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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5章

  第三十一章皇商
  平靜的室內,一切仍舊很平靜。
  卻突然起了風。
  不是溫柔和膩的春風,不是驚風秘雨的夏風,不是斑斕蕭瑟的秋風,不是雪意森森的冬風。
  那風,柔,烈,幽,威。
  有風的威勢,無風的散淡。
  只一霎間,便若有形兵器般,直挺挺的逼殺過來。
  秦長歌只覺得面門一涼,有如冰水潑面,又似被什麼寒冷無形的兵器撞面而來,肌膚盡為森寒凜銳的殺氣所侵,不能自己的一個寒戰。
  她現在武功未成,但前世見識自然還在,當年,她也有這般威烈之氣,這是真正的高手,在某些觸動心境的環境下,有意或者無意逼放出的罡氣。
  心中暗讚素玄第一人之名,他的罡氣,已至收放自如化氣成形之境,凝化成劍,正正直逼到她最脆弱的眼睫分寸之地,刺激得她雙目酸脹直欲淚流,卻毫無損傷,而她懷中昏昏欲睡的蕭溶,卻連一根髮絲都沒被牽連。
  笑了笑,秦長歌伸出手指,面不改色,緩緩向那無形罡氣尖端一拈。
  但凡罡氣,逼出體外時最盛,至人身前時必弱,何況這種顧及他人,凝成一線的罡氣,根本無意傷人,不過是素玄的警告罷了。
  素指輕拈,秦長歌還笑吟吟做了個拋開的動作,嫣然道:「素幫主,對淑媛如此行徑,有負你惜花之名呢。」
  罡氣立消,素玄笑道:「好,好膽氣。」
  「幫主亦好武功,」秦長歌柔聲道:「否則稍有不慎,我便雙目皆毀了。」
  「是我孟浪,」素玄微微欠身,姿態優雅,「姑娘所言,關係我熾焰盟萬餘兄弟性命,素某實有不安。」
  頓了頓,他笑道:「我知道在姑娘面前,再無可以遮掩矯飾之處,我只問姑娘一句,你是如何猜出?」
  「就是這個字,猜。」秦長歌笑得慵懶,「事有反常必為妖,以我對你的調查瞭解,你那個所謂仰慕南人文化前來就教,於京都創立熾焰幫不世基業的說法,根本不能成立,熾焰已是天下第一大幫,何必從頭再來?你根本沒有必要南來搶生意,但是你來了,不惜血本的來了,那麼你所謀,必然就不是這些。」
  「你拚命搶生意,短時間內大肆交接官員,迅速成為京中巨商,歸根結底的,是為了做皇商。」
  秦長歌微笑,看著素玄流光溢彩的深黑眸瞳,「我西梁的規矩,無均輸和採買之政,凡宮廷所需,一律以時價採辦,只為不以之累民,皇商於戰時,負責為皇家督造兵器運輸糧草,於休養生息之時,則替朝廷負責採買內宮物資,大到宮廷修建的木材,後宮衣服織造,小到宮廷花木種植,女子胭脂水粉,皆由皇商操辦,皇商與朝廷政事,宮廷內政聯繫之緊密,非常人可比,何況我朝還有給皇商賞官賜爵,出入宮廷之權,這對有心人來說,真的很重要。」
  「而成為皇商,首先要能成為京中乃至天下的巨商,有足夠的財力支撐諸般種種需索,有龐大的勢力進入朝廷戶部挑選合作者的視線--素幫主,你這段時間的努力,和我衡記的處處衝突,不就是為了這個麼?」
  「好,」素玄輕輕拍掌,「疑問已解,那麼,姑娘你所表示願意提供的幫助,又是什麼呢?」
  秦長歌淺笑:「素幫主,你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接近宮廷吧?你真正要做的,是為了替人報仇吧?你接近宮廷是為了知道什麼,你最終想怎麼報仇,這些我都不管,我只告訴你,如果有人能以不同的方式幫你達到目的,那麼,何必費這麼大力氣搶生意,拼卻這些年熾焰苦心在關外掙下的基業,和衡記兩敗俱傷呢?要知道,熾焰幫樹大招風,稍有舉動難免為人所察,當朝因為先皇后出自武林名門,一直很忌憚江湖勢力,多方打壓武林門派,上次皇帝召見你的事你不記得了?萬餘兄弟的存亡,在你一念之間。」
