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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人生苦恨無窮已(一)

  我從內室出來時,近邪已經在椅上盤膝休息,方崎正勤快的自己動手燒水,而沐昕,居然還是我先前進去時看見的那個姿勢,立於窗邊,仰首星辰,神色寥落,彷彿根本就沒動過。
  我心中微微一揪,濃濃的歉意湧起,都是我憂心賀蘭悠之故,在內室呆了許久,真不知沐昕會怎麼想……突然想起先前觸到沐昕的手冰冷,心裡一急,他該不會著了風寒吧?
  快步過去,我伸手去探沐昕的手腕,指尖將要觸及,他微微一動,似有讓開之意,然而立即就不動了,任我的手指,搭上他冰涼的腕脈。
  指下腕脈的異常令我大驚,我抬頭看了看沐昕面色,立道不好,他肌膚如此冰冷,面上卻一片潮紅,體內寒熱交織,竟真的中了風寒。
  寒泉濕身後未及驅除,又與雪獅相鬥,然後又在這崑崙深谷中憑窗吹了很久冷風--他以為自己是鐵打的?
  我看向沐昕的臉,他的臉依舊隱在明滅的光影裡,線條清朗的輪廓,然而神情卻是遙遠的,爛漫的星光灑在他意韻難明的眼神裡,他的目光比星海更寥闊。
  我垂下眼,心潮起伏,卻又無法和他一一細述剛才發生的事,那是賀蘭悠的隱秘,我又能如何解釋?告訴沐昕,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可我知道,越是這樣著急解釋,往往會將誤會陷得更深。
  留待時日淡化罷!
  我拉住沐昕臂膀,語氣堅決:「你中寒毒了,跟我進去。」
  正要拉著他進室內驅除寒毒,卻聽他緩緩道:「懷素。」
  聲音平靜,甚至還有隱隱笑意。
  我愕然抬頭看他。
  沐昕的語氣裡什麼情緒都沒有,他慢慢抬手指向窗外那些沉睡的建築:「你瞧,夜這麼深了,想必這許多人都在夢中,只是不知道他們的夢,是有色的抑或無色的,是快樂的抑或悲傷的,是夢著別離,還是相聚,是夢著擁有,還是失去。」
  我心一震,抓住他臂膀的手指根根鬆開。
  沐昕還是不看我,帶著那絲迷茫的笑意,他輕輕吟道:「憶昔西池池上飲,年年多少歡娛,別來不寄一行書,尋常相見了,猶道不如初。」
  「安穩錦衿今夜夢,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問定何如?情知春去後,管得落花無?」
  後一個聲音明脆堅定,音色琳琅,卻是端了茶水進來的方崎接上的。
  我回頭看著方崎,她也不看我,將茶水一一擱在桌上,淡淡道:「晁沖之此詞,清麗有韻,只是太過悲涼了些。」
  我咬了咬唇,沉默不語,沐昕是在怪我了,一別七年,不寄一行書,好容易相見,卻已情分「不如初。」
  至於方崎,她比沐昕要直接的多,乾脆代他念出真正想說的下半句:寧可夢渡江湖相見,也不必再問相思何如,春光已過,誰還管得落花的命運?
  方崎冰雪聰明,沐昕心思細密,他們都認為,因為賀蘭悠,沐昕的春光已逝,他的真情,對我來說,已如落花飄過。
  原來在他們的心裡,我如此冷情寡意,薄涼自私。
  這算什麼?
  我怒意從心裡湧起,幾乎又要像那日沐昕誤會我一般,什麼也不解釋的拂袖而去,然而轉念想起身處危地,賀蘭秀川的強大威勢如幽魂盤旋於我的頭頂,意欲不利於我,而我這裡,師傅中毒,方崎弱質,沐昕受寒,賀蘭有傷,情勢已糟得不能再糟,在這種情況下,為這吃醋無稽事,再鬧個分崩離柝,實在不是智者所為。
  歎息一聲,我緩緩道:「夢境不過由心而生,不過是心境的細微體現,夢聚或散,得與失,也只看做夢的人,如何去看這世間事而已,今日你們都好興致吟詩,我便也借醉翁之浪淘沙,與眾共品。」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室內一片安靜,良久,方崎輕輕一歎:「希冀東風莫輕別,且略春色又一枝,還看當年同游處,一曲清歌花成雪。人生苦恨無窮已,最多別離又匆匆,年年繁花更勝處,誰與共饗此芳叢?」
  我略有些訝異的看她,不僅是驚異她出口成詩信手拈來的才情,更驚訝她的靈犀相通,明白了我言中未盡之意:人生苦恨,須得時時珍惜當下,聚散無窮,更當日日共此清歡。
  這是勸解他們的話,卻勸不了我自己,沐昕的癡心誠摯,賀蘭悠的欲近還遠,早已將我的心絞成了擰股的繩,難解的結寸寸皆是,我徘徊在兩個深情而無奈的絕世男子之間,卻不知道如何能令彼此不受傷。
  當進或退,離或聚,都已成了傷害時,我能做什麼?
  我甚至連自己的心都未能完全讀懂,還奢求去體味他人的心思?
