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燕傾天下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二)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二)

  寫在前面的話:本章有些內容,親們也許會覺得熟悉,是我將前面一百三十一章內容做了改動,將沐昕的自述刪去了,改為此刻方崎的側述,還請不要奇怪:)——
  當夜好月,圓潤光潔,銀毫吞吐,連屋瓦上都鍍了一層銀霜,看來分明潔淨。
  中秋時節,桂花暗香浮動,中人欲醉。
  躺在明月清風之下,我拎著不小的一罈酒,對著明月照了照,曼聲吟:「明月易低人易散,歸來呼酒更重看,來來,且盡杯中酒,共我此時歡。」
  方崎小心翼翼的坐在屋瓦上,裹緊了裙子,擔憂的問我:「你要不要緊?你不睡覺跑到屋頂上喝酒,你師傅會不會罵死我?」
  又問我:「我會不會掉下去?」
  我斜睨她,扔過去一壺酒,「你問題真多,我說了,托師傅和沐昕的福,他們當真氣是可以用銀子買來一般,不要命的運給我,我還能有什麼事?師傅不會罵你,他怕你還來不及,至於會不會掉下去」我笑,搖了搖已經下了一半的酒壺,「你是在懷疑我的武功嗎?」
  方崎笑了,乾脆放鬆身體,直直的躺了下去,雙臂枕在腦後,「小時候偷偷讀傳奇故事,紅線聶隱,空空兒,虯髯客,異人奇俠,高來高去,瞬息千里,那般縱情恣肆,遊歷天下來去無跡的風采,真是嚮往不已,每讀至快意處,往往拍案而起,直欲呼取佳釀相賞,只覺得那樣的人生,瀟灑脫略方才不枉,如今我也算是和江湖高人混在一起,卻不曾感受到那種肆意自在,只看得你們一個個,陷於爭鬥,陰謀,陷害,殺戮,多生煩惱困苦,少有展眉之歡,真真是惆悵難捱,如今才明白,原來那些仙俠傳奇,當真是編來騙人的。」
  「江湖人也是人,」我一笑,「既然是人,一般也有七情六慾,有私心糾纏,有生老病死,有愛憎別離,劍利,未必能斷人生煩難,掌雄,未必能掃人心陰苟,能登高,卻無法俯視眾生內心,可遁地,卻難潛毒辣肝腸,蹈空步虛,終究要落入紅塵,劍氣縱橫,臨了還是墮入塵網,你看,和普通人有什麼區別?說不定因為較常人更多些能力,反招致更多恩怨得失呢。」
  猛灌了一大口酒,我望著天際絲絹般的浮雲,道:「人心難測,天意深沉,老天爺其實也是公平的,給了你多少,相應的也會拿回多少,富家貴族,難享遐壽恩愛,貧門陋戶,多有人間真情,天下事,中庸互補,莫不如此。」
  她抿了一口酒,點了點頭,神情間有悵然之色,我轉過頭去,又拍開一罈酒的泥封,她意欲阻止我,道:「懷素,少喝些,別任性,別再令大家為你擔心了。」
  我取酒罈的手頓了頓,沉默一會,惻然道:「我知道,難道你以為,我還有任性的理由嗎?」
  她知道失言,頓時白了臉色,急忙道:「懷素,別多心」
  「和我說說我失蹤後的事情吧,」我打斷她的話,宛然一笑,「我很想知道呢。」
  她吸了口氣,苦笑了笑,「我有些怕回憶那時的事呢多麼絕望和寒冷的日子啊,那麼大的雨我跌傷了腿,你師傅背著我趕到了南麓,去的時候,就見沐昕和你妹妹,你妹妹縮在一邊,驚惶的看著沐昕,也難怪她驚惶,當時便是我看了,也害怕起來,他那神情,他那神情」
  她閉了閉眼睛,想平復下激盪的心緒,因此沒看見我,將臉埋在了酒罈中。
  「他撲在那塌崖下的廢墟裡,不顧當時崖塌並未完全停止,還不時有飛石滾落,大的他就避了,小的石頭他根本不理,任那石頭砸得他一身傷,只是拚命扒那碎石積泥,你師傅看見不好,趕緊命令別業的下人全來挖掘,又命人回北平報信,後來駐守北平的軍隊都趕來了,那麼多人,挖了很多天,只挖了一小角那崖全部坍塌了大家沒辦法,只好停了手,陸續回去,只有沐昕,始終不肯離開,在那崖下堅持了七天七夜餓了渴了,他也吃東西喝水,但只吃最簡單的饅頭和清水,飛快吃完立即又去挖,他的手本就有一隻等於半廢,他也不顧那雙手到最後慘不忍睹,被石塊磨得白骨都出來了我實在看不下去,求你師傅打昏他,你師傅當時一言未發,只陪著他一起,被我逼急了才說了一句,『給他盡力的機會。』」
  我震了震,依然沒動彈,聽她悵然道:「我當時沒懂你師傅的意思,還以為他狠心見著沐昕受罪,為此好生了一場氣,如今我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沐昕盡到最大的努力去救你,盡力到完全不能再繼續為止,這樣在以後的日子裡,沐昕想起你,不致覺得是因為自己沒努力而失去了救你的機會,不致永遠活在後悔和自責的情緒中你師傅,看似冷漠鐵石,其實是個好細膩好溫暖的人啊」
  不不是這樣的我將臉埋得更深些,在心中痛不可抑的呼喊師傅,師傅,你不要這樣娘的死,不是你的錯,你不是沒有盡力,是她沒有給你機會盡力她已準備好去死,只是不想你去面對殘酷的結局,那是她最後的心意,師傅我們都沒想到你竟為此,一直在痛著