  瞟了她一眼,素玄也不想再問她是如何知道他要替人報仇的事了,這女子一身神秘,他會花時間好好琢磨的,想了想,他笑道:「姑娘說得句句在理,可是為了避免皇商太多,借端累民,先睿懿皇后規定,在京皇商只能有一個,聽你的意思,你是要我們退出,那麼,你打算如何補償我?」
  「素幫主好精明,」秦長歌抿嘴笑,「不是說了麼,天子腳下,時機未到,你想做的事,我大約能猜得著,而我有比你費盡心思去做皇商更好的辦法,去達到你原本想要達到的目的,等到時機成熟,你想要做什麼,都不會再有困難。」
  「好吧,」只不過略略沉思,素玄便對這看似含糊的承諾接受了,朗然微笑道:「我相信姑娘不致欺瞞於我,那麼,熾焰幫近日會表現出應有的態度。」
  「與其說是相信我的誠信,還不如說素幫主相信自己和熾焰幫的能力威勢,料定我不敢玩花招,」秦長歌眼波盈盈如一江秋水,「我確實不敢玩花招,幫主放心罷。」
  「說實在的,」素玄突然眨眨眼睛,「我雖然不用親自出面,但聽底下人來說,整日要費盡心思打通關節,處處屈居人下,時時拿銀子討好那些破爛官兒,幹得實在憋氣,如今你幫我解脫了,咱們都要謝謝你呢。」
  微微一笑,秦長歌意有所指,「幫主豈是屈居人下之人?」
  抱起睡得口水橫流的兒子,秦長歌笑道:「任務達成,叨擾了這許久,實在歉甚,這就告辭。」
  素玄目光掃過蕭溶週身,忽道:「令郎好根骨……可願學武?」
  他這話一出口,是不知道多少武林眾人做夢也期盼不來的綸音,入得他門,哪怕一技無成,也不啻於有了暢通行走江湖的王牌,秦長歌卻只是淡淡一笑,愛憐的看看兒子的睡顏,「等他再大一些罷……或者問問他的意見……學武很辛苦,溶兒還小。」
  素玄洒然一笑,不再言語,只微微俯身看蕭溶,四歲練武,筋骨未成,正是伐筋洗髓的好時辰,這孩子又是個男孩,按說學些武藝強身護體也是該當,何況是他開口,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機緣,以這位明姑娘先前指拈罡劍的見識,不會不知道這些,然而她微笑拒絕,眼神中那一閃而過的蕭疏落寞,令他也不由心驚。
  然而探人隱私終究不好,素玄雖不屑於做君子,但也沒有做小人的愛好,一笑作罷。
  他光風霽月不欲探人內心,秦長歌可沒這般自覺,她行至門口,忽轉身道:「畫中何人?」
  突如其來一句,正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素玄下意識答出了自己原本不會回答的話。
  「我的恩人。」
  答完方才醒覺,眉毛一挑,微微有些無奈,但隨即一笑,那瞬間的懊惱,如清風了去無跡。
  秦長歌毫無歉意的宛然一笑,飄然而去。
  她的身影輕捷消失在四壁蔭翠,綺窗朱戶的高牆深院之中,西風剪剪,掀動衣袂,她看來輕逸如飛掠晴空的雁,奔向的卻未必是溫暖濕潤的諸國之南,而是天下間,棋枰上,陰詭難測的迷局。
  素玄注目她背影良久,回身,慢慢踱至那幅畫前,繼續負手仰首深深凝望,他佇立的姿勢如高山頂積雪的石崖,沉默而堅定,彷彿能那樣永生永世,風霜不改,歷山河變遷日月更迭,依舊如前的立下去。
  夕陽的光影轉過地面,轉過几案,轉過香爐,轉過長窗,轉過他黑髮白衣,漸漸在遙遠的天邊泯滅,一抹微紅由濃轉淺轉青,最後換了一輪明光四射的月亮,將那白亮亮的冷光,不偏不倚的投射在依舊仰首獨立,明明應該什麼都看不見,卻仍舊專注相望的背影上。
