嘴遞過去,道:「我粗手笨腳的,嘿嘿……」
  雲痕接過,卻直接塞在懷裡,孟扶搖紅了紅臉,當沒看見,雲痕看了看榻上已經昏迷的戰南成,道:「不殺?留著夜長夢多。」
  「這是我要拜託你的事。」孟扶搖道:「戰南成現在不能殺,我矯詔命文武百官在勤政殿外殿齊聚,要困住有權應急調動軍隊的中書三大臣,三大臣資格老,等急了一定會闖殿,留著戰南成和衛奴,可以取信他們並拖延時辰,這裡拜託你隨機應變,以我的護衛身份守在這裡,如果事情有變,請你殺了戰南成,如果事情成了,最後還是請你……殺了他!」
  雲痕震一震,孟扶搖無可奈何的笑,道:「戰北野心軟,殺兄這事他未必做得出,留著戰南成卻又絕對是個毒瘤……讓他做個乾乾淨淨的皇帝吧,弒兄之罪,我替他背!」
  她笑,坦坦蕩蕩的笑容:「反正我看來是做定了老周太師第二,天煞『貳臣第一』,哈哈。」
  雲痕深深的看著她明朗無畏勇干衝破並承擔一切的笑容,半晌掉開眼光,道:「好!」
  孟扶搖眉開眼笑的看他,遞過從戰南成身上解下的一個臥龍袋,道:「挾天子以令諸侯,丈夫當為也!」又把那酒杯水壺給他,雲痕接過,詫異的問:「戰南成什麼病,怎麼這麼怪異,聽不得水聲見不得光?」
  「我也不知道。」孟扶搖聳聳肩,戰北恆臨死前告訴她戰南成的病,她回去後便去問蒙古大夫,蒙古大夫仔細的問過戰南成的神情氣色,甚至連指甲顏色都問過了,搗鼓了幾天給了她一點藥粉,讓她塗在官袍的袖子上去見戰南成,什麼也不用多做,多揮揮袖子就成了,戰南成一般不讓人近身,但她前日金殿獻策的時候,手舞足蹈大揮特揮,估計那倒霉皇帝多少該吸著了,至於戰南成到底什麼病,她只覺得這恐水畏光的模樣,有點像狂犬病,但是卻又不全像,狂犬病可不存在季節性發作,向來是一發就死的,八成是蒙古大夫做的手腳,用這大概屬於神經毒範疇的藥粉,加重戰南成原有症狀,中傷他的中樞神經,使之受刺激痙攣。
  唉……可憐的戰南成,被多少牛人同時算計了啊……
  放心的對雲痕一笑,孟扶搖掀開簾幕,對簾幕外聽傻了的那位勤政殿總管太監露齒一笑:「聽得爽不?」
  那太監臉色霍然慘白,退後一步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拚命磕頭:「孟統領饒命,孟統領饒命……」
  「我殺你幹什麼?」孟扶搖笑著拍拍他的肩,塞了顆藥丸到他嘴裡,「給你吃糖……甜不?吃完了給我傳旨去。」
  太監遲疑的接過她的矯詔,手指在不住顫抖,孟扶搖微笑道:「好好傳旨,回來我再賞你糖吃。」她突然神色一冷,森然道:「陛下現在是個什麼樣兒,皇朝現在是個什麼樣兒,你最清楚,該怎麼做,你明白?」
  那太監抬起眼,窺一眼黑沉沉的內殿,那裡蔓延著將死者的細微沉重的呼吸,一聲聲寫盡屬於天煞千秋七年的最後的歷史,而更遠的城門之外,年輕勇猛的名將正躍馬馳騁……注定的死亡,注定的終局,誰還會為這樣血色的泯滅,賠上自己的全部未來?
  他恭敬彎下腰去。
  孟扶搖含笑,伸手一引,「恭喜你,成為烈王殿下的第一批從龍內臣!」
  太監的眼晴亮了亮,邁了小碎步出去,孟扶搖微微的冷笑著,太監這種陰人,因為自身淒慘遭遇,最是陰私芶狗,最注重個人利益,威脅鎮服於前,榮耀收買於後,她不怕他翻出天去。
  她大步出殿,在宮門外翻身上馬,鐵成和她的護衛們已經趕來兩輛大車,孟扶搖點點頭,往皇營去了,皇營飛虎營統領簡雙金正急得像熱鍋螞蟻,看見她急忙迎上來,道:「大人!可是請來了調兵之令?」
  孟扶搖搖頭,皺眉歎氣:「陛下不見人,我沒見著。」
  「怎麼會這樣?」簡雙金連連搓著雙手,「對方攻勢猛烈,十萬皇營男兒卻按兵不動,這……這算個什麼!」
  「簡統領是在質疑陛下麼?」孟扶搖斜眼睨他,「陛下聖聰,豈是你我可以猜度?」
  簡雙金闐然一驚,連忙低下頭去,訕訕道:「屬下不敢……」孟扶搖冷哼一聲,當先回議事廳,簡雙金在她身後跟著,低低道:「大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沒出調令,還可以請中書三大臣以各自三分之一印紐簽章出令……」
  中書三大臣的調兵印紐麼?孟扶搖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笑意……姚迅應該已經完成任務了吧?「神手」不用很久,早就發癢了,如今一偷便是個大的,他小子一定很高興,希望三大臣還能留件內褲穿穿……
  她停住腳,看了一眼這個皇營出了名的莽撞衝動直漢子……要殺他容易,只是此時殺他未免打草驚蛇,再說這傢伙挺驍勇善戰的,留給戰北野將來用也好啊……念頭不過剎那一轉,隨即便含笑回身道:「簡統領說的是,磐都被圍,事出緊急,天朝武將當不畏於承擔守城之職,陛下若沒有調令,咱們便去請三大臣,三大臣沒有令,咱們自己拉隊伍上城頭!有什麼罪責,將來我一身擔著便是!」
  她說得慷慨激昂氣壯山河,簡雙金聽得熱血沸騰熱淚盈眶,大聲道:「絕不讓統領一人承擔,自有屬下一半!」又慚愧低聲道:「屬下……慚愧……先前險些疑心大人……」
  孟扶搖拍拍他的肩,雙眼深沉的望向遠方蒼穹,深情地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天空裡霍然一個雷劈下來,將一棵樹雷得風中凌亂外焦裡嫩……
  簡雙金還在自責,孟扶搖已經雍容的道:「好了,大戰在即,煩請簡統領去各營整頓查看下,另請喚姚劉王蘇四位副統領過來,我有一些細務要和他們商量。」
  簡雙金十分高興的匆匆去了,孟扶搖在議事廳等著,半晌四位副統領過來,這幾個都是當初和孟扶搖擲骰子賭牌九玩出來的交情,彼此之間也熟不拘禮,一進門四人便笑道:「不知大人相召,有何吩咐?」
  孟扶搖高踞座上,端著杯茶慢飲,輕衣緩帶意態翩然,她揮揮手,議事廳正門霍然關上。
  四人剛一怔,孟扶搖又一擺手,她的貼身侍衛送上兩個盤子,一個盤子滿是拇指大的明珠,一個盤子則是一柄匕首。
  明珠在昏暗的議事廳內光芒閃耀,奪人眼目,四人都算見過世面的,可也從沒一次性見過這麼多這麼大的高品質珍珠,俱都雙目灼灼,被明珠照亮。
  孟扶搖滿意的看著他們的反應,淡定的喝茶……這幾個,都是她選拔出來專門結交的、在統領級的擲骰子和玩牌九中活動中,錙銖必較寸錢必爭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有什麼堅毅的心志和堅定地氣節?
