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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80章

  第七十六章金虺
  「聽阿張說,那個鬼怪,兩片好大的翅膀!」
  「是啊,是啊,還一跳一跳的,莫不是殭屍?」
  「胡說,王府這裡還會出現殭屍?」
  「那你說是什麼?」
  「……」
  秦長歌躺在床上,雙手枕頭,聽窗外小婢和僮僕竊竊私語,想了想,微微的笑起來。
  伸手一拍兒子屁股,「喂,公子爺,吃早飯了。」
  霍地一聲,蕭溶刷的坐起來,「起床!起床!吃飯!吃飯!」
  極其利索的穿衣,無比神速。
  祁繁要是在場,定然會驚掉了眼珠子,悔掉了小心肝,啊啊啊過去那幾年,叫蕭公子起床是件多麼艱難的任務啊,啊啊啊啊怎麼會有人才和他相處了幾天就知道怎麼叫他起床啊,啊啊啊啊啊早知道用這個辦法就可以解決凰盟第一艱巨難題那以前那許多功夫都白費了啊。
  他卻不知道,秦長歌這個娘極其惡劣--如果蕭溶不能以緊急集合的速度把自己整理乾淨迅速坐到桌前的話--她會笑盈盈說:哎呀,時間太長了,這啥啥啥都餿了……不行不行,不能讓你壞肚子,倒掉倒掉。
  而非常巧合的是,每次「餿掉」被倒掉的食物,一定是蕭包子最愛吃的東西。
  而當蕭包子欲哭無淚咬著手指看見因為自己賴床一會兒便神速「餿掉」的食物被毫不憐惜的倒掉,如是三番之後,他終於深刻的認識到速度的重要性了。
  母子兩人享用完畢,秦長歌將小婢叫進來,聽她繪聲繪色的描述了「妖怪」之後,拊掌道:「哎呀,這可不成,怕是惹了不乾淨的物事,」她四面看看,又陰森森道:「這院子偏僻哦……」
  小婢給她語氣裡的暗示講得打了個寒戰,顫聲道:「這……這可怎麼辦好……」
  想了想,展顏一笑,秦長歌道:「有了,聽說西府大街那裡有個算命先兒,是上清天師的第三十二代傳人,寫得好符,最擅鎮邪除靈,我去求張符來。」
  說著便吩咐小婢守門,頂著光明堂皇的理由,自攜了蕭包子出府去了。
  到了棺材店,遠遠見祁繁和容嘯天正送出一個人來,那人十分精悍,一看就是武林中人,神色卻對祁繁十分感謝,捧著一盒物事,不知道又說了什麼,祁繁笑著點頭,說了幾句話,有意無意間和容嘯天對視一眼,便見容嘯天命人牽了馬來,和那男子一起去了。
  蕭包子見他兩人,便要撲上前去,秦長歌卻一把拉住了他,道,等等。
  瞇著眼,隔街見祁繁默默出神,似是想了想,頓了頓足,自己也牽過匹馬欲待上馬。
  秦長歌立即走了出來。
  祁繁一抬頭見了她,微微一怔,翻身下馬,道:「明姑娘,如何今天就來了?」
  秦長歌微笑看他:「祁兄,出門哪?」
  「哦不,」祁繁一笑,「不算出門,正是想去找您。」
  「哦?」秦長歌往裡走,左右張望,「容兄人呢?」
  「哦,」祁繁跟進來,看看院子裡晾曬的糖,又低頭去攪糖汁,「先前素幫主派人來找您,說有事尋您商議,您不在,咱們也不好說您的去向,又擔心您才進趙王府就出來會啟人疑竇,嘯天當時沒事,就先去了,我正準備自己去尋您,正巧您來了。」
  秦長歌哦了一聲,低頭看祁繁攪糖,漫不經心道:「素幫主那邊說什麼?」
  「也沒什麼,我猜著是那個刺客的事有了眉目,」祁繁突然想起一事,伸手在懷裡摸出一張紙條遞給秦長歌,「公主那邊關於您詢問離國事由的回信。」
  「唔,」秦長歌接過尚未拆開的字條,打開掃了一眼,神色不動的收進懷中,繼續道:「沒別的事吧?」
  「能有什麼事?」祁繁笑,「就算您不去,嘯天回來也會和您說清楚的。」
  「是啊,」秦長歌坐下,「那我不去了,等他回來吧。」
  「好,」祁繁看了看天色,道:「先前首飾鋪掌櫃捎信要我去趟,說最近進的貨有點問題,您先坐坐,我稍候就來。」
  秦長歌應了,目送祁繁出門,飛快的跟了出去,眼見祁繁是向著西府大街首飾店的方向去了,又返身回店中,想了想道:「兒子,先前在門口,那人手中抱著的盒子,好像是我們店裡的東西哦。」
  蕭包子想了想,道:「是哦,你一說我想起來了,有咱們的記號嘛。」
  「那盒子一般裝什麼?你的糖食?」秦長歌笑。
  「我的糖食,小氣衡叔叔才不捨得用這麼好的盒子,」包子哀怨,「那是裝寶貴藥草的,我在祁叔叔屋子裡見過,他有一個專門的藥架子,每個格子放不同的盒子,盒子和架子上有藥名,不過那個架子我只見過一次,平時看不見的。」
  「哦……」秦長歌笑嘻嘻道:「我們去翻翻,看他藏了什麼好東西。」
  「好好好,去偷去偷--」,包子對於破壞一向很有興趣,立即目光發亮的拖了她去祁繁屋裡,只一進門,秦長歌的目光便落在床沿的帳鉤上。
  當初,問他們三人,都想學什麼,好武的容嘯天和楚非歡選了滅神掌,祁繁卻學了機關之術。
  這也是千絕門的規矩,千絕門號稱千絕,但凡醫藥星象武功機關之類絕技浩瀚如海,為防貪多嚼不爛,每個弟子,入門後由師尊考察心智天分後,定下可以學的項數,然後按自己的興趣擇選決定要學什麼,再由上一輩專精此項絕藝的師長輩指導,凰盟三傑不算是秦長歌的弟子,但也算半個千絕門的人,按照門內規矩,非直系千絕門人,授技不可超過三種,秦長歌因循這個舊例,各授了一技。
  所以師承於她的祁繁的機關,在她看來,彫蟲小技耳。
  窗戶開著,清風徐來,靠在窗邊的帳鉤卻一動不動,太明顯了吧?秦長歌一笑,伸手一拉。
  軋軋連響,整面牆移開,現出博古架。
  蕭包子嘩一聲,難得的用眼光表示了對娘的崇拜。
  秦長歌一眼掃過去,發現架子第三層中間一格,空了,而架子上的標籤,貼著,「金虺珠」。
  手指一顫,秦長歌呆住。
  金虺珠……
  她不及再想,返身就走。
  正撞上祁衡,匆匆道:「照看溶兒,我去去就來。」
  奔到院中,牽出一匹馬,飛身上馬,直奔熾焰總壇。
  長鞭連甩,秦長歌疾馳在寒氣漸漸瀰漫的黃昏中,俯低身體,不住策韁,只覺耳旁風聲呼嘯,髮根微痛,髮絲似已在極速的奔馳中被風扯直,先前微微出了些汗,瞬間又被風吹乾,冰涼的貼在身上,凍得肌膚生生起栗。
  希望……沒有遲。
  金虺珠,生於隴東萬虺谷中的奇獸金虺的內丹,色赤紅,尋常人用之,是巨毒必死之物,唯獨對因霸道掌力下行而致的經脈枯淤之症有奇效。
  霸道絕倫無法驅除的掌力,滅神掌。
  「……最近幫中延請了位客人,雖然年輕,卻才識出眾,武學一道,猶為奇才,我每日和他論武,自覺受益匪淺,可惜天妒英傑,他卻有重疾在身,每一發作,苦不堪言,我的純陽內功,卻可對他裨益一二……」
  當日未曾在意的素玄的話,在剛才看見金虺珠的那剎,突然極其清晰的掠過腦海。
  熾焰幫為素玄極其推重的神秘病人……求藥的熾焰幫屬下……容嘯天和祁繁對望的神色……祁繁的避而不談……祁繁的借口商號有事離開……金虺珠……純陽內功……
  這些散落的事情,在看到那個藥名的剎那,被秦長歌迅速連串成線。
  線的尾端,繫著一個據傳早已死去的人的下落。
  祁繁和容嘯天定然也是因為求藥一事,意識到了什麼,所以容嘯天跟了去,而祁繁,因為不放心,也想辦法抽身前去。
  他們如果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那麼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三年前未了之債討完。
  非歡!
  秦長歌深恨自己為什麼到現在才想到?!
  第七十七章父子
  秦長歌前腳出門,後腳蕭包子就溜出門去。
  剛才在街上遠遠看見陳記糕鋪的棗泥千層糕出爐了,那香味十里外都聞得到,包子饞涎欲滴,恨不得立即衝過去買上一堆,可惜娘最恨他吃甜食,只要她在,那是絕對和甜糕無緣的。
  啊,謝天謝地娘出去了。
  包子瞇著雙眼一路尋香飄去,神魂俱醉的飄到鋪子門口……眼前,那剛出鍋的雪白粉嫩的甜糕,中間夾著紫紅細膩的棗泥,白紅相間,層次鮮明,咬一口,香軟、粉糯、清甜、入口即化……
  咬一口……
  「啊!」
  千層糕咻的消失,包子迷濛的睜眼,咦,糕呢?這是誰的爪子,咬在我嘴裡?
