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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0章

  第二十六章紅羽
  「替誰?」秦長歌放下茶盞,注目玉色杯中微紅的三片茶葉緩緩漂浮,茶葉其色殷紅,茶色卻奇異的泡出天水遠山般的碧色,正是自己當年愛喝的,從南閩找來的「紅羽翠衣」,不由微微有些出神。
  當年,蕭玦為了她這個愛好,曾下旨令人潛入南閩,挖出整株的茶樹移栽西梁,誰知茶樹水土不服,全數枯死,蕭玦為此很是憤怒,欲責御花園管事太監,還是自己勸說他,「為君王者,胸懷天下,不可多生私意,更不可以私害公,自古明君,多摒棄自身好惡,須知喜之則多事,惡之則生怨,故去喜去惡,虛心以為道捨,不過是茶葉,喝得著便喝,喝不著便罷,何須生怒?若將這怒氣帶入朝堂與眾臣議事,你要如何靜心審勢,決斷天下大計?須知你一言便可決天下黎庶生死安危,若有失帝王之道,何其不利也,再者,你的喜好傳出去,必有小人鑽營,苦心尋來,博你歡心,如此,難免百姓遭殃,若群起而效之,必是對百姓的磨難災禍,屆時你的英明帝王名聲,還能剩下多少?」
  當時,蕭玦正色聽了,半晌歎道:「小小茶葉,亦有這樣一番道理,我卻是未曾想到這許多,千絕之門,精絕帝王之術,輔佐歷代帝王無不功勳彪炳,果非浪得虛名,如此,真真受教了。」
  他一揖到地:「若無你這一代賢後,如何成就我這英明之主?」
  一代賢後……
  屍骨無存。
  英明之主……
  涉嫌殺妻。
  無情多是帝王家。
  千絕門以拯救世人為己任,以造就治國之才為己任,以輔佐明主英君為己任,但非逢亂世,非逢天下大亂民不聊生,輕易絕不派遣弟子入世,就是因為深知帝王共患難易,共富貴難,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歷代千絕門弟子,雖出將入相,威權深重,但榮寵始終,平安到老的,卻如鳳毛麟角,寥寥可數。
  是以有時,千絕門山門,百年不開。
  深知伴君如伴虎,為了取信帝王,保全弟子,千絕門因此亦立下鐵規,凡入世弟子,無論怎樣官高爵顯,不得覬覦大位問鼎皇權,否則必以天法懲之。
  何謂天法?無人見識,千絕門弟子受師門熏陶,從無一人意圖染指至尊之位。
  第十代千絕門弟子歐陽素光,歷任天下兵馬大元帥,大司宰,國師,權柄之重幾傾一朝,在無數趨炎附勢官員上表請求為國師封王,加九錫,皇帝也暗示願意禪讓,大位當由德者居之的情況下,他憤然拒絕,掛冠留印而去,飄蕩不知所終。
  第十二代千絕門弟子董疏篁,乾脆就在輔佐幼帝登位,滅盡別有用心的大臣之後,指定忠誠臣子輔政,自己功成身退,不領官職,於京城郊外草廬竹舍,自耕自食,若帝王親赴垂詢國事,他盡心指點,但絕不入仕,終身為布衣帝師。
  千絕門弟子,留下的都是忠誠淡泊,一心為國的千古美談。
  這一代,千絕門派出了女弟子,秦長歌以女子之身,自擇天下之主,幸運兒蕭玦在秦長歌支持下毅然投軍,投入節制幽、平、德三州,兵力最為強盛,號稱有三十萬控弦之士的平州節度使薛正嵩麾下,一路以軍功陞遷,成為薛正嵩手下頭號大將。