  她老人家自進皇營就日日搞賭博,那可不是白搞的,送錢收買人心還是小事,借玩牌九猜度心性拉攏可以拉攏的人,才是最重要的關鍵。
  暗室欺心,珍珠如雪,當四人的目光和呼吸都被那渾圓的寶貝壓迫得不穩定的時刻,孟扶搖擱下茶碗,細瓷底撞擊花梨木桌面聲音清脆,驚得四人輕顫抬頭。
  「我來送你們一場富貴。」孟扶搖指指珍珠。
  眾人露出困惑的喜色,孟扶搖卻又指指那匕首:
  「或者,一場殺戮。」——
  一刻鐘後,議事廳門徐徐開啟,孟扶搖依舊微笑高踞上座,明珠和匕首都已不見,四位統領坐於下首,帶點緊張的笑意看著她,袖子裡都有點重。
  又過了一會,其他統領得到傳命來了議事廳,皇營三大營,每營按例應配一名統領兩名副統領,但是配額未滿,比如飛狐營統領就是孟扶搖兼的,現在除了孟扶搖和負責巡營的簡雙金,以及先到的四位副統領,剩下的還有皇營副總統領,飛虎營統領副統領各一,飛狐營副統領一名,飛豹營副統領一名。
  皇營副總統領鄭輝,是當初前總統領謝昱的親信,謝昱降調兵部,他原以為自己升任總統領有望,不想陛下當堂便將這一要職授予乳臭未乾的小兒孟扶搖,鄭輝自然不可能服氣,對孟扶搖向來陽奉陰違。
  此刻他瘦長蒼白臉兒掛著,比尋常人更長更尖的鼻子像柄劍似的矗在那裡,坐下後便半翻著白眼望天,孟扶搖雙手按膝,毫不動氣,笑吟吟望著他,道:「各位統領,兄弟剛才進宮接了陛下諭旨,我們皇營承擔宮禁保衛之職,等下便去和御林軍換防。」
  議事廳裡眾人都怔了怔,飛豹營副統領愕然道:「我們皇營向來是城防主力,現在逆賊攻城,應該立刻派我們上城作戰,怎麼會和御林軍換防?」
  孟扶搖撫膝,愁眉不展,「陛下聖裁,兄弟也不能違抗。」她站起身來,道:「勞煩各位,準備換防吧。」
  「慢著。」
  孟扶搖慢慢轉身看向左側首位,果然不出意料鄭輝開了口,他耷拉著眼皮,細長的鼻子抽了抽,慢條斯理的道:「大人,皇營是打仗的軍隊,不是給娘娘公主們看大門的御林軍,這等命令,大人居然便一言不發的接了旨?為什麼沒有向陛下據理力爭呢?」
  「敢問鄭大人,我該如何據理力爭呢?」孟扶搖笑,和藹可親的問他,「我該和陛下說,哎呀陛下,你們御林軍戰力不行,長久給皇宮看大門刀都生銹了,不如我們皇營去打架,該看大門的還是看大門?」
  鄭輝窒了窒,半晌不屑的道:「大人不去說,我去說!」起身便走。
  「站住!」
  一聲大喝如驚雷,震得滿堂衣甲輝煌的統領齊齊一跳頭腦嗡嗡作響,八寶架上一隻青花琺琅瓷瓶,生生跌落地下,「啪嚓」一聲濺得粉碎,青藍色的瓷片碎屑四處亂蹦,幾個副統領將腳畏縮的向後縮了縮。
  鄭輝也給這一聲大喝震得一陣心跳如鼓,這才想起這位出名的二百五統領是這一屆真武大會的魁首,他有心想走,卻又不敢,僵僵的站住,聽得上面一直態度溫和滿面春風的少年統領,突然雷霆震怒,氣勢如狂風暴雨,剎那砸下!
  「鄭輝!」
  她舌綻春雷,怒不可遏,厲聲道:「我不能不提醒你了,我這是在給你下命令,不是在同你商量,你如果覺得我的命令無法執行,那就說明我們之間不再是上下屬的關係,解決這個問題有兩個辦法,一是我不做這個總統領,二是你不做這個副總統領,而我現在還不打算不做總統領,那麼你如果還繼續抵制我的命令的話,我只好給你兩條路,一是由你立即帶領諸將執行我的命令,二是由我立即帶領諸將……」
  鄭輝被這一大段霹靂般又快又清晰的詞鋒給震得頭腦發昏心跳如奔馬,僵在那裡還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下意識等著聽她最後一句話,孟扶搖突然一掀衣袂,踏著滿地碎瓷,怒龍蒼鷹一般的撲來。
  「殺了你!」
  她飛撲時狂湧的真氣將滿地碎瓷捲起,撲拉拉四處亂飛,統領們都下意識舉袖遮面,於衣袖縫隙間只看見深黑色衣袂在半空中劃過一道漆黑的刀鋒般的弧度,一閃間便割裂了沉凝的空氣,再一閃人已經到了僵立的鄭輝面前,雙指如鳳首,一啄,一捏!
  「咯嚓。」
  極輕微的一聲,宛如核桃被捏碎的聲響。
  所有的人瞬間都被震驚釘死在了座位上。
  唯一動的只剩下鄭輝——他被生生捏碎的喉結詭異的湧動著,喉間發出怪異的聲響,脖子軟塌塌的縮進去,身子卻直挺挺的倒下來。
  砰然一聲,他倒在滿是碎瓷的地面上,撞擊出沉悶的迴響,漸漸地,身下流出細細的血液,那是被碎瓷割破的肌膚流出的血,不多也不濃,蛇般慢慢蠕動著,蠕動到統領們的腳下。
  統領們想縮腳,想逃開,卻突然發現自己動不了了——在他們剛才被鄭輝剎那被殺的震驚震住的那一刻,先被孟扶搖用明珠收買的那幾個同僚悄悄制住了。
  他們看看鄭輝的屍體,再看看身側的同僚,半晌都沉默下來,沒有一個人反抗。
  孟扶搖立在鄭輝的屍體前,慢慢的笑了一下。
  殺最少的人,取得最大的效果——長孫無極說的。
  以她的準備和能力,她完全可以殺掉所有的統領,可是何必那樣費事呢?何必把人逼上絕路引起不必要的反抗帶來變數呢?讓他們看見上司的死,再讓他們看見同僚已經背叛,不是更容易放棄掙扎徹底歸順嗎?
  人,都有從眾心理,大家都拚命——帶我一起去死!大家都投降——那也不差我一個。
  孟扶搖立在血泊中,有點累的仰起頭,看向城頭方向,都是時間不夠啊,她這個空降部隊,在最後關頭僅僅來得及取得總統領這個位置,佔據權力的制高點,卻不足以完全建立自己的威權,讓皇營上下跟著自己去反叛,她能做的,就是盡量把磐都這三分之一的最強軍事力量的關鍵所在,那絞人兇猛的長蛇七寸,打垮!