  呸呸呸!
  吐掉假冒產品,包子抬頭怒瞪打斷他好夢的惡客。
  那惡客一臉鬱怒的也低頭看著他。
  ……
  皇帝大人,您很閒麼?沒人造反麼?國家大事都辦完了麼?後宮妃子們都輪過一遍了麼?
  您怎麼有事沒事就愛在這街上轉呢?
  包子欲哭無淚的轉身,抬腿,跑!
  蹬蹬蹬跑了幾步,突然覺得不對勁,轉頭一看,後衣領拎在高貴的陛下龍爪中呢,盡在原地踏步了。
  蕭溶蕭太子立即決定以後一定要在後衣領上放毒,插針,設機關--這衣領已經被人拎過兩次了,他聰明絕頂玉樹臨風的蕭公子要是還會犯第三次同樣的錯誤,那也不用在郢都混了。
  叫你們拎,叫你們下次再拎--哼哼!
  想像著皇帝或王爺抱手跳腳的狼狽,蕭包子陰險的笑起來。
  蕭玦沉著臉,盯著蕭包子,他記得他是明霜揀回來的小乞丐,伶俐得很,只是……他莫名其妙的在笑什麼?
  不過,更莫名其妙的是自己,怎麼會在這裡,和一個孩子糾纏?
  今日原本不應出宮的,本打算處理完一天的國事後叫進戶部尚書,安排下明年春賑的事宜,卻在擱下墨汁新鮮的紫毫筆後,看著堆滿奏簡文書的御案,再看向眼前輝煌而空寂的大殿,再遙及大殿外平坦光滑如浩浩水面的偌大廣場,和廣場上方一望無際的蒼穹,忽覺塵世如此廣闊,人生卻何等侷促,而寂寥深深,如潮水漫上心頭。
  不知不覺便丟開手,漫步過踏足無聲的紫金鑲花的厚軟地毯,漫步過直線般排列在御道兩側釘子般立得筆直的禁軍護衛,漫步過玉階丹陛銅龜銅鶴,漫步過碧水盈盈的玉帶橋,漫步出了沉重巍峨,高聳如可頂天的巨大宮門。
  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找誰,更不知道跟隨他的大太監於海和禁軍統領,御前侍衛首領見他神色鬱鬱的出宮,不敢阻攔,立即急若星火的安排關防快馬傳遞,自己親自帶了上千侍衛軍士,匆匆換裝跟隨。
  下了朝的蕭玦,一向只穿黑色錦袍,只在袖口袍擺繡金龍,今日這件尤其簡單,繡的不過麒麟而已,麒麟雙目雖是龍眼大的極品離國海珠,但並不算太打眼,只是帝王之尊,久居上位者的高貴凜冽氣質和他俊朗無倫的容貌,令路人不由頻頻注目,礙於侍衛們有意無意的一直阻擋,無一人能夠接近。
  蕭玦走了一陣,見人煙漸稠,街市繁華,才微微有些詫異的停下腳步,四面一望,發現是前幾天自己來過的東安大街,怎麼糊里糊塗走到這裡來了?
  站定腳步,微微沉思,蕭玦自嘲一笑……是想和上次一般,碰見那個宮女嗎?怎麼可能?
  自己真是……瘋了。
  轉身正待離開,卻一眼望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腳步遊魂般的飄到附近一個鋪子面前,眼睛半開半闔,站在那糕點鋪剛出來的一鍋糕點前,滿臉陶醉神情,正是明霜身邊那個鬼靈精。
  心中一喜,還沒來得及思考已經走了過去,自上次注意到這孩子之後,他時時想起他,總有說不出的喜歡,見他饞兮兮的站在糕點鋪前,以為他沒銀子買糕,便伸手去摸他的臉,想問他是不是想吃糕。
  結果……
  他嗷嗚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蕭玦開始覺得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剋星,為什麼自己每次遇見他都倒霉呢?
  抽回手,小小牙印赫然其上,四周是滴滴答答的口水……蕭玦皺著眉手一伸,立即有個便衣侍衛靠過來,遞上絲巾。
  擦了手,一把揪回蕭包子,蕭玦懶得問他為什麼奸笑了,直接道:「明霜呢?」
  「在庵裡唸經。」蕭包子毫不猶豫的撒謊--他可是記得上次皇帝拿這個為難娘親呢。
  「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眼珠一轉,嘴一扁,蕭包子毫不困難的立即開哭:「我溜出來玩來著……想吃糕……沒錢……」
  唔……庵堂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確實太過枯燥了些……蕭玦目光稍稍柔和了些,俯身牽了他的手,問,「想吃哪一種?」
  「嗄?」蕭包子反應不過來,咬著手指發呆。
  蕭玦一笑,自己都不知道這笑意裡帶了寵溺的意味,轉身對跟上來的於海吩咐,「叫老闆每樣都拿一包。」
  「是!」
  「啊……別別別……」蕭包子冷汗冒出來,開什麼玩笑,這店裡糕點幾百種呢,你想用糕點砸死我啊?再說怎麼帶回去呢,娘一定會整治我的……
  不過,有便宜不佔是傻蛋啊……
  蕭玦用疑問的目光看著蕭包子,蕭包子換上一臉諂媚的笑容:「皇……大爺,這麼多甜食全帶走,吃不下倒浪費了,放久了又不新鮮,您要是真疼我,不如將這些買下的糕餅都記在帳上,我想吃隨時來取,好不?」
  這小子幾歲?也忒精明了吧?蕭玦瞪著他--誰家爹娘生出這麼個精小子?找出來,給他當戶部尚書!
  於海抿嘴笑著,微微傾身還在等旨意,蕭玦揮揮手,他會意的去櫃上放了一張大額銀票,估計即使以蕭包子吃甜食的兇猛水準,最起碼也夠天天吃吃上三年了,老闆喜不自勝,顛顛的迎出來,力邀兩位貴客去店裡喝茶吃糕。
  蕭玦此時也覺得有些肚餓,聞著那糕的香氣,一笑道:「你這小子,倒和我一樣,最愛甜食。」
  牽了包子的手進店,老闆立即招呼小二仔細侍候,慇勤的送上各式糕點,水晶湯包上來的時候,兩人齊聲道:「不要醋,要豆醬,加辣椒。」
  話音一落,大眼小眼瞠然相視。
  「好羅,」老闆滿頭大汗的送上豆醬辣椒,笑道:「不愧是父子,這口味都一個模子脫出來的,還真沒見過吃水晶包子不要醋的呢。」
  蕭玦怔了怔,看了看蕭包子……父子?
  蕭包子黑了臉--臭老闆胡說些什麼,俺蕭公子的爹,還沒篩選決定呢。
  千層糕最後上來,熱騰騰美味絕倫,歡呼一聲,蕭包子操筷便夾,啪的一聲與另一雙烏木筷子撞在一起。
  兩個再次撞車的人緩緩抬頭,互視一刻,半晌,蕭玦去夾豆絲酥,包子將糕拖到了自己碟子裡。
  這麼多點心,幹嘛就和我搶千層糕?哼!
  「神手摸骨……鐵口直斷……紫薇術數……指點迷津……風雲山賈仙師第十一代真傳弟子方神算,深知道家三味,濟世救人……」突有沙啞的聲音傳來,乍聽還很遠,轉眼便到了近前,好快的腳程!
  光影一暗,門簾忽地掀起,一個身穿破爛藍布道袍,頭髮好像十天沒洗,瘦骨伶仃的道士探進頭來,嘻嘻一笑,腿一抬就進了店,一屁股坐到蕭玦身邊,抓起翡翠煎餃就往嘴裡塞,嘴裡鼓鼓囊囊的道:「……小道士瞅著紫氣沖天,就知道有福了……好大的口福……」
  「哎哎!」御前侍衛首領氣急敗壞的追進店來,一把揪住那道士,急道:「這裡我們包了,你這臭道士給我出去!」他拖著這道士便往外走,天殺的,外面的佈防他負責,外鬆內緊戒備森嚴,一隻蒼蠅都別想接近,這道士是怎麼進來的?竟然沒有一個人看見!
