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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欲將沉醉換悲涼(四)

  微黃的燭火未曾將他蒼白的臉色染暖,連唇色也泛著冷白:「你應該知道,你父親已經起兵,而你不知道的是……紫冥教前幾日,已經接受了朝廷的誥封,被封為護國第一神教。」
  我霍然轉身:「賀蘭秀川是朝廷的人?他這樣的武功,這樣的身份,怎麼會接受朝廷封號?」
  賀蘭悠微微苦笑:「他是個瘋子……他行事一向不按常理,武功練到他那個地步,早已獨步天下,他覺得寂寞,而他怕寂寞怕得發瘋……他不在乎什麼虛名榮華,他只喜歡挑戰和改變,」喘了口氣,他接道:「我想,在他看來,參加逐鹿天下的遊戲,在烽火戰爭中摻上一腳,一定很有趣。」
  我冷笑:「逐鹿天下,不過遊戲,好一個賀蘭秀川……那麼,你呢?你的存在呢?也是一個打發高處不勝寒的寂寞無聊的遊戲?」
  賀蘭悠浮出一個令我心痛的微笑:「是的,遊戲,獵殺般的遊戲,貓戲弱鼠的遊戲,他要看我,如何在這無援的紫冥宮生存下去,而我,則要在他戲耍的利爪下,博出我自己的天地。」
  他的笑容柔和而目光森冷:「於他,不過閒來無聊給自己找個樂子,於我,則是生死攸關,你死我活。」
  輕輕靠在榻上,賀蘭悠一指窗外:「你一定奇怪我怎麼住在這裡,這裡一看就知道是下人房。」
  我沉默不語。
  賀蘭悠一聲輕笑:「賀蘭秀川其實給我安排了住處,他並不是個苛待他人的人,只是,只有在這裡,我才能睡得著。」
  我以目光表示疑問。
  他微笑:「少教主的廣元殿,富麗奢華,極盡享受,可惜,我想我沒那個命活著去享用。」
  「而且」他施施然道:「那花園裡埋的死屍也太多了,大概是肥料充足的緣故,花開得太艷,我不喜歡。」
  我無奈的歎息:「你殺的?你倒真成了曹阿瞞。」
  「曹孟德?」賀蘭悠一聲冷笑,又笑出了嘴角一絲鮮血,然而他擦也不擦:「你太高看我了,八歲少年,做不了多疑的曹操!那些人,永遠潛伏在你週遭,時刻驚擾,他們不殺你,卻如夜鼠惡梟,驚破你所有的安寧,在白天,夜裡,夢中,你永遠沒有機會去享受一個平凡人的閒適生活,你必須時刻如驚弓之鳥般擔心著,是不是會有毒物或劍鋒會在你喝水洗臉讀書賞花的任何一個時刻突然出現,迷昏你的神智或禁錮你的體能……如果不是有人護持,我只怕早已瘋了,八歲之前,那些屍體是有人替我殺的,八歲之後,就換我親自來殺!」
  飄飛的燭火裡,賀蘭悠的臉色蒼白,眼睛卻幽黑如潭,深潭裡靜水一泓,倒映著那瘋狂凌亂至不堪回首的過去,我只聽得指尖冰冷:「他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你?又為什麼不殺你?」
  賀蘭悠疲乏的搖頭:「……我想,大概是我小時候很倔強,從小表現出不同常人的冷靜和堅韌,他很感興趣,所以想要看看到底什麼樣的折磨能擊潰我逼瘋我……他不喜歡殺人,他只喜歡研究一個人的極限,如同強弓,在被拉斷之前,到底能拉到什麼程度……我令他滿意,他對這鬥智鬥力的事兒感興趣,他便派出更多的人陪著玩……。至於那些性命,在他看來,不過草芥而已……如果我死了,哪有這麼好玩的遊戲可以玩?」
  我只聽得心底發冷,突然明白了賀蘭秀川的想法:放一個敵人時刻窺伏身側,才可以讓自己更強!
  好一個睥睨天下的賀蘭秀川!
  好一個堅忍冷酷的賀蘭悠!
  「何況,」賀蘭悠微笑裡有濃濃的寒意:「他也不捨得殺我,他還想從我手裡,拿到一件東西。」
  我心中一動,一句「什麼東西」便要脫口而出,然而我立即住口,隨意探聽別派機密是不合規矩的行為,何況,賀蘭悠秘密這麼多,在他自己願意說之前,我不打算尋根究底。
  突然想到了什麼,我霍然抬頭看向他:「賀蘭悠,你怎麼知道我父親是燕王?」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是在和賀蘭悠分別後才和父親相認的,他沒理由知道我的身份,除非……。
  賀蘭悠笑得如同一朵明麗的花,然而那花蕊卻是緊合的:「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懷素,別問我怎麼知道的。」
  我盯著他的眼睛裡流動的波光,良久,慢慢笑了笑:「善泳者溺於水,善戰者死於兵,賀蘭悠,玩火者多半會自焚己身,你,小心了。」
  他毫不在意的揮了揮袖:「就興別人玩得興起,我就不能摻和一腳?」
  他漫不經心的神色裡隱藏著躍動的陰烈之火,在這寂靜的黯夜裡幽幽生光,我轉開眼,不想發出心底的歎息,更不想表露對他的擔心,他與賀蘭秀川,終究要不死不休,兩人之間橫亙著血色怨毒與無涯仇恨,任何人都無法消弭,既如此,他要做什麼,我有什麼權利攔著?
