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帝凰(滄海長歌) > 第103——105章 >

第103——105章

  卷一:涅槃卷第一百零三章牛詩
  太陛天牢,巍巍高牆,深深鐵壁,高牆四周有深大數丈的壕溝,溝中俱是足可令一個大活人轉瞬化為白骨的「重水」,四角有瞭望高塔,高塔之上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長年累月搭架著西梁皇朝最彪悍也最為先進,由當年開國皇后師門「風雨神弩」改造而成的「追風弩」,並在整個牆體及內牢,設置機關無數,設鐵甲重兵三千,晝夜拱衛,燈火步聲,永遠不滅。
  更奇異的是,這座牢,是沒有門的。
  說沒有門業不盡然,門戶是流動的,暗藏於四壁高牆之內,每日機關排列不同,門戶位置也不一樣,必須掌管太陛天牢的三位最高首領同時到達,各自對上自己掌握的那部分的機關,才能開啟——這也是英明神武算無遺策心思狡詐神鬼莫測的開國皇后本人,在前無舊牢的基礎上設置改造的。
  這是天牢中最高一級的牢中之牢,關押的都是涉及軍國和皇室的要案重犯,基本上,據史書所載,數百年來進入這座號稱「鐵獄」的重牢的人,雖然寥寥無幾,平均五十年接客一次,但是從沒有活口出來過,而曾經在這座煉獄呆過的要犯,最低標準也是君王,其中前無以宗族之疑掀起滔天血案,弒君未成而殺人數萬,以成山白骨建造王府最後被親人刺死,死後賜號「梟」的雍王元蔚,就是此牢大名鼎鼎的住客之一。
  能與這些歷史上臭名昭著的凶人一同列席於此,成為太陛天牢牢犯名冊上衣硃砂寫成的成員名冊中的一員,泰長歌覺得,作為小宮女明霜,實在非常光榮,作為真身睿懿——算了吧,那真的很糗。
  一線月光,從牢頂那扇小得不及包子臀部尺寸的窗子洩下,在同樣是鐵質的地面上塗抹上一層黯淡的淺灰,泰長歌瞅瞅那以赤河明鐵建造的窗子,再瞅瞅以純鐵製造,連挖個洞都不可能的牢房,大罵設計者厚黑無恥——她又忘記這牢房的改造時她老人家的手筆了。
  好吧……全是鐵的也有個好處,就是絕對沒有老鼠。
  不僅沒有老鼠,連聲音,也絕對不會有。
  泰長歌非常陰毒——當然這是強調了很久的事,已經無需贅述了,她早在前前世就知道,絕對的寂靜對人的精神意志的摧毀力是無比強大的。除了早已習慣無聲的聾子,。正常人在完全黑暗無聲的環境中超過一定時間,會產生很多奇異幻覺,最終導致神智很有可能出現問題,所以她規定,牢房四周不許人靠近,不需發出任何聲音,保持絕對的寂靜,知道逼瘋犯人為止——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
  其實蕭琛如果不急的花,只要把頭頂窗子命人給關上,最多等上一周,就算泰長歌心智比較強大,在此刻沒有豐沛內力護住心脈的情況下,只怕也難免如他所願的出點精神問題。
  唔……也許等下就有人來關上窗戶了。
  四周很安靜,如同深水、冷淵、墓地般的安靜,是那種很容易使人聯想到白骨,鮮血,幽魂,無聲飄蕩的鬼火、記憶中以為早已忘卻的不欲面對的往事的安靜。
  ……絕對的靜默裡,遠處突然隱隱傳來敲擊的聲音。
  單調,枯燥,而又奇異。先是有一定的節奏,隨即便凌亂無序,凌亂一陣子後,又開始了有節奏的敲擊,那頻率十分古怪,在這極度的寂靜裡,飄渺迤邐,游絲浮雲般捉摸不定,明明只是普通的敲擊聲,在壓抑黑暗煩亂之中的雙耳聽來,卻宛如心中執念之人的吶喊,宛如慈母遊子求歸的呼喚,又或者是女子的嬌啼和男子的歎息,響在空曠冷寂的飄搖夜風中,如真如幻似是而非……引得人忍不住豎起耳朵,要去細細聆聽。
  ……一線幽光裡泰長歌熠熠雙目,宛如夜明珠般光華迫人。
  她突然冷笑一聲。
  爬起來,歪歪扭扭的摸到牆邊,試了試,果然,這種生鐵表面不平,一劃一條白印子。
  泰長歌把指甲在牆角磨了磨,磨成尖銳狀,很認真的刻:
  「傻帽明霜,到此一遊。」
  想了想,又繼續刻:
  「老婆當面也吧認識的傻帽加一級蕭胤成,我詛咒你遲早到此一遊。」
  胤成,是蕭玦的字。
  偏著腦袋想了想,泰長歌皺起眉頭,喃喃道:「傻帽加一級,我怎麼覺得有點不對呢?你在玩什麼把戲?」
  搖搖頭,算了,懶得理他。
  再想想,又刻:
  「小叔子,以下這段話寫給你,我想你遲早都會看見,你不想看見我也一定要讓你看見,對了,白話文的你看懂不?你那麼聰明,小事一樁,我就不翻譯成古體了,我還得留點力氣對付你等下的暗殺呢——小叔子,當年石板橋上的霜,很冷吧?當年你哥舞劍,很美吧?你在心裡記了這麼多年,你何必呢你?你是覺得,你哥也一定記得是吧?咱不撒謊,你哥哥是記得,但他的記得和你的記得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何苦來呢你?難道沒人告訴過你,哥子儘管騙,嫂子不可欺?」
  「你招惹我了,」泰長歌寫的興起,繼續寫,「我不想招惹你,你卻招惹我了——當年事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其實你我心裡都有數,真正動手的不是你,你頂多算個外圍人員,我老人家告御狀,要的也僅僅就是逼你老師給點線索,要知道我老人家做事從來不喜歡按常規來,報仇非得告御狀解決?我這仇御狀能解決?切!——可是你不知道是不肯吃虧的性子作祟呢還是你有啥難言之隱呢?你寧可濫殺無辜你也不肯開口——你在隱瞞什麼?小叔子,你可知欲蓋彌彰?你可知匣劍帷燈?你可知論起陰謀詭計你嫂子謙虛第二便沒人敢稱第一?你會後悔的,真的,你嫂子不說大話,別看咱現在在太陛天牢你在富貴王府(其實我看你現在也不在王府,你沒空,你得安排怎麼殺人如草不聞聲的解決我呢,你比我忙,辛苦辛苦——不過我敢打一塊錢的賭賭你一定白忙)但是遲早我會讓你換個地方呆著——雖然你不心疼我但是我心疼你,這裡太冷,你凍死了你哥哥這輩子又要做噩夢,我決定了,你去安平宮吧,專門幽禁親王的冷宮,歡迎你成為安平宮第一個西梁皇朝王族的光榮主客。」
  心疼的收回手指,泰長歌哀怨的看著自己纖纖十指給磨成了光禿禿的平面,大恨,再添一句:「我好容易養成的指甲都為你磨沒了,你拿你的王府資產一起賠你嫂子,還有你侄子,快要過生日了,你給送幢別墅吧?謝謝。」
  算算時間,又偏頭聽聽,泰長歌換個手,繼續寫,這回默記詩詞,同時很有素質的註明轉載:
  「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毛太祖)
  「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犯睿懿者,雖猛必摧!」(漢武、睿懿)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群太監上青樓。」(李煜原創,網絡牛人改編)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怕你等不到。」(李賀原創,網絡牛人改編)
  「自古美女多夫君,長使英雄淚滿襟。」(杜甫原創,網絡牛人改編)
  「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也鎖著,一個聲音高喊著:他媽的,都鎖著?」
  「莫愁前路無仇家,只怕身後有情敵。」
  「愛國愛家愛包子,防火防盜防小叔。」(睿懿原創)
  ……
  一邊寫一邊大笑,泰長歌得意洋洋正寫的興起,頭頂突然嘩啦一聲,微光一黯,宛如星火跳躍一霎隨即歸於沉寂,整座小小鐵牢,頓時沉入極度的黑暗寂靜之中。
  泰長歌笑容一斂,剛才的得意癲狂之態已經不見。
  剛才極度寂靜裡突有聲響,立時引起了她的警覺,那聲音細微卻古怪,引人沉溺,泰長歌初初聽了幾聲,便發覺這是控人心神的「音殺」之技!