  「唉唉唉……」那道士拚命抓著桌上的點心,「道士不是白吃的……道士給你父子算一命就是……」
  「呸!你胡咧咧什麼!」侍衛首領吐了那道士一臉唾沫,「還不快滾!」
  他拽著那道士便要走,蕭玦卻突然道:「慢。」
  怔了怔,侍衛首領立即停手,蕭玦點點頭,他立即躬身施禮退下。
  看著那道士,蕭玦笑了笑,筷子敲了敲碟子,道:「道士,你妄稱什麼鐵口直斷,卻玩的是騙人把戲,什麼父子?你一開口便算錯了!」
  「錯了?怎麼可能?」道士瞇著糊滿眼屎的小眼,覷覷他又覷覷蕭包子,「道士敢在您面前胡言?這骨骼,明擺著是父子啊。」他又看了蕭包子一眼,突然如被針刺了般,霍地跳起來,連翡翠餃子掉地上都不知道,愕然瞪大眼睛,吃吃道:「……這這這……這這這……這怎麼可能?……難怪這紫氣那般……」
  蕭玦聽得莫名其妙,正要詢問,那道士忽然往西南方向望了一眼,眼珠霎時瞪成圓球,啊的一聲大叫起來,「……又有!不可能!……那是……啊!!!」
  他霍地轉身,啪的甩了自己一個巴掌,飛快的向店外沖,一邊大叫,「……我一定是沒學成……一定是看錯了……怎麼可能……我回山再閉關三十年去……」
  他看似瘦小,卻靈活得水貂似的,轉瞬已到店外,蕭玦想攔也沒攔住,叱道:「攔下他!」
  外面立時一陣呼喝,數百人追了出去。蕭玦面色沉肅的等著,不多時侍衛首領悻悻的回來覆命,「……公子,人不知怎的,一晃就不見了……」
  「這些佛道中人,總有些神通,只是瘋瘋癲癲的,只怕找回來也沒用……」蕭玦頓了頓,吁出一口長氣,冷冷道:「下去吧。」
  驚出一身冷汗的侍衛首領退下,蕭包子對剛才那幕仿若不見只顧吃喝,蕭玦默然沉思,想著方纔那道士顛倒混亂的話,忽然嗅到一陣奇異的味道,說臭不臭說香不香,蕭玦目光一亮,道:「好像是臭豆腐……」
  話未說完已見蕭包子跳了起來,揮舞著筷子道:「臭豆腐臭豆腐!」
  緩緩放下筷子,蕭玦怔怔看著蕭包子,頭也不回的對侍立一側的禁軍統領揮揮手,位居二品的大統領只好再次去買臭烘烘的臭豆腐。
  向前微微傾了傾身,蕭玦仔細的端詳面前四歲孩子,長眉濃黑,鼻樑挺直,眼睛大而明亮,嬰兒肥的小小粉嫩臉龐看不出長大後會是什麼臉型,五官卻是清晰鮮明,相當漂亮的。
  父子……
  他……是不是有點……像自己?
  蕭玦真恨不得現在就有一面鏡子,好仔細的比較個清楚,環顧四周哪有這東西,轉頭不抱希望的問禁軍統領邱原:「你身上帶了鏡子麼?」
  「嗄?」邱統領愕然,想了想,以為陛下暗示他不夠男兒氣概,漲紅了臉悲憤的道「臣……奴才怎麼會帶這個東西在身上?」
  還要表白,蕭玦已經失望的哦了一聲,漫不經心的扭過頭去,他此刻的心思早已不在食物上,只不住在眼前孩子全身梭巡,意圖尋出些蛛絲馬跡,目光突然一凝,落在了蕭包子操筷的右手上。
  小手的小指指節上,微微有一處突起,不明顯,看來就像一個小小的腫塊。
  蕭玦的心,砰砰的跳起來,按在几上的手有些發抖,他將手放到桌下,輕輕撫摸自己的左手,那裡,同樣的方位,也有一個小小的突起。
  深吸一口氣,努力的平靜心緒,蕭玦開口的聲音竟然有絲微微的嘶啞。
  「你……幾歲了?」
  「四歲。」蕭包子頭也不抬。
  閉了閉目,再睜開時一片清亮,蕭玦緊緊盯著他,「你叫什麼名字?」
  「明溶。」
  「……哪個……溶字?」
  蕭包子從水晶包子中抬起頭來,狐疑的偏頭看著他,「大爺,您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蕭玦一笑,眼睛裡卻沒有笑意,他目光灼灼發亮,手指卻微微顫抖,故作鎮定的端起茶,輕輕抿了一口,「你怎麼姓明?你自己原來沒有姓麼?你是隨明霜的姓?」
  「我當然要隨她姓,她就是我娘啊。」蕭包子莫名其妙的看著蕭玦,「不跟娘姓跟誰姓?」
  「啪!!」
  茶盞落地,在青磚地面上摔成粉碎,濺開淋漓的花。
  卷一:涅槃卷第七十八章沉冤
  包子被響聲嚇了一跳,張大嘴,水晶包子啪的一下從口中滑落,眨眨大眼睛,瞅瞅蕭玦,咦,不過吃個包子嘛,犯得著用那樣古怪的眼光看著他?
  抖了抖,蕭包子轉了轉眼珠……他不會是後悔了,想收回銀子又不好意思,謀算著殺人滅口吧……不要啊……零食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那個……」討好的笑,蕭包子湊過頭去,「您喜歡吃包子?沒事的,我讓給你。」抓起盤子裡剛才自己嘴裡滑落的半個包子就遞過去,蕭玦腦海裡混沌一片,怔怔的接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眼光複雜的看了包子半晌,道:「你娘呢?」
  「在庵裡啊。」包子望天,不要吧,皇帝陛下,好像一刻鐘前您剛剛問過這個問題啊。
  蕭玦立即站起,抬腳就要走,剛邁出一步又立即回身,看著蕭包子:「你……願不願意和我回宮?」
  「嘎!」蕭包子瞪大眼,這不是戲文裡皇帝老爺遇上民間美女,想納她為妃子時的台詞嗎?怎麼用到他身上來啦?回宮,我跟你回宮幹嘛?
  突然想起臭娘晚間睡覺間常給他講的睡前故事,什麼腐女小受耽美狼,鬼畜正太年下攻……啊,不要吧,公子爺我才四歲啊啊啊……
  「不回!」腦袋搖如撥浪鼓,想了想又怕皇帝陛下生氣收回那張銀票,於是又加一句,「我娘去我就去。」
  蕭包子很害羞的打著小九九……萬一那啥那啥……叫我娘上就好了,估計也能湊合。
  娘是用來幹什麼的?必要的時候就是推出去滅火的!
  蕭玦只見他滿臉古怪目放奇光,大眼睛水汪汪賊兮兮的對他上瞄一眼下瞄一眼,哪裡知道他心裡的齷齪念頭,想了想,叫過侍衛首領吩咐了幾句,留下一隊侍衛守護著包子,這麼小的孩子,任他一個人在街上亂逛,安全誰來保證?明霜實在太不上心了。
  不知不覺間,他已將包子當兒子看待了。
  想到剛才那句話引發的某個可能性,越發心急難耐,匆匆便奔上林庵去了。
  這廂蕭包子見他前腳出門,立即舉起空蕩蕩的盤子,仰臉向老闆奸笑。
  「再來一鍋千層糕!」
  容嘯天抿著嘴,看著前方花園裡,那個坐在輪椅上,微微低頭看著腳下螞蟻的人,眼色變幻如波濤怒卷。
  果然是他。
  他沒死,他沒死……
  他居然沒死。
  他站在園門外,看著素玄伴在那人身側,正縱情談笑,那人似乎在聽又似乎沒聽,神色漠然,偶爾轉首,一個秀麗清嘉眉目如畫的側面。
  是他,卻又不是他,比記憶中瘦了許多,下巴更尖了些,臉型有些改變,纖瘦身體裹在一襲淡藍長衣裡,未至初冬,已披了白裘,袍子並不算大,卻依然顯得有些空,清瘦若菊,風吹動衣領襟袖綴飾的雪狐毛,雪色長毛間露出更為雪白的頰和手指,越發顯得原本就有的清冷氣質,更加冷若深水。
  目光下移,落於他厚毯下覆蓋的雙腿——不能再動了是嗎?強自將滅神掌力下行的後果,更是拼著廢了雙腿,保住了性命,不管怎樣,果然不愧是武學天才楚非歡,能從滅神掌下逃得性命,無論如何都算是奇跡。
  容嘯天的手指,深深扣在掌心。
  他身側,伴他一起前來的熾焰幫玄木堂主宋北辰本來正在高興,今日本是被幫主派去傳話,邀請那位衡記主事明姑娘來幫中一見,不想在攀談中,無意談起幫主千辛萬苦要尋的藥物,祁先生立即便說他那裡有,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想著幫主知道了,定然欣喜得很,正興高采烈的要去大聲報喜,卻被身前人一拉。
  側頭一看,宋北辰怔了怔。
  容先生這是怎麼了,臉色好難看……
  時隔三年,容嘯天背著皇后血仇,隨著凰盟養晦韜光,性子已不若當初暴烈,且當日秦長歌的話,雖不曾動搖他認為楚非歡是叛徒的堅定信念,但多少種了幾分陰影,是以今日他才沒有一見之下,立即爆發。
  然而他依舊不能控制自己的激動,瞪著那個早該死掉死掉卻居然還好好活著的人,只覺得連心肺都在熊熊燃燒,那燒灼的火泛到臉上,卻是一片蒼白,他的手指扣得緊緊,隱約聽見骨節的辟啪之聲。
  他正猶疑著,是衝出去怒罵一頓好呢,還是先問問他為什麼沒死好?
