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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85章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一章遇險
  趕回趙王府,已經是上燈時分,秦長歌裝模作樣把「神符」貼在小院院門上,蕭包子則蹲在院門口,繪聲繪色口沫飛濺和一對婢僕大談那位「仙師」是如何的神奇如何的大駕子他們父子兩人為了求這符又是如何的艱難從上午等到下午,聽的兩個下人咋舌連連,對那個鬼畫符的東西,充滿了膜拜之情。
  打發走婢僕,蕭包子拽著秦長歌,把今天遇見蕭玦的事說了一遍,不過很聰明的隱去了買點心的情節,直說自己逛街遇見蕭玦,皇帝陛下很好心的請他吃千層糕自己嚴詞拒絕卻盛情難卻為了避免皇帝老子生氣砍他腦袋只好勉強吃了一點點云云。
  秦長歌哪裡理他的鬼話連篇,注意力都在那個道士和那番對話上,聽完仔細的瞅了瞅包子……這孩子,雖說像前世的睿懿多些,但確實有些蕭玦的影子,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只會越來越像,遲早都會被發覺的。
  嗯…如果蕭玦沒有在上林庵找到她,會想些什麼呢?
  如果他真的認為睿懿他們母子都活著,而包子是他兒子的話,那麼懷疑她也是正常的,看來得加快在趙王府探索的腳步了。
  從懷中摸出祁繁交給她的紙卷,看了一下,微微一笑,道:「果然如此。」
  郢都大儒孟延元戶貼上的生辰,並不是趙王府在王府為他慶賀的那日。
  而隴東大豪安飛青的消息雖然還沒傳回,但祁繁很細緻的查了當年他在都時的行蹤。安飛青在郢都有自己的別院,祁繁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從安飛青家的車伕口中細細問了安飛青在京多日的行蹤,其中有兩件事蹊蹺,一件就是出事前幾日,安飛青曾不要套車,單獨出城,另一件事是出事當天,安飛青命車伕套車,說要去天大街買些京都禮物留給東的家人,他們從南寺大街出,明明可以抄近路到天大街,安飛青卻堅持從西府大街繞路。其間不知怎的,車子走得好好突然一歪,撞到旁邊一座府邸的守門石獅,守門人出來喝罵,車伕忙著道歉說好話,也沒在意是誰家府邸,他又不識字,只隱約記得匾額上是四個字。
  祁繁在信中最後道:西府大街本就是王公貴族的集居地,公主國公王爺郡王很多住那裡,四個字的匾額,可以排除公主府和王府,郡王和國公卻是有可能的,至於誰家—只得繼續訪查了。
  秦長歌微微歎息,「還真是錯綜複雜啊……郡王麼……」她慢慢的笑了下,將紙卷就火,燒了。
  火舌一舔,紙卷由白變黑再變灰,悠悠飄落在桌上燈盞內,秦長歌拍拍手,對兒子道:「睡覺!」
  半夜裡起了風,深秋的夜風嘩啦啦的拍打著窗紙,隱約有了幾分蕭瑟的冬意,秦長歌一周天運功畢,緩緩睜開眼,目光明亮如星子。
  師門的碧落神功,本就是絕頂武功,這段時間下來,秦長歌已經小有所成,她現在的身體纖細輕盈,骨骼靈活柔軟,是練輕功的好料子,練起師門輕功「踏莎行」更是事半功倍,秦唱歌很滿意—輕功最重要,逃命的制勝法寶。
  下床,換了身深色衣服,紗巾蒙面,秦長歌輕輕掠了出去,夜色中身姿飛舞如水草,雖然還抵不上前世的絕頂輕功,但是應付一般王府護衛,想必差不多。
  夜色深黑,秦長歌看也不看,直奔那日蕭琛夜飲之地,遠遠看見長廊兩側明亮燈盞,成串成排,蜿蜒無盡,似像天際而行,宛如天河倒掛,飛光流彩。
  真是奢侈!秦長歌停住腳步,暗罵,大半夜的,還點著這麼多燈籠,叫人怎麼過去!
  再看向亭內,紗幕上映出人影,有人在。
  那日亭中宴飲,秦長歌注意到,亭內地面外廊並不在同一水平線上,換句話說,這亭下有問題,本來她是打算到蕭琛書房去看看,見了這亭子,她臨時改了主意。
  至於那日嘯天問她,為何盯住了看起來完全是局外人的蕭琛,她沒有明說,其實是因為不能說,當初蕭琛是蕭玦最疼愛的幼弟,也是最沒防備的一個兄弟,按說他身體荏弱,不當牽扯到朝局陰謀,但不知為何,她對他總有幾分戒心,而當年沁出二王謀叛事件之後,她的疑心更重了幾分。
  秦楚二王謀叛消息,秦長歌最初只是隱約猜想,尚未抓著實證,是某夜一封匿名飛信,證實了這個逆案,二王被殺後,秦長歌立即命人查此信來歷,卻每次在即將摸到線索時,對方便被滅口,對方掐沒線索的手段乾淨利落,無跡可尋。
  二王案是蕭玦夫妻第一次齷齪的開端,秦長歌並不後悔為蕭玦背負殺兄之名,但是她絕不允許自己被人當槍使,她將懷疑的目光投向蕭玦的兄弟們……蕭玦兄弟六人,長子早死,第二第三的便是秦楚二王,蕭玦排第四,老五懦弱,老六體弱,看似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但是,作為蕭玦最疼愛的幼弟,難道秦王楚王就不曾想過拉攏蕭玦,裡應外合?
  而最終蕭玦的置身事外,看起來那麼理所當然……那段時間他病了。
  當然,如果蕭玦確實接到過秦王楚王的暗示,他更應該向兄長蕭玦說明,而不是去暗示嫂子秦長歌,秦長歌的猜想看起來並不合理……所以,如果真的是蕭玦所為,他在這件事前後扮演了什麼角色,他心裡到底打的是什麼算盤,他的動機和目的是什麼……那就真的很有點意思了。
  只是時隔三年,是否還能在極其聰慧,行事縝密有度的蕭玦這裡有所收穫,實在是件沒把握的事,但秦長歌一向覺得,如果不去試,那豈不是半分的成功機會都無?
  隔世重來,秦長歌仔細想過這些前世有可能招致禍患的糾葛,始終覺得,以她對蕭玦的瞭解,以兩人浴血沙場開國建業一路扶持而來的默契與相知,僅僅靠那些對朝政時局行事風格的分歧,並不應該成為蕭玦殺妻的理由。
  只是,誰知道呢?
  人心本就是世上最難測的東西。
  心裡想著往事,時間似乎國的很快,遠處,亭子中的燈火終於熄了,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出來,卻是蕭玦和那個叫蘊華的女子。
  蕭玦似乎精神不佳,步履有點虛浮,那女子見狀去扶,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蕭玦一讓。
  手在半空微微一僵,隨即收了回去,燈影下那女子淡然一笑,微微側首,將那燈又向蕭玦靠了靠,行步間似是無意一個回眸,那目光飄揚如碎葉,迎風涉水而來,直落向暗影之處。
  秦長歌一動不動……此時伏低身子,更易給人看出潛藏行蹤。
  蘊華又看了看,蕭玦卻已走出好遠,她急忙趕上給他照亮,不再回顧。
  秦長歌伏下身子,隱在暗影中,知道這女子精細,定然會回來查看,今晚這個亭子是查不成了。
  貓著腰從廊側一路飛竄,秦長歌看著蕭玦行路的方向,白日裡她問過婢僕,看得出那是往他自己寢居而去,換句話說,書房無人。
  要不,還是去書房?
  卻見那蘊華送蕭玦入了寢居,返轉過來,對路過的一隊侍衛招招手,囑咐了幾句,那人躬身領命而去。
  心中一凜,秦長歌立即打消再探的注意。
  那蘊華默默站在黑暗裡,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秦長歌武功未成,卻知道哦啊她武功不弱,不敢在她視線範圍內推開,她卻也不急躁,伏在黑暗中,靜靜等著。
  蘊華立在園門口,微側首一個聆聽的姿態,然而這寂靜的夜裡,除了風聲,和極遠處一兩聲,和極遠處一兩聲淒厲的犬吠,以及落葉的簌簌之聲,幾乎什麼也聽不見。
  然而她似乎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的安靜。
  黑暗中,蘊華笑了笑,一個極緩慢的,有如貼在臉上般的虛浮的,浮光掠影似喜似痛的笑容。
  她整了整衣袖,挺直肩背,姿態優雅的走開。
  卻突然有東西悶聲跌落的聲響。
  是肉體落地撞擊地面的聲音。
  隨即又一片安靜。
  已走出幾步的蘊華霍然回首,怔了怔,跺跺腳,立即一個飛鶴般的轉身,煙青裙裾如在夜空中開了朵巨大碩美的花,又似一道青色流光,瞬間投入蕭琛的「倌風園」
  秦長歌立即潛進幾步,將耳朵貼近地面。
  隱約聽得內苑步聲倉促,有拖動的聲音,移動桌椅的聲音……又有一聲咚的微響,秦長歌怔了怔……怎麼聽起來像是雙膝落地的聲音?
  過了半響,響起衣袂帶風聲。
  秦長歌屏住呼吸,遠遠看去,出來的正是蘊華,她臂下還夾了個被單卷,看形狀,裡面竟似裹著個人,蘊華輕輕巧巧夾著,不時移移位置,一縷光澤柔亮的黑髮從被單卷裡掉落,晃晃悠悠飄蕩在夜風中。
  蘊華出了園門,突然回身向園中看了一眼,氣死風燈的微光映著她眉目,一絲淒涼一絲欣喜一絲慶幸一絲落寞一絲猶豫一絲無奈……那神情竟複雜至不可描述。
  一眼過後,她飛掠而起,向園外黑暗處奔去。
  秦長歌不敢追她,等她離開好久後,才乘著侍衛交班慢慢退出。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院子,對著兒子睡顏,默默沉思。
  蘊華複雜的神情,被單裡露出的黑髮,那沉默而無奈的等待,都似在隱約告訴她某些關係著蕭琛不可觸碰的秘密,她似乎在無意間,於黑暗中摸著了某個龐然大物的輪廓,卻因為對方過於龐大,顯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她無法得知對方的全形。
  呵……沒關係,畢竟,我摸著了你。
  接下來幾日,秦長歌都沒找到機會潛入醉心亭,蘊華似乎心生警惕,加強了園子的守衛,秦長歌不敢輕舉妄動,白日裡沒事便四處轉轉,發現自己不在的這幾年,趙王府改動了許多,而蕭包子則被她派出去搞聯誼……孩子嘛,誰會防備一個孩子?
  誰又防得了一個看起來很小白其實很狡猾,狡猾裡偏偏確實還有幾分小白的漂亮孩子呢?