  「音殺」是流傳於武林史上的奇異武技之一,據傳最早由「音魔」完顏沁霖所創,完顏沁霖死後,此技漸漸不為人所知,但泰長歌知道,當今天下還是有幾個門派會這門絕技的,這幾個門派,大多是那位風流轉世的完顏音魔的情婦小妾後代,當然,千絕門不是。
  音殺殺人,方式有好幾種,有引人躁狂的,有誘人內心黑暗的,有使人自斷心脈的,這都是對付武功高強之士最有效果的手段,而最不為人所知的,連泰長歌也從未見識幹活的,卻是利用外力所輔,大面積殺人的「群殺」。
  以極度黑暗寂靜為輔,誘使不會武功之人出現幻覺,自尋死路。
  比如,今夜明明應該超級寂靜的太陛天牢外,突然傳來的異音。
  今夜太陛天牢關押的,都是不會武功的人。
  對方,真是好生強悍啊。強悍得連泰長歌都不得不第二次佩服——短暫時間內,居然能找準殺人的最佳方式,居然能找到會這門幾乎失傳的殺技的人,毫無痕跡不動聲色的,便可以解決掉這批犯人。
  看起來,也就是犯人不堪壓力自裁罷了。
  連懷疑都不會有,因為睿懿同學的天牢設置,本來就是讓人有進無出,功能就是要你或壓抑或瘋狂而死。
  對方只是巧妙利用了這個功能,把時間提前了一點點,因勢利導而已。
  天衣無縫不落痕跡的殺人方式,得手真的是分分鐘的事情。
  可惜對方不知道主犯是泰長歌,那個陰險毒辣,見識廣博,遇強更強,遇弱扮弱的腹黑狡猾人物。
  幾乎在辨認出音殺之技的那一刻,泰長歌就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再黑暗中養精蓄銳了,這個時候要安靜聆聽,就會被黑暗和屏聲交織成德殺人之網籠罩,一步步被引導入死亡陷阱。
  必須找點事情給自己做,必須思考,分身,以自身思維的發散,將外來干擾拒之門外。
  她在牆上揭露蕭琛,是思考,理清心中的疑惑和思路;胡言亂語,是為了銀髮自己對前世的回憶,信息量豐富的錢是經歷,有許多事情可以慢慢咀嚼。
  音殺?滾一邊去。
  唯一可惜的是,睿懿同學太狠毒了,把牢房設置成一進一出的齒形形狀,每間牢房都隔音並有距離,聲音無法傳出去,否則泰長歌敲擊鐵壁發出聲響干擾,還能救救其他無辜的證人。
  他們……都死了吧?……
  泰長歌微微歎息,唔……出去後,要撥點銀子照顧好人家的夫人兒子小妾情婦銀子莊園了……
  剛才自己在牆上寫搞笑詩詞,大笑之狀,想必已經落入有心人眼裡。
  他們定然摸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癲狂了,還是仍處於清醒狀態,最起碼現在自己還沒死,對方就決不罷休。
  關窗,是下一步的暗殺計劃吧?
  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呢?
  黑暗中泰長歌一雙平日裡春水般的眼,閃著黑狐般狡詐幽魅的光。
  長而幽深的密道,設計精妙的留著不為人發現的通風口,以至於明明不常啟用,卻不顯憋悶。
  黑色的甬道鋪著結實的青石板,落足於其上的聲響,被放大了無數倍,在密道中迴盪。
  足音響起之處,一團漆黑中,漸漸浮現出數條人影,當先的,小而圓。
  自然是傚法目蓮救母的蕭太子駕臨了。
  包子殺氣騰騰一馬當先,雄赳赳氣昂昂行走在殺往皇宮的密道上。
  他這回很從善如流的在腦袋上綁了根紅帶子,是偷的祈衡最近新換上的胭脂紅汗巾——大約又是他哪個想好送的,包子覺得那色澤不錯,很能體現他現在悲憤的心情,順手摸過來了。
  他真的很生氣,非常生氣,因為乾爹告訴他,有人冒充他去騙人,娘去揭穿被關起來了,這還得了!這世道咋這麼顛倒呢?盜版的也這麼囂張?他公子這般玉樹臨風神采飛揚滿城春色關不住一樹梨花壓海棠,雖說難免被愛慕自己的人模仿,但模仿到欺負他老娘——有沒有搞錯?不知道要尊重原版?
  他悲憤的惡狠狠走著,恨不得一步踩一個洞——踩在盜版身上。
  祁繁推著楚非歡的輪椅,帶著凰盟手下跟著,剛才他在棧渡橋下看見密道時,頓時恍然當年楚非歡是如何逃得升天了,不由心裡微微有些膈應——這麼重要的密道,先皇后怎麼從來沒和我們說過?
  一轉眼看見楚非歡正怔怔地看著橋側桃林,申請裡別有幽涼,眉目間深深楚雲,淡淡星光,卻是人遠天涯近,宛如明月遙照空床。
  ……那年棧渡橋上,遲桃花下,你我共享的秘密,終將被更多人雜沓的步聲驚破。
  我總在不斷失去……但望因此你能得到。
  輕輕吁一口氣,楚非歡進入密道後,申請已經安靜下來了,依祁繁的意思,留下一部分人護送他們去見蕭玦,另一部分人就去救泰長歌,因為蕭琛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她的。
  默然半晌,楚非歡淡淡道:「救不了的。」
  祁繁一怔,詫異的看他,「你的意思,不必去救?」
  楚非歡默然……她現在是無恙……但是……接下來他不知道。
  他已經錯過一次,卻是不敢再拿她的性命安危,去賭自己那份無可解釋的感應的準確性。
  只是……太陛天牢的設置,她只在當年極其簡練的和他說過一次,他雖然記得,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實行的可能。
  當年她曾和他說過那門戶在沒有鑰匙情況下的解決辦法——必須有兩個武功絕頂之人,內功一陰一陽,心意相通,使用手,肘,膝蓋,足尖同時開啟暗鎖,全身可以使力之處都必須無轉如意,當時她就說過,普天之下,大約也只有她和自己合作,方能潛入太陛天牢,如今她和自己一番磨折,一個在牢內,也沒了武功,一個肢體已經殘重傷無用,還能做什麼?
  長歌……再堅持一會……等我。
  他吸了一口氣,仰首,似乎想從根本看不出天日的密道穹頂,看見太陛天牢內的情景,看見心心唸唸掛記的人。
  然而最終只是決然道:「是,不救。」
  抿了抿嘴,祁繁目中掠過一絲微怒和迷茫之色,然後想了想,他終究無奈吸了口氣。
  「好——咱們全力助你,潛入龍章宮。」
  龍章宮正籠罩在一篇緊張焦灼的氣氛中。
  今天下朝後,陛下親自抱著個女子進了寢殿,後面還跟著個哭哭啼啼的幼童,一迭聲的喚著傳太醫,太監宮女們趕上去安置,陛下根本不給他們接手,親自將那個女子安置在龍床上,有宮女上前侍候茶水,一轉眼瞥見那女子的臉,嚇得一激靈將茶盞打翻在地上,立時被陛下一腳踢了出去。
  太醫院的太監,只要在班的統統被於海跌跌撞撞的拽進來。當先的醫正頭也來不及磕便被蕭玦一把扯到了御塌前。跪在塌下的太醫正侍為女子把脈,無意中看見那女子的臉,手一顫險些從她手腕上滑下來,幸虧這是個精明的,趕緊裝作沉思掩過了。
  然後被蕭玦目光灼灼盯著的太醫,最終漸漸冒出冷汗來。
  這叫什麼症候?
  脈象正常……氣機卻低弱,怎麼會出現這種狀況?
  一個個輪次把過了,皆面面相覷,僵木著臉不敢言語。
  蕭玦目光四處掃射一圈,從他們申請中早已看出端倪,怒道:「你們盡發什麼呆?開房子!」
  「是是是……」一堆人擠頭碰腿的挨到外間,咬著筆苦思冥想,半晌房子遞了上去,蕭玦匆匆一閱,頓時臉色鐵青——有的發散有的收斂,有的溫補有的驅寒,有的提升有的撻伐……竟是自相矛盾,沒一個相同的狗屁胡開藥房!
