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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7章

  卷二:六國卷第五十五章死生
  門戶緩緩關閉。
  走在最後的蕭玦戀戀一回首,看見門扉合攏前那一線光亮裡,秦長歌突然露出擔憂淒惶的神色,那神情在她眼底一閃即逝,卻令他突然失了神。
  她在擔心。
  她在為誰擔心?
  為……楚非歡吧?
  自嘲的一笑,他回頭,大步追上前方陰離。
  陰離一拂袖,嚓的一聲,四面忽然一亮,壁上的油燈彷彿被什麼控制一般,突然燃起。
  仔細一看才見壁上游過三足壁虎,舌尖鮮紅,莫非剛才是那壁虎點燃了油燈?
  玄螭宮怪物太多,蕭玦不敢鬆懈,眼見四壁空蕩無物,唯地面有幾個蒲團,室內正中有火焰形狀的祭壇,赤色石塊砌成,微微高出地面,蕭玦和容嘯天目光一碰,兩人很有默契的避開那個祭壇,容嘯天連蒲團都沒敢用,自己席地坐了,將楚非歡放在膝上。
  當初那個誤會,導致後來慘烈的後果,容嘯天自覺是個罪人,午夜夢迴,想起此事輾轉反側,對自己深恨在心,若不是因為記著秦長歌的話,記掛著治好楚非歡,他早無顏存活於世了。
  這些日子積極尋醫找藥,還是一日日見著楚非歡不可挽回的衰弱下去,容嘯天心裡如被烈火炙了千萬遍,每一遍都生不如死。
  如今但有希望,自然欣喜若狂,千辛萬苦得來的機會,他絕不敢讓自己有一絲鬆懈導致功虧一簣。
  三人站成三角,有意無意形成圍攻之勢,陰離仿若未見,只是一伸手,掀開黑晶盒子。
  彩光沖天而出,光華爛漫,成七彩之練,刷的在暗黑底色的穹頂上拉開斑斕虹橋。
  艷色奪人。
  眾人被這絕世閃耀的奪目華光刺激得忍不住閉一閉眼,再睜開時才勉強看清那名動天下的踏香珈藍,原來是一塊小小的半透明的心形物體,其形宛如一顆琉璃心,隱隱還有橫貫的裂痕,彷彿是一顆受傷碎裂的心。
  一時都有些恍惚,隱約想起那個著名的賀蘭氏的傳說,將愛人拂下絕崖的賀蘭教主,攜著那個武林中人人窺視的奇寶,一步步血流成河的走下紫冥的時候,是否珈藍便是因此感應到他的悲傷,不堪疼痛的裂成兩半?
  陰離手指流連的撫向踏香珈藍,淡淡道:「先祖機緣巧合得到這東西,多年來卻因為和本門武功相剋不能使用,不想今日便宜了你們。」
  他手指一彈,珈藍起錚然之音,仿若鳳鳴,餘音裊裊裡他道:「誰幫我將珈藍碎裂成粉,越碎越好。」
  看著三人一副「你會虛弱到連塊藥業粉碎不了?」的疑問神情,他譏諷的翹起嘴角,「別小看了這東西,不是一流高手的純正陽剛內力,很難將它碎成齏粉,我現在還真的不成。」
  他將盒子一遞,離他最近的蕭玦順手接了過來,觸手一摸,覺得珈藍竟然溫柔滑軟,握在手心宛如軟玉,不由怔了怔,隨即運起兩分內力,使力一握。
  珈藍毫無動靜,連裂痕都沒擴大一分。
  蕭玦又加了五成力,依然如此。
  這才相信陰離的話,運足全身真力,將珈藍一搓。
  黑晶盒子盒子裡立時落了一層淡藍的粉末,五色迷離,宛如碎晶。
  陰離瞟了蕭玦一眼,讚道:「很純正的內家罡氣。」
  他一伸手,手掌懸浮盒子上方,粉末被他緩緩吸至掌下三分處聚而不散,隨即吩咐道:「你們兩個,助我一臂之力,我現在的內力尚未恢復,無法保持住粉末不落。」
  蕭玦和祁繁對望一眼,祁繁當先伸掌按在陰離後心,笑道:「大祭司,我來就可以了吧?」
  「那也行,」陰離無所謂的看他一眼,「只是珈藍不同它物,如果粉末散去,入地立即就會消失,到時藥量不夠你不要後悔。」
  蕭玦立即將手掌按在了祁繁背上。
  陰離扯扯嘴角,霍然伸手,一把撕開了楚非歡前襟衣服。
  「啪」一聲,他的手碰在容嘯天立即伸出格擋的手臂上。
  手指停在手臂上方,兩人凝固著那個架臂的姿勢緩緩對視一眼,陰離道:「嗯?」
  容嘯天勉強笑了笑,道:「我以為你要出手呢……抱歉。」
  他放下手,手臂擋在楚非歡前心。
  那裡,名聞天下的離國皇族的金鱗神魚標記灼灼耀目,若是給陰離看見,楚非歡身份立即要暴露,連帶蕭玦和在外間的秦長歌,只怕都有麻煩。
  蕭玦和祁繁都出了一身冷汗,暗罵自己怎麼忘記了楚非歡這個標記。
  說實在也怪不得他們,正常治傷的程序根本不是陰離這樣,他出手又突然,若不是容嘯天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剛才陰離已經撕開了衣襟。
  饒是如此,容嘯天也出了一身冷汗,暗暗思忖剛才陰離到底看見沒?
  陰離卻已經不再理會,掌間一翻,掌心突然出現一對紅色蛇形細長針狀物,手指一掣,長針穿過那層藍色懸浮的粉末,立時內部也呈藍色,陰離手指按著針尖頂端,神情凝重,似在以針探般細細把握楚非歡體內滅神掌的瘀傷,半晌皺眉咦了一聲,隨即想了想,又皺眉。
  三個人心立時都隨著那一聲咦而驚得一顫。
  容嘯天手指移向楚非歡後心,突然身子微微震了一震。
  祁繁搶過來,問:「怎麼了?」
  陰離正要說話,容嘯天看了看他神情,突然道:「大祭司稍等,我和兩位兄弟說句話。」
  陰離目光在他面上一頓,點了點頭,容嘯天放下楚非歡站起,祁繁和蕭玦都愕然道:「怎麼?」
  容嘯天一手拉一個,將不明所以的兩人拉到牆角,低低道:「我剛才發現……」
  他聲音極低,兩人都不由自主的湊過來。
  「發現什麼?」
  容嘯天手掌突然一翻!
  快如流星,左右一拍!
  「兄弟,對不住了!」
  蕭玦祁繁應聲而倒!倒下時臉上猶自帶著驚駭至不敢相信的眼神。
  容嘯天垂頭站在被暗算倒下的兩人面前,默然不語。
  良久緩緩蹲下,仔細的看著一起攜手自刀山血海中闖過,一起在最艱難時刻將皇后留下的一切支撐起多年同伴的臉,臉上沒有悲切之色,只是目光暗潮翻湧。
  那些總角交情……那些心意相通……那些流浪江湖……那些明明武功未成卻敢於悍然向著奸惡無賴拔刀的烈氣熱血……那些追隨皇后行走天下轉戰於沙場的艱難困苦……那些在她死後的悲痛中的互相扶持……
  兄弟,這些年我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如今,原諒我丟下你一個人前行。
  很久很久以後,他輕聲道:「兄弟……以後……好好保護她,不要像我這樣,再犯錯了……」
  祁繁安靜沉睡,不知道從此後身側那個位置將永久空缺。
  容嘯天歎息一聲,決然站起,又行至蕭玦面前,看他半晌,道:「……無論如何……你們都對得起她……我很安慰。」
  身後,陰離一直籠手在袖中,不言不動,毫無表情的看著他的動作。
  半晌道:「你決定了?」
  容嘯天緩緩轉身,堅定頷首。
  陰離瞇著眼睛看他,「你怎麼知道因為他的生機將絕,踏香珈藍效用已經不能完全發揮,需要人心做引?」
  慘然一笑,容嘯天低聲道:「機緣巧合得知……」
  怎麼知道的?當年,自己寄養在他府中,兩人常常在一起讀書練武,有次他生病,自己去小廚房給他端藥,路過王爺的書房,聽見不知誰在說,「踏香珈藍傳得神乎其神,但也救不了沉痾太久生機斷絕只人,據說需以其同形之物做引子,方有奇效……」
  當時並不知道踏香珈藍是什麼東西,那段話聽完便丟進了記憶深處,這許多年從未想起,然而今日,看見心形的踏香珈藍,看見陰離給楚非歡把脈後那一刻的神情,手指觸及楚非歡將停的心跳,多年前塵封的記憶突然被大力掀開,帶著血腥和沉痛的氣味,逼至面前。
  至此時幡然一悟,如醍醐灌頂,徹徹然凜凜然裡生出無限寒涼——原來兜兜轉轉結果便是如此,原來萬事都有命定安排,原來他是楚非歡的劫數,這劫數因他而生將因他而結束,而他從有記憶開始,就是因為這段劫數而存在。
  仰頭,輕輕一笑。
  世事離奇,命運翻覆,到頭來,誰才算是誰真正的劫?