  尤其當他用他烏溜溜黑水晶似的大眼睛好誠懇的望著你的時候。
  「趙王又生病了?蘊華是他的侍妾?」秦長歌吃著蕭間諜進貢的點心,這是蕭間諜利用他的無敵魅力,從廚娘大嬸那裡搞來的,代價是誇人家年輕漂亮……大嬸今年尊庚已四十有七,身軀肥壯,頭髮半百。
  「你聽誰說的?」秦長歌不信任的瞄蕭間諜。
  個人能力受到極大侮辱的蕭間諜十分憤怒,拖過點心碟,「不給你吃了……我聽文叔叔說的。」
  「文正廷?」秦長歌摸摸兒子的頭,一邊笑瞇瞇的將碟子再次拖回,「他居然肯和你說話?你好本事!」
  「當然,」蕭包子立刻眉開眼笑,完全沒注意到壞娘搞了什麼小動作。
  「叫你辦的事,辦了沒?」
  「小事!」蕭包子洋洋得意,「你給的那東西,我趁廚房大嬸不注意,在她和的面裡摻了一把,今晚做出來的侍衛們的夜宵,一定很好吃。」
  塞了塊點心到兒子嘴裡,秦長歌毫不吝嗇對他的誇獎,「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滿嘴裡鼓鼓囊囊,蕭包子猶自不忘好奇,「什麼……素(是)……強(長)江……」
  「和遐水差不多的大江,」秦長歌搪塞,「快去玩你的九連環,明早我要看不見你拆開來,早飯就歸我了。」
  翻翻白眼,蕭包子老實坐到一邊,完了一陣,立刻昏昏欲睡,點頭如小雞啄米。
  秦長歌抱起兒子,安置好,等了一陣,探頭到窗外,低聲作鳴,一長兩短。
  隨即,風聲連響,隱在暗處的凰盟高手穿窗而入。
  今天白天秦長歌去了棺材店一趟,約好時間要凰盟派輕功和應變最好的屬下前來接蕭溶離開。
  「可有異狀?」秦長歌聲音極低。
  搖搖頭,黑衣男子神情沉穩,他是跟隨秦長歌的老人,創立之初便在凰盟,素來辦事精幹。秦長歌對他很放心。
  將兒子抱給他,秦長歌道:「帶溶溶回去,走後院務必保證他的安全。」頓了頓又道:「派幾個輕功最好的人來,必要的時候在王府各處現現蹤跡,掩飾下我的行蹤,也好讓趙王府無暇注意到我。」
  男子應了,默默躬身,抱著蕭溶飛身出了窗外。
  秦長歌返身坐下,取了本書翻著,靜等到夜深,算好時間,換了衣服,她不打算在這裡耗時間了,今夜侍衛們集體瀉肚子,防衛必然疏鬆,至於明日也許有人會懷疑,但她已經離開了。
  為防萬一,她將完成任務的溶溶先送走,自己單身一人,怎麼說都好辦。
  然而一出門,秦長歌就發覺不對。
  趙王府的侍衛是減少了,還不停有人抱肚子去,茅廁,但是卻多了一些陌生臉孔,衣著普通但神情精幹,看起來比趙王府侍衛更為精銳。
  剛到長廊附近,就幾乎被人發現,一聲暴喝:「誰!」
  隨著聲音,花叢樹蔭裡咻的竄出一隻野豬,箭似的沒入黑暗中不見,有人輕聲笑:「;老潘,別疑神疑鬼的緊張太過,沒事的……」
  腳步聲走了開去,和野豬對峙半天,終於用一隻蜈蚣將它成功刺激出去的秦長歌鬆了口氣,暗罵,如果大師兄在就好了,如果當年自己不是討厭玄學,學了師傅的神通道法就好了,那麼現在就是自己大搖大擺的從他們面前走過,也沒人會知道。
  秦長歌是個很討厭命理玄學之類學說的人,對於探究天地奧秘,長壽秘訣,天命軌跡,凶吉福禍之類的星象卜筮陰陽風水丹青符咒統統遠避,她相信天命有定但事在人為,將人的一生在出生之前便大筆圈定,似乎每走一步都在高人高深莫測故弄玄虛的算計之中,無論怎生掙扎都掙扎不出劃定的軌跡……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當然現在的後悔也是一時感想而已,秦長歌立刻將這念頭拋之腦後,她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蕭琛寢居之處守衛尤其嚴密,書房也是如此,亭子那裡倒正常,乾脆直奔長廊而去,一路走,一路撿起地上卵石,專揀光滑白亮的,揣在懷中。
  說是正常,依舊有陌生侍衛在守衛,看樣子今夜整個王府都戒備森嚴,秦長歌皺皺眉,隱約知道了原因。
  深夜裡冷風嘯嘯,樹影搖晃混沌連綿成一片黑色魔影,黑衣的身影輕捷穿行,毫無滯礙,白日裡秦長歌差談過地形,這條路掩在一叢深樹之後,樹後是矮牆,人走到此處往往出現錯覺,以為此路已盡,其實牆後別有洞天,從這條路近乎廢棄的路前往醉心亭,看似繞路,實則上卻是最安全的。
  秦長歌一邊趕路一邊搖頭歎氣,想當初自己一身絕世武功,遇神殺神遇魔殺魔,夜探前元皇宮都穿著拉風的白衣服,哪裡會像如今這般黑漆嘛烏躲躲藏藏小心翼翼?沒有好武功,真難走江湖。
  無人打掃的小路積滿落葉,枯脆,踩上去之聲清晰,秦長歌小心的避讓著,一線青白的月光射在靴尖上,是一種淡淡的灰。
  秦長歌身子突然一僵。
  那月色映在地面,被倒映的物體塗抹得斑駁,長的是樹影,方的是牆垣,纖細的一條是自己,那麼,那長的樹影後的一點點起伏的暗影,是什麼?
  與生俱來的警覺和靈敏的感應令秦長歌突生悚然之感,彷彿正有猛獸鷹隼陰翳的瞪著她的後心,那種死亡氣息逼近的感覺,令她肌膚上瞬時起了一層微栗。
  仔細嗅了嗅,空氣中隱隱有一絲生鐵般的冷腥味道。
  地下,那個突出的影子極細微的動了動。
  秦長歌目光一閃。
  想也不想頭也不回,拼盡全力斜身前仆!
  「咻!」
  風聲來得迅速如奔電,如天神純金之手,拔裂黑暗,分開夜之猙獰肌理,擦過一溜赤色血光,直奔她後心!
  「奪!」
  一致青翎黑竿鑲鐵重箭,刷的插入她腳踝側,箭身緊緊靠著她的夜行靴的靴沿,幾縷被掛掉的黑色布絲,牽連在青翎上微微飄搖。
  好精準的箭法,好強悍的速度!
  換成尋常夜客,警覺之後的必然反應是回首,只那一回首的功夫,便再也逃不及。
  只有秦長歌,前世裡刀山血海裡走出來的人,久經戰場,應變自然是最準確的。
  對方勢在必得的一箭未中,似也微微訝異,手臂微動。
  秦長歌忽的扭身,這回向後猛撲!
  「咻咻咻!」三箭連發,連珠箭式,後箭追著前箭,在空中接劃過深青的亮弧,自秦長歌剛才落足的前方一一掠過,施弓者計算精準,算定對方無論怎麼前仆,逃得了第一箭逃不了第二箭,也必死在第三箭下。
  誰知道秦長歌狡猾到連這個都預見到了,不進反退,違背常理的來上這一遭。
  這回施弓者是真的驚訝了,更驚訝的是,向後猛撲的秦長歌,在她注目箭落方向時,突然不見了。
  月色如薄紗,淡淡罩在幽靜的小徑之上,四周深樹寂寂。落葉層層,秋冬天氣,連蟲鳴也不聞,安靜的彷彿死地。
  環顧一周,發現根本沒有可以隱藏的地方,施弓者輕輕的咦了一聲。
  這人躲哪去了?
  樹上?不可能,那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她絕不相信有人能在她一眨眼的瞬間爬上樹而她卻不知道。
  施弓者輕蹙眉頭,從樹後行了出來,月光灑上他的臉,清艷英秀,雙眉如男子般微微斜飛,身材高挑,行走姿態有種奇異的優美的韻律。
  趙王侍妾,蘊華。
  靜夜裡樹葉一聲聲破碎,細細的裂聲。
  蘊華的腳踩在樹葉之上,手中造型奇異的弓,在地下投射出鮮明優美的黑色輪廓,與橫斜的樹影交織在一起。
  她似是自恃藝高膽大,根本不曾掩飾行跡,只是黑暗中光彩熠然的雙目,微微暴露了她的極度警惕。
  你……在哪裡?
  目光突然一亮。
  前方,一株不粗不細的樹下,有一方半人高的矮牆。
  嘴角扯起一抹冷笑……還以為如何的狡詐奇特呢,原來也不過如此。
  手指一牽,長弓在掌心圓熟一轉,瞬間操弓在手,蘊華緩緩從背後箭囊取出箭,三箭齊搭,舉弓的姿勢冷森肅殺。
  冷冷道:「出來……否則,我殺了你。」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二章蠱殺
  沒有動靜,如月色沉寂無聲。
  「不要以為我的破月箭射不穿這破牆,我數三聲,你不出來,你就等著嘗嘗一箭貫喉的滋味吧。」蘊華冷笑,「做了地府新鬼,可別怨我。」
  有風貼地盤旋而起,捲起落葉簌簌有聲。
  蘊華目中閃過一絲怒意,不再說話,冷熱道:「一……」
  呼!
  她身側樹後,半人高及腰的距離處,突然橫掃過一個纖長的黑影,彭的一聲,惡狠狠撞在她身上。
  嗡!
  滿弦的弓頓時被撞飛,三支箭恣肆如煙花的飛射開來,奪奪奪三聲沉悶有力的聲響,三箭齊齊釘在矮牆上,結實的青磚摧枯拉朽灰煙四射,碎小的磚屑激射紛飛,矮牆立刻被穿了一個大洞。
  而蘊華向後跌落。
  那黑影彭的撞到蘊華,立刻張臂,四腳並用將她一拋,左手按住她肋下,右手扣住她後心,左腿曲起抵在她膝尖,完全一個粘纏輕薄卻又絲毫動彈不得的姿勢。
  蘊華哪裡想到身側這個位置會撞出人來,猝不及防下被撞得發昏,還沒反應過來,自身已經受制。
  狠狠咬唇,瞪著秦長歌,她道:「好……好……你厲害……」
  很「羞澀」的笑了笑,秦長歌道:「不好意思啊,我等急了,等你數到三,我老人家腰也要斷了。」
  剛才,她根本沒躲在矮牆後,而是趁那一打滾的時間,飛速移到了樹後。
  樹幹不夠粗自然掩不住她身形,她也沒打算掩蓋,那方法太老套了不是?她一腳蹬在樹身結疤凹陷處,斜著伸展身形,一腳跨在了身後矮牆,這樣,她便是側身躲在樹後,人的正面和側面寬度自然不一樣,何況她身材細瘦,黑衣緊身,樹身又對著蘊華的角度稍稍偏斜,地下各種交織的影子斑駁,從蘊華的角度望過去是死角,一眼之下根本看不見她的身形,而微微露出的一點影子,又簽到好處的被矮牆的影子遮沒了。
  而蘊華數三聲,正常情況下在第三聲她會提高警惕,而在第一聲則最鬆懈,秦長歌前世看電視,一直很好笑為什麼那些被敵人數數逼迫現身的認,一定要等到第三聲再出來呢?要知道第一聲第二聲是敵人給你的思考時間,他以為你在考慮,那麼他自己一定也是防備最鬆懈的。
  她在第一聲剛剛出口的那一剎,便以腳尖為軸,以自己的身體為武器,將自己狠狠的一百八十度砸了過去!
  蘊華是被「人棍」撞到的。
  不喜歡按常理出牌的秦長歌笑嘻嘻盯著蘊華瞳孔,「每人,幹嘛和小生過不去?」
  嗤的一笑,蘊華道:「小生?你裝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哦……」秦長歌心知那書獃子果然還是告訴了蕭琛,還是故意在這裡等她來著了,可是居然能推算到她走這條路?夠厲害,「我是誰?」
  「小寡婦還是大才子?」蘊華斜斜飛她一眼,「裝得真像。」
  「不明白你的意思,」秦長歌搖頭笑,「難怪你我貼身相擁你卻毫不羞憤,感情你以為我是女子?小寡婦?我對小寡婦是有點幸福,成熟的飽桃,最鮮美多汁了,不過呢,像你這樣的半開半闔的嬌花,小生更是垂涎……比對此次來趙王府借璇璣玉譜還垂涎……哦美人,是男是女,一驗便知……來,來摸摸。」
  說著右膝頂上她環跳穴,空出手,抓著蘊華的手就往自己胸前來。
  瞪大雙目,蘊華一直鎮定逾恆的臉上終於漸漸露出驚恐和惶然……難道王爺說錯了?難道自己也猜錯了?他真的不是那個女扮男裝的沈無心?真要是一個女人,行事會這般放肆大膽?