  那孩子看他臉色,哭得越發傷心,蕭玦聽得焦躁,伸手一拍,一疊厚厚藥房立成齏粉。
  「滾!都給我滾!」
  一群人連滾帶爬立刻作鳥獸散,連侍候的宮人也被那龍捲風般的怒氣裹挾得站立不住,低頭弓匆匆離開了寢殿。
  大殿內,只剩下了一婚一哭一怒的「一家三口」。
  蕭玦怒氣未消,重重在塌前坐了,就著飄搖燭光細細端詳床上的蒼白女子,明黃絲幔下那女子素約的腰身,宛若青雲。玉瘦香濃之姿,便是此處荏弱昏迷之態也不掩風韻……這般看著,腦海中浮現倩影幽幽,漸覺心跳加快,心中模模糊糊的想,長歌一別幾年,當初的清傲少了幾分,風姿確是越發的好了……
  夜長簾幕低垂,彤闌深處明燭幽幽,簾外風定了落花,大約又是一番擁紅堆雪,小偏殿不知誰在生火煮茶,那香濃而幽深,似有若無,勾魂牽腸之處,有如此刻面對思念多年的伊人……
  不知何時,那孩子的哭聲已經消失了,龍章宮,籠罩在一篇寂靜之中。
  燭影搖紅,將一切映得如同幻夢,蕭玦也覺得這似乎都不是真的,大約真是一場夢吧……那麼無聲的離去,再那麼突然地,在我絕望的時辰出現……除了夢,除了上天感應到我日夜的思念和呼喚給了我一場分完絢麗的夢之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呢?
  我和你,別離了太久,太久……
  燭光下斯人在目,如此真實,那般沉靜的神態,彷彿在昭告一場不可錯過的邂逅。
  黑髮垂落,目光裡思緒萬千,蕭玦的受,緩緩而溫情的,欲待撫上她的臉……
  「報!」
  急切的男聲打破這一刻不可言說的心事。
  蕭玦回身,長眉微攏一起,「何事?」
  「回稟陛下,翠微宮先前潛入刺客,御林軍和內廷侍衛已經趕去,微臣特率隊來守護陛下。」
  「朕不用你們保護,「蕭玦不耐的一揮手,」哪裡有刺客就該去哪裡,龍章宮禁衛森嚴,何須擔心!你再帶一批侍衛,親自查探!」
  「陛下,宮中潛入刺客,龍章宮不宜再抽調侍衛——」
  「這是旨意!」
  聽著他語氣堅決,簾外的侍衛統領不敢多言,叩首退去。
  被這麼一打擾,蕭玦心中先前的模糊朦朧迷思反倒淡了一些,一眼看見那孩子怯怯的站在殿角看看著他,不由心中微微一動,未消離開龍榻,坐到外殿椅上,抬手喚他過來。
  那孩子現在倒沒了先前的朗然大方,目光羞怯的蹭過來,蕭玦執了他的手,目光溫和的細細打量,半晌歎道:「是像我……」忍不住便要去撫他嬌嫩的小臉。
  「摸什麼摸!」
  平地乍起的霹靂!
  一聲彪悍的大喝。
  接著便見簾子稀里嘩啦一陣亂晃,慧海名貴真珠簾被拽得珠子滿地亂滾,有人毫不顧惜地踩著一地珠子氣壯山河的衝進來。
  橫眉豎目,紅巾飄揚。
  不帶蕭玦反應過來,蕭太子一指西貝貨,問隨後進來的楚非歡,「是他?」
  身後侍衛團團湧出來,愕然的看著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兩人,驚訝之後想起自己的職責,急忙衝上來要將兩人拿下,卻被突然無聲無息出現的一批黑衣人齊齊攔截下來。
  刀來劍往寒光閃耀喊殺嚷叫的背景裡,楚非歡神情淡漠的頷首,「對,就這人。」
  包子一捋袖子,上前,一把揪住那孩子。
  「去逑吧你!」惡狠狠將他一推,「就你這歪鼻子斜眼兒,學我?你忒丟我忍了,去你的狐狸洞裡再修煉個三百年再來!」
  將那孩子推到在地,猶自不罷休,用靴子在他臉上擦啊擦,得意的仰天大笑。
  「踹倒你,再在你臉上擦靴子……臭娘說爽的事果然爽!」
  擦了半晌,擦到那孩子大哭起來,包子才鄙視的收回腳,看著一直一言不發若有所思盯著他瞧得蕭玦,在自己的小袖囊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銀票,手一攤。
  「皇帝大人,我換你甜糕錢,你還我娘來!」
  ……
  盯著那銀票,蕭玦突然笑了笑。
  也不接,卻看向楚非歡,半晌感歎地道:「你來了,……三年前,她丟,你失蹤,三年後,你在另一個身邊出現,朕知道你的存在的時候,便已經開始懷疑……現在,朕是不是可以證實心中所想了?」
  緩緩抬起睫毛,目光射向蕭玦,一坐一立的兩個男子,目光相擊的那一刻,隱約中似有火花濺起,楚非歡目光中憤怒一閃而過,最終淡淡答:「如您所願。」
  無奈啊……如果自己武功還在,何止如此?何必如此?
  何至於明知結果多半如此,還是不敢冒險。將溶兒送進宮,促成他一家團圓?
  往事舊懷抱,他人嫁衣裳啊……
  ……也罷,現在自己這個樣子,能給她什麼?倒是他,威權日重,心術也有所成熟,勉強能配得上她了。
  自己的守護,還能多久呢?
  楚非歡一抹寂寥如遠山,蕭玦卻很痛快的笑起來。
  笑完之後卻又深深露出一抹寂寥悲傷之色,怔然半晌,喃喃道:「朕是快要流淚了……可是除了你的紅巾翠袖,誰的朕也不想要。」
  他似喜似悲的一歎,往後一退,坐到榻上,對包子伸臂一張。
  「兒子,來,叫父皇!」
  卷一:涅槃卷第一百零四章半面
  天窗關上,萬籟俱寂,黑暗濃厚如釅墨,凝結成一團宛如實質。
  困在黑暗中的人,漸漸被粘膩沉滯的氣氛包圍,猶如困於泥漿沼澤中的軀體,越掙扎,下陷得越快。
  太陛天牢,相較於龍章宮那一番小小的爾虞我詐和帶淚的欣喜與溫情,此刻正如夜色一般肅殺而森冷。
  泰長歌懶懶的四仰八叉的躺在鋪了稻草的鐵床上。
  手壓在身下,慢慢的做著動作。
  第二波暗殺,應該馬上回來,其實自己如果裝癲狂,按照最正常的程序把腦袋往牆上撞撞撞死,想必效果很好,可是泰長歌超級疼愛自己,捨不得自己的精貴腦袋擦破哪怕一點點油皮。
  那就只好費點功夫了。
  舒舒服服躺著,身下的稻草很厚,很軟,很韌性,很合自己的心意,待遇不錯啊……泰長歌疑惑的想,這草氣味清香,柔軟溫暖,觸感舒服的很,好像是赤河出產的龍絮草,這東西產量少,這麼一大捧,絕對比被子要鋼軌多了,太陛天牢囚犯待遇這麼高級?記憶中好像自己沒有這個規定啊?
  又想了想,做小動作的手突然僵了一僵。
  蕭玦!
  你詐我?
  泰長歌小火蹭蹭蹭的就冒出來了……你詐我沒有關係,你大腦開發有所進益咱也替你安慰,可是你既然開發了為什麼不開發得完全點?你真的以為太陛天牢這樣的地方絕對能保護我?
  泰長歌將朝堂上的細微末節仔細的想了想,沮喪的發現,兒子這回大概真的藥姓蕭了……
  無奈的歎口氣,泰長歌撓牆,一失足成千古恨,賠了兒子又折名啊……
  ……唔……怎麼還不來?
  這個人是個慢性子?還是喜歡做好充分完全的準備好對付她?