  ……
  卻有一雙手輕輕搭上他肩膀,他一驚,回首看去,卻是始終放心不下趕來的祁繁,他臉上神情奇異,似喜似悲,似恨似疑,亦深深凝注著楚非歡,嘴唇翕動著,卻不發一言。
  容嘯天看見他,反倒平靜了一些,兩個合作多年,心意相通,已經不需要言語交流,目光一遞,便知心思。
  他問,「動手?」祁繁則,「稍安勿躁。」
  然而不待他們商量清楚,那個明明在遠處聽人說話的人,突然轉頭看來。
  冷然目色,和容嘯天的目光,碰個正著。
  容嘯天的手,立即擱上了劍柄。
  楚非歡卻只是淡淡一瞥,便移開目光,彷彿根本就沒看見這兩個,彷彿當年生死一戰,將自己擊落橋下,使自己歷盡艱辛死裡逃生,受盡人間苦難的,不是面前這兩個曾經是兄弟的人。
  而不知就裡的素玄,已笑著迎上。
  他一眼看見宋北辰懷裡的金虺珠,目光一亮,大喜道:「北辰,從哪裡找來?天!我找這個已經好久!」伸手便去取。
  容嘯天手一按,按住盒子。
  素玄頭一抬,眉毛一挑。
  容嘯天已重重道:「抱歉,素幫主,我改變主意了,這金虺珠不能給你。」
  素玄看著他神色,極慢的回首看了下楚非歡,神色了悟,卻仍慢慢道:「為什麼?」
  「這是我衡記的叛徒,」容嘯天切齒道:「藥不僅不能給你,我還要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素玄一笑,「在我這裡?」
  「不敢,」容嘯天硬硬道,「還請幫主將這叛徒交給我們處置。」
  素玄不再笑,緩慢然而清晰的道:「他是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他一字字道:「豈有交給他人處置之理?」
  容嘯天目中閃起怒意,但他也知道,在熾焰幫總壇裡,要求人家幫主交出幫主朋友,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武林中人義氣為重,傳出去,素玄和熾焰幫,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可是他現在退出去,也是斷斷不肯的。
  「嗆!」
  長劍出鞘,光華厲烈,容嘯天搭劍於腕,依足武林禮節,冷聲道:「在下今日在此,請戰素幫主,生死不計,若在下僥倖勝得一招半式,請幫主允許在下將此人帶走。」
  「我為什麼要和你戰?」素玄根本不理他,「這根本是沒得商量的事,他,不會給你帶走,他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會拿我的朋友的性命,來和人賭戰,我沒這個權利。」
  他沒有笑意的笑看容嘯天,「難道你經常拿朋友的生死,去和別人賭戰?」
  窒了窒,容嘯天怒道:「他是叛徒!」
  「那是你們的家務,」素玄一分不讓,「不關我交朋友的事。」
  深吸一口氣,容嘯天森然道:「素幫主是要袒護此人到底了?」
  「這不是袒護,」素玄坦然道:「你只是單方面認定他有罪而已,而你,就一定是正確的?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不會做叛徒,不管是什麼樣的情形。」
  「瞭解?」容嘯天冷笑,「幫主認識他多久?一月?兩月?幫主可知我認識他多久?」
  「傾蓋如故,白首如新,」素玄並不動氣,「相知深淺與否,不是按時間來論定的。」
  「你……」容嘯天橫劍一掣,忍無可忍便想動手,他脾性睥睨,前番對話已是按捺了性子,不想在人家總壇裡不遜,此番動了真怒,不管不顧,長劍冷輝乍起,如月色天矯,匹練般向前橫撞而出。
  冷光橫越,一線驚虹。
  素玄卻並不接招,輕煙一抹一退三丈,而一直默默聆聽兩人爭執,並看著彷彿神遊物外事不關己的楚非歡默默沉思的祁繁,早已一橫臂,金鑭出手,攔住了容嘯天。
  銼然一聲,火花四濺。
  火花四濺裡,有人微笑道:「這是幹什麼?窩裡鬥麼?」
  霍然回首。
  今日本是陰沉的天氣,天日竊冥,浮雲四塞,滾滾烏雲一陣陣堆積在天邊,如奔騰的灰馬群,層層疊疊擠擠攘攘,在天際吶喊燃燒,天地因此一片昏暗。
  昏暗混沌的背影裡,走出娉婷秀致的女子,輕衣綃紗,翠帶當風,轉瞬間,所有人都覺得天色亮了一亮。
  秦長歌卻沒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第一眼投在了楚非歡身上。
  那個原本雖有些冷漠,但秀麗明亮,挺立如竹的少年,如今卻清瘦至弱不禁風,雖然因此輪廓越發驚心的秀,然而那雙掩在狐皮毯下不曾移動過的雙腿,令連經歷三世,身負深仇都不曾動容過的秦長歌,難得的目光悲涼。
  非歡,我竟然未曾想到,素玄那般推許的那個重病之人,竟然是你。
  不過三年,物是人非,當年聽聞睿懿身死,再被兄弟圍殺以致終身殘疾的你,這些年是怎麼過過來的?
  那年棧渡橋上的漫步,桃林花開如雪印著你的足跡,不曾想已是最後我記憶中的步伐。
  棧渡,棧渡,渡得了生死一命,渡不了命運人心。
  是那一年那一枝遲來的桃花,開滅了你一生裡最後的繁華了嗎?
  一次未雨綢繆的預留退路,成了你陰錯陽差的救命之筏,一句無心的帶笑預言,成了你的橫亙於路的灰黑讖言,我不知是該感謝蒼天的慈悲抑或是憤恨命運的殘忍,然而最終只能沉默黯然。
  隔世相見,百感交集。
  換得一笑無言。
  許是秦長歌目光裡言語無數,一直漠然得無動於衷的男子終於抬起頭來,目光淡淡掠過她的臉。
  他目色如此深黑,黑若千年沉寂的靜淵,水波不興,那樣一雙眼睛,彷彿世間萬物都已沉沉墜入,永久深埋,不能掙扎得出,而那些曾經活躍的歲月,閃動的火光,春色澄煙的微笑,遠涉江洋的凜然,都已化作青銅香爐裡那最後一抹隔夜的沉香煙屑,冷而涼,再尋不著一絲餘熱的微紅。
  如果說當年楚非歡的沉靜,是寧和清冷的沉靜,如今他的沉靜,就是死寂悲涼的沉靜。
  秦長歌無聲歎息,轉向祁繁,後者神色有些尷尬,勉強笑道:「明姑娘你怎麼也來了……」
  「我不來,看你們再做一次蠢事?將滔天大錯,再次重複?」秦長歌不客氣的打斷了他的話——她心情小女孩,非常的不好!
  祁繁眉頭跳了跳,緩緩轉向楚非歡,道:「滔天——大錯?」
  容嘯天卻已怒道:「什麼?哪裡錯了?」
  秦長歌不理他,看向素玄,道:「幫主相邀,可是那刺客有了著落?」
  「是,」素玄一笑,「查出那人是隴東人氏,還有些有意思的事,想說給姑娘聽聽。」
  「好,」秦長歌頷首,「幫主果然英傑,短短數日,便有了線索,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投桃報李贈送幫主,只是此處不便,進屋說吧。」
  素玄笑應了,便去推楚非歡輪椅,秦長歌一攔,道:「我來。」
  她伸手過去,抓住了椅背,素玄神色有些不安,顯見是怕楚非歡拒絕給秦長歌難堪,然而瞬間他便瞪大了眼睛——楚非歡沉默無聲的,任她推進了屋內。
  秦長歌在楚非歡身後,輕輕推著他,看著他瘦削的肩,垂下眼睫,無聲一歎。
  楚非歡卻已有所感應。
  「你在歎息,」他並不回頭,「為什麼?」
  「為你。」秦長歌坦言。
  「為我?」楚非歡低低重複了一遍,似在咀嚼這句話,隨即諷刺一笑,「是的,一個年輕的癱子,誰見了都會這樣的。」
  「前幾天,就在這裡,我親手刺瞎了一個人的眼睛。」秦長歌答非所問。
  「嗯?」
  「我是在告訴你,我不是那些見人境遇不佳便胡亂抹眼淚的大姑娘小媳婦,必要的時候,我可以親手製造出他人的殘疾,又怎會因為你這點問題而歎息?」秦長歌俯低身體,「楚兄,楚非歡,人生不過一場是非之歡,誰都免不了輪迴波折之苦,你又何必自棄如此?」
  芬芳的氣息拂在耳側,薔薇般清麗的香氣裡似微微有些薄荷的沁涼,楚非歡心中一動,終於側轉首正眼看身側女子,那秀致卻陌生的輪廓卻令他默然,他默默仰首,似乎想於茫茫天際,找出心愛女子的容顏。