  她咬著嘴唇,使盡殘餘力氣,拚命將手往後奪,秦長歌立即撒手,啪的一聲,蘊華收力不及,一掌回拍在自己臉上,立刻現出五個纖細的指印。
  笑嘻嘻睨著她,秦長歌搖頭道:「嘖嘖,不摸就不摸,犯得著甩自己巴掌麼?這麼守身如玉的?你是趙王的通房丫頭?不過,小生體魄真的是很健壯的,比病歪歪的王爺可好得多了,王爺不過好容貌,小生卻有比他更好的……美人,你風情萬種,怎可被那病秧子平白辜負?真的不想試試?」
  眼中燃起怒意,蘊華的黑眸越發晶亮迫人,但瞬間那怒意被壓下,她思量半響,淡淡一笑道:「我沒興趣模你,你練王爺一根指頭也及不上,我指頭真要碰著你,哪只手指碰到,我就斬斷哪只手指。」
  「哦?」秦長歌四下打量她,「癡情,癡情種子!」
  嘴上風流輕佻胡言亂語,一力要讓蘊華推翻自己就是沈無心的猜想,暗自裡秦長歌也在心急,剛才是制住她了,可是自己內功未成,無法精準的穿透她穴道,運起那點可憐的內力試圖進入蘊華穴道,偏偏對方內力強勁古怪,自己的那點內力,遇見了真如螞蟻撞牆蚍蜉撼柱,瞬間抵消,她不敢多試,生怕蘊華發現了自己沒有內功,根本制不住她的要害,否則她一反擊,自己吃不了兜著走。
  俏眼一瞄,看月影移動方向,已經耽擱了許多時間,等下若是王府侍衛趕來,自己就完蛋了。
  轉目一瞥蘊華神情,卻見她神情憤懣,胸口起伏,眼光死死盯著旁邊地面,竟似無比憤怒模樣,不由一怔,這丫頭不是一直很鎮靜冷酷的麼?怎麼現在氣成這樣?我剛才說什麼了?
  癡情種子?
  心中忽然一動,秦長歌立刻揚眉笑道:「癡情種子,你這般美貌,你家王爺定然很愛你吧?金屋藏嬌?日日承歡?嘖嘖,什麼時候封妃?小生可有榮幸,討一杯喜酒喝?」
  ……
  青影一閃,蘊華突然直跳而起,而與此同時,秦長歌的手指,已飛速的連點她數處大穴!
  再受暗襲的蘊華滿面通紅,在半空中瞪大眼睛,恨意無比,忽低喝:「疾!」
  輕微的絲絲氣流聲響起,黑暗中隱隱的五色光彩氤氳如琉璃,飛旋如練。
  光彩一漲,一聲悶哼,秦長歌如被巨錘擂胸,嘴角立即溢出血來,而落於穴道的手指,竟然如遇上阻力般,啪的被震開!
  夜色裡一片寂靜,卻聽得咯咯連聲,秦長歌出手的那隻手指,竟奇異的發出響聲,那聲響如骨節在慢慢碎裂,而指尖之處,更是極其詭異的緩緩絞扭起來,彷彿黑暗中有無形鬼魅,正獰笑著擰轉著她的手指。
  又一聲悶哼,秦長歌素來平靜的臉也難得有了點扭曲,而蘊華目中厲光大盛,張嘴就要尖嘯!
  目色一急,秦長歌卻急而不亂,凝目看那彩練,目光突然一閃,迅速將手指向地上一插,咯咯聲立止,隨即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霧,微紅血光迎上彩色氣練,立時糾纏成一片黑色,秦長歌刷的拔出手,帶著泥土的手指,疾風般穿過那層蘊華體外黑霧,生生插入她的穴道!
  一切不過騰起的剎那間。
  砰!
  跳起半空的身子,立刻死魚般的又落下去,重重落在地上。
  栽落在地的運河,被激起的煙塵撲了一頭一臉也不顧,目中神色震驚至不可接受,「你……你怎麼知道……」
  秦長歌再次將那隻手指插進泥地,冷笑道:「想不到堂堂趙王府中,還有南閩彩蠱教妖人,你們教派不是五年前已經滅絕了嗎?居然還有人活著!你已練成五色,地位不低,是聖女,還是教姑?」
  「你居然知道得這麼清楚,」蘊華咬牙,「……我留你不得……」
  「我也留你不得,」秦長歌俯視她,瞳仁裡泛著幽深的光,「我中川早先何等富盛?若非你彩蠱教作亂,以噬骨媚術引誘我國主,使他昏聵亂國,中川何至於被你們南閩和西梁逐步侵吞,以至於現在龜縮眾國之中委曲求全苟延殘喘,隨時面臨覆國危險?你們這些該死上一萬次的妖人!」
  「你不是那個沈無心……」蘊華目光突轉深綠妖異,宛如鬼火,「你是中川人,你是誰?」
  最後一句,語聲低沉嘶啞,有如夜蛩吟唱,低切綿長
  「別對我玩膩的妖術,」秦長歌低喝,切斷她語聲,「閉嘴吧。」
  伸掌重重對她腦後一擊,蘊華立時暈了過去。
  噗通一聲,秦長歌也坐倒在地。
  汗透重衣。
  好一會兒,才勉強抬手試了試汗,順便看了看骨節已有些變型的手指,苦笑了下,喃喃道:「下次沒武功千萬不要出來混了……」
  先前她摸著蘊華軟肋,以言語刺激她真氣走岔憤而跳起,趁著那一刻所有的真氣都離開了守護的穴道,她運足全力,以內力及時封鎖她的大穴。
  不料蘊華卻還有壓軸絕招,她那「琉璃彩蠱」,以南閩最幽深危險的山谷「九幽谷」中的「琉璃蜓」練成,中者骨節碎裂絞扭而死,死狀極其痛苦。
  這東西什麼都不怕,唯獨怕土,終年生活在樹洞之中,從不下地,尤以溶血之土更對它又克制作用,這種蠱連同彩蠱教,當年強盛一時,但極其神秘,除非各國上層決策人士,少有人知其底細,秦長歌自然是知道的,她並沒有直接對上過該教中人,但彩蠱教的覆滅,本就有她的手筆。
  只是那是另一段往事了。
  所以剛才剎那之間,看著那琉璃般的無色彩連,她突然想起這個據說早已滅門的教派的看門絕技,及時以指入土,否則今日堂堂難免命喪蘊華手中。
  彩蠱教居然沒有覆滅,他們還剩下多少人?他們潛入西梁,所為何來?秦長歌現在不打算和這個陰邪的教派對上,中川和彩蠱是死敵,先借來一用。
  一線浮雲,遮蔽月色,天地間暗了一暗,秦長歌不敢再耽擱,將蘊華拖進矮牆後。
  你就等著三五天後,在被餓死之前,被人發現吧。
  拍拍手,秦長歌放棄了殺蘊華的想法,一是琉璃彩蠱練到五色,殺蠱主的人極易被已有靈知的妖蠱破體攻擊,她現在的武功,不敢輕動,二是彩蠱教潛在暗處,留下蘊華這個線索,終究會有用處。
  月光照在蘊華身上,凹凸有致,曲線美好,秦長歌想起傳說中美色誤國的彩蠱美姬,能令遍閱春色的國主為了她誤了江山,不知風姿又是何等的動人?打量了蘊華身材,秦長歌笑瞇瞇吹了聲口哨。
  「美人,知道我怎麼發現你在樹後的麼?其實呀……怪你身材太好……」
  她微笑著輕輕在蘊華頸下一陣搓揉,隨即撕起一張薄如蟬翼的面皮……!!!
  陰險彪悍的西梁皇后三世以來第一次呆如木雞。直接怔在了黑暗中。
  半響。
  「……穿越也能碰見山寨版!!!」
  時辰真的不早了,再不走來不及了,臉色古怪的秦長歌,恨恨的放手,扭頭而去,不多時到了亭子附近,便見侍衛來來去去,如常守護。
  看了看月色,算了算方位,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銀針,插在地上,稍微鬚臾,便見月光漸漸西移,與銀針合二為一,斜拉出一條長長的黑影,冷光一閃。
  秦長歌立即拋出掌心圓石,一陣嗒嗒連響,反射月光瑩然。
  東方木,南方火,中央土,西方金,北方水。
  樹,燈籠,地面,銅風鈴,荷池。
  飛亭為樞,長廊為軸,雙線對交。
  五方應五行。
  天色突然一暗。
  似有黑霧湧地而起,又似降暈霾罩人眼目,聽見聲音趕來查看的侍衛,忽覺眼前一暗,腦中一昏。
  位於西方的,眼前突冒參天巨樹,密林森森,站在南方的,忽覺烈焰焚身,大火迫人,西方的侍衛,只覺冷風撲面,萬劍齊攻,北方的,對著突然湧現的巨浪滔天目瞪口呆。
  而秦長歌早已一閃身,掠過長廊,直奔亭心。
  這是簡易版的「月煞陣」,秦長歌其實不想動用,這陣很多年前的睿懿皇后使用過,她實在不想令人將她和睿懿聯繫在一起,然而今夜出乎意料的防衛,令她不得不出手。
  身影連閃,已至亭心,秦長歌連猶豫也沒有,眼光一轉,立即跳到亭欄上,指尖扣上亭中青花粉綵燈中位置偏高的那個,輕輕一拉。
  軋軋連響,地面突裂一分為二,現出黑色階梯,若是秦長歌剛才還站在亭中,非得栽下去不可。
  眉頭一皺,秦長歌微微一怔,她原以為亭中地面高出,頂多就在高出的位置藏了些物事,沒想到居然又是地道,這個,到底要不要下去呢?
  此時退出還來得及,再過一刻,月光轉向,陣法便失去效用,想走也走不了了。
  可是無功而退向來不是秦長歌的風格,既然已經驚動侍衛,過了今夜,再想有所動作,難度定然加倍。
  暗門開啟有固定時間,時間一到,再次緩緩合攏。
  比門前那一剎,秦長歌身形一閃,投入了地道。
  站在階梯之上,秦長歌並沒有立刻往下走,她在黑暗中閉起眼睛,開始思考蕭琛為什麼當初請客要在醉心亭。
  當然,蕭琛請客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趙王府可供請客的地方那麼多,為什麼【偏偏要選在暗藏機關密道的醉心亭?
  前日裡秦長歌拜訪過文正廷,從他口中得知蕭琛並不是所有食客初來時都會設宴款待,但是只要設宴,都會在醉心亭。
  為什麼?
  醉心亭下,別有洞天。
  凡是蕭琛覺得有問題的來奔者,都曾在醉心亭接受王爺賜宴,榮幸拜領盛宴的清客,必然想不到在亭中某處,有精銳雙眼在暗中觀測他的一舉一動。
  不能過關的,怕是難在趙王府呆到第二日的吧?
  趙王府清客來去還是很自由的,少了誰,也無人驚異。
  內功未成,而又極其擅長偽裝的秦長歌,那夜要麼是沒被發現疑點,要麼就是尚在考察中,等待她的下步動作,看樣子今夜過後,無論如何不能再留了。
  那麼,換句話說,這個密道到底通向何處,倒很值得商榷了。
  要是誤打誤撞,撞進趙王私豢的死士高手團的據點,以現在的秦長歌,絕對不能活命而出。
  想了想,秦長歌以圓石擊路,發現沒有機關,更加確定了這裡只是一個通道,她緩緩走下去,在第一個岔道停下腳步。
  這一剎趙王府的佈局在秦長歌心中流過。
  偌大的王府建築方位圖在她眼前緩緩展開,正殿,後殿,寢殿,東西跨院,廳,堂,前院,內院,花園……醉心亭恰在正中!
  點燃火折,左右看看,根據岔道的分佈,終於確定這密道是個井字形的結構,以醉心亭為軸,連接四處端點,分別應該是蕭琛寢殿,書房,西跨院下人房,最後一處秦長歌想了半天,只隱約記得那裡應該是一處空地,生著些灌木雜草,據說原先是處小花園,後來漸漸荒廢。
  這後兩處,只怕都不能去。
  計議已定,秦長歌直向書房方向行去。
  墓道應當有一部分在水下,然後傾斜向上,四壁漆黑,以青磚混合米漿砌成,極為堅固。
  前世裡,秦長歌雖然來到蕭琛的王府,卻並沒有仔細查看過,而這密道,似乎並不是三五年內便可完工的,秦長歌回憶了一下,依稀記得趙王府的原址是前元翼王的府邸,也就是說,這密道必定早就有了,只不過蕭琛發現,再次改造利用了而已。
  只是他一個富貴王爺,又不參與政務,何必花偌大心思,搞這麼個巨大的工程呢?