  爬起身,泰長歌一不做二不休,開始在牆上畫圖。
  南閩輿圖……歪歪扭扭如一個倒穿的靴子……一片鬱鬱森森……遍地三目蛇妖……大片大片的波浪席捲而來淹沒群蛇……有人在波浪中掙扎呼號……張開的嘴裡用處蠍子蜈蚣和奇奇怪怪的蟲子……
  泰長歌畫得線條簡單而妖異,圖案不複雜,卻隱隱有殺伐鼓動之感,滅絕妖世的力量彷彿在這些簡練的線條裡滋生,明滅跳動似要破壁而出。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這個南閩彩蠱餘孽中的超級老大,看見這幅關係彩蠱教四年前覆滅之謎,關係你彩蠱那許多人的生死的圖畫還能無動於衷,你就不是人,你是范跑跑。
  畫完,泰長歌手一甩,偏頭呵呵傻笑了笑,聲音撞在牆壁上,濺開來四處亂竄,滿室都是呵呵呵呵的又尖又詭的笑聲,聽起來頗為瘆人。
  然後,泰長歌爬上床,用稻草結成一個圈,一頭套上自己的脖子,一頭套在鐵床頭的鐵柱上。
  黑暗中,她的身影慢慢坐起,坐成直角,草繩翻轉,隱約有什麼在絞緊,隨即,黑髮掩散的雪白頭顱,緩緩垂下。
  夜靜無聲,皇宮深鼓,傳不入這一方暗昧天地。
  ……
  頭頂天窗,沒有被拉開的聲響。
  卻突然記起詭異的,慢慢浮現出一隻手的輪廓。
  形狀優美,看起來也不大,以一種溫和的,彷彿只是在緩緩浸入水中般的閒逸姿態,現實出現輪廓,然後,穿破,伸了進來。
  然而這不是水,這是明鐵。
  明鐵能反射光線,卻極其堅硬。尋常刀刃都無法留痕,現在卻如稀泥般,被人輕若無物的穿透。
  那手穿透明鐵天窗,輕輕蜷起,以一個流暢自然彷彿在抹牆粉刷般的姿勢,隨意一轉。
  那堅逾精鐵的天窗,突然就不見了。
  隨即,一個身影,宛如一朵落花般,飄飄悠悠蕩了下來。
  那身影飄落時,身周綻開無數上揚的細絲,輕柔飄逸,宛如一朵妖異巨大的曼珠沙華,在窄小牢房中無聲墜落。
  仔細看來,原來那是她的長髮,長可及地,黑瀑般灑落全身,她明明穿的是囂張的紅衣,看起來渾身卻都裹在黑色裡。
  她很瘦,腰細得似乎風吹得緊一些也能吹斷。姿態因此十分輕盈,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長髮垂落,掩映了她半邊容顏,露出的那半邊,眼好像太細了些,嘴好像大了些,膚色似乎也不十分雪白,只是一種流動的晶瑩的琉璃蜜般的顏色,然而結合在一起,卻組成魅力驚人的無關效果,那種風情彷彿是會游弋的,無聲無息,無處不在,隨風潛入動魄無聲,看見她的人,也許真的不覺得這女子第一眼很美,但是胡忍不住看第二眼,看第二眼的時候才恍然發覺,原來第一眼已經拜倒在她無限蠱惑的絕美之下了。
  蘊華也美,那種風情也有些相似,然而和這女子比起來,就像及笄丫頭初學風情對上風月場中滾爬多年綻放得恰到好處的花魁,根本沒法比,這女子的媚,已經不在容貌,而在骨,在神,在發,在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節,那種驚心動魄的艷,是能滅了一國,傾了天下的。
  她瞇起眼睛,仔細瞧著吊死的泰長歌,又四顧一周牆壁上的胡言亂語,目光著重在圖畫上落了落,半晌收回目光,極其慢吞吞的,向前邁了一步。
  這一步,她全身的長髮突然全部揚起,那被黑髮遮掩著的另外半邊臉也露了出來。
  ……無鹽,嫫母,夜梟……焦黑的橫裂的綻開的失去表皮的肌膚……亂成一團辨不清的五官……只剩下一個扭曲的肉洞的嘴……拿什麼恐怖噁心的詞語來形容好像俄不夠展示這半張臉的奇醜。
  半是天仙辦事羅剎,極度的美與醜,交織成驚心的效果,月光從毀去的天窗傾瀉下來,照在她臉上,突然黯了黯,好像也被嚇得刷的迴避開去。
  她卻只是緩慢的,怡然的,行來。
  停在泰唱歌面前,也不急著去看她,突然微笑著,輕輕唱起歌來。
  聲音輕細,也並不如何優美,甚至比正常人的頻率都慢上半拍,但是每個語調都帶著與眾不同的韻味,每次都起伏轉折,都令人不由自主集中精神要去追隨。
  「……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薤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五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躑躅……」
  《薤露歌》,《蒿里曲》。
  專用於葬禮的音調淒涼詭秘的喪歌,從她口中飄飄搖搖得唱出來,居然幾分調笑的意味。
  她又是行前一步。
  這一步,好像是向左向泰長歌身前跨的,不知怎的,卻突然從她身後繞去,到了鐵床上方。
  斜眼一瞟泰長歌,她笑讚:「好耐力……」
  衣袖一揮,身形婉轉如九霄飛天,鐵床上的草,突然全部騰飛而起,干淡的香氣散開來,香氣四溢裡,一張簡易的,卻縱橫阡陌別有玄機的草被嘩啦啦捲起!
  網的頂端,連著泰長歌用來上吊的草繩。
  「九宮殺陣……在這方寸小鐵床上,你居然能以草繩結就九宮陣,只要我靠近你,你將脖子上的草繩一扯,我便入了你的彀中……真好,真有趣……」
  女子靜靜看著泰長歌,一足懸空踏在鐵壁上,衣袂飄然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後者知道這回遇上勁敵了,再繼續裝死就是白癡,緩緩抬頭,向她咧嘴一笑。
  手指擱在草繩端,泰長歌溫柔的、不懷好意的笑著。
  「繡誇此地無美女,只得佳人半面妝……嘖嘖……您長的真有個性啊……唔,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您呢?恕我眼拙,請問您是哪個物種的後代?」
  「我是我娘生的,」女子居然並不動氣,只是緩緩道:「喜歡這妝容麼?想試試麼?我不介意親自替你梳妝的。」
  「我本凡人,怎能妄自想向天仙羅剎靠攏?」泰長歌肅然,「您原先一定是九霄仙子,然後一不小心失足了,栽下來了。左臉先著地了,是吧?」
  「嗯,」女子巧笑嫣然,「你猜得真準。」
  ……
  泰長歌被堵得一個倒仰,差點就潰不成軍了。
  強悍啊……終於遇上一個強悍變態可比自己的人了……可是在這個時候遇見?太倒霉了……
  說句實話,接人傷疤胡言亂語這種美素質的行為,泰長歌是很不喜歡的,可是現在沒有辦法,不以言語刺激得她靠近貿然出手,她就根本無法自保。
  可惜對方早就看穿了她的打算,抬抬手就把她給封殺了。
  泰長歌重重向床腳依靠,深深俯首,歎氣。
  「你還想說什麼?」女子有趣的看著她,「引我入陣也好,拖延時間也好,我都不打算成全你。」
  她雙臂一振,半面鬼魅的臉上,起色彩光一閃,滿頭烏黑如緞長髮突然全數直立而起
  ,那頭髮一縷一縷,宛如無數條黑色妖蛇般扭結在一起,半空中昂首,吐絲,偃伏,靈活如有生命般,咻咻連聲,穿入那九宮操網中去,一陣啪啪微響,黑暗中七色火花連閃,草網騰起氤氳的剎那,靜脈立刻被挑斷,髮絲與草同時化為煙塵瀰散在黑暗中,淡灰霧氣裡,清淡的草香和發上幽幽的玉簪花香越發濃烈。
  與此同時,那女子一聲輕嘯,剩餘長髮呼的一聲如一把巨大的黑傘在她身後張開,幾抹黑光如流星奔來,其中一根最粗的發蛇閃電般穿越煙塵,啪啪啪的繞著泰長歌脖子,快捷迅速的一連纏上幾圈,另外幾根,牢牢將泰長歌手足綁個周全。
  歎了口氣,泰長歌終於知道這女子是怎麼進來的了,人家練的不知道是什麼奇異功夫,一縷頭髮就是一隻手,比千手觀音還強大,比蜘蛛俠還彪悍,一出手等同十個人出手,還有什麼搞不定的?
