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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三)

  清晨的曦光向來是穿過我臥室的窗閣紗簾,被重重阻隔了再射至我榻前方寸之地的,然而今日,我卻鮮明的感覺到那陽光落於皮膚的溫度和力度,以及清晰的感覺到空氣裡無處不在的菊花的清甜之香。
  風聲鮮明的響在耳邊,鳥鳴啁啾,嘈切不絕,又彷彿有花瓣被風捲起,落於我頰。
  我睜開眼,毫不意外的發現自己睡在屋瓦之上,以天為被,以瓦為床。
  渾身酸痛,身側趴著方崎,攬著我肩膊睡得香甜。
  我的目光轉過一圈,定在簷角臨風而立的頎長身影上。
  衣極白,手比衣更白,手中笛卻是綠的,綠如春光初至時第一竿拔地而起的翠竹,卻較翠綠的竹色更多了幾分溫潤光潔。
  高山絕巔不化的千年冰雪,並十分春色裡最翠的那一枝,明明是極不協調的東西,然而此刻看來,卻和諧如簡筆素淡的名家丹青,筆筆清逸。
  他立於那一輪初升的朝陽裡,漫天朝霞嫣紅瑰紫,絢麗如斯,映得那背影如雕如琢,卻不減一分清絕顏色。
  風掠起他的發,髮絲與衣袂同在空中繚繞飛舞,不知怎的,突然絞亂了我的思緒。
  今日這一眼,是闊別一年後真正甦醒來的第一眼,而這番打量,突令我驚覺,這一年,他是怎麼過的?
  記憶未恢復之前,我雖知他苦楚,終究沒有那般扯心扯腸牽肝裂肺的心疼。
  如今舊事全數湧上,歷歷在目,我突然開始害怕,為想像中那寒意森森噬心的日子而顫慄不休。
  我無法再如先前那般冷靜的去想像,失去我,親眼目睹塌崖,走遍天下又尋我而不得,在內心深處幾近絕望的沐昕,是怎樣熬過那三百多寤寐不安的日日夜夜?
  沐昕沐昕這一剎心中裂痛,我忍不住低吟出聲。
  聲音細微,卻不可避免的被他聽見。
  沐昕回首,凝視著我,輕聲道:「你醒了?我本想送你回房的」他目光在尚自沉睡的方崎身上一掠而過,立即轉開眼。
  我怔了怔,不由失笑,這君子,因為方崎睡在我身側,便覺得不便再接近,總不能送我回房卻又丟下方崎睡屋頂吧,流霞寒碧又不會武功。
  搖醒方崎,帶著尚自迷糊的她下了屋頂,將她安置了繼續歇息,回到我的閣內,沐昕第一件事便是去把我的脈,神色中帶著不贊同。
  「懷素,你怎麼這般胡鬧?」
  我試著抽回手,對他安慰的一笑,岔開話題:「對了,我記得王妃原本邀請我們參加她的中秋聚宴的呢?後來出了這事,你怎麼交代的?」
  他不理我,細細把完脈才霽了顏色,只是注視我的目光仍微含郁色,待得我將目光迎上,他卻又轉開眼,鬆開我手腕,淡淡道:「你那日出事時,我已經趕到了,所有人都被阻在門外,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自然,也沒人敢亂傳什麼,然後我親自拜會王妃,和她談了談前方戰事。」
  我正待繼續往下聽,他卻閉了嘴不再說了,倒令我怔了怔,瞪他,「你這是怎麼了,說話只說半截。」
  他頓了頓,才道:「我提起了齊眉山之敗。」
  我恍然大悟,心情大好,得意洋洋笑道:「你這君子也會擠兌人?哈哈」話未畢見他微紅了臉色,想著他是為我才會如此,怎好再取笑他,連忙住口,但面上笑意未絕。
  齊眉山燕軍之敗,是魏國公徐輝祖的傑作,中山王徐氏一門忠烈,對妹夫這亂臣賊子深惡痛絕,屢屢大義滅親,別說顧念親情,甚至較其他將領更為手段狠辣,王妃處於家族與丈夫之間,縱父王不曾怪責她,心中也難免不安尷尬。
  父親對她還是關愛的,前方涉及和徐氏家族的戰事,多半不和她提起,也命令屬下不得對王妃提及,也是存了要她安心守護北平之意,所以有些戰事,她是不知道詳情的。
  也不知沐昕是怎麼和王妃說的,令得她壞了心情。
  這心情糟糕,如何還有聚宴的興致?
  我和熙音之間發生的事,自然不能給王妃知曉,否則難保有人不會藉著動熙音心思來打擊我。
  只是如此,也實在難為了沐昕。
  寒碧沏上茶來,我攔了她,親手奉了茶給沐昕,對他一笑,卻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回望我的眼眸靜意深深,恰如幾上那盞少見綠菊「春水碧波」。
  一時室中寂靜,唯聞盞蓋相擊輕響,我卻隱約聽得遠遠有喧鬧之聲,似是有人哭鬧著一路出去,皺了皺眉正要寒碧去看看,卻看見沐昕略帶瞭然的神色。
  我盯著他,他察覺我的目光,抬起眼來,輕輕擱下茶盞,淡淡道:「別看了,是蘭舟。」
  我一挑眉,他自然明白我的詢問之意,卻搖了搖頭:「你別問了,也是她鑽牛角尖。」
  我見他話說得奇怪,他素來不是吞吞吐吐之人,今日卻言語有些礙難之處,莫非錯處在我?