  飄搖的火光裡秦長歌笑了笑,而前方已經無路了。
  伸手在看似光滑的四壁摸了摸,隱約摸到掌下一幅畫,那輪廓線條粗獷詭異,純然不是趙王的風格,倒似出身草原哈桑的前元皇族的圖騰圖案,這更加證實了秦長歌的猜測,手指細細摸過去,是一副女人的臉,兩眉間有痣,點了點痣,沒有動靜,秦長歌想了想,又摸到眉側,果有微微凸起,輕輕按下去,牆壁突然動起來,現出一線微光。
  是燈光。
  從碧紗隔扇外射過來,被淡綠竹紋的紗幕淘洗一番,再射到便塌下密道出口時,便是一片淺淺的綠色,地面上映著清逸的竹影,如一幅寫意花卉,筆致清俊。
  絹絲精繡花鳥雙魚鎏金屏前,亦淡淡透出兩個修長的影子,一人長髮散披,寬衣大袖,風姿雅潔溫秀,行走間衣袖當風而身姿清舉,肅肅如松下風,皎皎似林中月,高士白雪,晶瑩無暇。
  另一人頎長挺拔細腰長臂,金冠玉帶錦袍明珠,側面輪廓鮮明俊朗,每一線條都似沐浴仙人厚愛,歷經造化愛撫,熠熠如烈火中的金光,恰到好處的天神般的高貴完美。
  蕭家兄弟,皇帝王爺。
  秦長歌現在的位置在榻下,低矮的便榻將身形掩得嚴嚴實實,應該不會被那兩人發現,然後秦長歌卻立即從榻下悄悄潛出,屏住呼吸,目光一輪。寂然無聲的掩到帳幔後。
  她緩慢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師門的吐納心法極其特別,幾乎沒有聲息,極擅隱蔽存在,而那帳幔長可及地,重重垂落,裹住她這樣身形纖瘦的人毫無痕跡,雖然帳幔在內外間隔門處,看起來很顯眼,其實按照視線盲點的理論,越顯眼的地方,越安全,這和坐在門口位置卻最不容易被人看見在做什麼,是一個道理。
  由陌生護衛的出現,秦長歌早已猜到蕭玦來了,蕭琛最近在生病,他悄悄來探望也是合理,而剛才醉心亭陣法的發動,大約不多一會侍衛就會來報,以蕭琛的細心,一定會想到密道有人潛進,也一定會派人查看密道的各個出口,所以榻下,是絕對不能呆的。
  而消沉發現榻下沒有人,按照慣性思維,也定然不易想到她仍舊在這間房內,會以為她沒走這條道,那麼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了。
  秦長歌緊緊靠著身後樑柱,忽覺背後有異,後心接觸的一塊地方,竟有隱隱凸起。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三章壓倒
  秦長歌屏息緩緩伸手在背後摸索,隱約覺得是數行字跡,不知道何人寫在這幔帳後的柱子上,此人筆力雄健,飽蘸濃墨,所以每一筆都微微凸出,秦長歌感覺又比常人靈敏,才能發覺。
  四處摸了一遍,確定了首句首字的方向,秦長歌一點點緩緩摸索過去。
  「傾金盃三千醉倒矣,齊賀孟老旬壽。」
  「寒玉膾一腹撐破哉,皆送錦羅袍端。」
  後面還有一行小字:孟老旬壽,睡道恣肆醉酒客,卻污謫仙白雲袍,嗚呼,枉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竟至如此乎?
  秦長歌悄悄偏頭,瞅了瞅那字跡,微微沉思。
  「……那夜三更許,王爺他們在書房談論詩文,有個士子酒喝多了,大約談的又太激動,竟吐了書房一地,王爺命人進去打掃,又招人將他扶出來,備了小轎送回,然後換到書房裡間繼續談……曉得當時沒覺得什麼,現在想想,那日王爺興致也實在太好了些……」
  衛恭當日的話閃過心頭。
  原來不止吐了一地,還吐了蕭琛一身?
  換句話說,衣服被污的蕭琛,定然是要回裡間換衣服的,那些酒興正酣的士子詩客,把酒論詩談興極歡,都是在極其興奮的時刻,有誰會在意蕭琛去了多久?
  他命人進去打掃,實際是讓親信下人把住書房內外,省得又醉酒事態的客人,闖進他的書房裡間。
  而那個醉酒狂吐的客人,在這一席不是壽宴的邀聚中扮演了什麼角色?「枉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竟至如此乎?」壁上的這個疑問,其實正是最大的疑點,名士多清傲自矜最要臉面,又是在親王邀宴,眾文人齊聚的重要清貴場合,怎會失態至此?
  有些原先摸不著頭腦的如珠散落的線索,如今以隱隱被趙王邀宴這條線索,串起一串。
  三年前,出事之日,郢都大儒孟延元,蒙受王恩,在趙王府慶賀那個改了日子的「壽辰」。
  宴畢而餘興未盡,趙王邀文人們繼續書房詩酒對談。
  結果狂生嗜酒失態,污卻王袍,此時正是三更時分。
  三更,出事時刻,蕭琛抽身外出,而趙王府離皇宮,距離很近。
  他「換衣服」的這段時間,有個狂士,看不順眼那個醉酒客,肆意揮筆,在柱上提了這一行字。
  估計這傢伙也喝得得差不多了,居然撩開帷幕帳幔在柱上題字,帳幕一放,誰還看得見?
  而三年來無人發現,要麼是來換帷幕帳幔的粗使下人根本不知其中厲害,看見了也當是喜愛詩書翰墨的王爺的雅興,自然不會拿這無關緊要的小事來和蕭琛說,要麼就是蕭琛根本就不給人進入他書房,這帳幔根本沒換過。
  天網恢恢,陰錯陽差,卻給從密道潛入,膽大心細選擇鑽入帳幔的秦長歌發覺。
  秦長歌嘴角微微浮現一絲冷笑。
  今夜雖然比較倒霉,但總算有了收穫。
  恩……那個「醉酒」的傢伙,還活著否?
  「招人將他扶出來,備了小轎送回」……罷了,估計送回哪個亂葬崗吧……
  外間,蕭琛微微的低咳傳來,氣息虛浮,他斜斜倚著外間的軟榻,翻著幾份奏折,有些力不能支的模樣。
  蕭玦卻立的筆直,燈光下長身玉立精神奕奕,聲音裡卻有幾分沉肅:「德陝二洲知洲同時上折,稱今年隴西南大熟,糧價卻未降,連帶諸般生鐵棉花皮革草藥等物皆有漲勢,黃金兌價卻有輕微下抑——琛,你怎麼看?」
  輕輕一笑,笑容清雅如潑墨山水,濃黑的睫映著蒼白的容顏,素淨到極致反增幾分精心的鮮明華艷,蕭琛的聲音宛如低吟,在飄搖的紗幔後亦飄搖不休:「北魏今年的風災,損失頗為慘重啊……」
  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蕭玦卻也笑了。
  和弟弟的淡柳疏運般的雅致純淨不同,他的笑容永遠璀璨明亮,日光般跳躍著金色的漣漪,每一個漣漪都是醉人的漩渦,吸取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目光。
  他音色琅琅,有鏗然之聲:「終於耐不住了嗎?卻叫朕等的好久!」
  蕭琛懶懶笑睇他:「陛下看來手癢許久了。」
  「那是。」蕭玦搖頭道:「說起來,做皇帝可比當年打仗辛苦多了,三更眠五更起,批不完的奏折見不完的人,用不完的心思煩不完的事端,朕還是懷念當年南征北戰的日子,啃乾糧喝冷水,夜裡枕著馬鞍睡,連營疊帳裡聽著羌角悠長雄渾,把那一輪月光也吹得森涼森涼,聽著聽著就睡著了,身下有東西咯著也懶得管,早上起來一看,嘿!野草下好大一塊死人骨頭!也不知道是哪次戰役死在荒野的倒霉鬼……」
  不知怎麼的,他聲音越說越低,彷彿初初騰起的火焰突然被一棒子冷灰壓下了般,初時的懷念與意興飛揚,都漸漸悵惘湮滅。
  屋外的月光,一樣的穿堂入戶,森涼森涼,卻已不是當年的血染黃沙雨林荒草班的戰場。
  月下吹著羌角的人兒,亦早已化成了一塊「死人骨頭」。
  蕭琛卻漫不經心道:「北魏以黃金購買我數洲糧食藥品備戰,以至於物價有異,不過從數字上看,做的頗為小心,並不顯眼,兩州知州,能於蛛絲馬跡中發現這等細微變動,著實是能吏。」
  微微一喟,蕭玦的思緒被拉回,悵惘之色微淡了些,冷冷道:「要買,讓他們買去,長林糧庫裡三十萬石陳糧,去年糟了雨水開始發霉,賣給他們去。」
  「他們又不是傻子。」蕭琛笑。「如何肯花銀子買你霉糧?」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蕭玦目光如暗潮翻捲,「北魏目前掌管戶部的是德王魏天祀門人,魏天汜這個人能征善戰,但是……你知道的。」
  「該掌控的,自然別放過,不過,我想……」蕭琛折扇輕輕敲在掌心,「給魏王搞點事吧?聽說他還是比較信重魏天汜的,這些年魏天汜因他愛重,也頗積攢了幾分力量,陛下,您看……」
  他聲音放低,蕭玦微微俯身仔細傾聽,紗屏上映這兄弟兩個和睦無間誠摯交談的背景。
  半響,蕭琛支起身子,微微露出倦意,正逢此時侍衛來報醉心亭有異,蕭琛不動聲色的聽了,道:「去吧。」自轉身進內間來,笑對跟進來的蕭玦道,「臣弟素來喜歡用蘊華做的枕頭,薄荷加菊花葉,清涼明目,手藝也工巧,天下難尋,可惜他懶,只做了一個,害我偶爾在書房午睡,還得抱過來,晚上回寢殿,在抱回去。」
  說著俯身去拿軟枕,衣袖在榻上有意無意的拂過,一拂便起身,若無其事下榻。
  「蘊華?」蕭玦只看著那個枕頭,「你那個刺繡精絕的侍妾?我看著也算好的,你素來也慣著她,為何不給她個名分?」
  「臣弟現今還不想這事。」蕭琛語氣溫和堅決,隱隱有拒人於千里的味道,「皇兄關愛,臣弟感激,只是現無家室之想。」
  「你啊……」蕭玦挑挑眉,「每次都這樣,好,不提。」
  笑了笑,那笑意也只有虛虛浮在容顏之上,一層朦朧月光般的虛幻,蕭琛道:「醉心亭有異狀,臣弟須得前去看看,這裡應是安全的,臣弟會在調侍衛過來守衛的,請陛下在此稍侯。」
  「你去吧,」蕭玦揮揮手,「朕說過今夜不回宮,午後睡了一會,現在也沒有睡意,就在你這書房看看書,朕喜歡你這裡,呆著心氣寧靜,你不用在支應我,醉心亭若沒什麼事,你就直接回你寢殿,朕天鼓時分自會回去,你放心,禁宮十八金侍來了一大半,邱統領稍後也要親自來接朕,我安全不會有任何問題,你自己養病要緊。」
  淺笑應了,蕭琛自出去了,不多時,書房外一陣腳步雜沓之聲,鮮見的又加派了侍衛。
  蕭玦就勢在榻上坐下,取了一本書翻閱,卻並沒有看下去,翻了半響將書往榻上一放,喃喃道:「這丫頭,怎麼老是不在上林庵……」
  他聲音很低,帳幔後秦長歌並沒有聽得清楚,他只是透過細絲經緯,注目蕭玦,想著兄弟倆剛才的對談,綻出一絲淡淡笑意。
  蕭玦,你,學成了吧?