  那沐浴於月色瑤華中的背影,渾然似與月光一體。
  良久,黑暗與明光交界之處,聽得人幽幽低歎,聲音悠長。
  如前塵往事糾結不休,如那些早已為人所忘,他卻終生銘記的記憶。
  「一晃,十年了啊……」
  第三十二章驚駕
  秦長歌與熾焰高層的會晤,定下來的只會是心照不宣的承諾,具體的施行,自有各自手下就細節操心,熾焰幫言而有信,接下來數日,祁繁欣喜的發現,那家凌姓巨商漸漸放緩了鑽營交接權貴的動作,原本不顧一切壓低價位以求擠倒衡記,不惜兩敗俱傷的舉措也趨於緩和,雙方甚至還就彼此進貨渠道,價格標定互通有無,算是化戾氣為祥和的,握手言和了。
  祁繁一高興,老老實實吩咐了下去,正式介紹秦長歌為凰盟新主人,畢竟前世秦長歌就說過,見令如見人,只要持有凰令,就是凰盟之主。
  不過饒是如此,他依舊對秦長歌的要求心生猶疑。
  「您要帶走小主人?」祁繁皺眉,「我想您一定知道,溶溶的真實身份吧?」
  容嘯天抱劍立於一側,雖然沒說話,但那表情表明,他不信任秦長歌可以保護好蕭溶。
  「我知道他的身份,」秦長歌堅持,「但我不覺得他需要保護。」
  「怎麼可能,」容嘯天嗤之以鼻,「他是西梁太子,將來遲早要成為天下之主,怎麼能輕忽以待?」
  秦長歌不急不忙,掏出昨晚燈下偽造的「先皇后手書」,道:「先皇后在生時,曾和我說,她鐵血半生,樹敵無數,要想平安終老,只怕難能,如果她有不虞,而太子年紀尚小,獨處深宮,無依無靠,只怕遲早為人所害,她囑托我,將來若真有不忍言之事,便將太子托付於我,由我依她之言親自撫養長大,為西梁造就下一代英主,這是皇后遺命,不可違背。」
  祁繁和容嘯天都接過去看,果然是皇后親筆,大抵便是秦長歌說的意思,當下面面相覷。
  秦長歌暗笑,心道幸虧三世以來,自己的筆跡始終如一,不然還要費一番口舌。
  容嘯天仍舊在猶疑,道:「你一個弱女子,帶著他,也太冒險……」
  「西梁所有人都知道,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葬身火海,而西梁皇宮裡的傳說,是睿懿皇后死遁,帶走了太子,無論哪種說法,都不會有人想過,太子還在京城。」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秦長歌緩緩笑,「西梁太子,如果將來真要成為天下之主,怎能不見識黑暗鬼蜮伎倆,怎能不接觸風雲朝局大勢,怎能不自小就開始培養應對殺伐的能耐?要像你們這樣小心翼翼困養在棺材店,只拚命學些書本死板板的學說,將來就算你們想辦法扶他上帝位,只怕不過三天,他這沒根沒基的皇帝就沒命了。」
  似是而非的道理說一大通,其實秦長歌只是想將兒子帶在身邊而已,只是現在他還算是「別人」的兒子,想帶走,總要費些周章的。
  他們在爭論,祁繁一直在出神,他一向比容嘯天靈活,當下笑了笑,道:「您說得有道理,只是小主人是先主子唯一骨血,若有個閃失,我等九泉之下也難見主子面,這樣吧,反正在哪裡都一樣保護……人,您帶著教導,但我們照樣派護衛保護,這個,您可不能再拒絕了。」
  要的就是這個,秦長歌瞇瞇笑,一口應下。
  出來已經兩天了,得回庵裡應卯,當初要文昌搬出宮,來到這既游離宮外又緊密聯繫宮內的上林庵,就是算準孤家寡人的蕭玦戀慕長姐,定會常來看望,而在這裡,也就沒了所謂雲州女子身份的限制,較之主子苛厲的翠微宮,更易與蕭玦接觸。
  當年的事,蕭玦是最大的嫌疑人,怎麼能,放過他?