  不過……這樣也好。
  他突然痛快的笑起來。
  好,真好,背負了這許久的債,一朝徹底清償了個乾淨,真是痛快得每個毛孔都舒暢啊……
  楚非歡,從此我不再欠著你。
  我一開始就為欠你而來,再為救你而去。
  這世事著實公平,著實……可笑。
  他不再看祁繁,大步走回,在楚非歡身前坐下,好整以暇的整整袍子,將膝上衣袍撣平撣直,雙手平平擱膝,抬頭,向陰離朗然一笑,大聲道:「來吧!」
  陰離深深的看著他,看著這個年輕剛硬宛似發出無限光輝的男子,看著他玉山孤松一般堅剛不折的神情,看著他意態從容走向死亡的不可奪志的坦然,一貫如死水的目光也終於又了微微波動,他問了句自己都覺得是廢話的話。
  「你……不悔?」
  容嘯天慢慢仰首,望向穹頂,他目光似乎穿透那層屏障,看見了童年的祁繁和他抱在一起在雪地上拚命廝打,雪花塞了一嘴,冰涼而清透的寒意裡,力氣喪盡的兩人相擁著哈哈大笑。
  看見某個嬰兒,在他尷尬無措的臂彎裡哇哇哭泣,再一眨眼長成穿著小錦袍的小小太子,對著他咧開無辜的笑容,踮起腳,說:叔叔抱!
  那些極其美好的往事。
  他露出微微笑意。
  道:「不悔。」
  這是容嘯天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楚非歡睜開眼睛時,第一感覺就是自己仿若剛自一場大夢中醒來。
  那夢如此沉黯深痛,掙扎如魘而不得出。
  以至於很長時間內,他眼前黑暗與光明交替,一片片黑影混沌飛竄於視野,攪成亂麻,好久以後,才慢慢理清那飛閃的線條,恢復了一點目力,看清自己面前那種枯黃僵木的臉。
  陰離。
  突然醒來,隨即這般接近的面對敵人,楚非歡卻連睫毛都沒眨動,只是平靜清冷的迎上陰離的目光。
  陰離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手指輕輕搓動,見楚非歡目光轉動似在尋找什麼,身子微微一移擋住了。
  他盯著楚非歡的眼睛,木然道:「我把你先弄醒,是要問你一句話。」
  楚非歡用目光表示疑問,陰離言簡意賅的道:「我和你朋友有交換,答應給你踏香珈藍,陰家人立下重誓永不反悔,你不必疑慮。」
  然而楚非歡的目光立刻暗了暗,那句「交換」令他心生不安,心裡掛記著同伴,想掙扎起來看看長歌等人是否安全,然而卻發現自己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鼻端隱隱聞得血腥氣味,心底不詳的感覺越發濃厚,楚非歡額上,沁出一顆顆豆大汗珠。
  陰離掌中紅色蛇形長針一抵,按住楚非歡道:「別浪費我時辰,聽我說話。」
  他道:「有個選擇,你自己選。」
  前庭喧囂聲遠遠傳來,第二卷神捲開啟,大約已如奔雷裂電般震翻了自以為得勝,玄壇大位即將在握的那些人,秦長歌卻已不想關心自己一手打造的計謀最終會是誰勝誰負,她目光緊緊盯著廊角,看似神情平靜,卻已將一莖草葉在掌中揉得稀爛。
  抬起手掌,盯著自己汗涔涔染上草綠色澤的手心,秦長歌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聲聲彷彿擂鼓,近在耳邊。
  她慢慢走近那處掩蔽的門戶前,那點機關攔不住她,好幾次她已經摸上了那機簧,卻在最後一刻頹然放手——陰離不是妄言之人,萬一自己貿然闖入鑄下大錯,那真真是用什麼也挽回不來。
  南閔人極重誓言,秦長歌本不怕陰離反悔對蕭玦等人下毒手,何況以那三人合力,應當也無須畏懼陰離,然而心底那般的焦躁和不安,不住匯聚成巨大的陰影,重重壓上她頭頂。
  再如何步步為營,終究有無能為力的時刻。
  從不祈禱的秦長歌,只能一遍遍在心底念:要平安,要平安……
  遠處隱隱傳來尖嘯聲,聽起來是班晏的聲音,廊下木然守衛的男性彩蠱教徒,突然齊齊一震,隨即仰首應和。
  聲音尖利若女子,遠遠傳出,毫無男子嘶啞低沉,卻因為來自男子天生較女子寬闊些的聲帶,聽起來越發震撼懾人。
  秦長歌轉首,盯著那些男子平滑的下頷,目光閃電般的一掠而過,發現所有人都不生鬍鬚的。
  隱約想起楚非歡那日遇險,回來後簡單和她談起的經歷,提到灰衣彩蠱妖人時那般陰狠變態的心態,仇恨瘋狂的舉措,當時迷惑不解,不知道那般仇視從何而來,然而此刻聽見他們施展音殺時的聲音,突然大悟。
  這些……可憐的「男人」……
  修煉音殺,歷來都是女子,然而女子體質所限,於別的功夫難以進益,班晏獨闢蹊徑,以資質好的男子選練音殺,但男子天生聲音低沉,練音殺難有所成,班晏便將他們都去了勢。
  彩蠱音殺,因此更上層樓,然而那些畸零男子,到底是如何進入彩蠱教的,又是如何被人以殘忍的方式毀去肢體,練成音殺的,想必對於他們,都是難以回首的慘痛經歷吧。
  因此心態仇恨瘋狂,暗昧如魔。
  秦長歌一聲歎息,目光黯沉。
  眼前人影一閃,卻是班晏出現了,她一身鮮血,形容酷厲,神情卻頗興奮。
  「神卷一啟,他們都傻了,誰都以為第二卷是神靈指示玄壇六使著落誰家的諭示,哪知道卻是宣詔大祭司陰離閉關敬神,得神靈垂愛俯身,升為無上聖主,南閔自玄壇新祭祀起,俱得凜然尊奉,違者必遭天譴,哈哈……」
  被兩家聯軍圍攻數日一腔憤怒的班晏,此時只覺痛快淋漓,秦長歌轉目看她,淡淡問:「水鏡塵進來沒?」
  半邊鬼臉一抽搐,班晏悻悻道:「沒有!不僅自己沒有,還約束水家人不得進入,說水家此來只為替武林同道求個公道,無心爭權奪利,有幾個利慾熏心的進來了,水鏡塵立即將他們逐出了家族,現在帶領水家人,已經退出了幽火澤。」
  秦長歌不出所料的笑了笑,淡淡道:「玄螭宮又不是被白白欺負的,等到解決了大衍宮,自然沒有水鏡塵的好日子。」
  「那是當然,」班晏冷笑,「玄螭宮自大祭司接位後,並無爭奪權位窺視王座之心,對王朝甚多退讓,不想他們就以為玄螭宮好欺負?既然他們想回去玄螭宮已有很久,那就不妨試試,誰更會殺人?」
  她目光一轉,看著秦長歌,道:「你是個人才,要不要加入我們?下三使中的雷使司徒燕戰死,你去做倒合適。」