  你曾是,那般熱血的青年。
  曾記得你還只是節度使帳下參將之時,便為他國百姓苦楚流離而唏噓,不顧元帥阻止,收容難民入營庇護庇護,卻被參雜其中的細作竊聽了情報夜半偷溜出營,若不是玉自熙一言不發守在出營必經之路,將那細作斬於刀下卻秘而不宣,你早已因此獲罪。
  事隔多年,當年青澀衝動毫無心機的青年,早已化為沉冷英銳的帝王,宮闕之巔,冷然俯瞰,你已經不會再為那些悲天憫人的情緒所左右。
  如今的你,做得很好,利益恩仇如此分明,你不再天真的視天下百姓為一家,你已經開始想著,將他們的家,變成你的家。
  如果,如果,我是直到現在才遇見你,我們之間的齟齬,會不會少些?我的結局,會不會因此不同?
  ……怎麼手臂有點癢?
  沉湎於現實與回憶的交替中的秦長歌突然怔了怔。
  她放低目光,在臂上一掠。
  笑意突然凝結在臉上。
  哪裡來的老鼠!
  啊!!
  天殺的老鼠!
  大名鼎鼎的開國皇后,世人口中傳說成神的千絕高弟,號稱沒有缺陷沒有弱點的一代奇女子——其實還是有缺點的。
  生平無所畏最怕是老鼠!
  眼睛瞪成了碩大的龍眼,拚命咬著嘴唇逼迫自己不要條件反射的尖叫,秦長歌臉色煞白冷汗滾滾的盯著那隻老鼠,他看起來並不是普通的家鼠,身軀較大,毛色滑亮,肥胖如幼貓,它是從窗子上爬進來的,而她正站在帳幔後窗子邊,那該死的老鼠居然不怕人,爬到了她的手臂上,烏黑的豆眼眨了眨,毫不畏懼的和據說憑眼神便可以嚇死人的開國皇后大眼瞪小眼。
  然後,在秦長歌驚秫的目光注視下,緩緩的抬起爪子,準備,抓下去。
  滾!!!
  悶聲不吭立即將手臂一甩,老鼠滴溜溜圓滾滾的飛出去,秦長歌再也不管蕭玦會發現她,一撩帳幔就撲了出來——老鼠比蕭玦可怕多了。
  聽見異聲的蕭玦豁然回身,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覺紫光鋪面黑影一罩,硬生生被一大團紫金刻金絲蘭繡傳花帳幔裹著的一個怪物仆倒在地。
  咚,後腦撞到木質地板的聲音。
  半響。
  ……
  跳出來是不小心絆倒帳幔的秦長歌裹著渾身的厚重綢緞終於緩緩睜開眼,咬牙決定面對自己三世以來的頭一次絕世奇糗。
  在心中強大的默念:上次你壓我,這次我壓你,扳回一局……
  睜開眼,望進一潭幽邃的深水之中。
  那水如此之深。
  如此之涼。
  如天色將晦,而雪意深濃,極地之西日光永無升起之處,冰天雪地的黑暗和蒼涼。
  往事像風,嘶鳴著穿越時光遠去,那些沉澱在記憶裡的夢寐疑惑,那些欲觸不敢觸的內心深處的隱秘,被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漸漸磨損銷黯,而斷鴻聲裡,青山遠隱,斜陽漸沒。
  只剩下沉冷的涼,如這夜裡黝黯,不見微光。
  突然想起詩經《淇奧》裡,「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冠冕珠玉的高貴男子啊,你衣冠華重舉行英明,氣度高華顧盼流光,可為何,眼底有深深的憂傷?
  為何?為何?
  殺妻的嫌疑人,你比受害者還悲傷?
  ……
  目光相交,不過一瞬。
  那久藏的悲涼立即被憤怒所掩。
  眼見那深黑的眸子燃起了灼灼烈火,鷹隼掠翅般飛射而來,秦長歌才醒覺自己還趴在皇帝陛下身上,研究人家眼睛,雖說現在自己是個男子,也束了胸,也吃了變聲丸,不用擔心被認出來,可是現在這個樣子,也算「欺君」了吧?
  訕訕的準備爬起來,不妨皇帝陛下長眉一皺,劈手當胸便抓起他受伶伶的身子,隨隨便便毫不客氣的將她扔了出去。
  骨碌碌落到地上——所幸地上都鋪著厚地毯,不過秦長歌依舊覺得臀下有異,猶豫著一摸,再次跳起。
  悶聲不吭不辨方向的再次撲向皇帝陛下將剛剛起身的蕭玦又一次惡狠狠的撞回原地。
  ……
  蕭玦氣得快吐血了。
  這哪裡來的瘋小子,撞人有癮嗎?
  秦長歌無辜的要吐血了。
  她三生以來,殺人放火扒墳絕戶什麼都無所謂,死屍鬼魂殭屍妖魅也算不了啥,唯獨老鼠例外,老鼠是她的絕殺計的噩夢源,老鼠和毒酒讓她選一個親近她一定毫不猶豫選毒酒。
  人總有弱點,總有一懼,這有什麼辦法?
  她難道很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壓倒蕭玦麼?她又不是沒壓過!
  剛才手一摸,天殺的,居然又是那隻老鼠!
  不過是死的,先前那一扔撞在地上昏了,然後被蕭玦扔出的她如泰山罩頂般壓了下來,終於將這只肇事的老鼠壓成肉泥——血糊糊黏膩膩一團,剛才就壓在她身下!
  秦長歌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炸起來了,恨不得現在就把掉這身衣服扎進水裡洗個乾淨,將自己最怕的東西洗個乾淨,將自己最怕的東西壓在身下,比殺一萬個人還恐怖啊啊啊……
  蕭玦卻不會給她好好洗澡的機會了。
  門外侍衛的腳步聲已響起,而鬱怒萬分的他一把拽起這個瘦弱的青年,張口就要呼喚。
  秦長歌一把摀住了他的嘴。
  蕭玦怒瞪——你手上還有老鼠毛!我要殺了你!
  秦長歌當沒看見蕭玦殺人的眼神,只低低在蕭玦耳邊道:「陛下欲以無心之失,擅殺國士麼?」
  「國士?」蕭玦的眼神裡明明白白寫著嗤笑,烏黑的眸子流光明燦,每一寸光芒都反射著不屑。
  秦長歌一笑,繼續清晰快速的道:「當今天下六國,其實勢力三分,離國僻處海疆,內亂頻仍,難以參與陸政治格局,可去除;中川勢弱,依附我西梁,只需踏平其他任何一國,中川比不站而降,可去除;南閩民族雜處,各自割據,形如散沙,可去除;唯北魏新主強幹,榜招天下賢才,東燕國師絕艷,理政治國井井有條,兩者皆為強敵。」
  說完鬆開手,順便將沾了老鼠毛的手在蕭玦錦袍上揩了揩,好整以暇的一笑。
  蕭玦果然沒有再喊,也沒有在意她大不敬的動作,微微沉思,隨即冷笑道:「你這也算國士?稍微瞭解點六國局勢的人,都說得出!」
  話雖如此,心裡依舊在琢磨剛才秦長歌的話,六國實力卻只三分,這是及其目光清醒的人才能看到的格局,這個狂生,雖然有些紙上談兵,胸中卻也算有幾分丘壑了。
  秦長歌聽他這話也不生氣,懶懶一笑,往榻上一倚,「是嗎?不算?那陛下叫人吧,區區肚子裡那點貨色您看不中,那也不必再說了。」
  蕭玦長眉一軒,難得的竟沒有生氣,他已經迅速平復了怒氣,淡淡道:「激將法對朕沒用——朕不是無知愚人,你不過為自保而已,朕答應你,先不呼喚侍衛拿下你,但你若說不出令朕滿意的政論,要殺你也是很容易的事。」
  說著便高聲命已經在門外鞠躬請安的侍衛們退下。
  秦長歌笑了笑,心裡卻略有些驚異,蕭玦果然已經不是當年的衝動勇莽的少年,其沉穩處著只有帝王之風,想起坊間宮中說起他近年來的暴戾,微微有些疑惑——他現在看來明明是個心懷天下的有為君主,到底暴戾在哪裡?
  面上卻平靜的道:「陛下,草民可沒有欺君的膽子,既稱國士,自有謀略,其實何止如此?草民自認為既能從容延對,又可躍馬沙場,何況知世情,察政局,曉人和,明詩書,通奇門遁甲,擅琴棋書畫,陛下雖英才盡囊,羅列豪傑,但朝堂之上袞袞諸公,論起駢四儷六的文章也許來得,談到指點江山匡扶天下,可未必及得我。」
  氣急反笑,蕭玦道:「好大的口氣,滿朝文武,在你眼中一錢不值?我且試你----前數日集英殿修撰梅英受命為新落成的飛橋賦聯,這梅修撰素來是個好鋪排的人物,洋洋灑灑寫了副長聯,上聯是出來了,下聯卻怎麼也對的不好了,你既稱明詩書,聯句這種彫蟲小技想必不在話下,你給對對?」
  「願聞其詳。」秦長歌滿不在乎一笑。
  「你聽好了。」蕭玦黑而長的眉下更黑的眸子沉若深夜。
  「觀爾謫落青天,攜煙霞吞吐,垂長天飛練,如金剛之鞭,紫光之戟,靈官之笏,姮娥之絹,似持國琵琶,增長靈劍,廣目赤索,多聞寶幡,上接九天之雲,下通紫禁之巔,且伴三春舞柳,不辭四季歌鶯,亙虹枕水,臥眠神仙,橫開嵐氣,遙分七星,南望龍門,北接仙寺,長橋飛渡,華閣臨虛,玉輪金彀,方卷帝心之眷,緇衣青燈,正締主德之純,雙接星漢,雲塵所經,萬民蹈舞,伏塵搖拜,乞雙聖安康,佑我黃土永固。」
  輕輕一笑,秦長歌道:「真長。」
  「上聯是寫飛橋的,」蕭玦目光灼灼,「下聯再寫橋也沒什麼意思了,你是不是對六國三分局勢有心得麼?便以聯句的方式,抒發一下吧。」
  他行到博山香爐邊,去了一把安息香,比了比,選了根最短的,點燃,又將香爐移到窗邊,開窗,晚風絲絲透進,那點明滅的暗紅,燃得飛快。
  回轉身,負手而立,蕭玦微有些挑釁的看著秦長歌,一炷香,限題對長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想都沒想過這小子能打出來,出這個題,不過為殺殺他的傲氣而已,他已經在考慮,等下這狂生對不出跪地求饒時,自己該給他什麼懲罰好?看在有點小才,發往六部做個沒俸祿的書辦?