  「美人……」那女子好憐憫的看著泰長歌,「我送你去做九霄仙女,記得,上去後要謝謝我,順便幫我問一下,我娘是人還是妖,還有,到時候可千萬不要失足,臉先著地就不好了。」
  她好同情的,微微一甩頭,將發繩絞緊。
  「……叫父皇?」包子挺胸腆肚的站在龍章宮滿地珍珠上,偏著腦袋看了蕭玦半晌,先將掏出的那張銀票收回去,又慎重思考許久,問:
  「有紅包麼?」
  ……
  蕭玦瞪著他,良久喃喃道:「瞧給教成了什麼德行……」,隨即展顏一笑,道:「有。」
  他先看了榻上蘊華以眼,又看了看楚非歡,做了個口型,又比了個點穴的手勢,楚非歡目光在蘊華面上一掃,無聲的道:「此女有蠱,專克男子,你我現在不宜親自動手,靜觀其變。」
  蕭玦點頭,牽著包子來到外殿,一指身後的西梁地圖,道:「這張圖上有囊括的江山臣民物產疆城,都是父皇送你的紅包,大不大?」
  「切!」不料包子根本看不上,大搖其頭,「這圖太小……我娘都是整個內川大陸的地圖拿給我擦屁屁的,今天擦東燕,明天擦北魏……她說天下盡在我一股間,那才叫豪氣。」
  ……
  啞然失笑,蕭玦無奈的對楚非歡道:「雖然朕不明白她是怎麼換了身子,大約是奪舍?不過這語氣德行,普天之下,你看,哪還能有第二人。」
  「陛下,我不知道你在高興什麼,」楚非歡目色陳黯,不看他,只是低聲靜靜道:「你是在高興因為你的擠兌之策,逼得她被困,逼得我將太子帶來與你相認,而你一家從此團圓,皆大歡喜了嗎?」
  怔了一怔,長眉皺起,細細審視楚非歡,蕭玦道:「楚先生,你是她身邊朕唯一認識的人,當年你也熟悉朕,朕是什麼樣的人,你多少也該知道點,你不該說這樣的話。」
  「人是會變的,」楚非歡淡然道:「誰都難免。」
  目中湧現一絲怒色,眼光卻隨即落到楚非歡腿上,蕭玦目光一閃,強自抑制著將怒氣慢慢平復,道:「朕知道你有不滿,但是你放心,朕也就是將計就計而已,既然冒出了了個假冒的,連兒子都做了假,她那性子怎肯坐視?朕也沒想到她還是不肯開口,反倒騎虎難下……太陛天牢說起來可怕,其實現在對她最好,你知道的,那地方,誰都進不去,她能有什麼危險?馬上朕就親自去接她出來。」
  「她實有難言之隱——」話說到一半,楚非歡突然頓住,愕然轉首,燭光下他神色突然轉蒼白,緊盯著蕭玦,艱難的道:「你剛才說——將計就計?」
  「嗯?」蕭玦為他神色所驚,「是,哪裡不對嗎?」
  冷汗從楚非歡額頭密密冒出,他急聲道:「那麼說,這個賈皇后能夠來到金殿,不是陛下您的安排?」
  「朕為什麼要安排這個?」蕭玦愕然,「朕是看見她,心中有所疑惑,才靈機一動裝作相信了她——你什麼意思?她來殿上,有人助她來?難道不是阿琛?」
  楚非歡聽到一半已經霍然撥轉輪椅,急急向殿外而去,頭也不回的道:「這個女子是趙王安排的,但是長歌再叩閣前已經對她有了防範,按說她不應該會在關鍵時刻出現,但是她來了,我們的人回報說是有一批武功高絕而詭異的人插手,手段高妙——剛才我以為是陛下你的安排,是為了詐出長歌身份,所以我沒太擔心,但是你說你不知道——這就糟了!」
  怔了怔,蕭玦立即明白了楚非歡話裡的意思,有第三方勢力或者未可知的敵對勢力介入,並且對方手段高超,換句話說:
  長歌危險!
  刷的站起,蕭玦比楚非歡更快的向殿外飛奔,一邊大呼侍衛統領,「夏侯絕!」
  呼聲未起,身後隔間突然傳來笑聲。
  玲瓏清脆,聲聲悅耳,宛如玉珠撞擊銀鈴,每一聲韻律都極其優美。
  是御塌上一直昏迷不醒的蘊華。
  雪色雙袖一展,於蕭玦楚非歡同時轉身的一刻,如輕雲出岫,飛身而出,蘊華尖聲大笑:「晚了……晚了……教姑親臨……她死定了。」
  衣袖一揮,揮起一陣五彩腥風,無色氤氳裡突然探出一雙雪白的十指尖的手,直直抓向跑在最後的蕭溶!
  小包子瞪大眼睛,大罵:「丫的偷襲可恥!」一把抓過身側的冒牌太子便擋!
  與此同時蕭玦大喝,「落!」
  驚風落雨,華光如練。
  一道炫目的金光突然自御榻之上騰飛而起,速度流電追光,迅捷至目光難以辨識,後發而先知,轉瞬便到蘊華後心!
  大驚之下霍然回首,蘊華拼了命的想要扭轉身子,可惜身處半空之中,招式已經使老,如何躲避得及?
  「啊!!!」
  一聲慘呼,彩光忽收,大蓬鮮血如冷梅妖艷的綻開來,刷的一聲在雲母石地上塗開一道筆觸淒厲的寫意畫。
  慘呼聲裡蘊華直直的栽落下去,跌在自己的血泊裡,跌在蕭包子腳下。
  包子立即蹦上她身子,在她胸前惡狠狠地踩:「偷襲我?我擠出你的那個什麼……什麼硅膠?」
  蕭玦連看也懶得看她一眼,冷笑。「當朕是白癡麼?自作孽不可活!」
  楚非歡瞟了蘊華一眼,道:「陛下去太陛,最好帶著她,這些人想必是一夥的,也許有用。」
  點點頭,蕭玦一拂袖,大喝:「夏侯!帶一幫侍衛保護好太子!其餘人隨駕去太陛天牢!」
  發繩在絞緊……肺部空氣被漸漸擠壓,窒息……胸部炸痛……昏眩……眼前發黑……泰長歌努力掙動著,也不能阻止自己的思維漸漸模糊,一片混沌中她開始胡思亂想……自己是第一個被頭髮絞死的人是吧?還有誰有比較特別的絞死經歷沒有?唔……前世裡永歷皇帝是在吳三桂的弓弦下被絞死的,弓弦吱吱吱的絞緊,皇帝哀哀哀的呻吟……瞧人家韋爵爺形容得那叫一個形象,加入韋爵爺現在在這裡,他會怎麼形容自己的死法?頭髮絲絲絲的絞緊,睿懿磨磨磨的呻吟……?
  磨磨磨……
  這刀咋這麼鈍呢?……這頭髮咋這麼堅硬好比野豬鬢呢?……人倒霉,真是喝涼水也塞牙啊……
  快死了……快死了……快……快!
  唰!
  烏光一閃,在空中劃出筆直的一道弧線,泰長歌的右手剎那間掙脫束縛飛抬而起,幾乎想也來不及想的,她用力將刀往鐵床上一擦!
  摩擦生熱,火花飛濺!
  立時燃著乾燥的稻草!
  一把抓起燃著的稻草泰長歌就去燒頭髮!
  這一連串動作一起呵成,快如閃電!
  火起,映亮女子終於生出訝色的臉。
  ……先前那女子因為不願意靠近泰長歌做了手腳的鐵床,怕她還有什麼手段,一直遠遠地以一足立在鐵壁之上,只以靈活如臂的長髮,對泰長歌施展殺手,她自負武功絕世,束住泰長歌頸項的長髮中也灌注了真理,泰長歌這個沒內功的,就算拿刀子去割也割不懂的,所以見泰長歌刀光揚起,她只是含著一抹譏諷的微笑,不動如山。
  不想泰長歌這個沒天理的,居然不走割發的老路,轉去燒頭髮,她發上哪有防火裝置?偏偏為了頭髮順滑便於使用,她一向都抹發油。
  泰長歌卻在一開始聞到她發上玉簪花香的時刻便知道該怎麼做了!
  她來叩閣,身上怎麼可能沒備有武器?太陛天牢進牢的時候蕭玦有心防放水,根本不許人對她搜身,而她在牆上刻字時故意用指甲,就是為了麻痺對方,不讓人知道她有武器。
  先前那女子一出現,她就知道對方能施展群殺必非等閒,何況那女子精明厲害不在她之下,是以她重重往鐵床上一靠,觸動背後事先裝好的機關,機簧一動,一柄小刀立時順著她寬袍大袖的肩部滑落掌心。
  她反掌背後,掌心握住刀,刀刃對外,對方髮絲捆上她的手的時候,正捆在刀刃上。
  脖子被絞緊的時候,她緊緊貼著鐵床。利用刀刃和鐵床的相互摩擦,慢慢割斷那束捆手的發。
  慢髮絲扯動驚動那女人,她故意裝作垂死掙扎,全身都在搖晃。
  發斷!刀起!擊鐵!火濺!
  油碰著火,那少起來是很快的。
  幾乎瞬間,束脖髮絲就被燒斷,呼吸一得自由的泰長歌股不得自己頸部也被燒傷腿還被捆著,橫身一滾,先就火燒斷束住右手的發,而此時烈風一窒,那女子已經撲近。
  鐵室不過丈許方圓,泰長歌滾無可滾,乾脆也不再避讓,躺在地上,手一伸,刀光直指對方那半張醜臉,大叫:「不是燒傷!」
  風聲忽止!