  此時祁繁容嘯天面面相覷後,也自跟了過來,秦長歌不再說話——來日方長,何必著急。
  素玄將他們送進室內,四顧一圈,極為知趣的道:「這是貴記的家務事,我不參與,我在外間等候,但請兩位承諾我,不傷我這兄弟一根寒毛。」
  「放心吧,」秦長歌微笑,意有所指,「我保證他們不會再動手。」
  容嘯天哼一聲,又待說話,卻被祁繁拉住了衣袖。
  認真的看著秦長歌,祁繁收了素來不拘言笑的表情,神情凝重的道:「明姑娘,你怎麼會認識楚非歡的?如果你知道了什麼,還請及時見告,否則,我兄弟是不會退讓的。」
  秦長歌自懷中取出先前祁繁給她那紙箋,道:「先看這個。」
  兩人接過,匆匆傳閱,祁繁輕聲讀道,「……天璧二年,離國內亂,最受老王寵愛的玉崔公主與宮中寵妃丹妃謀逆,以慢性毒藥控制離國老王神智,意欲挾天子以令諸侯,公主勢大,諸子爭位,離國政局陷入腥風血雨之中……二月,西南天際現赤色斷虹,欽天監上表,稱:女禍,不祥……」
  他越讀越慢,讀到最後,手指已經開始顫抖,鼻尖漸漸滲出汗珠。
  一個驚怖的想法在心中逐漸成型,卻森冷得令他根本不敢面對。
  而粗枝大葉的容嘯天猶未覺察,尚自不滿道:「那又如何?離國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你被仇恨燒昏了頭,」秦長歌微喟,「容兄,先皇后和我說起過你們三人,在我的記憶中,你原本不該是這樣的。」
  容嘯天怔了怔,臉色忽變。
  「所謂『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牡雞司晨,天道不允』,現在你們該知道指的是什麼了——根本不是指皇后專權,也不是指長樂大火,而是離國公主亂政,天現斷虹。」
  「至於離國,和你沒關係,」秦長歌淡淡道:「和他,和楚非歡這位離園王子,當然有關係。」
  容嘯天猛地退了一大步,而祁繁短促的「啊」了一聲。
  楚非歡還是一副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室內一時沉寂如死,半晌,祁繁澀聲問:「那『所請之事,務祈垂許。伏惟珍攝不勝禱企。』又該如何解釋?」
  他臉色蒼白,猶自抱著最後一分希望,然而說話時,連嘴唇都在抖動,而容嘯天手指緊緊扣著身後的桌子,唇色青白,死死瞪著根本不肯看他的楚非歡。
  「如何解釋,還要問我?」秦長歌懶懶道:「公主勢大,諸王子合縱連橫,作為武功高強,且與西梁皇后交情匪淺的在外王子,以兄弟之情動之,爭取一下援助,很正常吧?」
  嘩啦一聲巨響,容嘯天站立不穩,撞翻了桌子。
  桌上茶盞瓷杯匡啷啷一陣亂響,跌到在上碎成一片,濺出的茶水濕了容嘯天的袍角,而他呆立當地渾然不覺。
  素玄飛快的探頭進來,看看沒事,立即又消失。
  祁繁卻在深深呼吸,臉色慘白如紙,顯見在努力調勻自己的氣息,半晌道:「證據,他是離國王子的證據。」
  秦長歌伸手就去拉楚非歡衣服。
  卷一:涅槃卷第七十九章自戕
  沉默如玉雕的楚非歡立即抬手,按住了秦長歌毫不羞赧的祿山之爪,無聲搖頭。
  秦長歌也搖頭,悵然輕聲道:「楚兄,我知道你心喪如死,早已不願再計較紅塵恩怨,但是,我不相信你願意至死都背負著叛徒之名去地下見睿懿皇后,皇后自己,也定不願你蒙冤終生至死不雪,這是你洗雪冤情的唯一機會,為皇后,為你自己,你都不能無動於衷。」
  楚非歡偏頭聽著,平靜的目光微微變幻,想了想,緩緩鬆開了手。
  自己去解領口。
  秦長歌一笑撒手,注目祁繁兩人,道:「你們一定聽過離國皇族的傳說,離國皇族自稱是深海蛟龍之後,其子孫後裔,確有異於常人之處,最明顯的,就是凡離國皇族男性,身上都有宛如金鱗的胎記,他們稱這是龍鱗,皇權神授,違者不祥,這是眾人皆知的神跡,百姓深信不疑,也正因為如此,所以無論離國政局怎生混亂,執政者如何昏庸,少有人能取而代之。」
  話說間楚非歡已解開衣領,鎖骨下側,心口之上,一小片微金之色的胎記赫然在目,其形如一條鮮活擺尾的魚,色澤明潤,在蒼白肌膚映襯下,有一種灼灼的妖艷。
  祁繁已經說不出話來。
  而容嘯天呆怔著,臉色如死,滿頭汗珠滾滾而落。
  半晌嘶聲道:「他在橋上……他在橋上說,對不起皇后……」
  「陰錯陽差啊……」秦長歌歎息,縱使她這般強大心志,依舊不能不為命運的殘酷而黯然,「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楚先生那日接到密信,因為畢竟是來自家鄉,說不掛念是假的,可能去見了?然後耽誤了一些本來可以提前預備的事?所以你覺得虧負了皇后?這其中種種,我不能猜出究竟,但是,一定有隱情,是嗎?」
  默然半晌,楚非歡道:「那日我心神不寧,本想去宮中見她,要她好好防備著,結果接到密信,當時我想,也許我心神不安,是因為國內出事,父親被制?而不是她有難?便沒有多想,先去見了使者,結果……我是對不起她。」
  「你在宮門外,見的太監,其實不是西梁宮中人,對嗎?」秦長歌已經不忍看那兩人臉色,也知道他們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乾脆代他們問個明白,也好將楚非歡洗刷乾淨。
  「是,也不是,」楚非歡頓了一頓,才答道:「他是離國人,卻是在西梁長大,是我三哥潛伏在西梁的暗探,出事那日,救溶兒離開皇宮時,我在宮門前耽擱那一陣子,就是去找了他,我要他幫我查探這事線索,後幾日我頻頻出門,一是回復一直在催我回國的哥哥的信使,一是和他聯繫,那夜宮門前,我就是去見他。」
  秦長歌道:「可有證據?」
  「他姓歐,其實是歐陽,歐陽是我離國大姓,他去掉姓氏的後一個字隱姓埋名入了宮,這人皮色白,雙眉分得很開,眼神靈活,年紀很輕,早先在華妃宮裡,後來被得寵的柔妃要了去,現在我不知道他在哪宮,如若不信,可以去查。」
  微歎一聲,楚非歡道:「怕先皇后責怪,這些事,她不知道。」
  是了,是小歐子,錦雲被杖殺那夜趕來報信的小太監,他原是華妃那裡的管事太監,被柔妃看中,硬是挑唆著太后要了來,來了之後卻不知為什麼細故,不得柔妃待見,又罰下去做了雜役太監,難得他寵辱不驚,一直毫無怨言,本分得很。
  點點頭,秦長歌道:「是,我知道有這個人。」
  此語一出,那兩人臉色又白了幾分。
  死寂。
  僵滯。
  連空氣也似乎因為這凝重的沉默而濃重如淤泥,越來越緊,越來越粘稠,令人呼吸生滯,心跳漸緩,重墜,沉落永無天日的深淵。
  良久,祁繁慘然一笑。
  容嘯天跺跺腳,不敢看楚非歡,手腕一振,長劍一橫。
  卻被祁繁拉住。
  怒瞪祁繁,容嘯天罵道:「你攔我做什麼?你忘記我倆那日的誓言?要苟且偷生,隨便你,別拉著我!」
  「你還是這個火爆脾氣,若非如此,又怎會……」祁繁苦笑,「不過我比你好哪裡去?稍安勿躁,你想死,我不攔你,但你還有件事沒做。」
  容嘯天一怔,祁繁已黯然道:「死容易,但是我們憑什麼把人家害到這般地步,一句話不說,一聲錯不認,抹個脖子就想了事?」
  容嘯天恍然,道,「是我疏忽了。」二話不說,大步過去,撲通一跪,頭一仰大聲道:「我不求你原諒,我只為自己心安,話說到如此地步,就算還沒查證,咱兄弟也知道定是冤枉了你,大丈夫敢作敢當,我錯了,我給你磕頭賠罪!」
  他砰砰砰連磕三個頭,又響又重,楚非歡早已轉了輪椅方向避了開去,抿唇看著窗外,側臉瘦削秀逸,他遙望窗外枝頭殘花的神情,無奈而悲涼。
  祁繁也過來,淡笑道:「我兄弟磕這頭,不是為了換得你原諒以此求生心安,你當心知。」說著也是三個響頭,完了兩人起身,對望一眼,一笑。
  齊聲道:「好兄弟,送我一程!」
  金鑭閃耀,碎光萬點,呼嘯著砸向容嘯天天靈蓋!
  長劍冷鋒,星菱無數,厲鳴著刺向祁繁心口!