  刁難,嚴重的刁難。
  秦長歌暗暗腹誹,想了想,緩緩踱了幾步,笑道:「昔有七步成詩,現有十部成聯?哈哈。」
  低首,撲的吹滅了那根香。
  蕭玦愕然,正要呵斥這人無禮,卻聽秦長歌曼聲道:
  「看我攪亂紅塵,翻風雨沉浮,覆滄海潛狼,試北魏之書,東燕之弓,南閩之域,中川之器,棄天祈丹書,挽嵐黃卷,陰離玄壇,北堂玉衡,左接三國之壤,右臨碧海之涯,暗贏五湖豪傑,不卻八荒能士,交遠攻近,驚起女主,縱壓幽平,遠指一禹,文鬥燕女,武鎮閔巫,金宮生隙,玉皆蒙塵,算如淫道,以亂國本之基,強臣弱主,可裂匡扶之義,獨運聖心,兵鋒且指,天下震票,捧表郊迎,盡一生浩蕩,建此帝業萬年!」!!!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四章謀國
  蕭塊瞪著秦長歌,久久不能言語。
  天祈,北魏國主魏天祈;丹書,北魏招納賢才的憿文以硃砂寫就,又稱丹書。
  挽嵐,東燕女王柳挽嵐;黃卷,國師冊封以黃緞下表。
  陰離是南閩大祭司,他做法的聖壇就叫玄壇。
  北堂嘯則是中川國主,宮中收藏的法器「國衡」,據說是中川十大決定名匠窮畢生之力製成,可通陰陽,曉地動,觀天象,卜吉凶,被中川是為至寶。
  蕭玦已經來不及為這敏捷驚異了,他出這題純粹是刁難,長聯何其難對,何況還要應題?百多字裡既要闡明天下局勢以及吞併方略又要工整應景對句,韜略才華缺一不成,他朝中才子無數,雖也有敏捷的,但定無這份縱橫天下的謀略,有謀略的,亦絕無這般才學,至於十步成聯,更是不可思議,他瞪著泰長歌,要不是知道是自己臨時出的題,幾乎要懷疑對方作弊了。
  在心中末年「酸儒淫道,宜亂國本之基,強臣弱主,可裂匡扶之義」,越想越覺得合心,正式對付北魏和東燕的絕妙辦法之一,北魏重文重儒,文風極威,道法獨尊,文士和道士在北魏極其收到尊崇,高官貴胄多信道教,魏之主還算英明強幹,但他進支遠支兄弟極多,且各個狼顧鷹視頗為掣肘,魏天祈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警惕西粱和防備兄弟上了,對於隱而不發的民間力量估計不足,只要有心慢慢挑撥,埋下陰火,挑動炮打的文道勢力走斜坡或者火拚,確實能動搖北魏之國本,至不濟也會大亂一陣,西梁立可趁火打劫,而東燕最大的隱患,其實就是國師白淵,驚才絕艷,翻雲覆雨,功高震主,賞無可賞,輔佐的又是女主,要想搞出點齷齪來,讓東燕自毀長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於縱壓幽平,遠指一禹,文鬥燕女,武鎮閩巫,是暗指陳兵幽平二州,扼守禹城咽喉,警懾北魏,在暗中交燕,困死位於燕川之間的南閩,再以武力出兵軍力較散的南閩——滿朝文武,都只知囤積軍糧整兵備戰,這個清瘦微黑的不起眼書生,居然是個經天緯地的人才啊。
  大起愛才之心,剛才的大不敬自然拋到九霄雲外,蕭玦目光閃亮如星,大喜之下情不自禁,跨前一步,「好!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秦長歌無聲退後半步,規規矩矩一禮,「草民文正廷,隴東人氏。」
  「文正廷?」蕭玦沉吟,「這個名字我好像聽過……你既有如此才學,如何不應科考,也好博個功名,衣朱腰紫,平步青雲?」
  「草民無福。」秦長歌一本正經道:「三次應舉,三次落第,自知與朝堂無緣,也就不再妄求了。」
  「我想起來了,你是隴東名士,據說三歲能文的那個。」蕭玦突然道:「維和會落第?」
  「命中無福罷了,」秦長歌言若有憾,「其實類似這樣的事也非草民一例,齊州名士蘭縱,亦少有才名,名滿天下,卻也是屢試不第。」
  「如此人才不為我所用,諸臣之責也,」蕭玦皺眉。「你明天再去應春闈,朕直接點你功名。」
  「不可」秦長歌微笑,「科舉是國家掄才重典,本應天下至公,不當因一人而有私,今日機緣湊巧,得覲天顏,已是草民難當之福,而言及科舉,陛下3又有不次戳拔之意,草民更當迴避,春闈無論如何不可再應,否則草民存心難安,這是草民的一點小迂腐,還望陛下恕罪。」
  面上一本正經,心中卻在暗笑。文正廷啊文正廷,我今日可把一個有才有德光明不欺暗室心底無私的名士風範給你扮演足了,你要怎麼感謝我?
  蕭玦果然目光大亮,俊朗的容顏上難得的溢出欣喜之色,道:「先生果然非凡,只是朕卻是多話了,你若不應春闈,朕豈不失一人才?」
  「陛下,」秦長歌一笑,「科舉八股文章,套頭拘尾,局限靈機,真正散漫山野的清逸之士,嘯傲煙霞的碩儒才人,未必擅長此道,如若陛下在科舉之外另開設『博學鴻識科』,由各地官吏推薦當地不喜應科舉的名士大儒應科,朝廷公車相迎,給足禮數,一經考校合格立清貴之職,想來大儒是人,文人還由其愛面子,不應舉,也不過是怕落榜丟了醜,如今朝廷愛重,多半要欣喜應招的,而陛下,也就免了遺珠之憾了,這般可好?」
  「博學鴻識科……」蕭玦眼中喜色越發越濃郁,盯著這個看似其貌不揚,論證談文時卻神采飛揚熠熠生輝甚至奪人眼目的書生,仔細想了想,點頭道:「此言審慮周詳,朕會在朝會上與諸臣商議。」
  看了看天色,他站起,很自然的輕輕拍了拍秦長歌的肩,到:「天鼓時分了,朕要回宮上朝,你與朕一起進宮吧,下朝後真還有些事,想與你談講——莫要推辭,你要風骨,朕也是要面子的。」
  斜眼看看自己的肩,最後一句令秦長歌一笑,做出勉強不言的模樣,自隨了皇帝出去。
  走過窗前時,蕭玦的目光掠過那死老鼠,皺眉笑道:「你就是給這個東西逼出來的?你怎麼和……女人似的怕老鼠?」
  他語聲一頓,再起音時有一種輕微的蕭瑟,卻低級轉了話題,「對了,你怎麼會在幔帳後?」
  訕訕一笑,秦長歌早有準備,「聽說網頁書房裡有絕版的先韶時期丹霞子的《古言》三卷,王爺極其珍愛,向不外借觀閱,但草民那個……垂涎已久,好容易請托了打掃書房的小廝,溜進來想看上幾眼,便是沾點上古先賢的清逸之氣也是好的,誰知遍尋不著,又看見王爺這裡藏書多,不知不覺抓起一本就看進去了,王爺和陛下進來時,草民嚇了一跳,躲閃不及,只得藏進了幔帳裡,衝撞之罪,請陛下恕過。」
  「《古言》是琛的寶貝,如何會大喇放在書房顯眼處?」蕭玦一笑。「竊書不為偷,朕多少也知道幾分你們這些文人的毛病,既不是有心窺視,也變罷了。」
  他說罷不再多問,當先而行,修長的背影在朦朧的天色裡輪廓清晰,秦長歌微微有些感歎,這幾年蕭玦無論如何改變,也許性格喜怒不定,也許時有古怪之狀,也許因為身居九重之高而不得不謀局陰私,但從本質裡,他似乎還留著存了幾分當年那個明朗坦蕩,從不入人以私的少年影子,要知道,換成別的皇帝,朵幔帳後偷聽皇帝王爺密談,內容又涉及朝政大事,非得腦袋掉地不可。
  此時侍衛們已經備了車架等候,還有位中年男子在人前守候,看服色是禁衛統領,見蕭玦帶了個陌生人出來,都啪的跪下施禮,又抬頭看看秦長歌,微微有些戒備,蕭玦卻不理會,跨上玉轡金彀的御輦,道:「回宮。」
  此時蕭琛亦趕了來,他神情疲倦,披一襲白裘抱著手爐走進,蕭玦不待他到近前,以掀簾揮手示意,到:「你還病著,仔細毛了鳳,回去吧回去吧,」又指指秦長歌正要說話,秦長歌已搶先一步道:「時辰不早,陛下請先登輦,容草民和王爺告別,也好相謝王爺照拂之恩。」
  蕭玦點頭,子進了車架,秦長歌迎上去施禮,蕭琛一眨不眨的注視著他,半晌輕聲道:「先生可謂得償所願了?榻底風景可好?」
  微微一笑,秦長歌顧左右而言他,「找王府鍾靈毓秀,格局開闊,道路繁森,別有洞天,無心再次十數日,已是大開眼界,這都是托王爺之福啊。」
  「好說,」蕭琛微笑,「感情先生進府為食客是假,預覽敝府陋景是真——可喜歡?」
  「王府貴邸」豈是無心這等身份可肆意評論?「秦長歌笑得挽孌,並不接招,「您言重了。」
  「重與不重,彼此心知,」蕭琛微微一咳,「我這淺灘微池,難容先生蛟龍飛鳳之姿,先生大才,既已得覲天顏,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將來榮威之時,莫忘回來看看小王。」
  一笑應下,秦長歌道:「不敢,王爺提攜相助之恩,無心沒齒難忘。」
  「你在我府中,倒未曾照顧到你,不過將來,總有機會相逢於朝堂的。屆時自由分教。」蕭琛微微偏首,淺淺一笑,月光下的容顏清雅鳳儀,眉目絕妙。
  哂然一笑又一禮,轉身走向侍衛備好的另一輛車,秦長歌實在懶得和蕭琛這般打機鋒一來一去了,那隻老鼠,她真的懷疑是蕭琛做的手腳。
  以蕭琛的聰慧,未必會相信他的空城計,塌下無人,他便佯作出門,半途上定會想著折回來堵個正著——她和蕭玦對答時,一直豎著耳朵在聽,近期練功的緣故,他的聽覺已經相當靈敏,不會武功的蕭琛走進,她不會不知道,所以她才敢在確認蕭琛沒喲回來的情況下,對蕭玦胡謅她是文正廷。
  但那怪鼠哪裡來的?那麼湊巧?
  此時大批的侍衛護著蕭玦趕去上朝,只留下四名普通侍衛護送她入宮,秦長歌踢踏踢踏的向車子走去。臨到扯下。蹲下身去拔靴沿,站起身來,訕訕笑道:「嘿嘿,穿久了的鞋子舒服,就是有點塌……」侍衛看了她寒酸衣著,應付著點了點頭,轉過臉去,相視著撇嘴一笑。
  拙手笨腳爬上車子,秦長歌活脫脫是個沒做過華麗馬車的窮書生,不住的看鏤雕的車窗,又傻兮兮仰頭去摸描了金漆車頂,「這麼漂亮的馬車哇……」
  侍衛們早已等得是不耐煩,各自翻身上了馬,又是撇嘴一笑,陛下從哪找了這麼個活寶來。這樣的人,也是「名士」?只是終究不敢亂說什麼,吩咐了車則前行,護衛在週遭。
  行徑西府大街,經過一條少有人跡的窄巷時,不知為何,車身突然一傾。
  充作車伕的太監大驚,急忙勒馬,半邊車身已經傾斜下來,嘩啦啦砸到牆邊,引起套馬一陣揚蹄長嘶。
  侍衛們急忙上前,合理去扶車子,自己檢查了一下,發現時車後的一處榫頭油所鬆動,起初沒問題,車子一行快就鬆掉,輻條也因此散開幾根,以至於車身傾倒。
  侍衛們將車子扶起,忽覺得哪裡不對,車子到了,砸在牆上,怎麼那個腐儒連聲驚呼也沒有?
  一個性急的侍衛立即伸手去掀車簾,探頭一看,驚叫道:「人呢?怎麼不見了?」
  其餘幾人忙就他掀起的簾子探頭望去,果然空蕩蕩無人。
  四人中的領班侍衛「嘿!」的一聲一頓足,怒道:「給這小子跑了!」疾聲道:「你兩個,去前面給統領報信,你,和我沿路四周找下,這傢伙就算剛才趁亂跑掉,也走不遠的!」
  當下兩批人分頭行事,那車伕太監疑惑的爬下車,去看那木榫頭,納悶道:「我出來之前,明明檢查過啊……」
  他埋頭查看車輪,卻沒有看見,車頂被緩緩掀開,先露出一雙眼睛,四顧無人,隨即輕輕鑽出來,順著車子依靠著的牆,爬上窄巷的牆頭,迅速消失在朦朧的晨霧中。
  那人正是秦長歌。
  她玩的還是空城計,剛才並沒有離開,而是縮在車頂上。
  先前她蹲下身弄靴子是假,以身體遮掩用匕首撬動榫子是真,蹲下身的一剎那她已經看出這車底板是塊整體,無法從車底逃脫,於是她假作土包子,對車子一陣亂摸,其實只是為了摸摸看車頂有無可以逃脫的辦法,這一摸,她立即發現車頂是活動的,可以拆卸,於是剛才一直在鼓搗來著。
  侍衛們散開,她立即逸出,快速離去。
  蕭玦,你就慢慢在宮中等吧。
  蕭包子蹲在地上,偏著頭,一眨不眨的盯著面前的男子,烏亮亮毛茸茸的大眼睛從下往看,更是大得驚人,彷彿那張白嫩小臉上,就剩了一雙眼睛。
  按說被這小子以這種「想要抱」的眼光盯著的人,任誰也要吃不消棄械投降,偏偏男子好定力,若無其事翻著手中的書,秀麗容顏一片平靜,彷彿面前蹲著的不是個四歲的漂亮孩子,不過是一條乞憐的小狗狗而已。
  小狗狗卻吃不消了——腿蹲麻了。
  拍拍衣服上的灰,蕭包子決定,不管楚叔叔什麼表情,不管他怎麼冰山萬丈,他都,一定要,征服他!