  在上林庵門外,秦長歌遠遠看見車駕侍衛,不由皺皺眉--蕭玦這麼快就跑來了?還以為總要再等幾天呢。
  想了想,秦長歌誘騙兒子,「來,溶溶,把臉塗髒。」
  「為什麼?」蕭公子不願意。
  「兒子,你不是答應過會保護我?」
  「那和塗髒臉有什麼關係?」蕭公子不上當。
  「因為我要帶你去騙人,」秦長歌毫無為人母者當謹言慎行的自覺,「你娘我現在呆的地方有壞人,只是不知道誰是壞人,所以我和你,都不能做原來的自己,他們會騙人,我們要更會騙人,誰把對方騙倒了,誰就贏了。」
  「哦,」蕭包子果然酷肖乃母,對騙人這個詞毫無牴觸,「那我們快騙吧……」
  秦長歌翻出早有準備的敝舊衣服給他換上,又將白嫩嫩的包子臉用泥灰抹得髒兮兮,如此這般的教了幾句,牽著蕭乞丐走向山門。
  山門前果然被人攔下,內廷侍衛刀鋒般的目光似要刮進秦長歌的骨髓裡去,再三盤問,最後還是公主的嬤嬤出來接應了秦長歌進去,在二門前,再次被攔住,侍衛硬聲道:「這來歷不明的小乞兒,不能進去。」
  蕭包子不說話,手指含在嘴裡,大眼睛骨碌碌的瞧著他,那侍衛還很年輕,被這看起來破爛流丟的孩子可憐兮兮一瞅,也不禁有些心軟,正要放緩語氣,卻不防蕭包子眉一皺,嘴一咧,張嘴就哭。
  「嗚嗚嗚……我三天沒吃飯啦……嗚嗚嗚……沒飯吃三天啦……嗚嗚嗚……三天沒吃……」
  自小錦衣玉食的蕭包子心目中,三天沒吃飯,不啻於人生裡最大的苦楚,至於別的什麼淒慘境遇,他還真想不出來,翻來覆去就是三天沒吃飯。
  秦長歌於無人看到的角度翻翻白眼,沒奈何,怕兒子穿幫,只得蹲下身,抱住他,滿面淒然向侍衛道:「這孩子流浪街頭無人理會,我看著可憐,揀了回來,公主慈憫,我們又是半個出家人了,出家人慈悲為懷,哪有見死不救之理,便是公主知道了,也要責怪我們,小哥,讓我們進去吧,不過是個五歲孩子,我帶他進去廚房吃個飽飯,絕不會驚駕的。」
  那侍衛猶豫著,看著面前女子姿容清麗婉轉,煙籠霧罩的輕逸神秘氣質,竟也有些小小心跳,對於算得上美麗的女子,再鐵硬的人都難免心軟,何況還有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盈盈的小狗似的看著。
  他猶豫著,職責與憐憫,令他兩難。
  卻有人冷冷發話了。
  「什麼人在那裡吵嚷?」
  秦長歌垂下眼睫,再揚起,靜靜向院內看去。
  滿庭裡長滿楓樹,十月楓葉紅如火,被深秋溫柔而蕭瑟的風簌簌帶落,很快在地下積了一層,僕傭清掃不及,看去就如霜紅的地氈,地氈盡處,青瓦白牆,原木色刷了桐油的台階向上延伸,連接了迴旋反覆的幽深長廊。
  長廊上,旋轉飄拂的紅葉連綿成幕,鮮明映照出一身黑底盤繡十二金龍錦袍的當今天子,金冠螭帶,長身玉立,脊背筆挺,身形氣質如出鞘名劍,光華厲烈,高貴俊朗至耀目的面容上,雙眉斜飛成英銳的角度,眉下沉沉壓著的雙眸,比衣色更為幽黑,也更為明光閃爍。
  他微微側首,遠遠的看過來,明明只是沉冷的站在那裡,那迫人的凜然之氣,竟似已逼至眼前。
  一身素衣,氣質端華的文昌公主,靜靜站在他身側。
  滿院的人,立時呼啦啦跪下山呼萬歲,額頭及地,拜倒塵埃。
  秦長歌本就是蹲著的,這下跪得利落,蕭溶傻傻的掉頭看他一眼,往他娘懷裡一鑽,悄聲道:「我不跪!」
  秦長歌將他身子向身後一轉,立時大半遮了他小小短短的身形,低聲道:「那蹲著。」
  那廂,蕭玦已經看見秦長歌,目光無意掠過那小乞丐,毫不停留的滑過,停駐在秦長歌臉上。
  這個女子,他記得,不是她的容貌有多驚人,可以令他於見過的無數佳麗顏容中一眼就記住她,而是她如浮動霧靄般飄飄裊裊的氣質,非常特異,看著她,猶如隔著水晶簾看簾外遠山碧水,只覺得山勢空濛水紋隱隱,似近實遠,不得全貌。
  「你,」他目光一觸即收,如枯葉飄過水面,「驚駕當杖殺,知道麼?」
  第三十三章劍仙
  「杖殺。」
  兩個冷酷的字眼令秦長歌眉梢微微跳了跳。
  蕭玦,你,真的變了。
  昔年那個暴烈卻善良的少年,曾於大軍開拔之中,路遇流離失所哀哭於道旁的老人,省下自己的乾糧,匆匆塞進對方懷裡,自己咕嘟嘟灌一氣涼水,大笑著躍上馬去,揚鞭道:「雖說亂世人命不如狗,總該掙扎著活下去--老人家,等著我們平定山河,還你安好家園!」
  那時的蕭玦,何等的英風豪烈,恣意戎馬?少年意氣,光華萬丈,明亮如仙子手中天鏡,映照得出世間一切魑魅鬼蜮,陰沉暗昧,如天神般降世而來,光漫天地。
  曾幾何時,那光華雖仍在,卻利如刀鋒,出必傷人呢?