  毫不容情的殺手,無一分猶豫與遲疑。
  罡風怒卷,激起秦長歌長髮飛揚,如一匹黑色麗錦,刷的展開。
  「嘶!」
  忽有一線綠光,激射而來,活活兩聲,便纏住了金鑭,綠光一扯,扯得那沉重的金鑭一歪,正正砸上長劍,嗆啷一聲,有綠色粉霧四射綻開,與此同時長劍落地。
  綠光亦捲著金鑭落在地面,鏗一聲塵灰四濺,硬生生將青石地面砸了個坑。
  有什麼東西在地上彈跳了一下,然後軟軟落地。
  定晴一看,不過一截尚自微綠的枝條而已。
  那綠色粉霧亦緩緩在地面覆了一層,卻是枝條上的葉子,被強大劍氣瞬間粉碎。
  寂靜中有人不疾不徐笑道:「你好耐性,偷聽了這半日,到現在才出手。」
  有人朗笑著進門來,笑道:「須知死容易,死之前還要盡認己過,以自身折辱來還他人公道可不容易,大丈夫可殺不可辱,又有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祁容二位,雖說犯下大錯,但光明磊落,直認己非,不飾言諱過,不逃避責任,相視一笑了此生——英風豪氣,兄弟情誼,真令素某傾慕不已啊。」
  祁繁注視著地下金鑭,神情黯然,良久道:「我們發過誓,但冤枉兄弟,必自裁以謝——」
  「剛誇過你不逃避責任,現在你又來了。」秦長歌神色不動,「你自己覺得欠著楚兄一條命,死了就能心安,可是人家要你命有何用?別什麼事都拿死來解決,要我說,還命容易贖罪難,你們是在避重就輕。」
  「什麼意思?」容嘯天怒道:「我死也不對了?」
  「就是不對,」秦長歌根本不把他的怒氣當回事,「第二,這事走到如今這地步,歸根究底,都是因為當年睿懿皇后被害一事而起,始作俑者尚未找到,大家的仇還沒報,你們死什麼死?第二,楚兄的腿,我剛才看過,未必沒有一點恢復的希望,你們兩個,難道沒有責任去幫他恢復完好的肢體?」
  祁繁動容,道:「還有希望?那是滅神掌啊。」
  「神也能滅的滅神掌,如何沒能滅得了肉體凡胎的楚兄?」秦長歌側首向楚非歡微笑,「你當時腰後有東西的是吧?」
  抬頭看她一眼,楚非歡平靜的目色也有了驚異,默然點了點頭。
  「所以,要死,你們倆得把這兩件事辦完再死,這是你們的責任,沒理由推卸給別人,」秦長歌很和藹很沒意見的笑,「到時候,我不會攔你們的。」
  對望一眼,祁繁和容嘯天長歎無語。
  素玄已笑道:「既然暫時不死了,以後還要在一起,不妨相逢一笑泯恩仇,將往事揭過……請容在下做東,聊備薄酒,是也非也,盡付一醉吧。」
  容嘯天默默呆立,半晌道:「不必了!」長嘯一聲,一陣風似的捲出去,嘯聲裡無盡怨憤,祁繁輕輕一歎,道:「幫主好意,只是在下兄弟無顏再領……明姑娘,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否則我兄弟便是做鬼,也難以去地下見先皇后……以後但有吩咐,必不敢辭。」
  他最後一句,卻是向著楚非歡說的,隨即默默施禮,去追容嘯天。
  這樣就好,秦長歌並不阻攔,立於原地微笑,她早就想好了,冤情要洗雪,那兩個的命也要留下,非得買一賠二?她不做虧本生意的。
  她輕輕在楚非歡輪椅前蹲下,看著他的眼睛,道:「回凰盟吧。」
  楚非歡立即搖頭,「我已是廢人。」
  他看了看素玄,道:「就是素幫主這裡,我也不會多呆,前些日子病重,最近好多了,也該離開了。」
  他語氣堅決,顯見不容商量,秦長歌和素玄對望一眼,俱心有靈犀的不再說話,素玄笑道:「吃飯吃飯,五臟廟填飽最重要。」
  一席飯吃得其實頗為沉悶,楚非歡吃得很少,一直在默默沉思,他因為重傷的原因,很多食物都忌口,熾焰有專門的廚子給他做藥膳,他也只是象徵性的動動筷子而已。
  席間素玄提起邀請秦長歌過來一事,道:「上次那個刺客,敝幫查出來他的身份,是隴東人,安州人氏,叫龐鷹,是隴東大豪安飛青的死士,他說他接到的命令是將你帶出熾焰總壇後便殺掉你,至於為什麼,他不知道,我請你來,本是想商量下一步該如何動作,不想卻得知了衡記的真實底細。」
  「我今天本就是想對你和盤托出的,」秦長歌笑吟吟,「不過素幫主,難道你不覺得你也應該對我坦誠麼?」
  向椅上一靠,素玄偏頭看著秦長歌,目光明亮的微笑,「我不相信你猜不出——是的,熾焰大舉南來是為先皇后報仇,而觴山山巔的墳墓,葬的便是她的遺骸。
  楚非歡震了震,飛快的抬頭看了他一眼,秦長歌已笑道:「那我重新介紹一下吧,凰盟,先皇后的地下勢力,近三年來所謀所思——唯報仇而矣。」
  「彼此彼此,」素玄目光一凝,灼灼華彩,「如此,安飛青之事,咱們誰去都一樣——先不談其他,僅憑此緣分,便當浮一大白。」他親自起身給秦長歌滿杯,又俯身去給楚非歡斟酒,道:「這是碧玉羅,曖醇得很,最適合你,喝上一杯活活血。」
  楚非歡手一伸,蓋住杯子,搖搖頭,他動作快了些,袖囊裡有什麼硬物碰著了白瓷酒杯,叮的一聲輕響,楚非歡神色一變,趕緊去摸,摸到一半卻又突然頓住,看了看秦長歌,又掉開目光,他這一番動作看在秦長歌眼裡,來不及疑惑,素玄卻已笑道:「莫砸到你那寶貝玉鎖片——不過隔著衣服,想來是不妨的,怎麼不取出來看看?」
  他感慨的搖頭,又道:「那日你初來時,手裡緊緊攥著那玉,靜安王說要拿匕首去撬,我趕緊攔住了,費了好大力氣才取下來,險些傷著你的手指,——他就是這點不好,手段太過暴虐。」
  他劈里啪啦把話說完,才發現桌上其他兩人都神情有異,楚非歡抿唇垂首,手指緊緊扣住袖囊,秦長歌卻已緩緩擱下筷子。
  是你……原來是你。
  上林苑焚屍殺人之場,遠遠看去沉默而悍厲的年輕乞丐,泥濘青腫不辨眉目的臉,碎裂的腿骨,咽喉的血洞,沉默如麻袋般被冷冷拖拽過地面的屍體。
  捷如閃電的搶刀,潑風驚虹般的刀勢,架在玉自熙頸上的長刀,一口咬碎的碎片飛濺。
  還有惺惺相惜的包子,踮起腳遞上的玉鎖片。
  ……
  楚非歡,早就認出她了吧?
  卻不願她知道,那個掙扎於泥濘,被乞丐們欺負誤解,瘦骨支離無限狼狽淒慘的人,是當初那個出身高貴,潔不染塵,秀麗如棠棣之華,淡藍衣裳如高遠晴空的一國王子。
  當年履足黃金毯,行步白玉堂,勁跨高頭馬的雙腿,如今已覆蓋在厚厚褥毯之下,難見立起那一日。
  這幾年,他是怎麼過來的?
  重傷,殘疾,背負著被兄弟誤會剿殺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殘喘於街角巷肆,失去武功無力謀生,甚至連最基本的健康都已失去,最終淪為乞丐,還是乞丐中最下等,最無用,時時被人欺凌的那一個。
  無數個冷月寒風的夜裡,破舊祠堂內,惡臭陰溝旁,傷病襲來時,凍餓輾轉之中的男子,是否會想起當年那些玉堂金馬,笑傲長風的日子?
  想起那絕麗女子宛宛笑顏,馬蹄踏破長草,揮鞭直指,道:「非歡,助我,還這烽火天下,錦繡河山。」
  那一刻風捲衣袂,似在雲端。
  想起元京城破,大軍入城,黑色鐵甲洪流上那一方旗幟鮮明招展,他在她身側,於萬民跪伏那一刻,鮮衣怒馬,同享榮光。
  那一刻相視微笑,踏足天下。
  那些華美的,熱血的,呼嘯著卷掠著驚艷著的燦爛記憶,是否曾如日光映著他徹夜難眠的深黑的雙眸,而往事於暗夜重回時襯著那一彎難圓的冷月,這一刻是否分外的孤獨與淒涼?
  煙華消散,紅顏零亂,英傑自雲端跌落,垂死掙扎於泥淖。
  卻無法報仇——因為那只是他人報仇心切的無心錯誤。
  他也無辜,他也無辜,慘烈的鮮血和傷痕,卻永遠難以彌補。
  世事殘忍如斯。
  秦長歌已經完全失去了胃口。
  擱下筷子,她默默半晌,道:「素幫主,我有一些話,要和楚兄說……」
  素玄何等人,早已極其知趣的站起,默默退了出去。
  他體貼的帶上門,立在門外,想起剛才那一刻,從來都微笑從容氣度高華的明姑娘,眼眸裡那絕無僅有的悵惘與黯然。
  不由靠著門板,呆呆的立了半晌,心裡有一些莫名的情緒在不住翻覆,如潮水迭卷,漸湧漸退,生滅不休。
  良久,他突然輕輕的笑起來,瞳仁裡流溢絢爛異彩,如雨後長虹,亮麗不可方物。
  前方庭院外,卻突然傳來喧嘩聲——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章讀心
  將素玄關上的門加了栓,秦長歌回身看楚非歡,他依舊看著別處,沒有表情。
  緩緩走過去,秦長歌在他輪椅前蹲下,輕輕道:「非歡……」
  微微一震,楚非歡霍然回首。
  秦長歌覺得自己的笑意裡已不由自主帶了些許黯然,內心裡的潮濕侵染了她的心志,她覺得心深處某一個角落的堅冰更冷,心情卻一分分的軟下去,而某些慣常的面具般的表情,都似乎要在對面男子沉靜如死的純黑目光中動搖破碎。
  微笑著,她將自己的手塞進楚非歡的手掌中,觸手冰涼,隱約感知到細小的傷痕和薄繭,骨節硌人發疼——那不是她記憶中的手,非歡的手,其實很溫暖,有著練武人少有的細膩,他手指靈活柔軟,所以出劍比別人更快,然而現在她摸到的,是僵硬的指節。
  吸一口氣,秦長歌笑,沒關係,以後我會努力溫暖你的手。
  拇指相扣,中指和無名指,輕輕抵上楚非歡掌心,秦長歌閉起眼,輕輕道:「非歡,我相信你當年的讀心之術還在,為了我,努力一次,你會讀出你想要的東西……這次會成功的……」
  睜大眼,楚非歡不可思議的看著秦長歌,半晌,輕輕顫抖起來。
  這個早已塵封的絕密,多年後被再次掀起,他看著眼前女子陌生的顏容和熟悉的眼神,隱約間似乎窺見了天門啟開一線中某個幽深無盡的秘密一角,激動得不能自己。
  「你這樣不行的,」秦長歌溫言絮絮,「來,閉上眼,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咬咬唇,楚非歡靠著那一剎刺痛,收拾心神,閉目。
  黑天白水,起落升降,而靈魂於其間沉浮。
  眼前似有白霧籠罩,混沌飄渺,難見景物,而腳下如此虛軟,如履雲端。
  有一線游音徘徊迤邐,細若游絲,他仔細的去聽,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聽明白。
  極度的亮也就是極度的黑,虛無中時間逝如流沙,他似乎走了很遠又似乎於原地不動,那種朦朧模糊的感覺,一刻不離。
  這次……又失敗了嗎?