  將往事回思一遍,我猶豫的道:「她境遇不好?」
  沐昕飛快的看我一眼,想了想方道:「果然瞞不了你去,簡單說吧,蘭舟原本是王妃的心腹,倍受倚重的大丫鬟,素來受王府中人尊抬著,結果當初她弄丟了王妃陪嫁的千年鶴珠,王妃從此不喜她這王府你也知道,爬高踩低的事多了去,再加上她昔日得勢時也有不著意不照拂處,如今便都來作踐她一回,想必是天壤之別的待遇,使這丫頭生了怨望之心,後來,不知怎的她和熙音遇上一起,攛弄了一些事情,這些你都知道了如今想必是東窗事發了。」
  我怔了一瞬,道:「她玩的那些把戲,我自然知道,原想過是王妃主使,後來也算想明白了,王妃縱不喜我,也不會在現在對我動手,多半是這丫頭自作主張,攛掇了熙音報復我,只是我想著,此事起因在我,終究是我對不住她,便沒有聲張,沒想到」
  「紙是包不住火的,何況她那點微末伎倆,何況熙音並不打算為她遮掩,有心要你誤會王妃,」沐昕微微歎息一聲,「當初在王府等你回來的日子,我將這些事情想了一遍,隨即便命人綴著這丫頭,有什麼消息及時回報,果然不出所料,查到她故意交好醫官,要了些禁藥想必想在中秋宴中做手腳,我去拜訪王妃,也有試探此事是否是她主使的意思,現在看來,王妃倒確實不知情,不過王妃也實在厲害,就這麼一番試探,她便起了疑心所以有蘭舟今日被逐之事。」
  說到後來他神色微黯,我知道他心有不安,遂和聲道:「此事因我而起,與你無關,你萬不可多想,便有什麼惡業,都是懷素一身擔之。」
  他深深看我一眼,道:「你的惡業,自然都應是我替你一肩擔下,還有什麼區別。」
  他語氣中的理所當然令我心中軟熱,卻一時說不出話來,揚眉一笑,心裡的陰霾也驅散了少許。
  然而喧鬧之聲卻越發近了來。
  隱約聽得院外那尖利哭鬧之聲飛速接近,身後似還有一幫人追逐阻止之聲。
  我冷冷一笑,道:「你且歇著,女人的事,我來解決。」施施然站起,走了出去。
  笑話,一幫男女會拉不住一個纖纖弱女,由得她一直繞著路從回鸞殿大老遠的跑到流碧軒?
  想看我笑話?想給我警告?想給我難堪?
  無論是哪種,那些人們,你們都失算了。
  一路步至前庭,叫罵聲越發清晰。
  「我沒有害人!我沒有害人!叫她出來,我和她對質!看是誰害人了!憑什麼生生的攆了我去!」
  「叫她出來,叫她出來!我要問她,為什麼害我!」
  七嘴八舌的勸阻聲,不痛不癢。
  「蘭舟姑娘,快收了這樣子,人不知鬼不覺的早些去吧,也算留個體面,鬧將起來,大家都不好看。」
  「是啊姑娘,你且收斂些兒,也好叫王妃記著你的好,改日回了心思,說不定便又想起你,也就歡歡喜喜的進來了,何必在這裡鬧這些不好看的」
  「」
  一派喧囂人聲裡,流霞的清脆嗓音越發清晰。
  「對質?對什麼質?她蘭舟是什麼人?我家郡主是什麼人?和她對質,這是哪門子言語?嬤嬤們,這蘭舟好歹也是王妃跟前人,學的這是什麼規矩?跑到流碧軒來撒野,欺負流碧軒沒人嗎?」
  婆子們七嘴八舌解釋,又去拉扯蘭舟,越發吵嚷得不堪,我眼角覷見黑影一晃,心知師傅受不了吵嚷已是怒了,他若出手,只怕誰都難免吃些苦頭,趕緊加快了腳步,行至前庭。
  觸目便見亂成一鍋粥的人群,正中哭著前衝的女子,一堆似拉非拉高矮胖瘦不等的嬤嬤僕婦,遠遠站成一排的趕來的侍衛。
  我的身影跨出院門,人群猶自喧鬧不休,侍衛們抬頭見了我,立即俯下身去。
  嬤嬤們一一回過頭來,見了我,立如熱粥鍋裡澆了冷水般安靜下來,撒了手給我請安,蘭舟一直拚命的在和那些身健體壯的女子們糾纏撕擄,乍然失了鉗制,反而一時茫然,呆呆抬頭看我。
  幾十雙目光凝住下,我緩緩下階,行至最後一級階前,我站住,居高臨下俯視蘭舟。
  她在我目光逼視下,有些恍惚的雙膝一軟,似要下跪。
  日光照在我緗色裙裾玉色宮絛上,裙上織金雲霞紋熠熠生光,映得她神色蒼然如雪。
  她低垂的頭觸及我錦羅衣飾,頓了頓,霍然抬頭,拍拍膝上的灰自己站起,目中掠過恨惡之色,恨恨道:「我不跪你!我為什麼要跪你!為什麼要跪你這個自私陰狠的女人?」
  「我從沒說過要你跪我。」我態度溫和,「所以你下次一定要記得,別動不動膝蓋就軟。」
  「不過,」我淡淡掠了她一眼,「也許你也沒有下次見我的機會了,既然出了府,再見,想必不容易。」
  她神色陰厲,一路哭叫過來嗓音已經微啞,狠狠瞪著我道:「我是爹娘逃荒賣出來的,如今被攆,反正也沒個活路,今日便當著這許多人面分辨個明白,讓這許多人都看看,懷素郡主到底是個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