  再設計殺剛愎自用失卻軍心的薛正嵩,取而代之,連滅諸侯勢力,兵鋒所指,萬軍辟易,直至攻至元都城下,雙重城郭的元都城易守難攻,號稱飛鳥難渡永久不破的天下第一大城,元帝驕縱,自恃城高可觸雲端,箭矢難及,親身上城頭觀戰,結果被有備而來的秦長歌以師門神兵風羽長弩一箭貫喉,立時身死,軍心大亂,生生將京城兵不血刃的送了人。
  後來,蕭玦無奈立了江太后娘家侄女為後,卻將管束後宮之權交予貴妃秦長歌,再後來,江家被牽入一樁謀反案,皇后因「心懷怨望,謀害皇嗣」被廢,秦長歌登上後位,成為千絕門歷代弟子中,與皇帝關係最為親近的人。
  果然,祖宗的經驗教訓是再沒有錯了,一代開國名後,最後的下場,卻是功臣無塚,深怨長埋。
  秦長歌對著茶盞,淡淡的笑了,清冽的茶水映著她浮波浩渺的眼神,有一絲碎光飄搖明滅,有如流螢閃爍於銀河長掛華星璀璨之中,難以察覺轉瞬消逝。
  祁繁坐在對面,看著這個女子,對著「紅羽翠衣」出神的表情,不知為什麼心中忽然一緊,神思也微微的拉遠,想起當年那個微笑著走過沙場,走過朝堂,走過深宮,最後走進長樂宮熊熊烈火的絕世女子。
  往事已矣,佇立無言,不過贏得淒涼懷抱。
  只是,眼前的女子,如此陌生,卻也……如此熟悉,熟悉到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認識她,彷彿她的身體裡,深藏著一個,他所熟稔的,逝去的靈魂……
  他無聲的吁一口氣,自嘲的笑,怎麼可能,皇后之死,是自己親眼所見,怪力亂神之說不足信,事到如今,能做的,也就是為皇后報仇了。
  啜一口茶,他道:「您剛才問替誰報仇……我也不知道,這便是我們急需弄清楚的問題了。」
  「經商,未必需要拚個你死我活,有時候也可以求同存異嘛,」秦長歌微笑,「與其兩敗俱傷,不如同存共榮,我去試試吧。」
  微微一怔,祁繁有點不太明白秦長歌的措辭,想了想也大概懂得其中意思,不由自失的一笑,自己真是瘋了,怎麼會將她和皇后聯想在一起?這兩人明明不是同一人嘛,皇后會滿嘴說這些讓人聽不懂的怪詞?
  「那辛苦您了。」祁繁裝模作樣的彎彎腰,「今日已晚,明日在下安排您會晤對方,如果不嫌寒舍簡陋,請在這裡用膳休息如何?」
  「好啊,」秦長歌溫柔卻毫不客氣的應下,一邊向屋內走,「也好和我兒子聯絡聯絡感情。」
  ……
  祁繁僵在門口,笑不得哭不得。
  你兒子?
  這是你哪門子兒子?
  你還真當你是他娘了?
  這這這這……這是我西梁太子,太子啊!!!——
  過渡段,不過不是白寫的,有伏筆,啊啊有惡趣味的伏筆……
  第二十七章夢會
  晚飯時,秦長歌終於見識到蕭包子「愛西梁,愛武功,愛親娘」的強大念力了。
  最起碼他對武功的狂熱赤誠就非常人能比。
  棺材店佔地廣闊,內院是很富麗的庭院,三進宅院,高軒暢朗,秦長歌在主人引領下邁進已經布好席面的暖閣時,見到的就是金雞獨立於椅子上的蕭包子。
  換了一身墨綠色小錦袍的蕭溶,深色錦緞更襯得小臉粉嫩團團,可惜那表情橫眉豎目,鼓著腮,咧著嘴,舉著一包荷葉雞,抖抖晃晃,努力要將姿勢擺穩,只是看起來不太成功。
  「你在做什麼?」秦長歌仰頭望「仙姿飄舉」的兒子,一臉誠懇的發問。
  蕭溶白她一眼,多麼愚蠢的問題啊,一看就知道是不會武功的人問的,要他蕭大公子回答這麼愚蠢的問題,又是多麼的浪費體力啊,尤其是當他真的很想掉下來的時候。