  「非歡。」
  忽有女聲於耳側響起,婉轉裡一絲清涼。
  長歌!
  洞天石扉,匐然中開。
  黑光一閃。
  眼前忽然現出華美的宮室,夜風鼓蕩垂幕綃紗,絕艷的女子,微微俯低身子去抱床上的嬰兒,平靜眉目間蘊一絲母親獨有的寵溺笑意。
  金光一閃!
  嬰兒被拋開,血色濺起。
  後退,長刀飛射,閃亮的刀鋒前穿……遍地鮮血如火蓮,有人踏著那一色火紅緩緩走近,黑暗而晃動的視野,一雙手指,輕輕扣進女子的眼眶……
  帶血的視線上移,卻在將將接觸到那臉龐邊緣時,突然中止,黑暗降臨。
  長歌……長歌……
  楚非歡僵立在那一幕慘景前,只覺得心在不盡下墜,而靈魂飄蕩而出,不知所蹤。
  渾渾噩噩中,黑光消褪,白光一閃,現出陌生的場景,灰色的天,面目全非的地面,一些奇怪的巨大的方盒子,灰白色的縱橫交錯的路,地面上很多移動著的飛快的東西,發出各種吵雜的聲音,尾部還噴出灰黑的煙霧,樹很矮,長在路上,居然是方的,整整齊齊,一些人騎著同樣會發出怪響的東西,飛快的竄過。
  他茫然立在當地,看著那些奇怪的鐵馬,呼嘯而過他的身側。
  前方突然走來一群少女,奇裝異服,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腿,背著大大的方形的板,眉目閃動,青春活躍。
  青天白日的如此裝束?褻衣外穿就敢上街?他紅著臉一退,不知道眼睛該看哪裡,卻突有一少女回眸,輕盈揀起掉落的筆。
  長歌?
  畫面突然一收。
  響亮的斷裂聲驚天動地而來,山谷塌陷,山石滾滾而下,煙霧瀰漫,洪流翻捲中有人悠悠吟唱,「有彼鳳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負,我恩汝償,滔滔逝水,袞袞華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紅光一閃,漆黑小屋,零落女體,窗邊,一個纖弱的少女,緩緩睜開了眼睛。
  幽黑明亮的雙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見紅塵滄桑萬里烽火,照得見亙古天地日月生輝。
  她睜開眼,緩緩,一笑。
  三生裡了悟的朗然。
  長歌!!!
  楚非歡霍然睜眼,大汗淋漓。
  三聲呼喚,三世波折。
  對面,同時睜開雙眼的女子,笑容平靜而神秘,幽黑瞳仁,映出他微微惶亂不敢置信的神情。
  「非歡,」秦長歌握緊了他的手。
  「我離開過,但是我已回來。」
  所謂無語凝噎,當是如此,很久很久以後,執著終於平靜下來的楚非歡的手,秦長歌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他沉默的呼吸,輕淺而又無限沉重,窗外的楓葉開得華麗喧囂,掌心的紋路卻蒼白無言。
  良久道:「你聲音……怎麼不似我那次在上林山下遇見時那樣?」
  上林山下,年輕乞丐的聲音微啞,如今的聲音卻略略清朗了些,那絲殘存的沙啞,反倒成了恰到好處的迴旋點綴,不同於蕭琛的溫醇好聽,別有一種低沉綿邈的韻味。
  也正是如此,秦長歌才沒能在楚非歡一開口,就認出他來。
  「我那是病啞,是素幫主不惜千金,尋了藥來,如今這樣,算是難得了。」
  笑了笑,秦長歌道:「如今既已說開,便將往事擱卻吧,凰盟等著你回歸,溶兒也想見你。」
  楚非歡目光亮了亮,下意識的摸了摸袖囊,秦長歌道:「是的,當日贈你玉鎖片的孩子,就是溶兒,天意天真是很奇妙的東西,冥冥中自會給人暗示。」
  想了想,楚非歡神色卻又黯然下來,秦長歌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輕輕道:「前路未卜,大仇未報,非歡,我需要你。」
  楚非歡默然,前方卻突然有喧囂傳來。
  「喂喂喂!你幹嘛?你幹嘛你幹嘛?非禮,非禮非禮非禮啊!!!」
  清亮亮的聲音,讓人一聽便想到山澗泉枝頭鳥的聲音,摻著幾分惱怒和恣意,銀屏乍破玉珠傾倒般嘩啦啦潑將來。
  秦長歌笑起來。
  帶幾分「果然如此」的得意。
  將窗子啟開得更大些,看著那又蹦又跳的小小少年,他今日換了鮮黃衣衫,越發鮮亮活潑得像只不甘寂寞的小黃鶯,閃亮的銀鏈子辟辟啪啪叮叮噹噹,便被素玄抓在手中蹦得筆直,一堆人神色狼狽的跟在後面,面上煙熏火燎的,抱著紅腫手腕呼痛的,拎著死蛇暴怒的,拖著破爛衣袖跳腳的,人聲鈴鐺聲吵架聲尖叫聲像是滾開了的沸油鍋再激入冷水,一片混亂嘈雜裡什麼也聽不清,好生生的幽靜雅致的後花園成了菜肆,一向怕吵的素玄難得的也沒了那瀟灑笑意,執著那銀鏈子皺眉看著對面的搗蛋鬼,一臉的無可奈何。
  聽他大叫非禮,不由失笑,「非禮?你一個男子,說什麼非禮?或者說,你有什麼值得我去非禮?」素玄微笑,上下打量少年,故意目光露骨,似乎在尋找對方可供「非禮」之處。
  他那久經花叢戰陣的老到挑剔目光,比尋常登徒子的好色垂涎神色更令人無地自容的尷尬,那少年饒是大膽放肆,也不禁紅了臉,將脖子縮了縮,他穿的衣服領子很高,縮也縮不進去,索性頭一昂,大叫,「沒聽過斷袖麼?你這個老男人?賊忒兮兮目光下流,一定不是好人!」
  轟一聲,熾焰幫一群粗豪漢子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
  「誰家的花癡小子?跑熾焰幫鬧事來了?」
  「斷袖?我家幫主連你手還沒碰著,袖子還沒挨著,斷什麼斷?莫不是哪家象姑館裡跑出來的小倌,看上了我家幫主風流倜儻,要訛詐吧?」
  「是像個兔子,粉嫩溜滑的,哈哈……」
  那少年家世絕頂,自小養尊處憂,幾曾聽過這些話來,細眉一豎便要發怒,手腕一振,鈴鐺微響。
  手掌一豎,微顫立止,「老男人」素玄,無可奈何的微笑搖頭,道:「這東西在你手裡,總會惹出麻煩……」手指輕輕的捏過去,純金的鈴鐺,在他手下宛如淤泥,輕輕一捏,便徹底閉合,他一路捏過去,將那十幾個鈴鐺,全數捏成了圓球。
  然後順指一捋,叮噹連響,鈴鐺全部落地,在地上亂滾,少年手裡,就剩下一條光溜溜的鏈子。
  「你!」見他舉手之間便毀掉了自己精心打造的武器,那少年大怒,氣得臉蛋緋紅,大眼睛裡盈起了一泡淚水,映著薄暮的一線夕陽晚霞,水光流溢,華彩璀璨,竟是不語薄嗔也動人。
  哄笑聲歇,眾人呆呆的看著那少年,嘩,沒注意到,還真是個漂亮的小子。
  有人已經開始在回憶郢都城幾個著名的象姑館的紅牌,是城東楊柳青家的呢?還是城西醉顏紅家的?