  很多很多年前,曾有相愛的人,恣意縱馬,和聲高歌,於黃沙染血之境,傲然前行,彼時天地一色,萬象寥廓,原野生發鬱鬱青草,而相視的眼波,勝過千萬年月光牽縈。
  是否美好通透如琉璃,終究不可於這污濁塵世長留?
  而人間的污塵滾滾,終遮沒了少年的清明眼眸?
  侍衛的手,已將觸及秦長歌肩膊。
  按住欲待跳腳的兒子,秦長歌並不抗拒侍衛,微笑不改,抬頭直視蕭玦。
  「陛下,驚駕當杖殺,可是,您驚了嗎?」
  蕭玦抬起一邊眉毛。
  「我西梁以武力開國,陛下乃馬上天子,征戰四野,萬軍辟易,是白骨叢,赤血淵中走出的真龍之主,素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交於睫而目不瞬,若區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婢幼乞,便能讓我西梁之主受驚,傳出去,怕於陛下威名有損,奴婢賤命,死不足惜,但萬萬不敢因此一事,有墮陛下赫赫英名,令環伺諸國,心生輕我之心。」
  言畢,恭謹伏地,秦長歌頭也不抬。
  蕭玦默默不語,注視秦長歌,目光流動似正午烈日,熠熠光芒令人無法直視,文昌一直注視著這對相見不識的曾經的恩愛夫妻,神情微有悲涼之意,此時亦輕輕道:「陛下,佛門善地,還請勿染無辜鮮血。」
  那個血字猶在舌尖盤旋。
  一聲鶴唳般的清鳴,穿越層雲。
  一道雪色長練,突然自天際升起。
  幾乎在升起的那剎那,那耀眼無倫的光色剛剛抵達人們眼眸,那長練已化為滾滾光柱已到了近前。
  如雪劍光。
  爛漫如華錦,富麗如春色的劍光。
  一劍可動山嶽,華麗驚艷如蒼藍天穹搖曳過的流星般輝煌閃亮的劍光。
  劍光似天瓢傾瀉,無遮無攔,勢不可當風捲雷嘯的潑向蕭玦。
  那一霎蕭玦整個人都籠罩在華光無倫的劍氣中。
  驚呼奔跑聲裡,秦長歌手指摳緊了地面。
  「鶴唳九霄層雲,劍動一山春色」。
  「光華劍」
  「劍仙」
  上官清潯!
  這位成名垂三十年,昔年名動天下,如今本應逍遙煙霞之外,隱居蓬萊之洲的一代劍仙,如何會在隱匿仙蹤數十年後,突然現身於此地?
  誰能令這睥睨天下,據說性情極為高傲的一代絕世劍客再踐紅塵?
  秦長歌在這一剎間轉過無數念頭。
  救,還是不救?
  劍仙生平有怪癖,不在認識他的人面前殺人。
  而秦長歌,昔年曾經和他見過幾面。
  只要喊出劍仙二字,蕭玦性命可保。
  可是,一個小小宮女,認識劍仙?
  可是,救蕭玦?