  可是這個女人臉上的表情好像真的很想知道……她的感覺也真的很像娘……
  好吧,蕭公子很善良,那是自然的。
  「我在練下盤功夫……下盤你懂嗎?下盤功夫是練武的根基……」蕭公子諄諄教導,授人藝業唯恐不真誠。
  秦長歌哦了一聲,將目光飄到一邊那個笑咪咪趴在桌上,啃著雞腿觀看兒子英姿的少年,她記得,這是祁繁的弟弟祁衡,一個很有經商天分的孩子,當初凰盟初設,一應對外事務,都由祁衡出面,他比他兄長還八面玲瓏,衡記就是以他名字命名的。
  祁衡一接觸到秦長歌目光,立即抖了抖,趕緊爬起來,笑道:「姑娘是……」
  「我是他娘,」秦長歌輕描淡寫拋下一句,不理呆如木雞的祁衡,伸手召喚蕭溶,「兒子,下盤功夫不是這麼練的,你被你祁叔叔騙了,下來下來。」
  「真的?」蕭包子不信。
  「真的,」秦長歌微笑,「你下來,明天我帶你去見識真正的武功。」
  兩眼立時大放光亮,蕭溶歡呼一聲放下腿,不料獨立得久了,腿一軟,木頭似的栽下來。
  被早有準備的秦長歌一把接個正著。
  將兒子小小的,溢著乳香的身子抱在懷裡,不同於白日裡人群中浮躁心情,鉤心鬥角中無暇體味重逢的欣喜,這一刻,與嬌兒近至肌膚的接觸令秦長歌鋼鐵般的心志都幾乎崩潰,多少年忘卻前生,多少年翻覆紅塵,當一切從頭再來時,當初那抱在臂彎的一歲嬰兒,已長成如今嬌嫩可喜活蹦亂跳的四歲孩童,而時隔一世之後,那被她拼盡生命裡最後一點潛力死保下的嬌兒,終於被她真實的抱在懷中,微香淡淡,卻幾乎牽起內心深處,最為隱秘最為傷肝扯肺的舊傷,然而這傷痕雖滲血心情卻完滿,無論當年真相如何,無論蕭玦有無背叛,無論那疼痛有多令人於流年中暗恨,無論當年的遭遇有多悲慘淒涼,這一刻都似無需計較,這一刻都覺得老天厚愛,因為,蕭溶,還在。
  她幾乎不能自控的將頭微微埋進蕭溶懷中,緊緊抱著他,沉醉在他的乳香中而不願清醒。
  立於她身後的祁繁,看不見她神情,她可以略微放縱那一瞬。
  蕭溶本是笑嘻嘻的,不知怎的見著她神情,突然安靜了下來,靜靜看了這個看著自己,目光中似有千言萬語的女子半晌,忽輕輕摟了她一下,在她耳邊悄悄道:「現在我覺得,你真的是我娘。」
  倒抽一口氣,秦長歌按捺住激湧心緒,在淚光中輕輕微笑,也在他耳邊悄悄道:「我真的是你娘。」
  「那,」蕭包子狡黠的眨眨眼,「我們不告訴他們?」
  「對,不告訴他們。」
  腹黑母子相視微笑。
  「你既然是我娘,能不能幫我件事?」幾個人坐下來開動,蕭包子又對秦長歌咬耳朵。
  「嗯?」
  「我好討厭身上的香氣,」蕭溶表情無辜,長睫毛眨啊眨,那睫毛濃密得似乎能聽見小扇子扇風的微響,「那是婆娘才會有的味道,我堂堂男子漢,怎麼能有這香味,你幫我去掉。」
  婆娘……
  祁繁那混蛋,把我兒子教成什麼樣子了……連婆娘都出來了,秦長歌大怒,眼光飄過去,祁繁正在喝湯,忽地一個冷顫,湯灑了一袖子。
  「怎麼了這是?」他表情迷茫的抬起頭來。
  秦長歌盯著他笑,「沒事,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
  蕭玦自黑暗中睜開眼時,聽見窗外蕭瑟的風聲抽打窗欞的聲音,腦海裡立即冒出這個念頭。
  剛才好像是在批閱奏章吧?怎麼就睡著了?