  秦長歌隔窗老神在在的微笑欣賞,道:「非歡,素幫主的麻煩終於來了,你我再擾,就不識趣了。」
  楚非歡仔細的盯了那少年半晌,目光在他高領衣服上掠過,道:「素幫主目光如炬,怎麼就看不出……」
  「他這是先入為主,」秦長歌微笑,「這是水家小公子,水家對外確實一直宣稱有七個兒子,這孩子性子放縱,又扮慣了男孩子,舉止並無異常,素玄又是個灑脫不愛追究細節的人,一時發現不了也是正常,不過……不會很久吧。」
  面上掠過一絲清淡如風的笑意,快得難以捕捉,楚非歡道:「他是好人,值當有自己的好日子。」
  「自然,」秦長歌回首,凝視楚非歡,「他現在是沒空理會咱倆了,咱們正好走路,我留個條給他——非歡,你終究是凰盟的人,是我始終掛記的朋友,沒有道理你不在我身邊,去寄住他處。」
  蹲下身,扶著椅子扶手,看著楚非歡明澈的雙眼,秦長歌輕輕道:「經過前世的長樂喋血……這一世,我已不知道能相信誰,非歡,我很孤獨,在心裡,非常孤獨,我不知道誰是我的敵,誰是我的友,真相掩在迷霧之後,而前生的睿懿至今背負著亂政私奔的惡名,我週遭人群無數,能相信的,會幫我洗雪沉冤的,卻只剩下寥寥數人,其餘的,面目難測……非歡,你是我最願意去信任的人,如今這個時辰,你不能拋下我。」
  沉默。
  良久,楚非歡終於緩緩抬眼,直視著她的目光,一聲歎息。
  他慢慢伸手,去撫秦長歌的烏髮,手指將要觸及她頭髮時微頓了下,還是輕輕落了下去,他低聲道:「你……武功未復,現在很辛苦吧?我陪你……從頭開始。」
  秦長歌抿嘴一笑,眼睫微有濕意,恍惚間想起前前世,非歡那個古怪彆扭的性子,從來不肯靠近她,如今經歷生死一劫,他似是終於想通了許多。
  推起楚非歡從後院離開,後院邊門處,有馬車等著,上前一問,果然是凰盟派來的,祁繁心細,亦對秦長歌有莫名的信心,知道她能勸回楚非歡,早令人等著了。
  孔武有力的車伕過來,輕輕抱起楚非歡,秦長歌早已轉身,裝作看路邊雜貨攤,不去看他,那麼驕傲的男子,落到如今不良於行的境地,行走皆需人照顧,那感覺,想必比死還難受吧,秦長歌知道現在自己能做的,只能是盡力維持非歡那一份尊嚴而已。
  上得車來,楚非歡神情平靜,馬車微晃中他突然開口,道:「你現在的身份是什麼?」
  「文昌公主身邊的一個宮女,隨她在上林庵帶髮修行為國祈福。名叫明霜。」秦長歌簡單談了些當前現狀,又道,「非歡,那日明明是玉自熙帶走你,如何會到了素玄這裡?」
  「我也不知道,」楚非歡淡淡道:「我醒來時,看見的就是素玄。」
  「這兩人交情倒好,」秦長歌若有所思的敲擊著車板,「非歡,關於剛才你『看見』的那個秘密,祁繁他們都不知道,暫且,不要說吧。」
  烏黑的眼睫抬起,楚非歡深深凝視秦長歌一眼,目光一些難明的情緒翻掠而過,卻深不見底,半晌道:「好。」
  蕭包子今天很鬱悶。
  因為大家都那麼奇怪。
  先是娘,那個整天一副無所謂樣子也沒什麼事能令她有所謂的懶娘,突然像被打了一拳一樣,丟下他就跑掉了。
  她那樣子,居然像是在害怕——她會怕?他只知道她怕老鼠怕得要死,她說那是她自己幾輩子都克服不了的怪癖和弱點——嗯?幾輩子?——但是活著的人或事,他可從沒覺得她會怕什麼。
  然後不過是吃個糕,居然吃到了皇帝的龍爪,雖說後來賺到了足夠吃三年的點心,不過皇帝陛下也太小氣了,不過一點點心麼,犯得著心疼得摔了碗?
  不過他摔了碗就去上林庵找娘了,哦,娘你又被皇帝發現溜號,你完蛋了你。
  蕭包子得意的嘎嘎笑了一陣,想起兩個叔叔,又苦起臉。
  祁叔叔和容叔叔也不知道怎麼了,容叔叔先回來,像一陣小小的颶風般呼嘯著捲過庭院,一眨眼就扎進了他的屋子,匡噹一聲門關上的震動,周圍三間房子同時顫抖。
  他躡手躡腳的想去偷聽發生什麼事了,離門口還有兩丈,呼一聲,一卷畫軸擲了出來,擦過他的鼻尖,奪的釘在了他身後的牆上,卷軸嘩啦啦的攤下來,在風裡飄搖,他湊過去看,幾個很漂亮的字,「戒急用忍」。
  這字,很早就掛在容叔叔房裡,今天不知怎的被他扔出來了。
  他正疑惑,光當又是一聲門被撞開的聲音,容叔叔再次風一般的捲了出來,捲到釘在牆上的畫軸面前,呆呆的看著那幾個字,緩緩伸手要去摸,卻如被燙了般飛快縮手。
  他好奇的偏頭盯著容叔叔看,容叔叔眼睛怎麼有點點紅?臉色怎麼有點白?嘴唇怎麼有點點青?咦咦,更白了,更青了,更紅了…………
  呼啦一聲,衣袖一甩,某個想窺視他人激烈翻湧內心的小人被穩穩的請出院子,樹上呆著去了。
  蕭包子那個委屈啊……搞什麼,不就是想哭麼?值得發這麼大脾氣?我也經常哭啊,我怎麼沒把你送樹上去?
  發狠——要練武功,要練最強的武功,練成了,不管想不想哭,只要我高興,袖子一卷,咻一聲,你們也給我樹上呆著!
  發狠完了,探頭對樹下看……怎麼下來啊啊啊啊……
  有人推門進來,步子穩當,蕭包子大喜,轉頭看見是祁叔叔。
  正要呼喚,卻見祁叔叔也沒了平日裡那嬉笑的神情,步子很快的也到容叔叔房裡去了。
  蕭包子盯著他的手,他推門的手,好像在抖?
  室內有低低的說話聲,那語聲遠遠聽來,像困在夢魘中掙扎不出的嗚咽。
  蕭包子突然覺得蕭瑟,今天每個人都很反常,每個人都很奇怪,彷彿,有什麼未知的事情,在這個平常的日子裡,翻天覆地的掉了個個兒,啪的一聲,拍散了許多早已塵封的往事,騰起的煙灰,瀰漫了新的霧障。
  這種奇異而凝滯的氣氛令他困惑,想了半天,乾脆伸了個懶腰,躺倒。
  一線昏黃的夕陽,映在他長長的睫毛上,那睫毛長而微卷,如安靜的金色的絲絃。
  他睡著了。
  當蕭包子醒來時,他已經睡在娘的懷中。
  睜開眼,第一霎,看進一雙琉璃般明澈美麗的眼睛裡。
  他呆了呆,有點迷糊,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夢中,因為剛才在夢裡,他見過這雙眼睛。
  然而他瞬間笑了。
  因為他看見他那個懶散的壞娘,正笑瞇瞇的拿冰涼的手去貼他的臉頰。
  於是他一激靈,立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咧嘴一笑,蕭包子很開心的想起自己踮起腳遞上玉鎖片時,望進的那雙他不能忘記的美麗眼睛。
  他道:「叔叔,你來了。」
  楚非歡看著面前的孩子,目光中難得的染上了一抹暖色,三年前他抱著他小而軟的身體,那時他還只是個嬰兒,在長樂宮離火地裡安靜的躺著,身側是母親慘不忍睹的屍體,他抱起他時,於濃烈血腥與火焰焦臭氣味中清晰的聞見了嬰兒的奶香,火光裡孩子的臉飽滿如桃,而身側,深愛的女子漸化飛灰,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棧渡橋那花開一樹,一枝遲春,終是永久凋謝了。
  時隔三年,嬰兒長成活潑靈動的孩子,死去的人歷經三生以軀殼復生,一切都似乎在完美重來。
  然而自己呢……
  有些失去的,便永久失去了,永遠挽不轉來,如同時光,如同那些靜好卻沉默的歲月,如同……他曾經健康完好的肢體。
  往事是怎樣的一場煙夢?一夢而醒驚覺的又是誰的預言與結局?
  他目光沉落,如同深海。
  蕭溶卻突然靠了過來。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這位他很喜歡的叔叔,為什麼用那般悲涼疼痛的目光看著自己,然而那疼痛令他亦覺微痛,他短短的四歲生涯裡,未曾有過這樣的感受,這令他迫不及待的要將溫暖傳遞給他所重視的人。
  他靠過來,用自己的臉,挨了挨楚非歡微涼的頰。
  還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大人般的寬慰,「好了,現在都好了……」
  楚非歡怔住。
  他視線緩緩轉向肩膀上的小肥爪,而臉頰上溫暖柔細的觸感還在。
  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對待一個孩子的體貼與安慰。
  不同於成人的憐憫會帶給人撕裂般的痛感,純稚的情誼,如梔子花般的潔淨,如絲綢滑軟美好,拂過內心滴血的裂痕與創傷,療效如同妙藥靈丹。
  楚非歡垂下眼睫,將一懷激越都掩在目光之後——他最終還是不知道如何應對。
  蕭包子卻根本不以為杵,咧嘴笑著,得意洋洋看著他娘。
  秦長歌對他讚許點點頭,此時祁繁容嘯天已經迎了出來。
  一見楚非歡,祁繁便道:「楚兄,後院棲綠園,清幽安靜,我已命人打掃出來,便請那裡安歇如何?」
  容嘯天默默無語,遠遠站在一邊。
  「我還是住皓雪軒。」楚非歡輕輕道:「習慣了。」
  這句話說出,心中又是一痛,習慣了——這三年,更習慣的是破廟陰溝殘羹冷炙吧?
  容嘯天已經快步去命人收拾皓雪軒,腳步飛快,祁繁親自上前,接過秦長歌推著的輪椅,道:「時辰不早,你還是早些回趙王府,免得他起疑心。」
  「嗯,」秦長歌進了書房,找了張黃裱張,大筆一揮,胡亂畫了個符,揣在懷裡,祁繁又遞上一個紙卷,道:「您上次要我查的三件事,赤河路遠,消息還沒回來,另兩件事,寫在卷中,您帶去看著。」
  點點頭,一併收入懷中,秦長歌回眸對楚非歡一笑,「楚兄,既已回來,便請安心養病,我會盡早結束在趙王府的差事,大家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