  那女子的手懸在泰長歌眉心前,不過寸許距離,目光變幻的看著她,緩緩道:「你怎麼知道不是燒傷?」
  好溫柔的一笑,忍住欲裂的頭痛,泰長歌伸手在她歪七扭八的半邊鬼臉上一捏,忽的雙手支地向後一竄,大叫:
  「非歡!蕭玦!我吃不消了!你們無論哪個,再不出現,這輩子你們就出局!」
  卷一:涅槃卷第一百零五章幽禁
  那女子一怔,隨即一笑,慢慢道:「緩兵之計?」
  又道:「自己解決不了就喊男人?我原來覺得你夠厲害,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她話聲雖然慢,動作卻不慢,伸手刷的抓向秦長歌天靈,七色彩光,富貴花屏般舒展開來,炫目如虹!
  於此同時有人大喝:「將這個女子好生盤問了!務必將她底細摸清楚!再立刻殺了!」接著便是通的一聲,人體被狠狠摜到地上的聲音。
  她一拂袖,身姿及其輕易的一轉,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長歌仰首,也不見她作勢,只看見半空中長髮一盞紅衣一颺,她已如流星般電射出去,隨即慘呼聲不斷響起。
  那呼聲速度極快,幾乎一聲接著一聲,換句話說,就是這女子殺人的速度也極快,無人是她一招之敵。
  一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好驚人的武功!
  隱約間聽見調兵之聲,呼喝之聲,弓弩勁射之聲,機關啟動之聲,蕭玦厲聲佈防而楚非歡低聲指揮關卡的聲音。
  秦長歌仔細聽著,遺憾的搖了搖頭。
  如果自己還是睿懿,如果非歡還是非歡,今日便可留下這女子,可惜……
  一切沸騰紛繁的聲音裡,那女子的語聲突然清晰緩慢的響起,一字字道:「人,我沒殺,這個,我要帶走,誰攔,誰死。」
  似是為她的話作註解,又是一陣慘呼。
  那女子似在踏血前行,語調卻平靜依舊,其餘人的聲音裡卻不可避免的帶上了緊張肅殺之氣,唯有蕭玦和楚非歡兩人,一個毫無畏懼繼續命兵攔截,一個聲音恆定,低聲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啟動機關,機簧吱吱嘎嘎聲響裡,無數形狀各異的武器攜著聽來各異的風聲,悍厲而殺氣凜然直襲目標。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聲湧動,飛矢如瀑,火把照紅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鐵甲傾巢而出!
  那女子移動的速度聽起來彷彿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所經之處要麼是慘呼聲起要麼是暗箭回射擊穿鐵甲的噹噹聲響,激銳的風聲裡她慢慢道:「好——不錯——可惜沒武功——」
  聲音空曠而幽遠,最後一句已經遠在數里之外。
  她衝出去了。
  帶著重傷的蘊華,在三千鐵甲衛士圍攻和機關攻殺之下,漫不經心的衝出去了。
  說「沖」出去只怕都不準確,聽她那語聲,始終平緩如常,大約連氣也沒喘一口。
  雖說御林軍和鐵甲衛士因為皇帝在場,主要精力放在了保護皇帝上,雖說機關多年未曾使用,開啟時不夠熟練延誤時辰,但是這個女子以一人對千軍,抬手漫步,頃刻殺人,那種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視態度,那種強大到一定程度萬物都不在眼底的無謂,真真令人生寒。
  大約她今天全部的損失,就是被秦長歌燒斷的頭髮。
  秦長歌聽得她遠去,舒一口氣,直直向後一倒,用手指虛空按了按,做了個打手機的姿勢。
  笑吟吟對著虛擬的話筒道:「半面強人,現在我開回答你剛才的話,要知道胡亂逞強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況男人這種生物,你不偶爾依賴一下,他會沒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於他們茁壯成長啊……」
  ------------
  卡噠數聲,三重巨鎖的牢門緩緩開啟,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帶起的風吹得飄搖不定,蕭玦怒龍一般的捲了進來,秦長歌靠著鐵床,懶洋洋的看著他,半響啞聲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蕭玦衝進來的時候什麼都來不及想,只想快些確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雙永遠微笑平靜,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滿心的焦灼和熱切立時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靜下來。
  平靜之後,那種細微卻又澎湃不休的激越情緒,再次從血脈裡激起,宛如怒濤拍岸般不住拍打心房,這種極其熟悉卻又暌違已久的感覺,自他初見小宮女明霜後,一次比一次明顯濃烈,反倒昨日大儀殿上,對著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種深埋於記憶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臨。
  這也是他心生疑竇的原因。
  他對念念不忘的愛人心靈感應,深入骨髓,歷世事磨折風霜雨雪而不可抹殺。
  然而,她呢?
  明霜,長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卻清冷流光的眼眸,在歷經死劫,隔世重來之後,會以何等的目光,來迎接她前世愛人?
  長歌,長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從來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覺得,世上任何荒誕的奇跡發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覺得她永遠不會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亙古如一。
  正是因為這樣深切的瞭解和長久相處形成的強大的組合,使他在長樂大火之後始終不肯相信長歌死去的事實,犯下了他難以原諒自己的錯誤。
  如今她終於回歸,龍章宮無數個淒清夜裡失眠時的喃喃祈禱終成現實,他欣喜至不能言語,然而瞭解她如同瞭解自己掌紋的他,在即將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開始心慌。
  一切……不會那麼想當然吧?
  沒能保護好他,令她喋血深宮,令她冤情難雪,令她深怨長埋,令她在轉世重生後,只得以孱弱之身辛苦萬端的尋找真相的自己,實在也無顏要求那份「想當然」。
  今日又因為思慮不周,令她再次遇險,險些喪身。
  那個紅衣女子出現在牢頂之上,乍一出手展示強大無倫的武功那一刻,他連心跳都幾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錯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墮深淵,也難償滔天之恨……
  ……
  眼前女子淺笑盈盈,眼波流轉,是一抹煙一縷風一聲清音一絲馨香,是浩淼滄海是廣袤煙霞,誰都感覺得到,誰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鏡,照得見濁世纖毫塵埃。
  這些年,前世後世,他犯下的錯,她心知肚明,如今,她會怎麼想?
  她會……恨他吧?
  想到這個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剎那間皮開肉綻傷筋動骨,又或者誰突然傾翻了灼熱的沸油,無遮無攔肆意潑下來,一大片熱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來從無畏懼,卻在這一刻近鄉情怯。
  蕭玦只覺得那一步突然如幽壑遠如天涯,灌了鉛的腳步難以飛渡。
  ……試一次吧……無論怎樣的結果,他都接受,雖然內疚自責,無顏以對,但是如果不試一次,此生永難心安。
  她似乎也曾說過,連嘗試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緊握成拳,貼在袍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蕭玦面上卻強自平靜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問,「你願意再次親自改造一次麼?」
  秦長歌抬眼,目光掠過他崩起青筋的手臂,再掠過牢門口沒有跟進來,半側首看著遠處出神的楚非歡,他秀麗的容顏半隱在黑暗裡,一個沉鬱靜逸的輪廓。
  情愁幾許,空自傷人,那些前生裡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銷乾淨了罷。
  至於以後……且待時光和心靈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閒工夫搞建設?」秦長歌微笑起身,「明霜還是明霜,一個因為舊時記憶戕害,目前為止都還只是敢清心寡慾的小女子,但未來會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計,如果有一日明霜決定了什麼,自然會坦誠以對,現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開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尋求一個隱於雲天之外的答案。」
  她邊說邊向外走,在將近牢門前停住,一笑。
  「但望諸君成全我。」
  緩慢的腳步聲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聽來猶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號牢房裡出來的秦長歌,堅持不要蕭玦的攙扶,卻首先提出要去看看關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當丙號牢房打開時,蕭玦退後了一步。
  楚非歡臉色白了一白。
  秦長歌只是負手立於牢門口,身後火炬的光亮飛揚如舞,映得她臉色倒有幾分紅潤,只是那目光幽黑,宛如深淵。
  火色跳動,鮮艷活躍。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紅刺眼。
  人間地獄啊……
  遍地碎肉,腦漿,鮮血,殘肢,一簇簇的頭髮在濃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飄搖,屍體們以各種詭異姿勢橫死於地,有的撞牆,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殘害而死,你的手指捅進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齒咬斷了你的舌頭,被拽出的內臟扔得滿地都是,血腥氣息幾乎在門剛開啟一線的同時,便猛烈如海嘯般衝了出來。
  「啪嗒」一聲,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個舉著火把照亮的侍衛耐不得這噁心驚怖的場景,失手將火把驚落在地。
  更深一層的黑暗裡,人人面無人色。
  蕭玦踉蹌一步,失聲道:「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秦長歌平靜的道:「音殺。」
  怔了怔,蕭玦嘎聲道:「剛才,剛才那個女子?」
  「嗯,」秦長歌淡淡道:「很好,很強大,我很久沒遇見這麼強大的女子了。」
  蕭玦的思緒根本不在她說的話上,只是怔然道:「剛才……這音殺……你……」
  秦長歌轉目看他,一笑道:「我聽見了。」
  退後一步,後背撞到鐵門,門在鐵壁上撞擊出巨大的聲響,隆隆如嘯,蕭玦彷彿沒聽見,只怔然而立,突然沉默下去。
  他素來挺直如劍的背影,這一刻劍鋒暗藏。
  半響他低低道:「朕錯了……」
  秦長歌當沒聽見。
  蕭玦抬首,看著她眼睛,再次道:「我錯了……對不住。」
  輕輕一歎,秦長歌道:「此事陰錯陽差,並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遺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蕭玦嘴唇蠕動欲待說話,終覺沒有開口。
  門開處,這回連秦長歌也震了震。
  迎門鐵壁上,血寫的一派大字殺氣淋漓,每一筆畫都還在不住滴落濃厚鮮血,猙獰怨氣似可衝破這銅牆鐵壁,直達九霄!