  還……夢見了長歌。
  依稀是數年前的長樂宮,長歌剛剛產下溶兒,倚著床欄抱著溶兒玩樂,自己斜靠在她身側,注視著這對母子,心中無限完滿喜悅。
  長歌不施脂粉,素面清絕,長髮披瀉,一床迤邐黑色流水,光芒熠熠,暗香隱隱,高貴天生的眉宇間,因愛子呢喃嬌語,綻出溫柔如水蓮的笑容,如斯醉人。
  愛妻,嬌兒,他彼時亦沉醉於開滿四季繁花的長樂宮似乎永不斷絕的春風裡。
  然後……春風突然化成漫天妖火,火光裡玉階金釭,宮宇樓台,無聲崩塌,火光裡遍地奇花,玉樹瓊草俱成焦炭,火光裡紅顏化為飛灰,幼子縮成焦骨,火光裡他一夕之間失去愛妻嬌兒,成為一無所有的,真正的,孤家寡人。
  ……
  燭火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熄滅的,或許是被風刮的?窗戶其實關的很緊,哪來的風?或者,是長歌,你肯回來看我了?
  蕭玦躺在黑暗中,錦榻上,無意識的呻吟了一聲。
  火光……火光……那夜的記憶,為什麼只剩下了火光?
  之前,之後,有些記憶似是久存的面具,為時光所侵蝕,慢慢腐朽,一碰之下便完全碎裂,再也無法拼湊完整。
  他顫抖的伸出手,往事如平靜的水面,盪開迷離的漣漪,有些場景很清晰,有些場景無限模糊。
  有什麼一閃而過。
  匡啷!
  滿地碎片,描金雙龍雙鳳青玉插枝瓶粉身碎骨。
  滿地白亮亮的碎片裡他咆哮,聲若驚雷,「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淺笑,立於碎屑之中,永遠的點塵不驚,「我從未只為自己想做過什麼。」
  …………
  那畫面一閃,扭曲著不見,他來不及挽留。
  「嗒……嗒……」
  殿外蕭蕭庭樹,切切幽蛩,一徑疏落的白石徑,誰的腳步來回盤旋?
  彷徨,猶疑……
  他忽的一下跳起,撲到窗邊。
  長歌,你來了麼?
  急切的目光急急搜索,看見的卻是幾個太監。
  因為他睡著了,過了用膳時間,太監不敢催請,在外殿等候著,不住探看,偶有細碎的聲音傳來。
  蕭玦的手指,深深陷進窗欞之中。
  窗欞在無聲顫抖,越抖越劇烈。
  他突然一甩手。
  嘩啦啦!!!
  袍袖飛捲間,木屑飛濺,木柱傾頹,整扇長窗,被他怒極施力,重重拉下!
  連帶著他扣入木料內的小指指甲,被他毫不顧及的拉扯之力,血淋淋的亦被拔脫。
  他看也不看血肉模糊的小指,只是身影煢煢,立於一地碎裂的紙木之間。
  於迴旋不絕的碎裂的巨響裡,於太監們驚惶的回望裡。
  無盡悲涼,無盡失望的怒吼。
  「滾!!!!!!!!!!!」——
  龍章宮帝王雷霆之怒,棺材店母子卻其樂融融。
  秦長歌將睏倦的兒子抱在懷裡,小心的給他疏通筋骨,她記得師門有一套拍打鬆骨法,對於孩子的健體強身,增長個頭都很有作用,蕭溶給她侍候得很舒服,小狗樣哼哼唧唧,昏昏欲睡。
  「熾焰幫幫主,素玄是個怎樣的人?」秦長歌若有所思的向祁繁提問,「我明日要去見他,必須要對他有點瞭解。」
  「他?」祁繁苦笑,「這個人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三年前,他獨闖熾焰幫,劍挑自幫主以下三堂主六護法十二香主,劍下無一合之敵,江湖中人,本就以武力為尊,當即奉了他做幫主,這人據說很有頭腦,很善於發掘人才,更善於用人,只是手段很神秘,只知道沒多久,熾焰幫就發展起來,而素玄其人,也漸漸名動天下。」
  說到這裡,祁繁停下,呷一口茶,笑道:「要不要聽聽關於素大公子的江湖傳聞?」
  第二十八章採花
  江湖傳聞,素玄是個很瀟灑的人。
  江湖傳聞,他有世間最好的風姿,有世間最強的武林勢力,喝世間最醇的酒,睡世間最美的女人。
  江湖傳聞裡,他最喜一支簫,一壺酒,登臨天下勝景,遍閱人間春色。
  他曾放舟千里,只為隴東名湖夏季初開新蓮,他去採了那蓮中最美的一朵,玉缸清水養著,再行船三日,送到隴西名妓絲絲如雪柔荑邊,只為換得佳人含媚一笑撫琴一曲。
  他曾孤身一人,素衣白馬,長笑馳入未陽城長勝盟和飛獅幫爭奪地盤的血戰之場,以一人單手接下兩大巨頭同歸於盡之擊,將他們毫髮無傷的送回各自陣營,再微笑告訴他們,我們雖然是武林中人,但以武力解決問題,其實是件最蠢的事,命沒了,基業焉存?