  沐昕還在默默無語垂眼想著心思,我看著他淡淡的神情,心中一動。
  要他忘卻現今的鬱鬱,其實也容易得很。
  苦笑一聲,我直接道:「賀蘭悠剛才告訴我了,賀蘭秀川欲對我不利。」
  果不其然,他立即忘記自己的憂傷,抬頭急急接口:「怎麼回事?」
  坐在椅上的近邪也霍然張開眼,目光明亮的射過來。
  當著方崎的面,我不想說出我的身份以及現今皇室的征戰糾葛,只好假說是因為賀蘭秀川與賀蘭悠不對付的緣故,也淡淡轉述了賀蘭秀川的瘋狂個性,同時不忘按著沐昕的手,渡了些真氣,緩緩幫他驅寒毒。
  沐昕和近邪都聽得認真,甚至沒注意到我在做什麼,聽我說完,幾人神色都是一片凝重,沐昕長眉微皺:「你問過賀蘭少教主,解毒必須得三日麼?」
  我苦笑點點頭。
  事實上,我懷疑,以賀蘭悠現在的狀況,明日能否幫近邪解毒,還是未知。
  近邪突然站起,將不離身的斗笠一戴,二話不說就向外走。
  我一怔,還未及動作,方崎已經極其敏捷的跳起來,張開手攔在近邪面前:「你要做什麼?」
  近邪的臉掩在斗笠下看不清表情,語氣是一貫的冷漠:「讓。」
  方崎冷笑:「讓什麼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一直盯著你呢,你害怕連累懷素,不打算解毒了是不是?」
  近邪沉默。他筆直的身影被月光拉成了長長的影子,那影子看來,分外瘦長,我盯著他的背影,心中泫然。
  最近,近邪瘦了很多。
  我的師傅,又要再次為我犧牲他自己,只是,為人弟子者,不思報得師傅愛護之恩,還要他時時犧牲來蔭庇,我這個徒弟,做得也太不肖了。
  方崎依然和近邪對峙著,近邪向來是個沒耐性的人,哪裡會和她多說,單手揮出:「讓!」
  他縱然內力已失,招式還在,這招是山莊精華武學,內含巧妙變化,方崎這樣的普通人自然避不開去,眼睜睜一個踉蹌,被他撥到一邊。
  我疾步上前,一把扶住方崎,橫臂一攔,擋住了再次欲舉步的近邪。
  在近邪欲待張嘴之前,我淡淡道:「師傅,你今日若執意離開,那麼,弟子立即去見賀蘭秀川。」
  近邪震了震,停下了腳步。
  我語聲決絕:「我會以主動做人質為代價,換得賀蘭秀川承諾你們安全離開紫冥宮。」
  近邪沉默的站在廳堂當中,我看著他,兩人相向而立,都執拗的一動不動。
  風吹響遠處簷角細碎的金鈴,清脆的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良久,近邪回身,依舊默不作聲的坐回原來的椅上。
  我鬆了口氣,我知道近邪的性子,他堅冷剛毅,要做的事,從不理會別人的勸告,一路向前,永不回頭。
  我相信,他剛才並不僅僅是想離開而已,方崎並沒有我瞭解他。
  他會去直接挑戰賀蘭秀川。
  然後以山莊救命必殺絕技,與他同歸於盡,換得我的生存。
  我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威脅他。
  也惟有我的安危,是他的軟肋了。
  鬆了口氣,我道:「方姑娘,師傅,都去休息吧,明日師傅還要療傷,今夜好好休息才是。」
  我話音剛落,那老僕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冒了出來,擎著一盞油燈,對著我們一躬,示意我們跟他去,他為我們安排宿處。
  我疑惑的盯著他,十分懷疑他的聾啞瞎是否是真的,不過我想我的疑心再大也大不過賀蘭悠,賀蘭悠既然放心用了他這許多年,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賀蘭悠住在前院,我們則進了後院,方崎和近邪很快進了房各自休息,我的屋子在沐昕隔壁,方崎和近邪在對面。
  進了房間不多會,方崎出來解手,見我負手站在沐昕屋子門口,神色微微訝異:「懷素,這麼晚了還不睡?」
  我淡淡一笑:「現在還不是睡的時候,你早些休息。」
  看著她點頭回了屋,我微微一歎,凝神去聽。
  風從很高的地方飄過,吹過屋脊獸吻,吹過高殿瓊閣,吹在碧紗窗紙上的沙沙聲。
  氣候怪異溫濕的山谷裡,夜蟲唧唧的鳴叫聲。
  如劍般刺向天空的高樹上,驚飛的夜鳥撲閃翅膀的撲啦啦聲。
  很遠很遠的山脈裡,孤狼吼月的嚎叫聲……
  ……前院裡,人臥在床,輾轉反側的翻動聲……。
  ……斷續的輕咳聲……
  ……身後,極其細微的喘息聲……
  良久,我動了動站得僵木的身體。
  向前院的方向邁了兩步。
  突然站下。
  身後,傳來了斷斷續續的呻吟聲,聲聲不絕。
  咬了咬唇,我轉過身。
  前院,傳來沉悶空洞的輕咳聲,連綿不已。
  我站在庭院當中,前院與後院的等同距離的地方,怔然而立,不知自己到底該邁向何方。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為誰?為誰?
  應為誰?
  緩緩仰頭,向那輪圓滿得刺眼的月,無聲的大笑。
  無聲的,不欲驚擾任何人的大笑裡,我身體顫抖,握成拳的掌心濕冷如冰。
  唯有月亮看見,我此刻,滿面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