  讓四位副統領整隊開拔去皇宮換防,其餘幾位投降和簡雙金關在一起,孟扶搖舒了一口氣,離開皇營大營向外走,剛走出營門,就迎頭撞上一個人。
  謝昱。
  孟扶搖瞇著眼看著他,心道這小子居然沒有按照聖旨去勤政殿朝會?這下有點麻煩了。
  謝昱陰沉著臉看她,剛要開口,孟扶搖已經搶先說話,她微笑著從懷中掏出虎符和自創的諭旨,道:「謝侍郎來得正好,是要陪我去接收禁衛軍的嗎?陛下讓我統領皇營和禁衛兩軍,負責城內防衛和守城。」
  謝昱看見那諭旨,眉頭跳了跳,拿過來仔仔細細看了,又仔細看了那半邊虎符,他是帶久了兵的,自然識得這些東西,面色白了白,卻仍漠然道:「孟將軍年輕,恐怕不能擔此重任,中書三大臣剛剛給我下了調令,讓我暫攝禁衛軍,和孟將軍協同作戰,我的意思是,陛下信重將軍,將軍還是去宮中保衛陛下,城頭上的事,我來便成。」
  「哦?」孟扶搖挑眉笑道:「中書三大臣出調令了?可否給我一觀?」
  謝昱又猶豫了一下,才慢慢從懷中掏出一紙諭令遞給孟扶搖,孟扶搖一看就笑了。
  她笑著指向諭令下方,那裡,本該是三葉印痕的印章處,只有一枚葉印,她含笑挑眉看著謝昱,有趣的道:「在下只聽說過三葉齊至中樞大令,卻沒聽說過一辯葉子也可以算作大令的。」
  謝昱的臉抽了抽,半晌冷冷道:「此事是寇中書下令,在下執行,但有什麼罪責,寇中書和我自會在陛下駕前領罪,孟統領,你還是接令吧。」
  「沒這個說法,」孟扶搖將那諭令還給他,冷笑道:「謝侍郎的要求著實荒唐,手持三分之一的中書調軍令,居然就想錄奪手持陛下聖旨和軍中虎符的在下的軍權,難道謝統領認為,寇中書的三分之一中書令,比陛下的聖旨和虎符更神聖?」
  這話已經很重,謝昱卻不動聲色,答:「寇中書已經帶領禁衛軍上城抗敵,他說了,他一個文臣,能為陛下馬革裹屍戰死沙場,勝於錦繡珠圍老死,富貴,這話對在下也一樣,孟統領既然不肯接令,在下也不勉強,在下自去和皇營將士們談談。」
  孟扶搖眉頭一跳——謝昱這混賬,居然是戰南成的死忠,他把持皇營多年,為人堅剛軍紀嚴明,很得士卒愛戴,也威權極重,比她這個空降來不過一兩個月的統領,話語權不知道強了多少倍,一旦他出現,就算降服她的統領們不再反水,士兵們也會跟隨他走,那她一番動作,等於付諸流水。
  這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隨即她便笑了,手一攤,她道:「咱們爭什麼?不都是為了皇朝大業千秋萬代?為陛下威權統治死而後已?謝侍郎是天煞老將,老成持重經驗超卓,我年輕識淺,自然唯謝侍郎馬首是瞻。」
  謝昱神色一喜,細細打量她一眼,頷首道:「如此最好。」
  「但是,」孟扶搖又道:「畢竟謝侍郎持的是不全的三大臣調令,在下持的卻是聖旨和虎符,謝侍郎敢於藐視聖旨,在下卻不敢,謝侍郎想的是馬革裹屍,在下想的卻是忠君之托,這樣吧,咱們折中一下。」
  她回身指了指皇營,道:「三分之二皇營軍隊在皇宮守衛,三分之一跟隨在下,隨謝侍郎和寇中書的禁衛軍防衛城頭,將來陛下若有什麼怪罪,也請寇大人和謝大人代為斡旋,如何?」
  謝昱嫌惡的看了一眼這個滑不留手的「弄臣小人」一眼,想了想,道:「好。」
  他心中盤算了一下,孟扶搖只帶三分之一皇營軍上城,無論如何在他眼皮底下翻不出浪來,有他在,孟扶搖指揮得了皇營?陛下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夜頻頻發出亂命,自己和寇中書拚命抗旨,只為了救皇城於危難之間,等到進宮的奚老中書見到陛下,勸得他不要過於信重孟扶搖,拿到新旨,到時再將皇營全部拿回手中就是。
  磐都堅牆利炮,高牆天下第一,更有城防五重,甕城、羊馬城、吊橋俱全,還有專門對付騎兵的壕溝三段,城內兵精糧足,武器完備,比起戰北野補給線過長,以最快速度不眠不休千里奔馳的疲兵來,優勢不言而喻,謝昱很有信心——只要他拿回皇營,定能將戰北野斃於城下!
  他狐疑的看笑得坦然的孟扶搖一眼,心想寇中書一再說這小子心思叵測不可不防!如今看他肯交軍權,未必就是寇中書說得那樣嘛。
  孟扶搖將他神情看在眼底,唇角笑意微露,她點了皇營飛狐營,和謝昱一路往城門疾馳,謝昱看見她身後鐵成趕著大車,有點詫異的望了一眼,孟扶搖道:「陛下讓我將金彥明倫兩府都督的家眷帶上城頭,按原計劃行事。」
  謝昱神色一喜,點了點頭,此時兩人已到城門處,老遠便見火光耀眼喊殺震天,城門著黑衣的守軍和著紫衣的禁衛軍如螞蟻般奔上奔下,角樓上機弩軋軋作響,呈三百六十度旋轉,投射密集箭雨,兩人拾階登樓,剛上城樓便見鬍子花白衣衫凌亂的寇中書笨拙的一槍戳中了一個登牆的蒼龍士兵的臉,被那士兵負痛的一掌打出老遠,眾人惶急的衝上去把他拽下來,寇中書還在死命掙扎著向上扒,一邊大聲喝令:「射!給我射!礌石!滾木!熱油!沙袋!」
  他喝聲嘶啞,一回首看見謝昱和孟扶搖,黑衣的孟扶搖靜靜沉在艷紅明亮的火光裡,在漫天的箭雨裡漠然而立,臉色有些蒼白,看向他的眼神卻是黝黑的,那眼神讓天煞忠心耿耿的老臣心中一跳,然而那感覺剎那便逝,下一瞬孟扶搖已經含笑迎了上來。
  「寇大人忠心為國,一介文臣竟然身先士卒,末將佩服!」
  寇中書氣喘吁吁揮了揮手,孟扶搖走到城牆邊,向下看。
  然後,她看見了戰北野!
  城下平野沉闊,火光熊熊,奔殺列陣的步騎兵之間,一個身影黑衣黑馬,在一隊精悍兇猛的騎兵跟隨下,怒龍般在陣中縱橫馳騁,他掌間金杵沉重而亮麗,在夜色火光中揮舞出流星般金色的弧光,而他偶爾抬起掠過的目光,隔了這麼遠依舊能感覺到那硬度和力度,金剛石般熠熠生輝,那般燦然凌厲的撞裂夜空,炸出滿天碎星。
  而他所經之處,人們如海浪般左右分開,由他黑光一線,直奔城牆,那些大塊大塊砸下的礌石,在他指掌之間如孩童玩具,瞬間被金杵粉碎,不斷的轟然聲響裡,一塊礌石甚至被他掄臂一甩,生生甩回城牆上,將厚實的填了米漿的城牆,砸了一個人頭大的坑!
  真正的悍將,英銳、凶悍、身先士卒、勇冠三軍!