  揀回性命的兩大首領,當日在他見證下,合理的重新劃分了勢力範圍,從此相安無事。
  他是天下第一大幫幫主,默認的天下第一人,自然,某些企圖早日成名的人,會將和他決鬥作為成名的終南捷徑。
  他的戰書很多,多到他經常拿來墊桌子。
  偶爾他也會去應戰,但戰著戰著,他突然覺得無聊,甩下對手就走。
  對方自然不依,追上來纏戰。
  他微笑,風采翩翩一指天上明月或者天上朗日。
  你看,這月色(日光)如此美麗,在這樣的月色(日光)下打架不覺得太煞風景嗎?
  對方被他干晾著,不甘大喊:「你走了,就是認輸!」
  他聳肩,認輸就認輸。
  對方更加憤恨:「你的第一名號就讓給我了!」
  「好啊。」素玄笑嘻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把熾焰幫幫主的位置一併幫我接下?」
  然而無論他甩手避讓決鬥多少次,他的第一稱號還是穩穩在腦袋上戴著。
  熾焰幫幫主的尊位,依舊是他穩穩坐著。
  所謂強人,強到了一定程度,即使他肯示弱,別人也當是謙虛。
  有些話,即使他認真,別人也當是玩笑。
  只敢當玩笑。
  他一劍西來,所經之處,萬眾俯首。
  江湖中人,稱他瀟灑優雅,飄逸脫略,比王孫公子還丰神如玉神采飛揚,莫不以見素玄一面為榮。
  可是……秦長歌面上好謙虛的微笑著,心裡卻在腹誹。
  他們想見的,崇拜的,尊重的,真的是眼前這個人嗎?
  祁繁嘴裡的江湖傳聞,還真是信不得啊。
  眼前這個人,長得不可謂不漂亮,衣服不可謂不精緻。
  可是,瀟灑?優雅?飄逸?脫略?
  倚在紅木椅上吃石榴的那個人,衣襟散落,姿態輕閒,一個碩大的石榴被他啃得七零八落,雪白長衣上曖昧可疑紅色點點,精緻的下巴猶自沾著細碎透明宛如碎玉的石榴子。
  不過秦長歌看久了,倒也不得不承認,這人雖然吃得狼狽,也許依然是瀟灑,優雅,飄逸,脫略的。
  因為已經有人陶醉了。
  某女俠目光飄蕩,暈生雙頰,輕聲感歎:
  「石榴宛如紅晶,襯得他膚光皎皎如玉,衣上紅點處處,似雪地盛開梅花。」
  好……好吧。
  就算是吧。
  美男嘛,自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
  今日,是熾焰幫每月開壇例會的日子,幫主不管愛不愛聽匯報,都必須要在的。
  秦長歌才不會老老實實的先去見那熾焰幫在郢都的生意代言人,她要找,就直接找上正主。
  大大方方在熾焰幫堂口遞帖求見,「衡記」新主事的身份,使對當前商爭心知肚明的熾焰幫屬下,立即沒有二話的去通報。
  她被讓進正堂,和其他一些因事求見素玄的來客,一起去見素幫主。
  只是昨晚傳聞聽多了,導致她對素玄已經形成了瀟灑飄逸翩翩佳公子印象,如今這一見……好吧,還是佳公子。
  秦長歌正在思考該如何措辭拜見這位看起來瀟灑曠達得令人自慚形穢的大幫主,對方已經看見了她,目光一亮,扔了石榴便站起來。
  只是這一起身。
  紅晶不見了,梅花消失了。
  他整個人依舊長衣如雪,潔淨如水。微笑迎過來的姿態無懈可擊。
  「嘩!神仙!」蕭溶目光發亮:「武功……武功啊!」
  秦長歌覺得很沒面子,這小子,早知道不帶他來了,一張嘴就露怯。
  不過蕭溶很快就不發亮了,因為他發現那個神仙叔叔,盯著自己好不容易認來的娘,那目光比自己看見神仙還亮還賊。
  蕭溶怒了。
  娘是誰?娘是自己千辛萬苦從人堆裡挑選出來的,是自己認錯無數個娘後終於自己蹦到他面前來的,從昨晚開始,天上地下他就看中娘一個,怎容得他人覬覦?