  ……
  伏身於地,三丈之外,依舊聽得那風聲烈如颶風,扯起秦長歌長髮,衣袂裙擺,俱獵獵飛起。
  漩渦正中的蕭玦,必死無疑。
  這一剎心亂如麻,秦長歌歎息,正欲抬頭。
  青影一閃。
  快得彷彿原本就站在那裡,原本就站在蕭玦身前,那身法滑溜如游魚詭異如鬼魅,迎著撲面令人氣窒的強絕劍風,直直撲上。
  風聲忽歇。
  劍鋒入肩。
  彷彿沒看見貫穿身體的長劍,青影突然再次迎上一步。
  咯吱。
  令人牙酸的聲音響起。
  劍鋒入肉,穿過肩胛,生生不能再前進一步。
  劍鋒,被那青衣男子以極巧妙的角度,用自己的肩迎上,再在入肉後錯步一扭,生生用肩胛骨卡住。
  血湧如泉,順著劍鋒倒灌而下,眼看將要湧進上官清潯衣袖。
  手指一抖,長劍突然消失。
  上官清潯已滿面嫌惡,如一道長煙掠過天際般,瞬間飛退數丈。
  他有潔癖,最厭惡人的鮮血,是以他也沒有專用的名劍,因為他厭惡殺人後要拭劍。
  名劍對他已經失去意義,在他手中,便是根枯枝,也勝過天下強兵。
  立於一朵紫菊斜斜逸出的葉瓣上,他並沒有看蕭玦,只是目光似有似無的環顧四周,最後停在青衣人身上。
  他寒冰般的目光,落在誰身上,誰便覺得被冰箭刺了一下般寒意頓生,只有那青衣人,血流如注卻面不改色。
  正是那日秦長歌初見蕭玦,故意掉出經書時,如鬼魅般肅殺而出的青衣男子,蕭玦的隱衛。
  他面上一片蒼白死寂,平平無奇的五官實在看不出剛才那悍厲無畏,將自身血肉視若草芥般的一舉,是他所為。
  年已八旬,卻因為養氣功夫已臻化境,看來只如四十許中年書生的上官清潯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微微一曬,道:「揭下你的面具來!」
  青衣人彷彿沒聽見,只是立在蕭玦面前,鮮血從肩頭不住滴落,滴答有聲,很快在地上積了一灘。
  被他擋在身後的蕭玦突然推開衝來圍護他的侍衛,緩緩上前一步,昂然道:「你是誰?」
  上官清潯抬頭看天,不理不睬。
  蕭玦立得筆直,一字字道:「無論你是誰,在朕面前,都休想無禮,也休想傷了朕的人便毫無後患!」
  上官清潯目光一瞥,冷然道:「就憑你這幾個草包衛士?」
  「也許我現在奈何不了你,」蕭玦厲聲道:「然,犯我西梁天威者,雖遠必誅!」
  上官清潯緩緩將眼光放下來,這才認真的打量了蕭玦一眼,半晌喃喃道,「我一直覺得那幫老傢伙領著小丫頭選錯人,弄得後來不可收拾……如今看來,倒也有幾分意思……」,他忽然再次偏頭看看四周,道:「小子,這回你可是錯了……」哈哈一笑,袍袖一拂,流雲般平平移了出去,轉眼間身影已杳,只隱約聽見有人高聲長吟:「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唯有少年心……」,聲音游絲般轉瞬飄散,似已高出雲端,又似已遠在百丈之外。
  蕭玦一直穩穩立於長廊,直到那聲音完全消散,他抬起頭,若有所思,眼瞳微縮。
  然後,無聲的倒了下去。
  第三十四章傷疤
  秦長歌細心的擰著金盆裡的絹布,動作輕柔,心裡卻在惡狠狠的暗罵。
  那麼多侍女,為什麼偏偏在自己經過他身邊時,那個明明昏迷的人,竟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裙裾?
  公主立即順理成章的吩咐她留下來侍候,無人之處對她展現滿面殷殷之色,眼神竟有幾分哀懇。
  秦長歌默然一歎,也無可奈何。
  文昌真是想多了,無論如何,她現在就是一小小宮女,難道還會抗命?
  秦長歌微微笑著,趁著屋內無人,毫不客氣拉開蕭玦衣襟,手指輕輕按在他因練武不輟,而較常人更為強健光潤的麥色肌膚上。
  只一按便知究竟。
  蕭玦還是那個逞能強硬的脾氣--上官的劍,不是那麼好相與的,青衣人拚死救護,強大無倫的劍氣還是穿過青衣人肩背,透入蕭玦胸口,裂膚三寸,皮肉之苦倒在其次,那寒意森森的劍氣,多少傷了點蕭玦肺脈,他又心緒不寧,以至於昏厥--其實沒那麼嚴重的。
  只是……上官的劍,好像有留情之處呢?
  這個老怪物,根本就不是為殺蕭玦來的?