  秦長歌忍不住莞爾,這個班晏武功非凡,性子卻頗隨意,生死名位,榮辱厲害似乎都不在她眼裡,想起當日地牢一夜,自己半途胡亂一喊叫停了班晏殺手,心中一直有個疑惑未解,遂道:「我是閒雲野鶴之身,在哪裡都拘束了的,再說大祭司未必對我放心,我不是你,你想必從一開始就一直跟隨大祭司,深得信重吧。」
  班晏聽得最後一句,突然怔了怔,神色一瞬間有些恍惚,下意識的摸了摸臉道:「……我曾經生了一場大病,是祭祀大人救回的,是以情分不同尋常,說起來祭祀大人是我恩主。」
  秦長歌目光在她臉上一掠,隨即收回,正要再試探幾句,忽聽軋軋之聲響起。
  秦長歌霍然轉首,刷的一下站了起來。
  門開處,最先出來的是陰離。
  他如幽魂般飄了出來,也不打招呼,直接飄向了前殿,班晏隨後而去。
  然後是蕭玦。
  從黑暗的門戶中出來,迎面照上幽火澤淡淡的日光,蕭玦的臉色看起來分外的蒼白。
  秦長歌看他出來,先是心中大喜,一轉眼看見他神情,立時又是一驚。
  難道……
  她的手指扣緊了身後的廊柱,一時竟然不敢邁步上前。
  蕭玦身子一斜,將自己遮住的那一小片陽光微微一讓。
  陽光呼啦啦的奔了過去。
  照上男子如緞的長髮,照上男子長天之藍的輕衣。
  他似是有些不適應光線的轉換,斜斜舉手,擋住了自己眼眉。
  秦長歌的手指,卡的一聲剝掉了南閔烏木做成的堅硬的廊柱。
  男子一抬頭。
  秀麗眉目,蒼白容顏。
  當年蘆花飛揚的碧湖裡,以同樣一個揚手的姿勢,召喚來生命裡那只白鳥的少年。
  秦長歌怔怔的看著他,看著他——邁步而出。
  時隔多年之後,那個被長樂妖火焚盡健康依舊誓死追隨的男子,那個她生命裡玉石般沉靜堅剛不改風華的男子,歷盡苦難艱辛,世事磨折,終於再次邁步向她走來。
  盯著他的動作,秦長歌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一片,她曾以為非歡沉痾如此,即使踏香珈藍有用,頂多也只能救回他性命,斷無可能連損毀的經脈都恢復如初,饒是如此,她也覺得那已經是值得拿一切去換的莫大幸運,然而此刻陽光下向她行來的楚非歡,用事實見證了命運的奇跡。
  有什麼聲音在喜悅的呼喊,有什麼聲音在激烈的長嘯,心底生出紛繁的艷麗的巨大花朵,再在終於掃去陰霾的晴空裡燦爛的炸成一片。
  良久,她緩緩拔出卡在柱子裡的手指,不顧那手指已經被木刺扎破,伸手摀住了自己的眼——前生裡不知多少次看肥皂劇,笑話過那般矯情女主的姿勢,然而今日輪到自己,終於明白,有一種奔湧的歡喜與激越,能夠沖毀所有最冷靜理智之人的心房堤岸,令她忘記所有語言的功能,只想痛痛快快,流淚。
  遮住雙眼的手指,迅速濕了一小塊肌膚,被楚非歡的完全恢復的巨大歡喜淹沒的秦長歌,錯過了那一霎他眼底的幽暗神情。
  伸手在蕭玦遞過來的手上微微借力,楚非歡有點吃力的走出——他只是剛剛勉強能夠移步,還沒完全恢復,只為了這一刻秦長歌的驚喜所以才勉力而行。
  八角門再次光線一明又暗,最後走出來的,是祁繁。
  卷二:六國卷第五十六章歸國
  他手中抱著容嘯天,一步步,走出。
  日光照上他的臉——如果說蕭玦是蒼白,楚非歡是虛弱,那麼他就是,不似人色。
  秦長歌緩緩放下手,指尖剛剛被喜悅的淚浸濕的痕跡未乾,立即又被掌心沁出的微汗浸染。
  她目光自祈繁令人不忍目睹的神色上轉過,轉向他手中的容嘯天——他看起來並無外傷,亦如這也只是一場沉睡。秦長歌慢慢的看了看他胸前擋著的祈繁的外衣,伸手去掀。
  蕭玦霍地伸出手,橫臂一擋。
  秦長歌慢慢縮手,嘴唇抿了抿,轉過身去。
  既然不願我看見,我就不看吧……只是,看或者不看,其實都一樣了。
  大喜之後的突然的疼痛的打擊,仿若從高崖墜下,那墜落引起的巨大風聲,剎那穿透人心,令人心生涼意,突然失去了所有說話的興趣。
  對面,已經從前殿趕回的陰離默然看著這幾人,目光複雜難言。
  他伸手一招,一個灰衣玄螭宮屬下恭謹的過來,陰離木然道:「帶他們從邊門出去。」
  秦長歌掏出妖花內丹,交給陰離,看著他的眼睛,她道:「大祭司,告訴我,這是不是必須的犧牲?」
  陰離默然良久,答:「是。」
  秦長歌慘然一笑,喃喃道:「但望你沒有騙我,否則我必……」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出來,扶著楚非歡,跟隨引路者離開。
  陰離遙遙望著一行人背影消失,面色沉冷,目光中似有妖火躍動。
  玄螭宮邊門出去,是幽火澤一條不起眼的小道。穿過那條斜徑之後的一叢灌木林,便是一處山丘,幾人在那裡停了下來。
  祈繁放出火箭,召喚安排的屬下過來接應,自己放下容嘯天,默默去尋找枯枝木葉。
  秦長歌盤膝坐在蕭玦身邊,聽他將密室裡的一切說了一遍。蕭玦的記憶也只到昏倒前那一刻,醒來時他只看見容嘯天已剜心而死,險些以為是陰離下手。當時祈繁已經撲過去拚命,是楚非歡及時說明了情形,兩人這才怔住。
  楚非歡一直盤坐調息,只在蕭玦說完後淡淡道:「我對不起嘯天。」
  秦長歌聽得他語氣古怪,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楚非歡卻已再次闔上雙目。
  火堆燃起。
  一切終將化為飛灰。
  始終一言不發的祈繁跪坐在火堆之前,出神的注視著火光和騰起的黑煙,眼光空茫而遙遠,不知想起了什麼往事,竟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秦長歌負手立於山崗之上,看著那個魯莽而鮮明的男子漸漸化為青煙和慘白的灰末,飄散入四季無冬的南閔的一碧深翠,再遠遠颺向遙遠的東方。那裡,最東方的青瑪神山沉默佇立千年,而這萬千無限春色,終將化作寂寥絕巔那一深雪。
  人生無常,悲苦輪迴。
  ……初見他,拔劍向豪強,眉目肅厲如剛,一遇再遇,終究成就了開國皇后和凰盟三傑的知己佳話。她身遭不測,他和祈繁始終不改初衷,撫養太子,支撐凰盟,以一種沉默而堅韌的姿態,一日也不曾放棄為她贖回公道……即使是今日他贖罪之舉,其根源何嘗不是因為她?若不是心心唸唸要為她報仇,容嘯天何至於對楚非歡下殺手?若不是造成了這般慘痛誤會,容嘯天何以這許久鬱鬱寡歡,沉重背負,終將性命相送?
  到底錯在誰?到底又是誰欠了誰?