  戰北野一杵掄出,順勢向上一看,然後他驀然渾身一震。
  他看見了孟扶搖。
  高高城牆之上,一個堞垛之後,輕衣薄甲的清秀單薄少年,雙手撐在堞垛之上,以一種截然不同周圍守乓緊張激烈的閒散態度,含笑下望,深黑的衣袂和銀色的髮帶飄散在空中,漫然自在,而她身後,是默然矗立的巨大的皇城背影。
  她的清淨,在那般忙碌披血作戰的士卒之中,看來那般的底定而雍容,萬事不驚。
  為上位者的萬事不驚。
  戰北野看著她,胸口如被重擊,手一軟竟然險些金杵落地,他趕緊緊了緊五指,卻又發現掌心裡突然全是汗水!那般濕濕膩膩的抓握不住武器。
  闊別半年,半年來日夜思念,那般的思念如此厚重,一日日疊加成比眼前這城牆還要高還要厚,矗立在他的日裡夜裡睡夢中行路時,走到哪裡都是她的影子,走到哪裡都撞見她——走路時想她揚鞭揮馬的樣子,喝水時想她愛喝比較熱的水,吃飯時想她不太雅觀的吃相,睡覺時想那夜兩人同榻他望著她的背影,秀麗而清瘦,新月一彎般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那般的想……那般的想,兜兜轉轉輪輪迴回不可擺脫不可逃避的想。
  他亦想了無數次,他們會在什麼樣的情境下重逢?金殿上?大街中?原先的府邸裡?他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重逢?她笑著迎上來,還是他笑著迎上去?
  他甚至有次在睡夢中突然驚醒,滿面冷汗的爬起來就要點起兵馬衝殺回磐都,被部下死命拉住——那晚他夢見她死了,滿身鮮血的蹲在地下,對著一泊血跡在畫著什麼,然後,倒下。
  後半夜他再也沒睡著,坐在院子裡抱著膝看月亮到天亮。
  又有一次夢見她沒等在磐都,自己跑了,醒來後他怔怔想,也許吧,孟扶搖幹得出這種事的,那自己打下磐都就去找她?還是乾脆不打了?
  結果第二天看見黑風騎,看見獨臂的紀羽,他又上路了——男人有男人的責任,有些事,由不得自己放縱。
  現在……他終於在闊別半年後再次看見她,看見她的這一刻,他才驚覺以前那般刻骨磨心的思念還不夠濃不夠深,那般的日夜折磨思念原來和這一刻比起來單薄得像張紙,看見她如被雷擊,望著她便想奔去,她的身影於他,像是乾涸將死的沙漠旅人終於遇見生命的綠洲,爬也要爬過去——不管生死。
  於是他當真過去了,揮舞著他的金杵,從箭雨裡!從刀叢中。
  孟扶搖卻對他輕輕豎起手指。
  她迎著那遙遠卻依舊令人能感覺到無比熾烈的目光,豎起食指和中指,做剪刀形,俏皮的一豎。
  「勝利!」
  戰北野停下了,愕然的看著她,孟扶搖卻已回身,看著謝昱將那兩府都督的家眷押上來。
  那幾個荏弱的婦人,青澀未去的少年,被層層捆綁著,由孟扶搖的護衛看守著推上城頭。
  謝昱一把抓過一個婦人,舉著盾牌,探身出城牆喊話。
  「戰北野,這是金彥明倫兩府都督的家眷!」
  底下列陣衝殺猛攻城牆的士兵猛然停了攻勢,他們惶然的回過頭去,戰北野眼神瞬間更黑得鳥木一般,慢慢豎起手掌。
  謝昱唇角露出笑意,身子向外更探了探,道:「兩府都督,最早跟隨你,隨你征戰千里不計此身,為你拋卻富貴遍灑熱血,如今他們的家眷就在這城頭之上,只要你再下令攻城一步,我就立即殺人,讓你們北地男兒看看,你們忠心追隨的逆賊,是個什麼樣的涼薄貨色!」
  喊殺漸止,風涼月冷,火把在平野之上如無數星光燃起,畢剝之聲隱約可聞,城上城下,無數雙眼睛投向人群中心,那個沉肅俊朗的男子。
  此刻萬軍靜默,等待一個人的艱難抉擇。
  謝昱將刀擱在一個少婦脖子上,喝令:「退兵!」
  戰北野默然,森然目光如鐵,撞向謝昱。
  謝昱不為所動,手中雪亮的刀更緊了緊。
  「退兵!你自縛上城!否則你就是千夫所指的罪人!」
  戰北野慢慢抬起頭,看著城牆之上,他黑色衣袍卷在風中,英挺俊朗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如剛玉,堅毅而硬朗,他凝神看著城牆上弱女少年,看著一邊神色平靜的孟扶搖,終於慢慢的,退後一步。
  這一步之退,如天塹之越,如兵潰千里!
  謝昱眼底爆射出喜悅的光!
  「嚓!」
  雪光亮起。
  宛如九天之上穿越雲層的雪色蛟龍,自雲端昂首而起,嗆然龍吟探首人間,轉側間飽飲鮮血!
  一道銀光,突然自那被捆的「金彥府都督的弱女家眷」口中吐出,狠厲而悍然,兇猛而迅捷,剎那沒入謝昱眉心!
  鮮血,自眉心緩緩流出,成一直線落入塵埃,謝昱的身子,永遠的僵硬在了城牆之上,堞垛之外。
  他的喜悅,也永遠凝結在了戰北野退後一步那一霎,到死時臉上的神情,一半驚訝一半歡喜,釀成一個古怪的笑容。
  他慢慢的放開手,最後看了一眼一個人。
  孟扶搖。
  那少年負手立於城牆一側,身前身後都是他的護衛,正對他展開笑意,平靜的,安詳的,和煦的,深意無限的。
  那樣的眼神,他在臨死前終於讀懂了一切。
  終於還是……輸了啊……
  王朝……將死。
  這是謝昱一生裡最後一個想法。
  隨即他軟下去,栽出堞垛,自天下最高的城牆直線墜落,砰一聲重重跌落戰北野馬前,屍體落地時又重重彈起,摔碎的紅紅白白的頭顱和黃土沙塵,激起半丈高。
  此刻。
  萬里江山沉默肅立,靜看一個王朝的最後一個有為忠誠的將軍的死亡。
  而冷月之下,萬軍無聲。
  戰北野緩緩抬起頭,看向城牆之上,風雲之間含笑的黑衣少年,看著那個調皮的,不符合此刻沉肅氣氛和氣勢,卻又只能屬於她一個人的勝利手勢。
  突然他身子僵了僵。
  城牆之上,少年身後,一個護衛打扮的男子,突然緩緩踱了過來,不動聲色又不著痕跡的,站在了她身側。
  他站在她身側,一個如此合適的位置,從眼神到笑意,都恰到好處將她完會籠罩。
  他淡淡一眼,眼眸掠向城下,一段目光便是一束王者香。
  那般雍容璀璨,風華絕代的眼神。
  天煞雄主第二十四章當街強吻
  戰北野看著城樓上。
  她的眼神原本在他身上,然而那人出現的那一刻,她轉過頭來,有點驚異的說了句什麼,然後他答了句什麼,隨即他便見她眼神裡光彩爛漫,像是漫山遍野的花,都一剎那開了。
  那花開在城頭上,烈風裡,遙遠的深黑的皇城背景中,美得不可方物,遠得無法捕捉。
  戰北野突然抬起手,慢慢按住了心口某個位置。
  有風刮過去了,涼涼的,一個帶血的洞。
  半年時辰,千里來回,隱蹤密行的逃亡……馬不停蹄的整備力量……不眠不休的研製計劃……千里轉戰的艱辛……半年,僅僅半年,渡越危機重重的天煞大地,再領兵殺進一個城池又一個城池,爭霸之刀揮起,落下,剎那穿越血火大地,劈裂萬里疆誠……他創造的是軍事上的奇跡,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那是相思的奇跡。
  他曾七天七夜不曾下馬,最累的時候從馬上栽落,他曾怕延誤時機帶傷前進,至今身上未癒的傷口仍在流血,他曾孤軍冒險夜闖營,從敵營中橫穿而過,險些深陷敵營,他曾三日急行軍,只為趕在頭裡偷襲敵軍,好搶得作戰先機——他那般兇猛的和天作戰和地作戰和敵人作戰和時間作戰,只為了早一刻趕到磐都,他兵鋒如刀,戰旗獵獵,從未絲毫偏移過前行的方向——她的方向。
  然後今日,城樓之下,兩軍最後相遇,他終於見著了她。
  卻是這般的相遇。
  他按著心口,突然之間有些茫然,那些疼痛和輾轉,那些衝鋒和奔行,那些心急火燎的進攻和來不及整休的步伐,就是為了,這樣的,相遇?