  想著先前上官走時說的話,秦長歌笑笑,手指在他胸口一彈,瞇著眼看著熟悉的前世丈夫的胸膛,手掌,輕輕的按在他平靜有力跳動的心口上。
  掌下肌膚,溫熱細膩,極有彈性,掌下心臟,跳動有力,聲聲入耳。
  隱約間想起當年,戰場之上,蕭玦經常受傷,他又是個不懼艱險勇於前行之人,管他血流全身,管他刀山劍叢,管他橫屍百萬,管他火海冰河,只要他一息尚存猶自能戰,他定然是要橫劍縱馬上前,先殺個痛快再說。
  她卻是個懶惰的性子,能不出手就不出手,只是時時伴在他身側,他受傷得多,久而久之,她竟練就了一手嫻熟的包紮技術,成了他專用的軍醫。
  秦長歌手指緩緩移動,探入衣內。
  輕巧然而準確的,摸到頸下三分,虯結而起的一道傷疤。
  不長,卻很深,以至於癒合之後,肌肉筋脈再也不能舒展,團結在一起,成了一個猙獰的疤。
  猙獰的疤,刻在誰在心上……
  那年冬,赤河戰場,與北魏開國之主,魏元獻的生死一戰。
  西梁史書上,白紙黑字的記述:
  初,魏元獻兵盛甲於天下……是年冬,決戰於赤河關隘定陽,魏軍勢盛,以四十萬軍圍之,魏王元獻勢驕,列營百餘,強攻定陽,曰:百萬之師,所過如卷,蹀血而進,必屠此城,前歌後舞,顧不快焉!魏軍未至,帝使靜安王密赴偃陵,調平偃軍轉救之,武威公率精銳取魏軍禹城,禹城,魏軍南下之要道也,得之則扼魏軍之喉,帝后獨守定陽,堅城力阻,魏王逾月不能下定陽,神奪氣沮,值靜安王馳援至,帝親帥三千騎,夜踏魏營,初戰告捷,其時禹城已下,然消息未至,後命偽制勝報,射入陽城,又命死士佯闖魏營,故遺戰報,魏軍得之,一日三驚,勒卒自持,帝將勇士三千,血月之夜,密涉定水,決戰赤河蒼龍之野,戮魏軍大將成羽,創魏王元獻,是役血流漂杵,積屍遍野,魏軍倉皇北遁,於禹城再遇武威……所遺軍士,不過二三停矣,值此一役,兩軍之勢逆矣,魏王終朝逡巡而不敢進……我西梁萬年之基,由此始矣。
  史書上那些枯燥生硬的字眼,善於將一切腥風血雨淡化,冷靜的凝固於永恆的時光之中,只有參加過戰役的人方才永生不能忘記,那些餐風飲雪,艱難竭蹶,誓死守城,浴血殺伐的日子。
  天寒地凍的冬月,久困的危城,禹城攻下的消息尚未傳至,秦長歌偽造的戰報卻已射入城頭。
  長嘯的飛箭如煙花,帶著同樣如煙花般令人振奮的消息射入城內饑疲羸弱的士兵眼中,那些揮飛著熱淚的擁抱裡,那些無邊無垠的歡呼雀躍裡,蕭玦一步跨上牒垛,於萬眾欣喜仰望的目光裡,神采飛揚的下令,窮盡所有能下腹的食物,給今日出征的將士盡飽而止。
  數月未吃飽飯的將士,歡笑領回了那摻雜著黍,糠,秫米,甚至還有不知名的曬乾的蟲屑的飯,席坐於地,枕著破敗的麻袋,長滿凍瘡裂出無數血口的手捧著碗,大口大口的吞吃。
  歡笑著說,總算能做個飽死鬼。
  秦長歌和蕭玦,吃得也是這飯。
  蕭玦倚著城牆,抱著飯碗,吃得很香,秦長歌看他半晌,將自己的半碗飯撥到他碗裡,蕭玦啊的一聲,瞪她一眼,再撥回來。
  秦長歌又撥過去。
  蕭玦再撥回來。
  爭執中灑落幾粒飯,蕭玦趕忙揀起填入口中,笑道:「這飯是你灑下的,我算是吃了你的飯了,你別再推,再推我生氣了。」
  秦長歌默默看著他,今夜,蕭玦堅持要率軍偷襲敵營,因為他知道,城裡已難以支撐,魏軍白日裡接到禹城已下的戰報猶自惶惑,而玉自熙的援軍正在趕來,此時踏營裡應外合,正是最佳良機。
  但那是三十萬人馬。
  以三千對三十萬。
  只有蕭玦敢為。
  秦長歌那段時間因為疲憊而缺乏營養,一直發著低燒,不明原因的熱病令蕭玦擔心,他下了軍令,嚴禁秦長歌跟隨出戰。
  那夜,三千勇士靜靜磨刀,水渠邊餵飽瘦骨嶙峋的戰馬。
  那夜聽慣了的深遠的號角,於夜色中緩緩低訴,分外幽沉,牧野千里的處處白骨,斑斑鮮血,和著那一輪孤寂冷漠看人世間爭奪殺戮的月色,都幻化成無數雙戰死荒原永生難歸故土的遊魂的目光,在深寂的夜裡飄搖不休。
  那夜月光慘淡,猩紅欲滴,血月之夜,天色蒼茫,蕭玦領三千勇士,馬銜枚,蹄裹布,一路潛行。
  安靜迅速,如長蛇般掠草而行的隊伍,難以發覺遠遠跟隨著的那個纖細身影。
  夜色至深時。
  蕭玦飛渡定河,將近敵營,去枚擲布,揚蹄而起,一頭撞入敵軍腹地!