  秦長歌遙望雲天之外,眼底泛起深紅血絲。
  祈繁卻突然轉過頭來,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主子,你不必傷懷,誰欠的,誰還,這本就是我兄弟份內的事。」
  他再次扭頭,看著火光裡漸漸化為虛無的一生的兄弟,無奈的一笑。
  「我只恨他不肯讓我一起。」
  火光漸滅,有一個人從世間永遠消失。
  始終沒有落淚的祈繁,抿緊嘴唇,親手將容嘯天的骨灰仔細收斂在一起。
  秦長歌沒有上前去幫忙,就讓這對從來不曾分開過的生死兄弟,好好的走完最後一次的同行的路吧。
  從此後,天上人間,碧落黃泉,他身側再沒有他。
  祈繁將骨灰收攏好,直起腰,突然腿一軟栽倒在地!
  秦長歌一驚,連忙扶住。原以為他傷慟過度導致昏暈,不想身側蕭玦突然也晃了一晃。
  他即將栽落時,被及時睜開眼睛的楚非歡一把扶住。
  秦長歌一把祈繁的脈,皺了皺眉,又去伸手把蕭玦的脈。楚非歡已經靜靜道:「他中毒了。」
  想了想他又道:「也不能說是毒,倒像是一種陰毒暗勁……傷人元氣經脈,應該就是陰家這一門的武功。」
  說完見秦長歌並無憤怒之色,有些詫異。秦長歌已經冷笑道:「玩毒物的人,和那些不正常的東西混久了,怎麼會沒點陰詭手段?陰離不擅政治,不代表他不擅殺人……不過很遺憾,我擅長政治,也擅長殺人。」
  楚非歡看著她,心有所悟,「你在內丹上做了手腳?」
  秦長歌頷首,道:「玄宮那種地方,陰離班晏那些人,無論如何不能不妨著一手。」
  她閉目想了想,道:「是了……先前我聽阿玦說時,總覺得哪裡不對。現在想來,陰離要阿玦將珈藍碎成粉末,是想察看他的內力,他其實對我們已經生了警惕之心,不想放虎歸山,隨即他以無力維持珈藍粉末懸浮為由,讓祈繁和阿玦輸真力給他。也不知他用了什麼古怪法子,在那時便催動了這門陰毒手段,潛入了他兩人的經脈中……」
  冷笑一聲她道:「南閔重誓。他是給了踏香珈藍,也將我們送出了宮,他沒有違誓。因為他算準,我們還會乖乖回去,我們再回去,可不算在誓言範圍內了。」
  她拍拍膝上的灰,陰冷的道:「我偏不回去。」
  楚非歡把了把兩人的脈,道:「陛下畢竟隔了一層,受損要好些,而且他們兩人都極審慎,當時大約都有運氣防禦……萬幸。」
  話音未落,遠處一聲長嘯,運氣調息的蕭玦突然睜開眼,順手一把將祈繁攙起。
  秦長歌目光一亮,立即用腳踢過去一大堆泥土,堆在燃燒後剩下的焦炭上,做成墳頭的形狀。
  楚非歡立即起身,將受傷較重還未醒來的祈繁往「墳頭」前一放,做出長跪的姿勢。
  三人配合默契的瞬間將偽裝完畢。蕭玦深深吸一口氣,蒼白的臉色立即回復了幾分紅潤,目光也亮了幾分。
  秦長歌擔心的望著他,道:「你不要緊吧?撐得住嗎?」
  蕭玦朗然一笑,不以為然的道:「死不掉。陰離那傢伙詐我,怎麼能不讓我詐回去?」
  秦長歌無奈的笑笑,道:「既然如此,咱們便可不受陰離挾制,陰離只能聽我們的。只是阿玦,你千萬別拿身體不當回事,若是有什麼不好,咱們便讓陰離佔點便宜,總之不要逞強。」
  「不行,」蕭玦傲然答:「沒有人能耍了手段陰我之後,不付出點代價!」
  話音剛落,黃影如流光曳過,黃底紅色妖蛇圖案長袍的陰離已經出現在山包上,僵木的臉色隱隱有鐵青之色,看見蕭玦好好站立當地,祈繁背對他「傷心長跪」,看起來都好得很,臉色越發難看了幾分。
  秦長歌笑吟吟一招手,道:「大祭司是來送我們出南閔的嗎?」
  陰離哼了一聲,目光對幾人上下打量,神色微微有些疑惑。
  秦長歌打個響指,先前趕到守候在一旁的接應車隊出現,當先一輛馬車駛過來,正好擋住陰離能夠看見祈繁的視線。秦長歌將手背在背後對趕車的凰盟屬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悄悄從車後將祈繁弄上車,自己上了另一輛馬車,坐在車轅上微笑道:「大祭司,我怕你消化不好那內丹。丹上塗了七八層毒藥,藥性又複雜,藥物又少見,我還真怕會搞錯了,還得回去才能找出合適的方子來……這南閔山窮水惡,人心如獸,我膽子又小,很怕又落入陷阱,只怕要勞動大祭司親自送我們一程了。」
  蕭玦一掀衣袍,一步跨上車轅,進入車內之前回身一笑,琅琅道:「大祭司,不要想著交換了,你玩的把戲,我們根本就沒上當,你想要解藥,還是老實給在下趕車罷!哈哈!」
  當初從昶城起程時是十一月,然而當昶城雄偉的城池遙遙在望時,已是次年二月初。
  三個月的光陰,彷彿轉瞬間便逝了無痕,然而有些刻在心上的傷口,永難平復。
  北地山水在攜了幾分春意的風中,也由冬日的肅殺莽蒼平添了幾分秀麗韻致,讓人恍然想起,這已是乾元五年的初春。
  數輛馬車轆轆行過昶城之外的一處官道,在一處長橋前停下,過了這道橋,便是最新的西梁地界了。
  最前面的一輛車車簾一掀,探頭出來的人,面貌看來不過是尋常男子,一雙眼睛卻烏亮靈動,正是秦長歌。
  微笑看了前方一眼,秦長歌轉頭對身後不遠處「一路護送」的陰離車駕,微笑道:「大祭司,前方就是西梁地界,想來你也是不願出國旅遊的,不如在這裡便把事情辦了如何?」
  陰離冷冷的扯扯嘴角,接著便見秦長歌將車簾一掀,伸手一讓,「先請大祭司解了他們的鎮脈暗勁吧!」
  「你!」
  看著陰離枯黃面色已經氣成了豬肝紅,秦長歌收了笑意,森然道:「我如何?只許你使張良計,不許我搭過橋梯?騙你許久又如何?我出謀劃策幫你玄螭宮解了滅絕之危,你又對我們做了什麼?」
  陰離無言以答,憤然一拂袖,道:「解藥拿來!不然殺了你!」
  「解去鎖脈,不然殺了你!」
  「轟!」
  對面,隱隱綽綽晨霧裡,突然出現黑甲紅袍的騎兵隊伍,黑壓壓如一道鋼鐵洪流般壓過來,兵器的寒光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的閃著寒光。這邊秦長歌聲音一落,那邊萬馬齊齊踏蹄,轟然一聲連橋對面的地面都在嗡嗡震動。
  陰離臉色大變,愕然道:「你怎麼會……」
  秦長歌又恢復了雍容微笑,施施然道:「請吧。」
  她的目光憐惜的在這些日子苦苦支撐,不肯在陰離面前露出疲態被他看穿的蕭玦臉上柔軟掃過,讓了讓位置。
  陰離無奈,寒著臉過來。秦長歌把玩著一個小瓶子,笑嘻嘻道:「大祭司,不要再玩花招,不然咱們可以無休無止的玩下去。」
  陰離深吸一口氣,不再理她,專心替蕭玦和祈繁拔除了鎖脈的暗勁。秦長歌和楚非歡一一仔細把過脈,互相點點頭,秦長歌扶下他們兩人,對岸接應的軍隊立即過橋,撥出幾匹馬將幾人接了過去。
  秦長歌就手將手中小瓶向陰離一扔,笑嘻嘻道:「我比你守信……不過大祭司……你其實要這個沒有用了。」
  她眼見著諸人都被接走,而橋對岸,蕭玦和楚非歡都駐馬回身等她,一笑翻身上馬。萬軍簇擁下,她在馬上回首,傲然望著陰離。
  「陰大祭司,很不幸的告訴你,你剛才救的,是我西梁皇帝,蕭玦。」
  懶得看對方震驚懊悔恨不得吐血的神情,她一揚馬鞭,於二月春風中微笑道:「在此,我代表西梁皇朝感謝你們,感謝你們為西梁吞併天下的大統事業所做的貢獻。聽說最近這段日子,玄螭宮開始反攻,殺了大衍宮來使,將群龍無首的大軍殺得血流成河,同時號令天下教眾追殺水家,和水家也火拚了很多次——感謝你們為西梁創造了收拾你們的最佳時機,我西梁數十萬兒郎,擦刀洗馬,慇勤的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
  她大笑,長鞭豎起,猛力向下一揮!