  原來相思如針,戳得人遍體是洞,每個洞冒的,都是心頭血。
  戰北野終於緩緩放下手,長長吁出一口氣,他掉轉頭,手臂重重向下一揮!
  「攻!」號角吹破深紅晨曦,喊殺聲猛如雄虎出柙,大軍如火刀槍似林,平地上捲起帶著血氣的風,蒼茫大地上戰潮滾滾,戰北野勒馬仰望,巋然立於其中。
  他的黑髮拂在微風中,獵獵如旗,戰旗!
  這萬里江山輿圖不抵心頭羈絆,且拿來擦了他塗滿征塵的戰靴,沒有了尷尬的地位沒完沒了的謀害和家族的牽絆,他能在追逐她的路上走得更自由更遠。
  誰告訴你長孫無極向前一步,戰北野便得黯然後退一步?
  他不要這般的相遇,他也不認這城頭一站的輸!
  誰認輸?誰會輸?她笑顏如花心在天涯,她青春少艾雲英未嫁,只要她還沒著鳳冠佩霓裳邁進你上陽宮,將她的名字寫入長孫家譜,我戰北野都絕不認輸!
  長孫無極,我和你搶定孟扶搖!——
  孟扶搖並不知此刻城下戰北野,一瞬間滄海桑田。
  她有些訝異的看著護衛裝扮的長孫無極,用唇語問他:「你怎麼來了?」
  長孫無極淡淡笑,道:「關鍵時刻,怎能不來?」
  孟扶搖笑笑,以為他說的是天煞皇朝覆滅的最關鍵時刻,根本沒想到別的地方去,她一轉眼,看見寇中書以及原本在城頭負責指揮防守的幾個將領都已經被護衛假裝的「兩府家眷」制住,正面色死灰的狠狠盯著她,又見城樓上下士兵一片慌亂,忍不住唇角翹起,長孫無極卻提醒她:「磐都守兵精銳悍勇,素來以天下第一大城城守為榮,要他們不戰而降,你得費點口舌……」
  孟扶搖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拍拍他道:「兄台,允許你崇拜我。」
  她跨前一步,朗聲道:「陛下已駕崩!」
  轟然一聲,城樓上還在抵抗的士兵幾乎全部回過頭來,驚慌的看著孟扶搖。
  孟扶搖平靜的道:「宮城已下,陛下駕崩,諸將授首……眾位兄弟還要在這裡平白拼了性命麼?此刻棄暗投明者,便是烈王殿下的從龍有功之臣,若再負隅頑抗,則……」她指了指樓下攻勢兇猛的蒼龍軍,「百萬雄軍,三尺龍泉,便為汝設!」
  士卒們面面相覷,孟扶搖望著那幾個將校級下層軍官,意味深長的道:「烈王仁厚,天下景從,否則也不能揮師直進,數月之間直逼磐都城下,如今大勢已去,識時務者為俊傑,是從龍得新帝封賞,從此後封妻蔭子飛黃騰達,還是逞無意義之莽勇死於城上,任家中老小無所可依死於戰火……諸位自決吧!」
  她不再看沉默動容的諸人,轉身便要下城,身後寇中書突然恨恨的吐一口帶血的唾沫,大罵:「你這無恥貳臣!」
  「你說對了,」孟扶搖大笑,「在下一生最為崇敬的,便是貳臣!如今在下終於做了貳臣,著實心裡痛快!」
  滿城瞪目,愕然盯著這個向來特立獨行,如今連「願做貳臣」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的孟扶搖,天下人皆重名聲顏面,他為何不懼?悠悠眾口,史筆如刀,他當真不怕遺臭萬年?
  孟扶搖只在笑著,想著那個著名的「貳臣第一」,老周太師,可安息矣!
  寇中書猶在罵,又大呼:「為人臣手者當忠事王朝,諸兄弟怎可臨陣變節不戰而降……」
  「啪!」孟扶搖一顆石子堵住了他的嘴打掉他三顆牙,她上前一步,凶狠地道:「你丫的當然要忠事王朝,戰南成賜你官爵華宅美姬金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這輩子享盡了他給的福,你要盡忠完全應該沒人攔你,但你憑什麼拉這些苦哈哈的,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的下層兄弟陪你一起死?戰南成倒行逆施迫害忠良,兄弟們跟從新主那叫大義所在!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你陪你的主子下地獄,咱們跟咱們的主子上雲端,走著瞧1」
  城頭上一陣靜默,僅聞城樓下不斷喊殺之聲遠遠衝上城來,那些凌人殺氣越發感覺得鮮明,眾人心中都在暗暗盤算,孟扶搖採取親情攻勢,話又說得直白誘惑,連大義名分都給她佔上了,反而更投了這些下層軍官的心意,是啊,當官的盡忠理所應當,但他們憑什麼去送死?自己死則死矣,家人何其無辜?再說烈王名重天下,以仁厚愛民著稱,和這樣的人死戰,也實在提不起勁來。
  城頭上防禦鬆懈,城下猛攻立竿見影,一個高大的蒼龍兵終於第一個爬上城頭,下意識舉刀就對身前一個士兵砍去,那士兵一見刀光耀眼,唰的一個轉身,扯下一截裡衣白布衫便對那蒼龍兵揮動,狂呼:「我們降了!」
  一言出而驚破最後的僵持寂靜,頓時呼聲如溯。
  「我們降了!」
  匡啷啷兵器擲地聲響成一片,有人挑起白旗,有人開始逃竄,更多人湧下城去開城門,寇中書痛苦的閉上眼——無堅不摧之天下第一城,終毀於小人之手,而向來以磐都不破神話為榮,並一直以堅守城池著稱的磐都守兵,竟然因區區幾句口舌,終棄武器!
  他卻不明白,形勢、名分、親情,大義,本就是攻心四大計。
  孟扶搖卻已不理他,含笑偕同長孫無極下階,城門本就在蒼龍軍兇猛的攻勢下搖搖欲墜,數百名守城士兵合力將門打開,深黑的巨門緩緩開啟,拉開那一線明亮的日光,一騎黑馬踏著滿地碎瓊一般的日色,卷塵而來。
  正迎上走下最後一層台階的孟扶搖。
  馬上騎士風塵僕僕,卻仍身姿英挺,坐在馬上像一截不彎不折的青松,黑袍翻飛出深紅的赤色花紋,像一團山崖間亮起的火,騰躍於四海蒼茫雲山萬里之間。
  他直直迎著孟扶搖,飛馬奔馳毫不停頓,孟扶搖含笑立在最後一層台階,注視著戰北野黑亮熾烈的目光,等著他招牌式的大笑,等著他對她揮手,說:扶搖,我們終於磐都再見!
  結果……戰北野什麼都沒說。
  他揚鞭,策馬,箭般飛馳,經過孟扶搖身側竟不停留,在她愕然的眼光中擦身而過,然後,一俯身手一抄,將她撈起!