  「蕭琛,我夫妻定來尋汝!」
  牆下,董氏屍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屍體,秦長歌緩緩道:「此女不凡,她是諸多證人中唯一一個不需要任何挾制威脅許諾便自願出證的,數年來她身負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臨終血書,日夜思謀復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們看過,是黑色的。」
  「這是烈女,長嘯如嵐意氣如虹。」秦長歌仰首,目光冷銳,彷彿要看穿鐵質牢頂看透深黑蒼穹,「對於其他人,我雖有愧疚,但他們多半各有私慾,事已至此,我自然會對他們所遺家小善加撫恤,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報仇而已,我卻牽連她下場如此——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慘然的退後一步,蕭玦立於兩個牢房之間,目光再次在那些慘不忍睹的屍山血海中掃過,黑暗中隱約聽見骨節攥緊發出的細微的咯咯吱吱聲音,半響,蕭玦吁一口氣,冷冷道:「傳旨。」
  趕來的夏侯絕立即上前俯身聽命。
  「趙王蕭琛,欺君罔上,擅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構陷羅織陷人於罪,著革去王爵,由夏侯絕前往王府查看家產,暫囚天牢,待有司審獄獻定,另行發落。」
  夏侯絕震了震,頭俯的更低,依言複述無誤後,匆匆而去。
  哂然一笑,秦長歌道:「如何不提睿懿被暗殺之罪?」
  「朕不回護他,」蕭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沒列證據指證他殺你——長歌,你的目的不是他,是嗎?」
  「他是親王,依朝廷律例,有議貴議親免死之權,」秦長歌淡淡道:「我沒什麼說的,總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閒,冥冥中自有安排,對於某些人來說,有些懲罰比死更難受——不過我有一個要求,請在太陛天牢暫押之時,為他安排我待過的那間牢房。」
  一邁進龍章宮,便看見龍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長歌俯首看了看那張睡得噴紅的臉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這個香,被賣了都不知道,擔心我?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子。」
  「誰被賣了?」包子霍然睜眼,「需要我幫你數錢嗎?」
  「你被賣了,」秦長歌沒好氣,「不僅沒收入,我還虧本。」
  包子瞅瞅蕭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長歌脖子,在她耳邊悄悄道:「虧什麼?趕明兒我踹他下台,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簾,二四六你聽政,星期天他負責解決問題,咱哥倆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窮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長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為耳力很好所以現在臉色很古怪的蕭玦,一拍兒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說多了,你現在越發貧嘴,誰跟你哥倆?還有,什麼你垂簾我聽政?你這什麼智商?」
  包子攤手,「我沒辦法啊……我落伍啊……我空虛啊……我剛剛知道我是太子啊,有點不習慣來著,對了,太子都應該幹什麼來著?你好像說過一個什麼……九龍奪娣?」
  「哦,」秦長歌斜瞟一眼蕭玦,「如果你覺得你很閒,你是可以建議你父皇再給你添八個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龍奪娣,記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無德,老三生得愛好文學,老四升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賢良深沉,老九生得陰險狡猾,老十生得魯莽粗暴,老十三生得俠義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戰……哎呀,問題大條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個?」
  包子立即抗議,「搞什麼?生那麼多做什麼?種馬啊?」
  秦長歌別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蕭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蕭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職業,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極其奸詐的嘿嘿一笑。
  ……蕭玦被這對母子的天馬行空的對話和橫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塗了,只聽懂大約是在說自己納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紅,心道長歌連這個都和兒子說,難怪這小子才幾歲,就葷素不忌了。
  轉念又想到長歌去後,各宮妃子都還在,心中怕她誤會,有心解釋一下,但是當著兒子的面實在開不了口,卻聽秦長歌突然道:「非歡,你去哪裡?」
  蕭玦愕然回首,這才看見楚非歡已經行至殿口,而長歌正目光複雜的望著他的背影。
  停在殿門前,楚非歡並沒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團圓,如今長歌既已脫險,也沒有我的事了,請容我告退。」
  他語聲平靜,背對著眾人,無人見那清澈雙目中深意蒼涼,曾幾時心花零落,羅衣消盡舊時香,幾多深恨,幾多深恨也只能長此深埋,那些一家團圓的,言笑晏晏的,兩情相許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擁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讓我看見。
  ……離開吧,讓那些團圓的,更美滿吧,何必做個畸零的礙事之人呢?
  楚非歡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麗容顏,他亦是一輪淺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樓頭那些無聲而隱忍的夢境,更多悲涼。
  「不行,」
  接口的是秦長歌,語聲乾脆,「要走一起走。」
  蕭玦一驚,未及說話,秦長歌已回身,深深看著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說過,明霜還是明霜,請相信我這麼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開始。」
  手指緊緊扣住身側的銷金寶鼎的飛龍把手,不顧那鱗片稜角刺痛掌心,蕭玦亢聲道:「可你也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長歌,我對不起你,我沒能做到當年我對你許諾的那些,我知道你心裡怪著我,所以我不能勉強你,也不當要求你回來,但是長歌,看在那許多年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兩心相許,看在溶兒面上,你最起碼,該給我個機會!」
  「我沒有怪你,」秦長歌一笑,「天為棋盤,星矢為子,你我屬於的這一番棋局,縱橫六國,非單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於機會……好吧,我雖然不入宮,但會以另一種合理並公開的方式留在你的視線之內,也方便將來行事,溶兒也可以常來陪你,你可以公開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蕭玦目光閃動,「溶兒恢復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釋?」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秦長歌一笑,「悉聽尊便,我只有一個建議,你去和蕭琛談談吧。」
  「嗯?」
  秦長歌將目光緩緩調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惡似疑惑,「也許你去,會另有些什麼收穫呢?」
  -------------
  這一夜如此短促,卻又如此漫長。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記憶,漫長得,彷彿便是一生了。
  蕭琛坐在先前秦長歌做過的位置,仰首看著月光一格格移過天窗,不可追及的遠去,突然很平靜的笑了下。
  天窗已經修補過,太陛鐵甲衛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蕭琛盤坐半晌,默然起身,執了一盞油燈——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來的,再一次細細看牆上那些字。
  他看得很認真,彷彿想將那些字都一字字看進心裡,再帶著血,帶著恨,刻進心裡。
  「睿懿……秦長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語,燭火明滅,映上他清雅的容顏,那隱在半邊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蕭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說……」他慢慢綻開一絲微笑,「我為什麼要讓你高興?我,不,說。」
  「將來……」他笑容裡滿是惡意,惡意裡漸漸多了一絲興奮的喜色,「你就等著哭吧……」
  那喜色又漸漸散去,他似乎是想到什麼,突然輕輕的顫抖起來,「不……不……」
  睜大眼,彷彿看見未來某個驚悚的畫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層青色的驚恐。
  良久,蕭琛緩緩彎下身,抱住了雙膝,黑髮散落,落於瘦弱的背脊,那麼一個牢牢保護的姿勢,他將自己欲待出口卻死也不願出口的那句話,連同自己的所有難言的沉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蕭玦已經在牢門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絕來報,宣旨時,趙王素衣散發,於府中清波亭中獨自撫琴,聽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聲,對著手下琴看了半晌,衣袖一揮,將琴推入湖中。
  一聲水花也未濺起,絕世名琴永久沉落。
  「長弦已斷,名音失聲,既已無人傾聽,何須再留?」
  趙王俯首看著平靜毫無波瀾的湖面,最終只說了這句話。
  夏侯絕將當時趙王的言語,神情,姿態,鉅細靡遺的一一回報給蕭玦,稟告完畢半晌不敢抬頭,殿上的天子側身而立,遙遙望著遠方,身姿依舊如常筆直,然而他卻隱隱覺得,陛下這一刻心裡,有什麼已經崩斷了。
  隨後蕭玦再次要他帶領著來到太陛天牢,身後於海捧著金樽玉盞,一壺碧青的酒液,在玉壺中蕩漾。
  夏侯絕連一眼都不敢看那酒,開了門,便躬身退下。
  在牢門前怔立半晌,蕭玦緩緩抬步,走了進去。
  蕭琛聞聲抬頭,看見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來得好快。」
  他一眼看到於海手上的酒,面色一變,隨即極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於海的手指微微顫抖,細細觀察著蕭琛的神色,想起剛才秦長歌離開龍章宮時囑咐他的話,只覺得額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來。
  他縮在陰影裡,一動不動的站著。
  一掀長袍,在蕭琛對面坐了,蕭玦半晌不言語,只深深凝注著他,半晌道:「阿琛,你何苦來。」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蕭琛已經恢復平靜,微笑如常,「陛下,我現在不想提我的『罪行』,總之,都由得你,如果你還念著幾分兄弟舊情,你就最後陪我一次談談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壺上一瞟而過,蕭玦知道蕭琛誤會了,只是此時也沒有心情解釋,總之等會他便會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他輕輕頷首,道:「你說。」
  「說什麼呢?」蕭琛任於海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輕端起酒杯,對著月光輕輕移動,玉色被月光反射的光芒映得他神容雪白,他沉吟半晌,突然一笑,「有很多話,放在心裡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著終有一日能和你細細的說,那該多好,可是真的輪到最後這個機會來說的時候,卻突然發覺,原來已經不能說了,原來說也是沒用的了……」
  是的,說什麼呢?