  「進攻南閔!」
  如猛虎出柙,如巨浪席捲,萬千西梁鐵騎,鐵血大潮般控韁而來,馬蹄在錚錚的風聲踏出殺氣騰騰的脆響,漫天煙塵裡瞬間便捲過了西梁和南閔交界的界橋。
  陰離和他的隊伍,瞬間便被裹挾在鋼鐵的洪流裡。
  「你是誰!」一聲憤怒大喝自胸腔噴薄而出,響徹二月北地的清晨。
  萬軍之中,秦長歌於馬上悠然回首,一笑嫣然。
  「西梁太師,趙莫言!」
  乾元五年二月初三,剛剛攻佔北魏三分之一國土不久的西梁,再次對南閔悍然舉起侵掠長刀,寒芒閃閃間,映射出南閔末路王朝惶然不安的面孔。
  根本未曾想到西梁這麼快就再次進行其奪國大業,一心以為西梁暫時無暇對付他們的南閔大衍王朝,在這次爭權掃蕩行動中,為彌補玄螭宮的嗜血反攻中導致的極大傷損,將各地守軍予以抽調,集中到了幽火澤附近,導致各地守衛空虛,西梁大軍長驅直入。
  揭開西梁南閔之戰序幕的,是界橋之戰。
  此戰後來成為西梁戰史上最為神秘的一次戰事。本應在南閔中心玄螭宮的大祭司陰離神奇的出現在界橋,成為西梁鐵騎最先迎上的南閔之刀。大戰中,陰離護衛死傷殆盡,只剩數騎逃回玄螭宮。
  兵鋒如火侵掠如休,以西梁大將單紹為主將的三十萬西梁軍,一路連克南閔十八城,很快便逼到南閔都城大衍城下。
  面臨滅國之災的南閔王朝,很快和上善家族聯合在一起,將全國殘餘兵力全部積聚到京城,高牆巨門,決然死守。
  三十萬雄獅旌旗獵獵,在大衍城下排開長達數十里的連營,綿延無際,將大衍死死包圍。
  戰爭在最後關鍵決勝之時,進入了僵持狀態。
  而此時,那幾個引起挑動南閔紛亂的人物,已經優哉游哉的踏上回郢都的路途。
  「為什麼不殺陰離?」春光裡蕭玦神采渙然,揚眉笑問秦長歌。
  「你何嘗不知道,他留著就是個炸彈?」秦長歌一笑,「陰離不是水鏡塵,他心地狹窄睚眥必報,又不愛政治,家國天下的概念不重,留著他,對大衍宮和上善家族也是個牽制。」
  蕭玦頷首,目光掠過楚非歡,欲言又止。
  一路行來,楚非歡依舊如前沉默,千辛萬苦得來的沉痾治癒似乎並不能讓他完全展顏。然而他的武功卻在一直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著,連秦長歌都驚歎這般進展的神速,為這般奇跡慶幸不已。楚非歡卻一直淡淡的,只有在看見她明妍笑意時,才微微露出笑容。
  秦長歌注視著他的笑容,卻往往心底泛起淺淺辛酸和迷惑,這一路走來何其艱難?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楚非歡的傷勢,對於完全治癒他,她幾乎從未敢抱殷切希望,如今的結果美好至自己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
  遠遠超出希望預期的結果,反而令人不安。
  她時常細細觀察楚非歡的神色,卻無從尋找出疑問之處。非歡向來是沉靜性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沒有欣喜若狂也是正常。自己的多疑,是不是真的沒有必要?
  長吁一口氣,秦長歌抬頭。
  前方,郢都在望。
  「哎喲我滴神啊,他們還知道回來?」
  御書房裡蕭監國橫眉怒目,高高站在尊貴的龍案上,以圓規的經典姿勢,叉腰怒視底下前來通報陛下迴鑾消息的侍衛。
  可憐的侍衛頭也不敢抬……媽媽咪啊,太子爺最近那個火氣聽說那個大啊,每天早晨起床都要憤怒吶喊,喊什麼假蘿莉同人女,森林小屋的巫婆白雪公主她後媽……總之沒人聽得懂,但殺氣騰騰卻是聽得出的。
  害得早上從來沒有人敢去向太子通報事務。
  太子爺最近已經將奏章上的勒紅改成了畫叉叉,每個奏章上都好大一個鮮紅的叉。太子爺畫叉叉姿勢也極其彪悍,站在凳子上膀子左右開弓,一對漂亮雙胞胎負責給他捧著墨硯隨著他的膀子同步移動,慢上一步太子爺眼睛裡就嗖嗖飛出飛刀。
  可憐的如玉似雪的一對雙胞胎,換哪宮裡不是寵妃的料啊,偏偏遇上這麼一個不開竅的。
  那些畫上叉叉的奏章,到了老賈端等一堆輔政之臣手裡,也只能歎著氣再給塗掉,導致最後各地督撫將領上奏章,都一式兩份,一份給太子爺畫叉叉,一份給老賈端批復。
  隨著時間推移,太子爺脾氣越發古怪。比如早上一定要奔到宮門前繞三圈,去的時候滿面期盼,回來時候眉毛下垂。去的時候遇見他,準有賞賜,回來時候遇見他,準被踢屁股。
  以至於宮中太監最後都摸清了這個古怪的規律,專揀他奔向宮門的時候守著。據說冠棠宮小太監小海子就因為最先發現這個秘密而發了財,在正陽門外買了宅子。
  比如晚上他一定要搭梯子爬上龍章宮頂,對著宮城之外搭簷瞭望,美其名曰健身。一堆太監唉呀媽呀的在底下抹著冷汗守著,第二天還得上殿頂修補被太子殿下踩壞的琉璃瓦,導致有部分太監得了心臟病,有部分太監練成了輕功。
  全宮上下,便這麼抽風著、搖擺著、痛並快樂著、渡過蕭監國在位的非凡歲月。
  侍衛趴在地下,抹一把冷汗。今天這個消息明明是好消息,太子爺居然看起來更憤怒,龍案上全是腳印,陛下最愛的那盆雪蘭也被他惡狠狠踢翻了……太子爺眼睛裡的飛刀,已經插得御書房滿壁都是了。
  救命啊……
  包子陰惻惻蹲在龍案上,慢條斯理的磨著牙……回來?還知道回來?丫的把我丟到這漫天遍地的國務裡,自己公費出國旅遊,泡妞泡馬子,保不準還玩了幾個人妖,現在拍拍屁股回來了,指望我嬌呼著淚奔著奔入他們懷抱?我呸!