  孟扶搖還沒反應過來,已被戰北野扔上了馬,他單手策韁,另一手卡住孟扶搖的腰,快速自長孫無極身邊飛馳而過,身後護軍呼啦一聲黑毯般捲過,塵煙滾滾直奔城中。
  長孫無極立於原地不動,微笑著,在滿地灰塵中輕咳著,看孟扶搖被戰北野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捲走,無聲的搖搖頭,低頭對懷中元寶道:「你看,強盜就是這樣煉成的。」
  元寶大人捋捋鬍子,沉思的想: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長孫無極抱著元寶,身子微微後仰,看著那瞬間捲去的煙塵,悠悠道:「我們要以德服人……」
  馬上那只倒霉被擄的孟扶搖,被捲出三里地後才反應過來,頓時大怒,狠狠一個肘拳便搗了過去:「戰北野你他媽的是人不?放我下來!」
  這一拳搗得極重,戰北野身子一縮悶哼一聲,手卻沒有放鬆,孟扶搖覺得肘底觸感有異,半偏身一看,他深黑的袍子似乎更黑了些,有一圈深色液體在慢慢擴大,鼻端隱隱嗅到些血腥氣……孟扶搖望天…為毛我總是幹些弄巧成拙無心添亂的事兒呢……
  城中一片紛亂,戰北野的軍隊忙著接收城防佔據烽火台接收糧庫軍庫武器庫,另有一支軍隊跟隨戰北野直奔皇宮,頭頂上戰北野一聲不吭,只管將孟扶搖緊緊按在懷中,他的披風沉沉罩下來,濃郁的男兒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血腥氣和硝煙氣息不斷鑽入孟扶搖呼吸,孟扶搖仰起頭,在灰暗的視線裡皺起眉——她發現戰北野身上血腥氣那個濃重程度,八成傷口不少,此時她有很多辦法可以掙脫他,但是無論哪種掙扎方式都有可能撕裂他的傷口,除非點他穴道……孟扶搖歎息,現在哪裡是點他穴道的時辰呢……
  戰北野不是長孫無極,會厚顏無恥的用自身的傷賺取某個明明心很硬偏偏良心又特別容易氾濫的傢伙的讓步,他根本沒有想到孟扶搖此刻的心理歷程,只為懷裡佳人不再惡狠狠地掙扎搗亂揍他而竊喜,一陣狂猛斧馳後,最初城樓下看見長孫無極站在她身側的頹喪憤怒漸漸被發洩,他微露笑意,哎,好像孟扶搖半年不見,終於學會了溫柔?想到這裡歡喜裡又多了幾分鬱悶——她的溫柔,不會是長孫無極那傢伙教出來的吧?
  馬身起伏,兩人的軀體在輕輕碰撞,戰北野因為她在懷中而不由自主繃緊了身體,感覺到她的背輕輕碰著他的胸,隔著衣裳竟然也能感覺到那般骨肉停勻的美好身體曲線,感覺到她頸間散亂的發拂起,有一根揚起來,搭在他微微出汗的下巴上,他不願用力扭頭扯斷那根發,微微用牙齒咬了咬,只是一根極細的發而已,他竟然也似從中品嚐到了屬於她的味道——清甜。
  他單手控韁,抓緊時機的瞟著,從他的位置,只能看見她的頭頂,她頭髮束結剛被他無意中扯了一半,鬆散發間露出發旋,他悄悄吹開髮絲,數那發旋,一個、兩個、三個……哎,她竟然有三個旋兒,難怪性子倔強如斯,又看見她小而潔白的耳垂,珍珠似的瑩潤兩朵,居然沒有耳洞,他立刻覺得這世上還是沒有耳洞的耳朵最美,要是在輪廓那麼漂亮的耳垂上扎兩個洞,那才叫暴殄天物。
  這麼想著,便忍不住想去捏,想知道那瑩潤的感覺是否能一直傳到手底,或者還想往下移移,落在她精緻清瘦的肩,他覺得半年沒見她好像又瘦了些,下弦月似的通透明亮而又輕盈欲折,美是美,但還是壯實點比較好,看著安心……M戰北野的眼光掠過那肩,低低冷哼了聲……長孫無極和宗越既然都在,為什麼沒能保護好她?看來還是自己來比較放心,待得此間事畢乾坤事了,他要給她滿滿的、自由的、再無人可以阻攔的,他的一切。
  這麼想著,他有些欣喜的恍惚,卡在孟扶搖腰上的乎輕輕移向她的肩。
  只是手那麼一動,讓出了脅下一點位置。
  「呼」一聲,一個漂亮的大仰身,黑色輕俏的身影立刻從他肩後翻了出去,穩穩落在他背後,孟扶搖輕快的聲音隨即在他耳後響起,帶著盈盈的笑意和微微的嗔怪:「戰北野,你屬狼的啊?毛手毛腳的小心我砍掉你爪子。」
  戰北野漂亮的黑眉皺起,向後掠了她一眼——孟扶搖你懂不懂什麼叫情不自禁?
  孟扶搖自然是不懂的,在她看來一切男人對她脖子以下膝蓋以上部位的非經同意的觸摸都算是色狼——包括長孫無極,不過好在她向來不是小裡小氣喜歡緊盯著一件事拚命計較的類型,和戰北野久別重逢讓她也很高興,忍不住附在戰北野耳邊嘰裡咕嚕的匯報她這段時間的戰果,從真武搶魁首到使計入皇營到算計戰北恆到殿前獻策步步掌權到謀害戰南成再到今天所做的一切事情,嘰嘰呱呱的口味橫飛眉飛色舞,當然,她自然很聰明的省去了自己受的那些傷啊攻擊啊鄙視啊什麼的,專揀牛叉的順利的來講,饒是如此,她沒發現,戰北野臉色越聽越黑越聽越難看,到最後幾乎和鍋底差不多。
  「我跟你說那個見鬼的戰南成,藏個虎符的地方還那麼奸詐,那右邊獸首裡不知道是什麼見鬼的玩意,哎喲我滴媽呀,眼淚水都是殺人武器,幸虧我滿院紅杏不出牆一樹梨花壓海棠……」
  「孟!扶!搖!」
  低沉的吼聲將她興致勃勃大吹戰果的語聲打斷,孟扶搖愕然睜大眼晴,看戰北野臉色無比難看的轉過頭來,他眼底冒著爍爍的火,眼睛裡全是血絲,脖子上額頭上青筋全部綻起,神色甚是怕人。
  「你昏了!誰要你這麼多事的?那是天煞皇宮裡的護國神獸,是天下最毒的紫魑!它何止是眼淚水有毒,它一根毛落在你身上你都立即會死一萬次!」
  孟扶搖眨眨眼晴,對那句「誰要你那麼多事」很有點牴觸情緒,想了想還是決定偉大寬容的理解他,咕噥道:「還不是給我宰了……」
  「那是你運氣好!」戰北野又一次惡狠狠打斷她,「天煞當年第一劍手,曾經拿過真武大會魁首之位的薛無邪,就是死在紫魈的爪下!那東西只要抓破你一絲油皮,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你你你你——」他氣得渾身顫抖,差點控韁不穩,「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虎符也好,皇營大權也好,值得你拿命去換?昏聵!」
  「他媽的你才昏聵!」大炮筒子立即被點燃,孟扶搖從馬上竄了起來,大怒,「戰北野你這混賬,大半年不見一見面你就又擄又罵吃錯了藥?老子高興去搶軍權,老子高興去奪虎符,關你屁事!」
  「關我的事!你的生死安危怎麼會不關我事!」戰北野聲音比她更高,「我寧可自己在城下打上十天半月,用自己的力量攻城奪位,我也不要你這樣為我冒險,孟扶搖!你將你自己置於何地?你又將我堂堂男子置於何地?」
  他指著自己鼻子,越說越激動:「我,戰北野,想報仇想當皇帝,到得最後卻要靠……靠一個女人出生入死為我裡應外合打開城門,我有何顏面見天下人,我有何顏面見你?」
  「我呸,瞧不起女人?女人咋啦?你不是你媽生的啊?」孟扶搖小宇宙辟里啪啦冒煙,張牙舞爪就要去撓面前這個大男子主義的混賬東西,「老子比你差哪裡去了?你能做的我為什麼不能做?這天煞萬里疆域都是你打下來的,你怕我搶你什麼功勞?放心,你戰北野永遠牛叉,我孟扶搖永遠多事,放心,我從來都沒認為你要靠我孟扶搖才能打開城門,我只是、我只是……」她突然頓了頓,有點氣息不穩,咬了咬唇才道,「我看夠了那些犧牲!能兵不血刃的解決為什麼不努力?王者之爭一定要血流漂杵?那些爹生娘養和我們一樣貴重的命,為什麼不能少死幾個?」
  戰北野怔了一下,他身側一直護衛著兩人,默然聽兩人吵架的黑風騎兵都震了震,所有人都轉過眼來,看著憤怒的、姿勢不雅叉腰的、惡狠狠站在戰北野馬上的少女,半晌再默默轉開頭,用不贊同的目光瞟一眼他們的王。
  戰北野第一次,被自己的忠誠部下鄙視了……
  孟扶搖猶自怒火沖天,大力踩戰北野的披風:「媽的,沙豬!」
  戰北野閉了嘴,唇線抿成平直堅硬的「一」,該死的,這女人又誤會了!他哪是嫌她多事?哪是怕她搶功?哪是覺得她冒死為他裡應外合奪城是丟面子?為了區區尊榮虛名拿萬千鐵血男兒命來填的事,他戰北野亦不屑為!他只是……不願她去冒險而已。
  剛才在馬上,他聽見她幹的那些事兒,越聽越心驚越聽越害怕,險些手軟丟了韁繩,那是刀尖上的跳舞血池裡的洇渡,稍一不留神便是性命之危,偏偏這女人還不知天高地厚說得洋洋得意,這樣一個膽大無邊的性子,若真出了什麼事,他用盡這一生所有,也無法挽救!