  擺出一臉自認為最魅惑眾生的笑容,蕭包子手腳並用——爬!
  吭哧吭哧爬上楚非歡膝蓋,蕭包子急忙雙手拽住楚非歡衣襟,拽得死緊——不給你機會扔我出去,你扔,我就撕你衣服……
  惴惴不安等了半晌。
  沒動靜。
  咦?
  抬頭,看進楚非歡依舊清冷平靜的眼神。
  那眼神透徹如水晶,鮮明如秋水,映著他小狗般的眼神,冷光輝耀裡,一抹淡淡的瞭然的笑意。
  眼光下移,蕭包子隨著那視線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肥爪,已經把衣服抓得皺成一片,藍軟緞長衣原本潤如明珠滑如水,那是一片藍如秋日高遠晴空藍如月下靜夜幽謐湖水的渾然顏色,生生被自己搞得天空分裂湖水生褶。
  即使是不懂藝術只喜歡暴力美學的蕭包子,也覺得自己是在破壞藝術品了,訕訕的笑著,討好的趕忙放開手,還努力的扯了扯撣了撣,試圖將皺褶搞平。
  楚非歡輕輕拉開他的爪子,也不說話,繼續看書。
  蕭包子一時有些不適應,原來,爬上來也沒關係?原來,這麼好說話的?
  那我幹嘛還蹲那麼久?
  哼,丫鬟姐姐們胡說,誰說他冷得像冰山,誰靠近三尺距離就內就被凍死,摸到一寸衣角就被摔出的?
  我不是蹲在三尺距離之內了麼?我不是摸到他了麼?
  我不是好端端的麼?
  得意洋洋笑著,蕭包子得寸進尺,又往上蹭了蹭,拱了拱,找了個舒適地兒,雙臂一攏,覺得那腰圍極其合適,忙笑嘻嘻的靠上去,閉上眼睡大覺了。
  剛才蹲的好累啊……
  楚非歡緩緩放下手中的書,低頭俯視懷中的孩子,半晌,眼神微微柔和下來。
  柔和初生,悲涼漸起。那一瞬眼光變幻,如滄海微波無涯,而天際遙生明月,浮雲翻捲。
  過往數十歲月呵……一夢生寒。
  然而卻只能付之沉默。
  他緩緩伸出手,極慢極慢的撫向孩子的嬌嫩的,散發著乳香的噴紅臉頰。
  將將觸到那雪玉般的肌膚,只差分毫時。
  他突然飛快的縮手。
  怔了半晌,他緩緩舉起雙手,舉到自己的眼前,出神的看著。
  蒼白潔淨的手,修長的手指,瘦不露骨線條優美的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雙手如此不純潔。
  怎配觸及孩子如花瓣般的容顏?
  殺過人,折斷過人的筋骨,泥地裡偷刨過窮苦人種以維生的瓜果糧食,抓起過死去的動物腐爛的肉體,不能動的日子裡,這雙手支撐著他的身子步步前移,在臭水溝,垃圾地,骯髒的地面上一寸寸挪過,指甲裂開,指縫裡滿是泥垢……被按在地上打的時候,那雙手緊緊抓住地面,再被踩得滿是傷痕……將將好些,又被痛毆,只因為他不肯磕頭求乞,整日半饑半飽,再沒有多餘的食物可「進貢」給胖子老大,若不是當年武功底子鍛煉得筋骨耐力,他早已被活活打死。
  那些傷勢發作劇痛焚身的日子,他將手根根咬在口中,直至咬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無數次昏迷,高燒,瀕臨死亡,再無數次掙扎著清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肯死,那般地獄般的苦痛煎熬掙扎完全無望,甚至被人視為低賤之人折辱唾棄的日子裡,強悍心志如他,亦曾無數次想過放棄,可是到了最後,他還是想活,還是強迫著自己,牙關咬出鮮血的醒來。
  如今他終於明白,他是為了等她,等她回來。
  冥冥中天意暗示了他,令他歷經苦難不肯離去的殷殷等候,就是為了她於某個時刻御風歸來,驀然回首時能釋然微笑,「哦,你還在原地等我。」
  為了聽見那句「我已回來」,他歷經雙生,天堂地獄,死生磨折。
  所幸,你和我,都不曾失望……
  他輕輕地一笑。
  如露珠悄然滾過清晨的花葉。
  花影搖曳,日光澹澹。
  這人事無常,世情單薄,多少愛恨,釀成纏綿的傷口,經久不愈,然而,我終於慶幸,我未曾放手——
  秦長歌已遠遠看了很久。
  看著包子死乞白賴的想要親近非歡,看著非歡淡漠的縱容,看著包子爬上他膝蓋的得意,看著非歡在將要撫摸到包子的那一刻,突然縮回了手。
  看著他將手舉到眼前,彷彿不認識一般,細細端詳。
  眼中掠過一絲愴然,秦長歌知道他在想什麼。
  非歡素來外表冷漠內心細膩,雖然堅韌聰慧,卻是非常善良敏感的人,他雖然不說,但她知道他內心裡,對自己如今的殘疾,對過去三年的地獄般的日子,定然遺恨深重。
  那些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孤寂淒涼日子裡,想必無人給過他一絲溫暖,所以他會將包子贈與的玉鎖片視為至寶來珍藏,那個孩子的親近喜愛,是很長一段時間來,他唯一感受過的善意。
  如此寶貴。
  秦長歌仰起頭,抿了抿嘴。
  你在哪裡呢?我的仇人?我想,我正在一步步走近你。
  無論你隱身雲天之外,還是高踞九霄之上。
  無論這樣的尋找需要怎生的歷經艱辛,備受磨折,困難重重,迷霧種種。
  我都不會放棄。
  直至終有一日,我,親手毀滅你。
  為我自己,為,非歡。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五章珈藍
  不知何時,祈繁已悄悄站在她身後,注目屋中那一坐一睡的兩人,平日裡佻達輕快的表情,此刻沉默而蒼涼。
  秦長歌偏頭看著他,將他袖子一拉,兩人無聲繞道,進了後院書房。
  還沒坐定祁繁就道:「明姑娘,能治楚兄那藥在哪裡?我兄弟決定了,要我立即去找。」
  「你什麼時候那麼心急了?」秦長歌微微一笑,「祁兄,我知道你和容兄,心裡都背負著莫大的心事,想要贖罪,只是有些事是急不來的。」
  苦笑著,指了指皓雪軒的方向,祁繁道:「我兄弟罪孽深重,拿一輩子來熬煎也是應該的,想快速治好他並不是為了早日免除內心折磨,明姑娘,你也看得出,楚兄當初中了滅神掌後,強自將掌力下行,以致雙腿經脈全部損毀,內元因此一劫,也消散乾淨,這等重傷,若是從此好生休養,一年四季順應天時精心侍候,倒也未必性命有虞,可偏偏……偏偏他淪落至衣食無著,風吹霜打,有飽受欺凌,身處惡劣污穢之地,身受風雨寒暑相逼,以致身體衰頹,元氣近無,若不是內心堅毅,苦自支撐,他早就……可現在也已是千瘡百孔之身,我怕……」
  負手默然,良久秦長歌道:「這些,我比你更清楚,只是能治他的藥遠在他國,而現在也不是時機,你去尋了也沒用,我會在等待的時間裡,盡力想法子給他固本調元,這是急也無用的事,且待時機吧。」
  想了想,祁繁還是忍不住,問:「到底是何藥?我等或者可以叫人先細細尋訪著。」
  「不必」,秦長歌一口拒絕,「時機到了,再說不遲。」
  無奈的輕喟一聲,祁繁應了,卻突然道:「明姑娘,你是何時到得先皇后身邊的?」
  「怎麼?」秦長歌轉臉,神色平靜的微微一笑,「我不是說過麼,我原是德妃宮中的,天璧二年,德妃去世,宮人被發往浣衣局各地,先皇后有次無意路過,見我被太監欺凌便收留了我,自此一直在她身側,蒙她青眼,得她信重--祁兄覺得哪裡不對嗎?」
  「沒有……」祁繁訕訕笑道:「不過隨口問一句而已,我是覺得,姑娘雖然年輕,但是舉止言行,行事法度,竟依稀是先皇后的當年風範,姑娘真是冰雪聰明,否則也不會短短一年多時日,便盡得皇后真傳了。」
  「過獎,」秦長歌道:「皇后會選中我,自然有她的原因,也許,正是因為我在某些性格上投她脾氣,令她合意,人總是對自己相似的人別有好感,因之待遇不同這也是個因果,你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祁繁笑應了,秦長歌目注他,知道這個鬼靈精已經有些懷疑她的身份,有繞著彎子試探,只是他自己也覺得太過荒謬,不敢向那個方向想而已,秦長歌重生以來,並為對自己的言行舉止做太多的掩飾,祁繁生疑是應該的,原本當初秦長歌只是抱著玩笑的心態,懶得為這些怪力亂神之事廢唇舌解釋,又怕風聲無意洩露,才暫且瞞著祁繁二人,如今出了楚非歡這事,她到決定繼續瞞下去了,且不論祁繁,若是容嘯天知道面前的便是先皇后,親眼見著他冤枉逼迫她最信重的人,以他的激烈的性子,天地自容尷尬之下,只怕任何什麼理由,也難攔住他自裁了。
  決定將這個話題繞開,秦長歌道:「這些時日下來,該查的事,都應有個結果了吧?」
  「正要和您說。」祁繁苦笑道:「都是些不好的消息,咱們先輕後重慢慢說--第一,孟延元的戶帖上的生辰,最初我們是請衙門裡交情好的師爺給查的,出來說正是那一日,我不放心,又塞了些銀子,請他將戶本偷出來看了,結果發現有修改,三改成了五,改的很巧妙,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唔……」秦長歌不動聲色,「然後呢?」
  「咱們自然要想法子去查了誰改動了這戶帖,可惜師爺說衙門裡掌管戶帖的人先後換了好幾撥,這戶帖的改動,又很難確定是登基時便故意改掉的還是後來偷改的,這些曾經接觸掌管過戶的人,前後跨度數十年,走的走死的死,誰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誰知道這麼長時間內,到底是誰做的手腳?根本查無可查。」
  「墨跡新舊看不出來嗎?」秦長歌抬眼,「如果是後來篡改的,墨跡較新,可以大致推算個時間。」
  「奇就奇在這裡,墨跡顏色幾乎一致,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師爺第一次才沒看出什麼改動,孟延元那般大的年紀,戶帖也已陳舊,難為作假的人找出那麼色澤老舊的墨跡,不過我還是命人給師爺多塞了銀子,想問問皇后出事時那年前後負責掌管戶帖的人是誰。誰知道根本沒有人記得,也是,誰記得一個整日埋首於灰暗舊紙堆裡的微末小吏?」
  「如果不想被人認得,那就更沒人記得,」秦長歌無所謂的道:「不必查了確認老孟的戶帖有假就好,他戶帖有假,就能確認蕭琛那日的慶壽別有玄機,改日咱們去找老孟談談心,我需要他呢----第二件呢?」
  「素幫主的身世。」祁繁再次苦笑,「遵照您的吩咐,咱們首先就查飲雪族,可是咱們的人在冰圈之外足足盤恆了數日,也未曾發現任何一個人,向周圍赤河當地人打聽,卻說飲雪向想來只是傳說,往年還能遇見一兩個怪異的人出現在冰圈左右,從四年前開始就沒人看見過他們的蹤跡,有人說他們遭到了滅族,有人說是有仇家尋仇,大開殺戒,倖存的人潛入了冰圈更深處,我們的人也試圖進入冰圈,但是沒能走多遠,就被那徹骨寒氣逼退。」
  「四年前……」秦長歌敲敲桌子,有點神思不屬的模樣,半響道:「我已經有點譜了,嗯,繼續,你說壞消息先輕後重,,那麼安飛青的情況想必是最糟的消息,死了?」