  蕭太子憤怒啊,積蓄已久的哀怨讓他的小宇宙蹭蹭爆發。
  嚓嚓嚓嚓嚓嚓嚓,還在幾十里之外的幾個假想敵身上,被他再次於想像中插上了滿身的飛刀。
  蕭玦突然打了個寒戰,有點愕然的抬起頭,道:「太陽很好,怎麼忽然有點冷?」
  隨即歡欣道:「真想溶兒,他一定等我等得急了,一定在宮門前候著呢。」
  秦長歌似笑非笑挽著手中韁繩,悠悠道:「是嗎?」
  ……
  御書房裡蕭太子依舊以嚴肅的姿勢蹲著,思考著西梁皇室有史以來最彪悍的命題。
  「你,過來。」他對著侍衛勾勾手指,笑得非常的像秦長歌。
  「去,給我關宮門。」
  卷二:六國卷第五十七章天倫
  這世上有沒有在自己皇宮前吃了閉門羹的皇帝?
  大抵是沒有的。
  所以蕭玦覺得自己大抵也算最倒霉的皇帝之一了。
  瞪著關得嚴嚴實實的宮門,以及宮門口居然一個守衛都沒有的怪異現象——包子知道侍衛看見蕭玦那是一定會開門的,所以很乾脆的給他們放假,當日宮門值戍侍衛頭領磕頭如搗蒜不肯領命,被蕭監國咧著又白又亮的牙齒,陰惻惻威脅「你放假,也許會死,你不放假,那一定會死,自個選罷!」
  侍衛頭領只好含淚掩面,帶著當班侍衛翹班了。
  高闊寬大的宮門上,居然還貼著一張五顏六色花哨得讓人看了想死的紙,紙上畫著狀如烤豬的「裸女」,旁邊幾個大字,「陛下啊,太師啊,乾爹啊,人妖好玩嗎?還回來幹啥啊?再繼續去玩嘛,去嘛去嘛去嘛——」
  秦長歌笑瞇瞇的看著那個「裸女」,點頭評價,「這回畫功進步了點,看起來是頭比較瘦的豬了。」
  蕭玦無奈的一把撕下那有礙風化的太子墨寶,皺眉道:「你還笑得出來,兒子不給咱們進家門了!」
  「不給進酒不給進,咱們又不是沒有外室,」秦長歌無所謂的聳聳肩,「與其到宮裡去看一張棄婦臉,我還不如回我的新建的太師府去喝茶呢。」
  她優哉游哉的甩甩袖子,道:「非歡,去看看我的新房子去。」
  「喂!」蕭玦急了,一把拉住她,「你這女人,兒子你都不想的?當真不進去?你有太師府,我卻是以宮城為家啊。」
  「誰說我不想?只是我從來不慣他脾氣罷了,」秦長歌搖頭,「陛下啊,你兒子這次被我們得罪狠了,跑掉一個兩個,留幾個陪他興許還好些,偏偏全部跑光,丟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在宮中,自然越想越悲催,越想越陰毒,我跟你說,怨婦是很可怕的,心理不健康,攢那這麼久的勁就等著虐咱們了,現在正是生理高-潮期,我可不打算正面迎上,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她胡亂抓出張紙,隨便寫了幾個字,封好,遞給蕭玦,「阿玦啊,麻煩你把這信帶給太子爺,另外……」
  她深情的抓住蕭玦的手,盯著他的眼睛:「你保重。」
  世上有沒有在自己宮城前爬牆的皇帝?
  大抵是沒有的。
  所以蕭玦今天已經創造了第二個皇帝之最了。
  宮門很高很寬,但是還是攔不住他這等高手的,只是在自己家門前踹門實在有傷國體,蕭玦只好捏捏鼻子爬牆,好在宮門前那一大片廣場今日清場清得特別乾淨,沒有一個閒人能夠有幸遠遠看見西梁大帝爬牆的英姿。
  蕭玦懷疑這一定是蕭太子給安排的,他存心要他爬牆來著。
  梯雲縱上了牆,角樓裡嗖的便是一排弩箭,來勢勁疾,蕭玦也不敢硬接,倒翻而起一個跟斗避到角樓之頂,遙遙立於宮城之巔,喝道:「是我!」
  侍衛大統領夏侯絕探出頭來,仔細看了蕭玦一眼,愕然道:「陛下!」
  立在角樓頂上的蕭玦,黑著臉瞪他:「你昏了!連我也敢射!」
  夏侯絕撲通一聲跪下磕頭,「陛下恕罪……臣是剛剛接到太子諭旨,說有人會在這個時辰闖宮門,叫臣弓弩侍候著,但有犯我西梁國威者,狠狠射之,臣趕過來看見有人影進來就下令發射了……不知道是陛下……」
  是犯你太子龍威吧?真威風!蕭玦站在高處不勝寒的冷風中,絲絲的從牙縫裡冒火……兒子,你狠!逼你老爹爬牆也就罷了,還逼你老爹翻觔斗!
  悻悻的從角樓處下來,蕭玦在夏侯絕一路誠惶誠恐的引導下坐上太監們趕著抬來的御輦回龍章宮,一路上太監宮女遇見龍輦都叉手躬身退立道旁,蕭玦仔細的盯著他們神情……一個個看起來怎麼都那麼奇怪?似喜似憂,神情古怪?
  「喂,人到了沒?」蕭太子蹲在龍章宮寶座上,一臉陰笑的問幾個扒著門縫的小太監。
  「快了快了,看見御輦了!」油條兒忠於主子,如實報告敵方動向,一邊拉開一個趴得太近的小太監,「笨蛋,叫你別碰著門!」
  「刀拿來!」包子手一伸,向著老於海。
  可憐的老於海扎煞著手,老淚縱橫的不住搖頭,「太子爺,別玩了別玩了……」
  「玩什麼玩?」包子大眼一瞪,越發圓如珍珠,「我是來真的!」
  「啊!!!」
  一步跨上寶座扶手,包子橫刀立馬披襟當風,「我記得某人的教導呢,要想讓人記憶深刻,就要來狠的,丫的每次都是我被來狠的,現在風水輪流轉,也該輪到他們了。」
  他嘎嘎笑了幾聲,忽然想起什麼,問油條兒,「一個御輦?」
  「是。」
  沮喪的往寶座上一癱,包子頹然道:「又整不到她……」
  「到了!到了!」
  「啊哈!」包子一聲怪叫,一躍而起,一把從老於海懷裡搶走他死死抱著的那個鯊魚皮小腰刀,霍霍在半空中揮舞了個四不像的刀花,喝道:「哭!哭!都給我死命哭!誰哭得漂亮,等會狠狠賞!」
  「咕咚」一聲,最近剛給太子操出心臟病的老於海,終於再次發作了。
  「龍章宮門也關著?老玩這等把戲很有意思?」蕭玦下了御輦,哭笑不得的注視著大門虛掩的龍章宮。
  夏侯絕擔心的看著龍章宮,正想提醒下陛下太子爺的惡劣,還沒來得及開口,雌雄莫辯的驚慌尖喊,已經嘶聲驚破沉寂的內宮皇城。
  「太子爺自殺啦!」
  「太子爺!太子爺!別!別啊!」
  「救命啊!」
  還夾雜著孩子清亮的童音,「讓開,都給我讓開!我這爹爹不親老娘不愛乾爹拋棄叔叔不理的倒霉孩子!還活著幹嘛?」
  夏侯絕腦中轟然一響,玩大了!
  正待飛奔,身側黑影一閃,奔雷驚電般一個飛身,以從未達到的彪悍速度,如一道黑色颶風般轉瞬便捲入了龍章宮。
  「匡當!」
  龍章宮門被撞開的那一霎。
  沉重宮門上方立即翻到下一桶泔水!