  淡淡道:「你中了他什麼禁制,需要用到九針激魂這樣的傷元大法?」
  賀蘭悠說得很輕淡:「沒什麼,前不久,我陰掉了他的一個得力手下,做了些他不願意看到的事,卻也順便中了他的圈套,經脈受損,若不是這樣,當初在西寧衛我就親自攔住你們了,哪用得著畢方他們。」
  我皺眉道:「既已來了,也沒什麼好說的,你們叔侄也很奇怪,都喜歡繞著彎子行事,他武功高絕,真想擒了我奇貨可居作為朝廷人質,為什麼不直接出手?」
  賀蘭悠笑笑,握拳於口,咳了幾聲才道:「因為你運氣好,你可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
  我怔了怔,這些日子萬里奔波,憂心師傅傷情,鬱鬱賀蘭的行徑,過得頗為渾渾噩噩,哪裡在意過什麼日子。
  看到賀蘭悠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月,我不由自主的也跟著望了過去,這才恍然。
  一輪金黃圓月,高懸於深黑蒼穹,光芒如水銀,遍瀉天下,又如細沙,細膩的流過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築,為那些輪廓清晰的邊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朦朧虛光。
  月圓之夜,人不寐。
  「他修煉的凝定神功,已到了八級巔峰,這個武功狂人,做夢都想跨入歷代教主都不曾抵達的九重絕世,為此他付出了極大的努力,這人確實也是個天才,詩書琴棋,天文地理俱精之外,連藥理也頗有心得,也不知道他怎麼搗弄的,前兩年,他製出了一種藥丸,服用後修煉精進,迅速躍入八重與九重之間,即將大成,可惜的是,那藥畢竟不夠完美,帶來了惡果。」
  很滿意的笑了笑,賀蘭悠那種溫柔羞澀的神色又來了:「每逢月圓前後三日,他真氣大散,流走經脈,苦不堪言,此時輕易動武,極易被反噬。」
  我看著賀蘭悠那熟悉的神情--一般來說他如果露出這種神色就是有人因他倒霉了--試探的問:「你幹的?」
  賀蘭悠笑而不語。
  我舒一口長氣:「那他可以叫手下拿下我啊。」
  賀蘭悠秀眉一剔:「他是想玩玩你們呢,在他看來,你們反正跑不掉了,他武功受限不過三日,而你給你師傅解毒也要三日,等你們毒解了,你們也出不去了!」
  我怒從心起:「你還有臉說!若不是你傷了我師傅,我們又怎會自投羅網!」
  賀蘭悠立即沉默下來,半晌,輕輕道:「這件事……懷素,也許以後你會明白的。」
  冷笑了一聲,最終我欲言又止,賀蘭悠難以掩飾的蒼白和衰弱令我心裡的擔憂與焦慮超過了對他的憤怒,此刻,眼前,清冷月光中,這斜倚榻前的少年如此疲倦,令人不得不想起,過往二十年,那些怨恨,背負,磨折,時刻的警醒,永無休止的鬥智鬥力,提防與被提防,陰謀與反陰謀,一直都如巨石般沉沉的壓在他略顯瘦弱的肩上,無人分擔,永難卸落。
  這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沉默半晌,我轉過身,背對他道:「你這裡屋子多,我們稍候便自己找地兒歇了,也不勞你招呼,好生養傷吧。」
  賀蘭悠靜了靜,半晌,在我身後輕咳:「懷素……」「
  我頓住腳步,聽見他緩緩接道:」……不要怨我。「
  我久久的佇立,背對他,不敢回頭。
  我怕回頭,會被他看見我眼底因這一句話引出的淚。
  只淡淡道:」閒話少提,你好好休養,只是後日便是我師傅毒發之期,說不得,也只好辛苦你了。「
  頓了頓,我又道:」待你解了我師傅的毒。咱們,從此兩不相欠,恩怨一筆勾銷。「
  我已不想再問賀蘭悠傷近邪是何原因,總之那不會是紫冥教主的授意,然而賀蘭悠有多少秘密,我已無心去一一破解,因為我悲涼的預感到,我和他,也許根本不會是同路人。
  他沉重的背負,神秘的身世,難以盡訴的生存掙扎,觸目驚心。
  我並不畏懼這些,然而我感覺到他的推拒之心。
  他前行的路上,也許有鐵血,有風煙,有復仇,有殺戮和血腥。然正因如此,他推卻人世間一切可能軟化心志的感情。
  今日他的拚死維護,想必對他是難得的犧牲,而我已誤他良多。
  那麼,賀蘭悠,如果這崎嶇道路你不打算和我同行,如果我的存在會阻礙你的雄心,那麼。我便遠遠的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