  身後的披風被孟扶搖踩得亂七八糟,他無可奈何的乾脆解下來給她踩,心裡著實有幾分冤枉……剛才那句「靠一個女人為我打開城門」,其實他沒有說完整,他真正想說的是「靠我心愛的女人為我打開城門。」可是這四面都是人,要他如何說得出口?
  戰北野懊惱的恨恨一甩手,唉,他就是不會說話,說什麼都會被這隻母老虎誤會,偏偏又沒辦法解釋,搞不好越解釋她越誤會,只好閉嘴。
  他鬱悶的捏緊韁繩,手背上綻起青筋——兩人分隔半年,好不容易見面,居然一見就吵,這叫個什麼事兒!
  身後孟扶搖踩累了,居然沒走,板著個臉坐下來!道:「宮裡情形你不明吧?人都給我趕到勤政殿去了,你張個口袋往裡趕鴨子就成,戰南成我拜託雲痕殺了,不用髒你的手,你去了,如果夠聰明的話,記得當殿哭上一陣,說些什麼『臣無篡逆之心,千里驅馳只求造膝陳情於陛下御前,臣之忠心可昭日月,奈何陛下竟不等臣歸龍馭賓天,滿心悲怨無處可訴……』等等詞兒,有些戲嘛,明知做出來沒人信,但還是必須要做的,要是哭不出來,這裡還有兩個選擇。」她羅囉嗦嗦的說著,從口袋裡掏啊構,掏出幾辮大蒜一根辣椒,「居家旅遊催淚之必備良品」。
  黑風騎兵再次轉過頭來,默默看看她,又看看戰北野,這回是羨慕的眼光。
  這世上,有多少女人能一邊罵著你一邊又算無遺策的幫你謀划行事啊……
  戰北野盯著孟扶搖,心中一暖,黑亮的眸子微微潤澤了幾分,他清清喉嚨,正準備用自己能發出的最溫柔嗓音和她說:對不起……
  誰知那女人繼續囉囉嗦嗦的道:「我累了,你這麼牛叉我幫你太多那叫瞧不起你,下面的事你自個辦吧,我走了。」說著便要下馬,想了想又道:「你要是想找我,我和珠珠她們都住在南二巷子的統領府,你去的時候,給我記清楚,前天是珠珠生辰,我有說你帶信給她祝壽,你別忘記了,到時候對景的時候出了岔子。」
  她說著,戰北野的眉毛又豎了起來,好容易忍耐著聽她說話,冷冷道:「我為什麼要記著?」
  孟扶搖嗆一嗆,怒道:「我有說你托我代向她祝壽的!」
  戰北野黑眉壓得低低,眼底閃動著怒火,聲音更冷的道:「與我何干?」
  孟扶搖剛落地,被這句話頂撞得差點一個踉蹌,霍然轉身,喝道:「對!與你何干?那我也與你何干?」
  戰北野震了震,霍然扭頭,他烏黑的眸子死死盯著孟扶搖,眼神裡躍動著無數閃爍的爆裂的火光,孟扶搖被這樣的眼光灼得怔了怔,退後一步,戰北野卻突然跳下馬來。
  他跳下馬,大步跨到孟扶搖身前,二話不說抓過她,吻!
  他的唇瞬間重重覆上她的唇,帶著侵略的力度和狂野的氣息,昭告著激越的情意和受挫的心情,那般凌厲而兇猛的,吻下來!
  戰北野激烈的吻,手指緊緊抓住孟扶搖的肩,他以唇齒間熾熱的力度一路向前攻城掠地,撬開她震驚之下未及防備的齒關長驅直入,輾轉吸吮,盤旋往復,她唇間滋味如此甜美,像是三月間開遍宮中的紫薇花,芬芳馥郁春色如煙,她如此柔軟溫暖,是嚴冬裡椒泥金宮裡那些絮了羽絨的錦被,令人一觸便想於其中永遠沉湎,又或者那便是相思的味道,深沉而綿邈,因為糾葛不休而更加明艷動人,滋味無窮,而他在探索中撞見這般的亮麗,像是壓頂的黑暗裡看見天空突然放晴,雨雲之上,跨越彩虹。
  他身軀微微顫慄,因這般陰電與陽電的撞擊,唇齒間摩擦邂逅的力度,他將舌纏成思念的籐蔓,欲待捆住他心中的那個總想飛的精靈……
  腹下突然一痛。
  彷彿是森冷的刀鋒頂在了某個現在也同樣堅硬的部位。
  戰北野頓一頓,也只頓了一頓而已,他手指一蜷,將她的腰攬得更緊,不理不睬,絲毫不讓已經佔據的城池,甚至輕輕咬住了孟扶搖的舌——有種你就真的閹了我!
  可惜他喜歡的那個女人,實在不夠嬌弱。
  也不喜歡那種爛俗的被強吻後必然咬對方舌尖,然後被迫喝人家血的言情橋段。
  孟扶搖突然伸指卡住了他下巴,手指一轉!輕微的「啪嚓」一聲。
  戰北野的下巴被她卸了……
  一招得手立即退後,孟扶搖皺眉看著將下巴復位的戰北野,無視於滿街瞪目的眼神和黑風騎的震驚,冷然道:「戰北野,半年不見,你真是長進了,竟然進步成了一個強迫他人當街宣淫的登徒子,真是可喜可賀。」
  說完她轉身就走,有個黑風騎看著主子眼神,試探著想攔,被她一腳連人帶馬的彪悍的踢飛了出去。
  戰北野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眼神黝黯如深淵……他又錯,他總在錯,他一遇見她就錯,一錯再錯將她推得越發遠,以往的那些深藏於骨子裡的自己引以為豪的理智和冷靜,一遇見她就如雪遇見火一般瞬間消融,又或者他早已被思念的劫火焚化成灰,早已不剩了原來的自己。
  明明知道她倔強她驕傲她外圓內方她不喜歡被人強迫,他也一直努力的調正自己以往保護支配女性的習慣,去盡力的給她自由的、不讓她覺得約束而因此更想擺脫的愛,然而這個明明聰明無比的女子,在感情上卻常常蠢笨無比,她撩起他怒火的本事比他打仗的功力還強,他被燒得千瘡百孔,再被她擊得一敗塗地。
  扶搖……誰能越了你心事的河洲,不必總在對岸彷徨徘徊?