  不待秦長歌發話,蕭溶橫步一跨,小短腿努力拉成弓馬步,運氣,戟指,大喝:
  「個兒郎目灼灼似賊!莫不是個採花賊!」
  ……
  光噹一聲。
  素玄摔到地下去了。
  堂堂天下第一大幫幫主的素玄。
  以「傅粉少年色皎皎,倚馬斜橋紅袖招」的風流瀟灑,倜儻脫略贏「無雙」之名的素玄。
  為江湖無數女俠傾心不已,提到他就眼光蕩漾,因此素來把形象看得比腦袋還重的,公子素玄。
  栽到地上去了。
  其餘人還沒反應過來。
  秦長歌已經施施然上前相扶,一臉歉意的給素玄道歉:
  「抱歉抱歉……犬子實誠,出言無狀,素幫主千萬海涵,千萬千萬。」
  實誠?出言無狀?僅僅如此?
  那不是坐實了「採花賊」這個稱號?
  素玄那張漂亮得據江湖女俠們每次提起都眼冒星星說一看就會夜夜春夢的臉,已經像是打翻了調料鋪,五顏六色不知道怎麼來形容。
  蕭溶猶自擺著氣吞山河的姿勢睥睨素玄,大有素玄不認罪他誓不罷休之態,秦長歌淡淡瞥一眼他褲子,微笑道:「兒子,你馬步搭得不准,腿再張開些。」
  「哦,」熱愛武功勇於糾正錯誤的英勇兒子連忙照辦。
  便聽刺啦一聲。
  春光乍洩。
  英雄「哇呀」一聲,抱著襠便跳起來,騰騰騰紅雲上臉,蹬蹬蹬便奔了出去。
  丟死人了呀呀……
  一泡眼淚在烏溜溜的大眼睛裡轉呀轉,無奈不敢對著惡毒的娘哭。
  素玄捂著肚子,好容易爬回椅上。
  這回是笑的。
  第二十九章回首
  等到秦長歌找回兒子--事實上也不用她找,凰盟的人在外面守著呢,雖說確信熾焰幫不會在自己堂口內對人下手,雖說祁繁並不認為秦長歌會對蕭溶不利,但怎麼說,蕭溶的安全,是不能不考慮的。
  凰盟的辦事效率就是高,兒子奔出去,奔回來,褲子已經換掉了,本來蕭包子覺得丟人,死活不肯再來,秦長歌只道:「據說素玄是天下第一高手哦。」
  「是嗎?」包子猶疑,想了想,很有犧牲精神地道:「看來我還是得去。」
  秦長歌笑而不語。
  包子眼珠一轉,道:「我不是為了武功……我得看著他。」
  什麼……
  「祁繁叔叔說了,」蕭包子一本正經,「凡是色迷迷看著女人的男人,都是狼變的,會把女人吃掉,所以我得保護你。」
  ……這都什麼和什麼!