  欽佩的點點頭,祁繁道:「死了----全家都死了。」
  冷笑一聲,秦長歌道:「好,好--」
  站起身,她道:「辛苦了,我去找非歡聊聊。」轉身走開。
  祁繁立於原地,默默看著她離去,良久,喃喃道:「和先皇后一個德性--什麼都悶在肚裡,什麼都盤算在心,什麼殺人放火滅門絕戶都別想叫她驚訝,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可恨!」
  秦長歌這次來見楚非歡,包子已經從他腿上移到床上,抱著楚非歡雪白的被子,睡得更香。
  看她過來,楚非歡並無太多喜色,只是移動輪椅,親自為她斟了杯茶。
  秦長歌接茶時,順手將手指搭上了他的腕脈,不待他閃躲,一觸即收,隨即安慰的笑道:「非歡,素幫主對你真是盡心,你的身體已有起色,等到尋到藥,再站起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淡淡一笑,楚非歡道:「是嗎?」卻不再說什麼,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低頭輕抿,無喜無悲。
  調開眼光,秦長歌面上一抹笑容毫不動搖,內心裡卻在暗暗歎息,非歡不是容嘯天,他素來聰慧敏銳,對自己的身體境況,比任何人都清楚,騙得了誰,也騙不了他。
  那日未免祁容二人自殺,秦長歌說非歡的腿還有希望,其實這話有一大半都是假的,不過是為了避免兩人無謂的死亡,姑且留存一個可供追逐的虛妄的希望而已。
  當初的金虺珠,只能使經脈避免進一步壞死,而真正能拔除滅神掌力的奇藥,據秦長歌所知只有「踏香珈藍」,據說這東西效能如神,有無上妙處,但是順應天機開謝都有定數,非改朝換代之際不現形,千年來只現一個時辰,遇到著便罷,遇不著,那東西便自己枯死,並永不再生,千年來那三次,有一個人遲了一步,眼睜睜的當著趕來的人的面枯死,第二次倒是采著了,可是採花的那個人不知怎麼回事,莫名身死,至今也無人能解此謎,第三次是前元起事之時,被天下第一大教紫冥教教主,據稱百年來最為驚才絕艷的賀蘭無邪得去,因此引發無限腥風血雨,無數人虎視眈眈意欲奪謀,明搶暗奪計算不休,然而都被號稱天下第一人的賀蘭無邪高踞紫冥神山之巔,談笑煙雲,拂袖清風的一一解決,直到那些打著堂皇君子旗號的正道門派,私下計議,使出了連黑道也不屑使用的美人計,派出了當時武林第一美人,崆峒派掌門么女百里微,喬換身份接近賀蘭無邪,才接近了奇寶,可惜最後一刻功敗垂成,美人計被賀蘭無邪識破,據說當日黑雲層層,迭壓紫冥神山,踏香珈藍突大放光芒,五色琉璃,璀璨妖艷,一片華光艷彩裡賀蘭無邪仰首長笑,衣袖一拂,便將那臥底的絕色女子,拂下了紫冥暗河。
  驚呼聲裡賀蘭無邪緩緩俯首,看著流星般飛墜消逝的一代紅顏,身後彩光如練而黑髮飛揚如柳,寶光流動中他衣輕人淡,微笑深深。
  他道。
  「其實你只要向我要,我一定會給你。」
  他笑,笑容美如神靈,火紅曼殊沙一般的絕艷綺麗,容光傾城,無限風情。
  「你何必要偷呢?」
  他始終笑著,緩緩轉身,取走踏香珈藍,飄然下山,那些守候在山下的正道「俠士」們,等待著臥底的好消息,不意卻看見賀蘭無邪冷笑著飛近,那些人自知無幸,亦心中不忿,喊著為百里微報仇的口號,前赴後繼向他圍攻,賀蘭無邪一言不發,大開殺戒,據說那日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血肉橫飛的殺戮成就了百年來人人聞之驚秫的悲歌傳奇,那些「俠士」的屍體堆積了紫冥神山下山的長長數里路途,血腥之氣氤氳成神山之巔的血霧,籠罩了那輪淒涼的月亮,那月色多日來血紅不散,淒森可怖,而山中食屍之梟,則多日歡歌尖鳴,奔走以告,往來不休,圍著百年難遇的饕餮大餐而大開宴席,它們越積越多,黑壓壓的翅膀遮蔽了整個天空,時不時張嘴啼鳴,立時從口中掉落一塊淋漓的血肉,饒是如此,那些屍體仍未被吃完,斷臂殘肢扔的到處都是,很多年以後依然有砍材的樵子常常踩到斷裂的白骨,而那座曾經堆積無數屍體的深淵,任何時候一眼望去都似乎能看見盤旋的黑洞,幽深的鬼鳴,蒼涼的啼號和無垠的血色,因之被後人稱為「積血淵」。
  至於賀蘭無邪,從此在沒有人見過他,從此他成為傳奇,有人說他大戰群雄力竭而死,有人說他擅自使用禁絕功力,在下山後立即散功為廢人,也有人說他經此一事心灰意冷,日後潛心練武,終入天人合一之境,成就仙體,總之,無論是哪個結局,這人世間,都很俺在找到踏香珈藍的最後一位擁有著賀蘭無邪了。
  何況,就算他當日留的活命,至今一兩百多年,到哪裡再去找這個人?找到他的骨灰嗎?
  那麼,等踏香珈藍出世?
  比找到賀蘭無邪還渺茫。
  秦長歌注目玉白梅紋茶盞中微碧水色,目光如蜻蜓般輕輕飄過水面,微微有些苦澀的想,果然是無知的人最幸福,如果祁繁容嘯天知道這段秘辛,又會是怎樣的失望?
  如果……非歡知道?
  這般想著,心中頓時微微一動,狀似無意的抬眼向楚非歡看去,卻見他垂眉斂目,似在專注品茶,神情淡冷,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盡人事聽天命吧……秦長歌收回目光,笑道:「非歡,你記性真好,和我相交的時間也最長,可否幫我想想,當年我有無出手相助過一個少年,嗯,地點大約在赤河附近。」
  「是元廢帝十一年在赤河白水鎮遇見那個賣藝少年,還是十二年在靠近吃喝的華州遇見的那個帶著妹妹求乞的少年?十四年你路過赤河,也曾在武雲山收留過一個父母死於戰亂,自己又被人欺凌的孩子,你只點了他去投軍。」楚非歡想都不想,一口答了出來。
  怔了怔,秦長歌失笑道:「瞧瞧你腦袋是什麼做的,真是事無鉅細,無一遺漏啊,我可不成,瑣事我多半記不住,也不放在心上。」
  「你心攏天下,目及滄海,你是王者。」楚非歡淡淡道:「瑣事無法干擾你的心神,也不應干擾你————糾纏於細枝末節的人,如何能成大事。」
  微微一笑,秦長歌道:「不,不過人各有所長而已,非歡,素幫主稱我為他的恩人,而且他應當是赤河附近人氏,你說的這幾個人我還依稀記得當年都是匆匆而過,不過我總覺得,他不是這幾個人中的一個,其實我倒想到了一個人,那時是第一次赤河戰役期間,你還沒出現在我身邊,我曾在赤河齊縣黑風鎮遇見過一個少年,當時他雙手筋脈被廢,十指俱斷,我替他接續了筋脈,但十指並沒顧得上照顧,照那傷勢,就算治好,難免留下畸形,可我觀察素玄雙手,絕無傷痕,這就是我一直疑惑的地方。」
  她將素玄那日給她的飲雪傳奇說了,又道:「憑我的觀察,素玄對飲雪族是非常熟悉的,而且絕非普通關係,如果他是當年的少年,那麼他應該就是所謂飲雪族」天棄「之子,生來便對族長有妨的陽年陽月陽時出生的男孩,所以雙手被廢棄出族外,只是據說那樣的孩子,生下來便會被廢,而我見到那少年時,他已有十三四歲模樣。」
  「素幫主並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快活。」楚非歡輕輕拈開一片飛落衣襟的黃葉,「他的身世來歷,是他自己也不願觸動的謎。」
  他轉向秦長歌,目光澄澈晶瑩,「需要我幫你……看嗎?」
  怔了怔,秦長歌皺眉:「你想到哪裡去了?」
  她微微俯身,將落於楚非歡肩上的碎葉一一仔細拈去,有片落葉生著細細的鋸齒,糾纏著楚非歡黑髮,秦長歌小心的一指拈住發尾,將葉子撥落,輕聲道:「我不過有點好奇而已,如果想知道,我遲早都能知道,你那能力,極傷本元,豈能為這些小事輕用。」
  楚非歡轉目看著秦長歌細緻的動作,凝望著她平靜的眉宇,和眼前雖眉目陌生,氣韻卻熟悉的雍容容顏,目光下移至秦長歌垂落於他肩的發上,停留一瞬,恰好風氣,風拂起髮絲柔軟細碎,拂過他的臉,一縷微帶薄荷的沁涼香氣裡,楚非歡笑笑,那笑意宛如冰雪,靜靜道:「現在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你好好活著,就是為我做的最好的事。」秦長歌搖頭,「你放心,我不會把你當尊神一樣供著,那也太瞧不起你了,需要你的時候,我決不會客氣的。」
  話音方落,一隻小肥爪已經探了過來,牢牢揪住楚非歡衣襟,奶聲奶氣的而又睡意朦朧的聲音響起,「是啊,楚叔叔,我現在就很需要你————我背上好癢,你給我撓撓。」
  低頭,便見蕭公子瞇著眼,拖著一大截被子,在椅子上蹭啊蹭,在牆上蹭啊蹭,在楚非歡身上……蹭啊蹭……
  秦長歌微微一笑,無聲的退了出去。
  讓那只皮厚心黑膽大無恥的包子去和非歡插科打諢去吧,有他攪著鬧著,非歡與生俱來的冷漠,不幸遭遇照成的悲涼,想必多少也可以攪散幾分吧……
  次日素玄上門來拜訪,包子陪著楚非歡,在棺材店後花園非常隆重熱情的接待了他們。
  之所以說「他們」,是因為素玄屁股後面還跟著個火辣辣的小子,一路叫罵著追了進來。
  「嘩!」蕭包子睜圓了大眼,看著穿得一身翠綠,活像春天剛發出來的茶葉芽,死死拽著素玄袖子,叫囂著要素玄賠他絕門武器水靈徊,再看看一臉苦笑,向被馬蜂叮了一頭包般滿臉晦氣的素玄,漂亮的腦袋從左晃到右,再從右晃到左,半響道:「楚叔叔,真雷人哦……?」
  楚非歡飄過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聳聳肩,包子很誠懇,「別這樣看著我,我也不懂,這都是我娘的話,晚上她和我吹牛時有時會冒上一兩句,說什麼這是網絡流行語,什麼網?什麼魚?網裡撈上來的魚跟打雷有什麼關係?我問她她不理我,只說假如我看見什麼事感覺很震驚,好像踩到霹靂彈一樣,就是被雷到了。」
  楚非歡無聲的轉過頭去,默默望天,就知道不能和包子認真。
  不過,長歌說的這些怪話,可能便是她死後,去到那個奇怪的世界裡的經歷吧,他想起那個縱橫的黑色道路,飛掠的奇怪馬車,天空中嗡嗡嗡的銀白色大鳥,還有,衣不蔽體青春洋溢的少女……
  臉突然微微熱起來,楚非歡掩飾性的垂下眼睫。
  所幸沒有人來的及注意他,因為素玄剛想向他問好,水靈徊已經跳起來,叫道:「我等了你一上午,你說有急事,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跑過來,你就這急事?就是為了見這個癱子?!」
  話音未落,素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包子濃密的長睫毛,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