  戰北野黑袍飛捲默然不語,立在長街之上,宮門之前,對滿街士兵百姓視若不見,他背影筆直,卻不知怎的看來總有點煢煢孑立的味道。
  身側黑風騎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個特別的,善良又毒辣的,閃亮得讓人移不開目光的女子,他們很希望會成為他們的國母,不過看她那牛叉厲害勁,殿下的追逐之路,大抵會很艱難。
  良久,戰北野霍然翻身上馬,狂抽一鞭直馳而去,他抽鞭的手勢高高揚起重重落下,絲毫也沒有了素來愛惜馬匹的模樣,他黑髮被風扯起,大力揚在身後,似一團黑色的烈火。
  憤怒的、郁卒的、一腔愛戀奔來卻被不幸的遭遇當頭潑下冷水而生起的怒火——
  孟扶搖一邊大步往回走,一邊憤憤的踢著小石子,將路邊的石子踢得四處亂濺星火亂射。
  「我真他媽的昏了,竟然想讓尊貴的,驕傲的,牛叉的烈王殿下,垂下他高貴的頭顱去對一個真心待他的小女子撒謊!」
  「我真他媽的昏了,竟然認為那個自大狂闊別半年,會懂得體貼理解珍惜這種寶貴的情緒!」
  「我真他媽昏了,竟然用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哦?貼了誰的……尊臀?」
  帶笑的聲音傳來,孟扶搖正沉浸在對戰北野的憤怒中,聽得這一聲直覺的接道:「戰北……呃,沒有!」
  她頭也不抬,把臉一捂,轉身就走:「哎呀,我想起雲痕還落單在宮中,我得去接應之。
  「我已經派隱衛潛入宮中去接應他了,此時宮中大亂,滿宮太監宮女都在逃竄,禁衛軍群龍無首,能把門守好就不錯了,也顧不上找他麻煩。」長孫無極款款走來,微笑拉住她袖子,「跑什麼嘛,元寶大人很想你。」
  元寶大人翻眼,昨天晚上我還是和她睡的,想個屁咧,你們真討厭,動不動拿我做幌子。
  「我可不想看它那老鼠臉。」孟扶搖嚴詞拒絕,「膩了!」
  元寶大人憤怒——我還不想看你的豬拱嘴呢!
  「那麼……」身後那人還在笑,拉著她袖子,「我想你了,成不?」
  「噁心。」孟扶搖鄙視,「一刻鐘之前我們剛剛見過。」
  「就在這一刻鐘內,我突然開始想你。」某人嚴肅的道,「這一刻鐘的分離,讓我突然驚覺,有些事其實還是不能放縱的,就像手中流沙,手一鬆,就隨風飄遠了。」
  孟扶搖越聽越心虛,這人說話真是討厭,永遠都那麼多暗示比喻曲裡拐彎,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讓人恍惚,哎,剛才那一幕大抵是比較轟動的,不會真給他知道了吧?
  長孫無極還拉住她不放,孟扶搖霍地回身,將臉飛快向他面前一湊,然後更快的縮回去,奸笑:「看過了?不想了?好了,我要回去補覺了。」
  她繞過長孫無極匆匆往自己的房間走,走沒兩步,聽得長孫無極歎息。
  「眉目朦朧未曾識,但見雙唇艷如血。」
  孟扶搖「轟」的一聲,燒著了。
  身後長孫無極踱過來,含笑扳過她的肩,指尖輕輕在她被吻腫了的唇掠過,眼神裡掠過濃濃不豫,卻什麼也沒問,半晌只淡淡道:「心情不好?」
  孟扶搖被他這一問,頓時將滿腹委屈都勾了出來,垂著頭,站在他面前,像個小學生,吸吸鼻手,道:「戰北野那個沙豬……」
  長孫無極笑笑,摸摸她的頭,攬住她的肩往屋子裡走,一邊走一邊道:「嗯,我得想個法子,幫你向那個傢伙要點補償……」——
  天煞千秋七年九月初五,烈王北野下磐都,皇營三營未戰解甲,城樓守乓親啟城門,隨即蒼龍軍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撲皇宮,擊潰御林禁衛兩軍,至此,磐都之內拱衛京畿的所有武裝力量全數臣服烈王腳下。
  秋日滿城楓葉飄紅,在千節階梯的漢白玉宮門廣場上鋪了艷麗的華毯,迎接新王朝的新主人,黑衣烈焰的烈王殿下踏著滿地紅楓,於梧桐細雨之中到達皇宮時,滿殿衣朱腰紫的王公官員跪迎出舞陽門,當然這些臣子中也有拒不再事新君的——三大中書兩人死節,烈王下令厚葬,又博一陣稱頌陛下寬厚賢德之聲。
  寇中書被拘於殿,當庭大罵拒不下跪,烈王毫不動氣,親自下座解縛,又感慨的道:「寇中書疑錯我,我心昭昭,可鑒日月。」又說了一番傷痛兄弟之情的話,引得滿座唏噓,最後賜金還山——史書上又美美的記了一筆。
  不過當時,據某些眼尖的臣子說——殿下看來心情其實並不甚好,臉色陰沉,寇中書罵完後他眉頭跳了跳,有要發怒的徵兆,但是不知怎的,捏了捏手裡的東西,便又按捺下了,那東西……此人當真眼尖,他說不是個大蒜就是個胡椒。
  當然沒人相信他的話——烈王殿下千里征伐攻城奪位,終於坐上金鑾殿寶座的那一刻,他捏個胡椒或大蒜幹嘛?難道那是他的護身符?忒荒唐了!
  當日戰南成駕崩,卻連喪鐘都沒響——禮部為表迎接新帝之喜慶,取消了。
  戰北野倒是有去停靈的梓宮,他將自己一個人關在裡面,很久才出來,一直守候在門前的紀羽和小七,隱約聽見他一句:「你被她殺了,如若冤魂不滅,千萬記在我賬上。」
  紀羽和小七互視一眼,默默歎口氣。
  當日新帝宿於偏宮,他還沒繼位,得繼位後才能遷移正殿,那晚偏殿燈火一夜不滅,淡白的窗紙映著戰北野默默向燈的孤獨身影,別有人在高處多寂寥的滋味。
  紀羽和小七又對望一眼,再次默默歎口氣,然後紀羽出宮,到南二巷統領府拜訪,結果府門大閉,門上有人以鬼畫符般的字跡寫著:「老子不見客,皇帝老子來更不見!」
  門縫裡卻插著一封信。
  紀羽鎩羽而歸,帶著信怏怏回到宮裡,他以為戰北野不知道他去了統領府,不想小七情悄告訴他,殿下一直沒睡,時常探出頭來看看,直到見紀羽很快回來,才再次「砰」一聲關緊了門。
  紀羽趕緊將那信送上,戰北野目光一亮喜不自勝的接過,關了門仔細去看,看完卻憤憤一拍桌手,低喝:「可惡長孫無極!借花獻佛,搶我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