  秦長歌決定,一定,從今以後,要好好的關心下祁繁,免得他整日閒得無聊,毒害幼兒。
  牽著兒子正準備回偏廳等候,迎面遇上一個執事,執禮甚恭,說素玄請她移步書房,他已在書房等候,秦長歌謝了一聲,坦然進去。
  經過書房外側的花園時,遠遠看見書房大開的一排長窗裡,素玄白衣如雪負手而立,背對來人,正出神看著牆上一幅畫,秦長歌不得不承認,素玄姿態端然的時候,確實風姿卓越,僅僅一個背影,其風華神采,瀟然之姿,也能令人久久注目,不能移開目光。
  秦長歌踏入書房時,素玄已經洒然轉身,朗笑相迎,秦長歌百忙中目光一瞥,飛快的掠過那幅畫——
  長空,飛雪,空曠寥落的長街,視野之中一匹神駿黑馬前蹄高揚,作飛馳中緊急勒馬之姿,馬上黑氅黃衫的女子,正單手勒住韁繩,半空之中,微微對著路側側頭。
  畫到此處筆意已盡,那一側頭,看的到底是什麼,竟無法得知。
  那女子看來身姿纖秀,於神駿馬背之上,宛然回首,長空烈風,一地積雪,萬千蕭瑟被一個騎馬側首的背影踏破,她黑髮於雪花中飄揚,面容雖漫漶不清,然而飛雪中那遙遠的,似淡然似無意的一側首,便似已穿越時光,看進紅塵深處無盡悲歡,風華無限。
  看著這畫,每個人都會在心中油然而生執念。
  她是誰?她在看什麼?
  她為何於疾馳之中,滑冰之上,如此優美而又驚險的,突然勒馬?
  烈馬飛奔的姿態如此鮮明,爆發的肌肉都歷歷可見,她定是急行匆匆,飛馳如電,那又是什麼,令她於這十萬火急的行路之中,乍然回首?
  僅僅是一回首的風姿,凝固了最美最悲憫的那一刻。
  ……
  秦長歌只是飛快一眼,素玄便已察覺。
  大大方方問她:「畫得可好?」
  秦長歌被發現偷窺,也不尷尬,也大大方方問:「幫主親筆?果真好意境。」
  素玄一笑,道:「不及斯人風采萬一矣。」
  他注目畫卷,神情奇異,那目光如水流動,水波裡漣漪萬千,嚮往,敬慕,悵然,懷念,感激,憂鬱……種種般般,翻捲起伏,如碧海生波,迭浪不休。
  什麼樣的人,不過一個回首,便能令這隱然的天下第一人,思慕懷念如此?
  第三十章驚破
  秦長歌好奇,又看了一眼,隱隱覺得,那馬看起來有點眼熟。
  還未來得及細想,主人已自無限追思中清醒,微笑揖讓待客,秦長歌在黃花梨木雕八蝠椅上坐下,打量四周,笑道:「幫主風雅,這書房佈置雅致,古琴名焦尾,書畫多名家,臂擱玉玲瓏,茶盞浮青花,襯上這香爐金鼎,青瓦白牆,松柏蒼翠,人物風流,竟是難得一見的好景致。」
  「姑娘有此一語,足見也是高華人物,非凡夫可比,」素玄笑吟吟道:「其實我是不管這些的,除了剛才那幅畫,其餘都是我幫中子弟東拼西湊來的,他們只知道找好的,卻不曉得但凡屋舍佈置,在精不在多,在雅不在貴,這屋裡的東西,值錢是有了,單論物件,品味也是有了,但是擠在一起,那就是畫蛇添足,平添俗氣了。」
  此人倒是通透,秦長歌微有些詫異的看他一眼,竟然聽出了她恭維裡的笑謔,一番話既有見識又不失分寸,隱隱間意興非凡,倒真不負其脫略之名。
  素玄已殷殷笑問:「敢問姑娘芳名?」
  秦長歌還未回答,被冷落了許久的蕭包子已經憤憤道:「不告訴他!」
  素玄目光轉向蕭溶,笑意滿滿,面上卻一本正經的道:「為何?」
  「個兒郎……」
  「個兒郎目灼灼似賊嘛,」素玄笑嘻嘻打斷蕭包子再一次控訴,神情無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人在前,看都不給人看,少爺,你不覺得太霸道了麼?」
  蕭包子憤怒,這人皮厚呀皮厚,令人髮指!