  第三十五章暗箭
  三千勇士,鼓出全部的精神和殺氣,飛蹄而來,馬蹄聲咚咚擊響暗夜裡沉寂的大地,如擂響的戰鼓,敲擊碎了懵懂沉睡人們的美夢。
  那陣起陣落的馬蹄聲,猶如催命的號角,滴血的刀鋒,帶著極野之地鐵腥濃厚的氣味,如夜空中跨越蒼穹閃電一掠,抬眼間便馳至近前。
  三千人,生生奔出了十萬人的肅殺氣勢。
  魏軍猝不及防,被踹營而來的敵人嚇破了膽,慌亂中不知敵人幾何,只知倉皇逃命,大多數人在赤身奔逃,少量人胡亂抓起身側用具抵擋,被騎士尖銳的長矛大力刺穿,挑飛在半空,沉悶的鋒銳入肉聲響,淹沒在喊殺聲,驚叫聲,擁擠叫嚷互相踩踏的慌亂聲之中,而血光如大幅扇面般在血月之下淋漓展開,瀰漫出一片腥熱的氣息。
  魏軍和梁軍,本都是元朝子民,兩軍勢力之地接壤,都有一部分子弟來自赤河及附近州縣,黑夜之下,戰亂之中,不知道有多少遠房弟弟死在哥哥刀下,又不知道有多少原本的同村鄉親互相將刀槍刺入對方胸腹,帶出血淋淋的肉塊和生命。
  沙場無情,幾人能還?來年春草,沐血而生。
  蕭玦不管這些。
  他只知道,殺戮是為了止住更大的殺戮。
  他帶著拚殺而出的最精銳數十騎,直奔魏元獻大營而去。
  一片混亂中,魏王帳營更是亂成一團,左右中軍眼看著亂勢不可止,擁著魏元獻逃去,其餘人圍擁而上,攔截蕭玦,蕭玦眼尖,看見一錦袍男子被人護衛著轉向帳後,心知必是魏王,奈何自己帶的人太少,都已陷入混戰之中,竟是分身無術,眼見魏王身影即將消失在帳後,急得眼睛都要瞪出血來。
  卻有一抹纖細黑影,忽然自魏王金帳頂上一掠而起,如輕羽似枯葉,毫無重量的一飄便飄到魏王中軍上方一株枯樹之上,抬手一拉,枯樹上一枝輕脆樹枝頓如利劍般,破空而去,激射魏王頭顱。
  心有所感駭極回身的魏王,驚怒之下抬劍欲擋,卻已來不及。
  然而他命大。
  身側一個死士,大叫一聲,橫身一撞。
  硬生生將他撞開。
  立即有三個人撲上,疊擋在魏王身前。
  撲哧一聲,樹枝穿透那死士胸口,帶出血泉和心臟碎塊,再飛射入人群,轉瞬之間,將和死士擁疊在一起的三名士兵,串成人串,再射入被護在第四個人身後的魏王前胸。
  血出,然而魏王猶自能捂胸逃開。
  秦長歌怎肯罷休,手指一扣,正要再來。
  卻突然微有暈眩。
  全力施為之下,久病身軀已有不支,她的反應慢了一步。
  她立在樹上,突然心生警兆。
  忽聽得一聲大叫,蕭玦竟不顧圍困他的三個人,拼著挨了一刀一劍,飛掠而至。
  他鮮血滿身,黑髮披面,什麼都顧不得再說,只是毫不猶豫用自己的身子,重重覆蓋上她的。
  與此同時,一抹烏黑流光,悄無聲息直襲兩人背心。
  那人就在樹下。
  大將成羽。
  以堅韌善忍著稱的成羽,其耐性和陰狠令人心生驚怖,他隱在樹下,眼見魏王遇險,竟也毫不動容,一直等到秦長歌最為疏忽虛弱的那一刻,玄鐵巨弓悄無聲息,直襲她後心。
  吵雜之聲中那一聲大喝似有驚天巨響,響在秦長歌心頭。
  那一箭,射在對陣之中依舊時刻關注秦長歌,發現成羽在樹下,立即及時橫掠過來,以身相代的蕭玦身上。
  自頸後側入,胸前出,鮮血噴了秦長歌一頭一臉,傷口離頸項要害,只差一分。
  秦長歌俯身接住蕭玦軟倒的身軀,霍然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