  「嘩啦!」
  西梁國偉大英明仁厚剛毅俊朗高貴風華卓絕的乾元皇帝陛下,立即成了一個渾身散發著餿味的落湯雞。
  落湯雞皇帝理都不理,帶著泔水的餿味一陣風的捲過來,捲向寶座上那個抓著鯊魚皮小腰刀正殺雞般拚命在自己脖子上比劃的小小身影。
  包子瞪大眼,嗄?一個動作還沒做完,老爹已經捲了進來?雖說計謀得逞,但他飛過來的速度好像也太快了點吧?老爹輕功什麼時候這麼彪悍了?眼瞅著那個泔水四散飛濺的影子將到身前,包子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一旦給老爹抓住,自己也就同時壯烈的成為泔水太子,立時將刀一扔,怪叫一聲,往寶座後便翻。
  可惜已經遲了。
  蕭玦手一伸,已經一把抓住混蛋兒子,大笑著將他狠狠一抱,道:「兒子,爹想你!」
  將小小軟軟的身體一把揉入自己懷裡。
  包子立即成了陰溝裡的泔水包子。
  包子大怒,一把掐住老爹龍頸,拚命搖晃,「你好意思說!你丟下我!你們都丟下我!你們這群沒良心的!」
  蕭玦任兒子那點下力氣不疼不癢的掐,只笑著輕輕拍他的背,「是,是,沒良心,沒良心……」一邊仔細的板著包子臉細細端詳,「我看看,瘦了沒?」
  他渾身臭氣的,一臉笑容的看著掐著自己脖子的混蛋孩子,眼光裡滿滿都是心疼。
  包子殺氣騰騰的目光和老爹的目光對上。
  老爹陽光,好燙,老爹的笑,好燙,老爹的話,好燙!
  突然崩潰。
  手一撒,也忘記了自己身上的泔水,因為被拋棄積蓄了半年想要好好鬧場的怒氣突然洩盡,將近半年日思夜想的委屈立時洩洪決堤而出,包子大力往蕭玦身上一撲,嚎啕大哭。
  「嗚嗚!我恨起來就拚命吃,又胖了!」
  蕭玦噴的一聲笑出來,隨即卻覺得鼻子酸酸,他輕輕拍著兒子,仰首向天,將眼底泛起的淚花逼了回去。
  聽得那頭小豬在他身上哼哼唧唧,拚命的拱啊蹭啊,將眼淚糊了他一肩,猶自斷斷續續抽噎,「你丫……能不能……不要……這麼煽情?」
  無語望天的蕭玦,很憂愁的思考著自己這個民間長大,被秦長歌另類教導方式培養出的彪悍兒子,將來坐上大儀殿金鑾寶座時的模樣,該是個什麼德行?
  想了很久,沒有答案,蕭玦也不再想了,輕聲一笑——無論是什麼德行,他相信溶兒都是最好的,如果他能早早承認,如果將來長歌接受了自己,那麼早點將皇位交給他,自己陪著長歌暢遊天下,飽覽四海風物,該有多好?
  到那時他不會再哭鼻子吧?
  蕭玦輕輕笑著……兒子,盼你長大,卻又怕你長大,做皇帝哪有現在這個彪悍太子瀟灑呢?
  偏頭看看,懷裡的小小身體已經安靜下來,蕭玦愛憐的望著肩頭的小臉,長長的睫毛安靜的垂著,呼吸平穩——鬧了一場鬧得很累,心情終於平靜下來的包子安心的睡著了。
  小心的將兒子放到榻上,嗅了嗅他和自己身上的泔水味道,有心喚醒兒子去洗澡,一時又捨不得驚醒他好夢沉酣,當下無聲揮揮手,示意太監們退下,給自己準備沐浴。
  洗完澡神清氣爽的出來,卻見包子已經醒了,換了一身衣服,坐在榻上滿面郁卒的思考,蕭玦過去捏捏他的臉,曉得此時決不能提剛才的事,因為蕭太子一定會因為覺得很糗而惱羞成怒,乾脆什麼都不說,吩咐傳膳。
  用膳時包子神魂不屬,一副想問什麼卻又發狠不想問的樣子,蕭玦心如明鏡,卻忍住笑故作不知,只顧給兒子親自布菜,「來,吃,吃。」
  包子便目光茫然的將源源不斷送來的堆成山高的食物,食不知味的一口口塞下去,動作機械,表情呆滯。
  蕭玦瞟著他,心裡也在暗罵某個沒良心的娘,不知道你兒子想你麼?居然就能忍心不見,你這比男人還心狠的臭女人!
  吃到一半,吃到肚子已經高高鼓起,包子終於撐不住了。
  大力將銀筷往玉碗上一擱,清脆丁玲聲裡包子大聲道:「我娘呢!我乾爹呢!祁叔叔容叔叔呢!」
  聽到最後一個名字,本來露出笑意的蕭玦臉色微微一暗,隨即笑道:「在太師府吧。」
  「他們為什麼不來?」包子轉頭看他,大眼睛水汪汪。
  「因為你娘臉皮薄,」蕭玦一霎間突然想通了秦長歌的心態,很無奈的覺得自己果然不是個挑撥離間的料,老老實實的給兒子分析他娘,「你娘知道你一定要鬧的,她自己心裡也有愧,不知道怎麼對你交代,所以,溜了。」
  只怕還有怕自己栽倒在包子的淚水之下,也跟著出糗的原因在吧?蕭玦不懷好意的揣摩著秦長歌。
  「溜得了一時,溜不了一世,」包子惡狠狠撕下一個雞腿,邦邦的敲在玉碗上,「我代表正義的小宇宙,遲早要消滅你!」
  蕭玦無奈的從懷裡掏出紙條,「你娘給你的。」
  剛才還滿面幽怨憤怒要將某人消滅的包子,立即目光閃閃的轉頭,「我的?給我的?」
  不理老爹瞬間黑臉的表情,包子一把搶過紙條,展開一讀。
  「啊哈!」
  蹭得一下太子爺就射出了門,老爹的一口湯愣是被他捲出的風給掀掉了。
  「你去哪裡!」
  「太師府!不用等我回來吃飯!」某人胡亂的一揮小胖手,轉瞬消失在殿門前。
  蕭玦鬱悶的瞪著被撞開的殿門——這世道真不公平啊,我又爬牆又翻跟斗又淋泔水又哄又勸,才把混世魔王好不容易安撫住了,你連門都不進,一張小紙條,就能讓他捐棄前嫌自己顛顛奔向你,你你你你,你才是最彪悍!