  「那時我們都以為你已死定了,艾姑姑又蹤影不見,更加證實了這樣的猜測,只有沐昕不管,似乎根本不知道疲勞的挖下去,那樣子,像是不把那塌山挖穿不罷休,那時暴雨未休,連下了數日,他就在雨中,一身泥濘血跡,衣衫已經看不清原本顏色對所有話聽而不聞,有人要接近他,他便立即換個地方繼續,其時他當時已是強弩之末,每一鏟下去都搖搖晃晃,全憑一腔意志在繼續你妹妹看不下去了,哭著求他算了,她說那樣的山崩誰都活不了,血肉早已成泥,他就算挖廢了手也不能再找到你沐昕一把就把她推開了,嫌她吵,那個平日那麼有風度的謙謙君子,從沒這般粗暴過,可大家看了只是心酸後來熙音也狠,直接跪到他的鏟前,險些被他一鏟鏟掉頭她求沐昕,說她對不起他,沒能替他照顧好姐姐,只求他不要再繼續,不然姐姐在天之靈也不會心安沐昕一聽這話,就停了手,我們以為他明白了,正要拉走他,卻聽他說,他不相信你會就那麼死了,假如你被砸進某個石隙裡,正等著他解救呢?假如你重傷,我他正好挖到你呢。?他說他總覺得,只差一刻,只差那麼一刻,他一定可以找到你他說,就算你死了,他也不能讓你孤零零埋在那黑暗地方那話他說得艱難,我們卻一字字聽得清晰,每個字都平常,每個字都帶血,每個字都像炸雷般響在我心裡,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記世上有如此執著固守的感情,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記那七天七夜,那麼激烈慘痛的日日夜夜,終我一生,不願再次面對」
  我靜靜不動,低頭看著酒罈原本平靜的水面,被緩緩滴落的水珠,激開陣陣橢圓的漣漪,如斯人眉峰般,皺起流暢的弧度,再悠悠擴散,消散無痕。
  那漣漪不斷驚起,無垠散開,再激起,再散開,無休無止,連綿不絕。
  有細微的滴落之聲,在寂靜中極輕微的叮聲作響,一聲聲,卻如巨錘般,捶得我心口痛至顫抖。
  「到了第七天,你師傅知道再不出手沐昕便沒命了,點了他的昏穴,將他帶回北平,待沐昕醒來後,對他說,懷素沒那麼容易死,所以他也一定不可以將自己折騰死,不然有一日你回來了,他沒法向你交代。沐昕沉默了些日子,大病了一場,後來便離開了你也知道,他走遍天下,去找你」
  「天可憐見,」方崎目中淚光盈盈,「你果然還活著,不然不知道沐昕會怎樣」
  我自酒罈中抬起頭來,對著漠漠天穹一笑,就手一抬,捧起偌大的罈子便喝,方崎不再言語,只目光平靜的看著我,半晌喃喃道:「懷素,我曾認為你很貧窮,可現在我羨慕你的富有。」
  我微咳起來富有嗎?
  閉上眼,血色虹橋一閃而過,虹橋後,暴雨中被我逼出洞外的賀蘭悠的臉,黑髮如墨,襯得面色如雪。
  酒味突然苦澀至不能下嚥,我俯下身不住清咳。
  熙音,我明白了你為何寧可不說出那秘密,選擇和我同歸於盡,目睹那樣慘烈的一幕,對於愛著沐昕的你,對於始作俑者的你,對於親手將所愛的人逼至那般地步的你,想必心中,亦是生不如死吧?
  賀蘭悠,我明白你為何封住了我的記憶,只是我不明白,那般強勢至似乎無人可傷的你,也會害怕面對某些不可挽回的事實?要用這樣傷人傷已的方式,去徒勞的挽留最後的溫存?
  蒼天,你剜去我們心頭血,畫這錯綜複雜愛恨交纏,畫這無限淒艷大好河山,以翻雲覆雨手,輾轉了眾生的苦痛掙扎,看墮於彀中的男女,俱都傷痕纍纍,無一人能笑顏不改的繼續前行,你如此殘忍,是要我們在將來,永遠無法揮別內心裡,不散的悲涼?
  如果給了就必須要取得,那麼我願還回我的美貌,財富,地位,智慧,換回愛我的親人,誠摯的情感,永恆的安定,平凡無憂的生活。
  我,何其有幸,何其無辜!
  將酒罈一拋,我直身而起,縱聲長笑。
  長風掠飛衣袂,屋脊上的月色,自天穹深處追躡而來,浩浩蕩蕩灑落,一般的清冷如水,歷世風霜千年不改。
  尋常開謝庭前花,不知人間苦與別,向來老去的只有人心,唯天地悠悠不老。
  玉液滿,瓊杯滑。長袖起,清歌咽。歎十常八九,欲磨還缺。
  寂靜中嗆聲長吟乍起,照日短劍光芒如朝陽,在我掌中剎那綻放,婉若游龍翩若驚鴻,劍平,劍仄,劍起,劍落,生虹霓起風雷,現艷陽落清光,起落轉承,鋪排連韻,以天地為箋,名劍作筆,書人生富麗跌宕一長賦。
  滿庭桂花香氛幽幽,黑夜中姿態靜好,枝上點點淡黃嬌花為縱橫劍氣所驚,於一色雪練清光中離枝而起,婉轉浮游,再紛飛冉冉落如秋雨。
  有秋雨蕭瑟,無秋雨纏綿。
  良久方歇。
  我俯身注視那花瓣,默然不語。
  身側方崎亦默默凝視,良久一聲歎息。
  潔淨的青石地面,月光映上如水洗,遍地淡色細小花瓣整整齊齊組成尺許大字,依稀寬博勁骨的顏體手筆。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