  「那是我娘,只有我能看!」
  怔了怔,素玄看向秦長歌,先前是聽見她說犬子,只是當時自己忙著大笑,未曾留意,如今看來這女子不過十六七年紀,如何就有三四歲大的兒子?京中大戶人家雖說都早婚,十二歲嫁人的也不是沒有,只是那樣的女子養在深閨,也不可能像她這樣拋頭露面,不過這些也只是在心中默默想了想,終究不好顯得疑問,只笑道:「問個問題,你在街上遇見美人,是不是要多看一眼?」
  「是啊。」
  「再問個問題,你覺得你娘美不美?」
  「當然美!」
  「對呀,」素玄攤手,「美人才有人看,沒人看的就不是美人,如果你娘沒人看只能說明你娘不美,可是你娘很美,那麼被人看也是應該的,合理的,美人沒人看那就不叫美,沒人看的女人沒面子……你覺得應該被人看哪還是不應該被人看?」
  ……
  蕭包子再次被一堆「美人」繞昏。
  秦長歌抱過兒子,笑瞇瞇道:「兒子,你不要和素幫主討論美人這個問題,他可以和你說上三天三夜不喘氣,你能麼?」
  蕭包子憤憤:「我遲早都能!」
  「好!有志氣!」素玄大笑,隨即面容一整,轉向秦長歌,「姑娘,雖說令公子極其有趣聰慧,可你今日前來,不會只是為了讓我見見貴公子吧?」
  「我姓明,日月明,單名一個霜字,」,秦長歌微笑,「今日前來,只有一樁。」
  她微笑豎起一指,「衡記願助素幫主達成所願。」
  怔了怔,素玄定定看了秦長歌半晌,失笑道:「明姑娘,我原以為你要來和我商量郢都商事利益的。」
  「商量那個做什麼?」秦長歌微笑,「你志不在此,我何必徒費精力?」
  素玄仍舊在笑,但眼中已無笑意,「哦?志不在此?我熾焰幫大舉南來,傾全幫之力,花費若干財力人力,為的就是在郢都商圈紮下根基,成為郢都第一巨戶,全幫上下,期待豐厚的回報以更上層樓,諸般種種,無不盡心竭力,姑娘卻一口咬定,我志不在此?」
  「問題就出在這裡,」秦長歌宛然微笑,神情平和,「我來之前,調查過熾焰幫,在西梁國北地,赤河高原以東,熾焰幫擁有大量的草場牧場,盛產關外最為剽悍的駿馬,最為肥壯的牛羊,熾焰幫起家於北地,幫中兒郎,多為土生土長的赤河一帶遊牧兒後代,習慣了高原草場游弋不散的割面長風,聞慣了牛馬騾羊溫熱腥臊的氣息,看慣了草原盡處天脈山終年不化的雪頂,喝慣了草原獨有帶著南人不能忍受的酸味的奶酒,如今,卻變賣了經營得風生水起的牧場,拋下生養長大的故土,告別廝守多年的父老,拔根而起,大舉南來,縮進這沒有長風,沒有烈酒,沒有牛羊,沒有廣闊天地的小小京城,於這方寸之地,艱難竭蹶,一步步從頭開始,放棄那些天高皇帝遠的暢快日子,在步步拘束的京城謀求生存仰人鼻息--素幫主,你告訴我,這,很合理?」
  目光變幻,面上笑容卻不減,素玄道:「京城郢都,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天下名城,我等北地男兒,久居草原,卻也仰慕南人文化,來此創我基業,於帝都一展我熾焰風采--有何不合理?」
  「是嗎?」秦長歌慢條斯理飲茶,「可惜我並沒有看見熾焰大開山門亮出旗號,說要南移勢力,於郢都發展呀。」
  「時機未到而已,」素玄斜倚錦榻,將茶盞在手心輕合,茶香裊裊裡他笑容亦微微搖曳,「何必一開始就亮明旗號,樹大招風呢?」
  「我倒覺得,」秦長歌喝茶的姿勢輕雅,話語卻利如刀鋒,「素幫主說了這許多,真正有用的只是八個字。」
  「哦?」素玄換個姿勢,以腕支頰,雪白衣袖垂落,神容瀟然,「願聞其詳。」
  將茶盞輕輕擱在几上,秦長歌一掠鬢髮,一字字柔聲道:「天子腳下,時機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