  蕭玦越想越悲催,乾脆自己也不吃了,一起身向外就走,算了,去找那個女人,叫她賠我損失。
  迎面碰上正喜顛顛捧著山高的待批的奏章顫巍巍往龍章宮奔來的老賈端,從奏章縫裡勉強瞅見蕭玦身影,驚險萬分的要施禮,蕭玦停也不聽,「免禮!」,大步繞過他就要走。
  老賈端悲呼,「陛下……國事……」
  「你們都代批了這許多天,還在乎多一天?」最近越發倦政的皇帝大人手一揮,再次出門泡妞去也。
  留下空歡喜一場,指望著今晚放假的老賈端,無語問蒼天。
  「額滴神啊!太幸福了!」
  包子繞著楚非歡左左右右的轉,眉開眼笑的也忘記了要找誰算賬的事,呼的一下竄到楚非歡背上,抱著他脖子大笑,「我喜歡這個高度!」
  楚非歡淺笑著托起他,笑道:「你又胖了,偷偷告訴我,你偷吃了多少零食?」
  「我需要偷吃嗎?」包子得意的笑,「你們都不在,我最大,我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冠棠宮我的床上,褥子底下都是松子糖,我每天都睡在糖堆裡,真幸福啊……」
  「你小心給你娘發現,把你以後三十年的糖都給剋扣掉。」
  「怕她什麼,我監國都當過了,她當過沒有?按級別,她現在見我要拜的……」
  「你娘來了。」
  「嗄!!!」
  正在牛皮哄哄的包子呼的一下竄下來,慌忙甜甜脆脆的喊:「娘,我想死你了——」
  沒有動靜。
  咦……
  看著依舊緊緊關著的門,包子滿面哀怨的滿滿回頭,陰毒的瞪著楚非歡——這世道不能活了,乾爹這麼清澈的人也會騙人了……嗚嗚。
  疑惑的又看了一眼門,皺眉問楚非歡,「乾爹,娘為什麼還不出來?祁叔叔和容叔叔呢?」
  「她和你祁叔叔在談話,至於你容叔叔,」楚非歡頓了一頓,目光裡浮現出一層黑色的疼痛,面上卻平靜如昔,「他還有些事,過段日子才回來。」
  包子哦了一聲,沒有多想的玩著他的手指,道:「乾爹,你好了,我真開心。」
  卻沒有聽見楚非歡回答,他疑惑的仰首,卻只見乾爹飛快的掉開頭。
  聽見乾爹淡淡答:「是,我也開心。」
  雙手溫柔的抱緊了他的腰,將他擱到自己膝上,楚非歡下巴抵在包子的大腦袋上,輕輕道:「溶兒。」
  「嗯。」
  包子安靜的乖巧的應聲,只覺乾爹的心緒好像有點不同往日,一種淡淡的輕郁的氛圍籠罩下來,他突然有些茫然。
  楚非歡環抱著懷裡的小小孩子,感受著他孩童的甜蜜的溫暖。
  「但望你一聲都開心如初,你,你們。」
  他頓了頓。
  半響,道:「任何時候。」
  一扇緊緊關閉的門,將門外的父子天倫和帶著深意的對話隔絕在外,門內,無暇顧及半年不見的寶貝兒子的秦長歌,和祁繁正平靜對坐。
  室內香茶將沸,煙氣裊裊,一整套紫檀茶道器具陳放几上,烹茶四寶:風爐、玉書碨、孟臣罐、若琛甌一樣不缺。
  祁繁正微笑著道:「碧連香茶身骨重實,條索緊結,芽葉細嫩,宜用『上投法』沖茶。」
  他用茶匙小心的撥茶入盞,攔腰金線青花盞色澤明潤,沖泡入的玉山泉水向以輕浮清軟出名,被優質烏木炭煮沸後品質更上層樓,茶葉在晶瑩水面上旋開碧綠花朵,再姿態靜雅的緩緩沉落水底,直而不倒,如根根含苞欲放的翠芽。
  祁繁手指靈巧,動作輕盈,燙壺置茶溫杯高沖低泡分茶,一整套手法熟練而極具美感,滿室裡芬芳濃烈,入口處回味猶甘,沁得人胸臆間爽朗明澈,若有靈機。
  「……擅甌閩之秀氣,鍾山川之靈稟,祛襟滌滯,致清導和,中澹閒潔,韻高致靜……」秦長歌舉盞就口,淡淡而吟。
  她從茶盞上方斜挑起一雙娥眉,望著祁繁,「內川大陸,非巨戶豪族不能有此高貴手法,尤以中川茶道自稱一派,更有其出眾處,祁兄,你這一手,這許多年我竟未曾有幸見識。」
  「世間絕品人難識,閒對茶經憶故人……」祁繁一笑,並未直接回答她的話,倒似陷入回憶般語氣悠悠,「當年家父教導我茶藝時,嘯天總是最不耐煩的那個,我一遍遍的沏,他看著總生氣,鬧著要走卻又不走,每次沏過了的茶水要倒,他不給,自己喝,喝得肚子飽圓,我笑他,他說不忍心我那麼辛苦弄出來的東西被扔掉,可惜了的……」
  他微喟一聲,不再說了。
  秦長歌笑容一斂,默然無語。
  祁繁笑了笑,吸了口氣,道:「我有昏了,和主子說這個做什麼?主子既然問起,祁繁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其實主子一定已經知道了,我是中川人。」
  「我也是知道不久,」秦長歌慢慢轉動茶盞,「當日你出現在南閔,我就懷疑了你的速度,你如果沒有從中川借道,斷無可能那麼快過來,你對鈴鳥的態度更加深了我的想法,還有那日那一堆火藥,這東西是禁品,倉猝之間你從哪裡搞來的?我向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並無疑心過你,但既然你是中川人,你的身世,我也隱約猜出個大概。」
  她放下茶盞,看著祁繁眼睛,「你是中川後族一脈是不是?北堂嘯前面的那個王后,那位據說因為和北堂嘯的兄長,早夭的川王北堂鳴有私情而被廢的冷王后,是你的什麼人?」
  祁繁臉上慢慢露出痛苦沉黯的神色,半響未答。
  秦長歌卻已瞭然的向後一倚。
  當年,傳說冷雪潤和北堂鳴有一子,生下來就死了,按時間推算,那個孩子,應該便是祁繁吧?
  非歡給過自己一個資料,大抵是說北堂嘯的堂弟北堂吟多年來韜光養晦,不問政事,廣收姬妾,膝下兒子無數,當時當笑話看了便撂開了手,雖有些疑惑非歡怎麼突然搜集起這種無用王爺的資料,卻因事務繁多也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卻是非歡在提醒她了。
  北堂吟收養了這個父母雙亡的皇族之子,混入自己那一堆兒子中,祁繁自己卻不願留在令他深恨的中川,所以早早的出來流浪江湖。
  「嘯天是我義父的朋友的兒子,和我同日所生,也是個父母雙亡的可憐人,早早寄養我家,我和他算總角之交。」祁繁微微苦笑,「都以為這一生必將同生共死,誰知道他混蛋的拋下我先走了……」
  秦長歌黯然道:「終究是我對他不起。」
  「主子不必說這般話,」祁繁一笑道:「我們當初在主子面前立過誓的,沒有主子,我們倆早就在豪強欺負下骨化飛灰,這一條命,主子給,我們還,天經地義。」
  秦長歌苦笑搖搖頭,撥著盞蓋,「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很早,不過一直不敢相信,」祁繁慶幸的道:「還好……嘯天沒有發覺……」
  他默然半響,指了指身側一個小盒子,歉然道:「只是主子,我怕是不能繼續跟隨你了,我要將嘯天歸葬中川,至於還回不回來……」他低喟,「我也不知道了……」
  他仰起頭,望向遙遠的雲霞深處,眼神渺遠,「……我要先把這些年我們一起踏過的地方,那些山川風物,城埠江海……都走一遍……」
  他目光空寂,縱然偶有火星冒起,也是燃盡的寂寥灰堆了。
  「祁繁,」秦長歌閉了閉眼,良久道:「你走吧。」
  她自失的一笑,淡淡道:「來也去也,都是一場緣分,咱們緣盡了,也不必勉強再續。」
  祁繁肅然,直腰而起,在榻上向她深深叩首。
  三叩首。
  秦長歌面色平靜目光清冷,向祁繁緩緩俯身答禮,以心靈的傾斜的弧度,來表達她對這位跟隨自己兩世,從來都忠貞無二的得力手下的由衷感謝和尊敬。
  室內幽暗,無人燃燈,風從窗欞闖入,卻因這一刻的靜謐凝重而舒緩下來,風掠起開國皇后和她的知己護衛的發,擋住了彼此注視而疼痛不捨的目光。
  秦長歌注視著祁繁抱起那個小小盒子,起身。
  起身那一刻,她突然道:
  「祁繁,沒有你們,便沒有溶兒的安全成長,你們對我本人的報答,我不還了,但是護持溶兒這番恩德,我要還給你。」
  她看著愕然抬首的祁繁,緩緩道:「其實當初中川之主,原本應該是那個少時便有才名的北堂鳴,然而在中川定國之前他便莫名暴斃,若非如此,中川之國,本應該是你的。」
  「我幫你,拿回中川。」
  很久很久以後,人去室空的屋內,黑暗中沉寂的秦長歌終於輕輕轉首,看著窗外不知何時突然浮現的一個高頎的身影。
  「阿玦,天下在一步步被我們收納於掌中,那些我們看重的人,卻在一個個離去,我們的一生裡,還要經歷多少離別?」
  身影淡去,珠簾一陣閃爍晃動,下一步她已經被重重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無論有多少人離去,長歌,」
  他灼熱的呼吸膩在她細緻的耳側,那熱度,似要將世間一切深入骨髓的蒼涼愴然狠狠捂熱。
  「……請相信我永遠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