  說那年半夜無眠,想起曾聽丫鬟姐姐說擷梅園,那梅花開得真好,嫩黃淡紅潔白盈綠,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幹橫斜,一枝枝都是詩意……朔風裡夜香暗飄,同時飄起的還有劍光。
  劍光如電,亮白之電,羿射九日之疾,海凝清光之斂,那少年身姿頎長勁健,步履輕捷靈動,翻覆長劍輕若無物,滾滾光華繞著他飛旋,似鳳舞似龍翔,似墨筆名家淋漓盡致的寫意,筆筆都是吞吐風雲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為劍氣驚起飛舞,再被劍光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從此幽香不散,時時不請自來,叩問他的夢端。
  或者,說之後的書房相伴?
  他不愛讀書,夫子的功課他總嫌浪費練劍時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寫了他的,再寫自己的,從此學得和他相似的字體,夫子的功課真多,他總在寫啊寫,手都酸了,偶一回頭,見他風一般的捲進來,塞過來一顆果子——給!那樹上最高的地方摘的!最大最紅!
  ……他摸摸手腕,好像還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著他笑,他也笑,嚥著口水。
  那樹上,就一個果子。
  這一生,再吃不著那樣的果子了啊……
  或者,說那年石板橋上的霜?
  從璟姐姐那裡知道他要走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怕趕不及,半夜匆匆起身,連大氅也來不及披,穿著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見他和她過來,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掛了霜色的楓樹林中馳騁,那楓葉紅得華麗喧囂,卻不及他們男的俊美女的絕色,好一對鮮明美麗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見她,倚著橋欄,對上那雙清冷冷的目光和那明顯與目光不符的微笑時,他便知道,她注定是他一生的敵人。
  他贏過,最終還是輸了。
  那年,回家之後,他大病一場,後來風濕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難醫,其實就算沒有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蕭琛淡淡的笑起來。
  值得嗎?值得的。
  他神情淒涼而欣喜,悵然而滿足,帶著複雜的惘然疼痛之色,透過蕭玦的眼睛,看向遙遠的,他也許再也看不見的將來。
  蕭玦一直注視著他的神情,耐心分享著他的沉默,見他如此蒼涼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為什麼要——」
  「我說了我今天不想說這個。」蕭琛打斷他的話,將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來殺我,還想我老實說話,你弟弟沒這麼好欺負。」
  傲然一笑,神情間光風霽月,蕭玦道:「你以為這是毒酒?朕是這樣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卻為蕭琛攔住。
  抬眉靜靜看著蕭玦,蕭琛道:「是我誤會了哥哥,我給哥哥斟酒賠罪。」
  一笑鬆手,蕭玦道:「也罷。」
  細細的斟了酒,蕭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對著蕭玦舉杯一照,「咱們兄弟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干。」
  「干!」
  「陛下!」
  於海突然出聲,手一伸攔住了蕭玦欲待飲下的酒。
  燭光下他滿面汗水,神情緊張的盯著杯中蕩漾的酒液,彷彿那不是酒,而是蝕骨穿腸的毒水。
  蕭玦怔了怔,正要發怒,一抬眼看見他神情,不由一驚,對面蕭琛已經冷笑起來,道:「怕我下毒嗎?」
  蕭玦長眉一皺,怒道:「於海,你昏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般僭越!」
  「陛下!」老於海噗通一跪,「是……是明姑娘的囑咐……陛下萬乘之尊,不可輕忽……請容老奴……容老奴一試……」
  聽到明霜這個名字,蕭玦頓時皺了眉,蕭琛的冷笑更加森然。
  於海只當沒看見,見蕭玦默許,抖抖索索自懷中掏出秦長歌給他的銀針,往蕭玦酒杯裡一試。
  一線黑柱,淡淡浮現於明光燦爛的銀針之上。
  有毒!
  蕭玦霍然抬首,目光灼烈,逼視蕭琛!
  蕭琛卻怔在了當地。
  冷冷凝視蕭琛半晌,蕭玦默不作聲的站起,一腳踢翻酒壺酒杯,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走時步子太急,捲起的風,吹滅了本就微弱的燈芯。
  沒有人看見,蕭玦的一滴淚,落在了冰冷的塵埃裡。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籠罩下來,遮住了所有驚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蕭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晌,緩緩伸出手,去觸摸已經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節彷彿在這一瞬間突然僵死,每一動作都艱難的發出細微的聲響。
  半晌,他仰首,一聲長笑。
  悲憤如嘶。
  「好!好!你好——」
  乾元三年年末,一個不平靜的年末,一個暗潮翻湧,捲起無數浪底沉渣,其影響深遠注定要蔓延至今後漫長的歲月,蔓延到六國天下,蔓延出戰火、蒼生、爭奪、殺戮、種種不可抗拒的風潮的年末。
  這一年帝國一直被遙遠的陰影籠罩著的天空,因為一個布衣女子的一出驚天狀紙,隱隱翻捲起獵獵彤雲。
  她昂起的下頜,以一個堅定的姿態,便撬起了帝國最為信寵隆重的親王的全部根基。
  還有些一時無法看見的牽扯變動與連根拔起,將如裂縫般,在將來的歲月裡,無聲洇染開去。
  風雷將起,九州激盪。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發天下:「趙王蕭琛,欺君罔上,擅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構陷羅織陷人於罪,革去王爵,幽禁安平宮。」
  旨意同時載明,當年長樂大火,系奸人設計所為,然國母洪福齊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無恙,皇后忠心部屬多年後歷經艱險將太子送歸西梁,現太子重居冠華宮,元月初一舉行冊封禮,皇后因三年前重傷未癒,現於海外仙居之地調養,待復原後鳳駕再返。
  西梁百姓聞訊沸騰,連續三日自發上街鼓舞歡慶,當今在位多年,但一直無嗣,全西梁都在擔憂他的承嗣問題,如今太子回歸,國柞有繼,何能不樂?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湧向聖德護國寺,爭先為國母祈福,無數人捐香油點長明燈,佛前拜求開國皇后早日回歸。
  ……
  新年新氣象,新年的陽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後院的花牆。
  花牆上,早早的開了一朵新桃。
  桃花嬌艷,粉色嫣然,桃枝遒勁,姿態清美,花下輕衣散飛風韻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著那朵桃花,目光邈遠,如湛藍天際雲卷雲舒。
  聽得身後輪椅聲響,她回身,一笑亦如桃花開放。
  「一切看似結束,一起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