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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卷三殿前歡第五章生死之交
  長街馬蹄聲疾,一陣風的捲過去,鳳知微正要上轎,轉頭看了看,笑道:「咦,好像是向著我府裡那方向去的,看御林軍那殺氣騰騰樣子,不知道誰家又要倒霉了。」
  二皇子乾笑一聲,目光閃動,兩人各自上了轎往朝中去,一路上氣氛卻有些怪異,一大早帝京府和九城兵馬司的兵丁就在街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往日早早開業的茶樓,此時應該已經坐滿了士子,今天雖然照常開業,裡面坐的卻是很多目中精光閃爍的精悍漢子,看似悠閒的喝茶,其實卻將每個進來的人仔細打量著。
  鳳知微放下轎簾,嘴角掠過一絲森然的笑意。
  一路到了承陽門前,也是站了一列的御林軍,官員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聽說昨晚禮部失竊!」
  「不是失竊!是春闈試題出了事!」
  「我怎麼聽九城兵馬司說,沒損失?」
  「原先是說沒損失,就是一個員外郎被麻袋裝了扔在禮部地窖裡,後來禮部一位侍郎不放心,又去看了一遍暗庫,覺得不對勁,正要稟告上司,帝京府卻查獲了一個小販,這人黎明時分和幾個士子相約於城南僻角巷,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幹什麼,拿來一問,竟然在賣春闈試題!」
  「啊!」
  「假的吧!」
  「帝京府也以為一定是假的,但歷來涉及春秋闈試題這樣的事,一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按照慣例須得立即上報內閣,昨夜是吳大學士當值,當即報給陛下,題目拿來一看,陛下當場就砸了茶盞!」
  一片倒抽氣聲,抽得卻很有些歡快——世人對於他人災禍,一向都是既有事不關己的慶幸,又有幸災樂禍的竊喜的。
  尤其當那個人,飛黃騰達鋒芒畢露得早已惹人嫉恨的時候。
  鳳知微在轎中聽著,心想帝京的官兒果然厲害,這消息靈通的速度真是令人髮指,自己這個禮部主官若不是有人先通了風,此時可真就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她在轎中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對於帝京官場還是過於低估,信息網準備不足的缺陷,然後掀簾,下轎。
  她是坐二皇子府的轎子過來的,這轎簾一掀,剛才還菜市場一般的官兒們,唧一下全部成了鋸嘴葫蘆。
  一片詭異的寂靜裡,鳳知微渾然不覺笑吟吟打招呼:「各位大人好……啊!」
  「鏗!」
  兩柄精光雪亮的長刀在她面前一架,刀光映射出御林軍向來鐵青僵硬的面孔,語氣比刀光更冷,「魏尚書,陛下有旨,請您去刑部一趟。」
  去刑部一趟,說得客氣,但是對於天盛朝野來說,這是最可怕的一句話,當朝大員,連聖面都不能見,當庭自辯的機會都不給,便直接下了刑部大獄,那只能是掉腦袋的重罪。
  官兒們幸災樂禍中有了幾分震驚,原以為以魏知之赫赫大功聖眷恩隆,陛下好歹要給他一個御前折辯的機會,說不定憑那人巧舌如簧,雖說洩漏考題難辭其咎,但好歹也有翻身的機會,如今竟然直接下了刑部,陛下對於此事,當真是天顏震怒!
  大學士姚英皺眉站在一側,對胡聖山使了個眼色,姚大學士自從兒子被魏知救過一命,對這小子的觀感倒好上許多,這是在問老胡,要不要再和陛下說說?
  乾巴老頭胡聖山卻緩緩搖了搖頭——陛下是涼薄之主,此時誰去勸諫誰倒霉,倒不如冷一冷再說。
  老頭子私心裡還有個打算,魏知入仕以來太過一帆風順,對年輕人不是好事,不如趁機也讓他吃點苦頭,將來王爺在他最危急時刻雪中送炭,說不定還是拉攏他的機會。
  一眾人各自打著算盤,心思湧動,鴉雀無聲。
  那邊鳳知微緩緩抬眼,看著面前寒光湧動的刀鋒。
  她永遠雲遮霧罩的眼神,此刻卻突然精芒一閃,亮如閃電,刺得正森然看著她的幾個御林軍護衛目光一跳,對望一眼,將刀往下壓了壓,語氣卻和緩了一點:「魏大人,請。」
  眾人屏息看著,猜測著這從未受過挫折,禮部尚書板凳還沒坐熱的少年一品大員會怎麼動作?闖殿?訴冤?哭求?傷心帝王薄涼?讓他那舉世無雙的護衛直接動手?
  然而,等著看好戲的官兒們失望了。
  誰也沒想到,長刀相架之下,鳳知微抬眼看了看殿上一眼,突然退後一步,跪下,對著金殿之上龍座方向,拜了三拜。
  她伏在地下,將官帽取下,端端正正放在一邊,肅然道:「剛才臣在轎中隱約聽聞禮部昨夜之事,臣忝為禮部主官,竟然對如此大事全然無知,這便是臣的罪,臣願領受萬死之罪,千錯萬錯,錯在臣一身,只是陛下春秋已高,若因此逆火上湧傷及龍體,臣百死莫贖,但求陛下暫攝怒氣,珍重龍體,那便是臣和萬民之福了。」
  四面默然無聲,官兒們凝神聽著她娓娓而言,一瞬間都在心中暗叫:佩服!
  幾個大學士對望一眼,眼神凜然。
  當朝一品,忽遭遇臨頭大禍,宮門前當著百官被御林軍攔下,當即解入刑部大牢,突如其來而又不留絲毫情面,驟然從天上落入地下,換成他人誰受得了?以往那些人,當場癱軟有之,小便失禁有之,涕淚橫流有之,最好的,不過抖著手咬著牙不失顏面硬撐著離開罷了。
  誰還能像這少年一樣,無故加之而不怒,驟然臨之而不驚,短短一段話,堂皇光明,既辯白了自己對此事完全無辜,又諄諄切切毫無怨言的表示了對陛下的關懷,自己身陷囹圄,還在擔憂陛下莫要氣傷——陛下年事已高,老年人是最在意這些的,再大的火,聽著這一場娓娓又深情,不為自己開脫卻又巧妙表白心跡的進言,只怕也要被澆滅一些。
  這種沉穩和定力,智慧無雙的應變,便是浮沉宦海幾十年,幾起幾落的大學士們都未必能做到。
  魏知少年得志,從未受過任何挫折,最該意氣風發鋒芒逼人,是哪裡學來的這天生城府和驚人的自控力?
  「魏大人有心了。」胡聖山當先道,「你的話,我等定當轉告陛下。」
  「那便多謝了。」鳳知微一笑,轉頭對顧南衣道:「你別跟去了。」
  「不行。」御林軍前來押解的頭領道,「昨夜闖入禮部的人中,有一人武功高強,擅長點穴,這等高深武功,顧大人據說也是會的,所以也請一併去刑部說清楚。」
  鳳知微也沒說什麼,只歉然對顧南衣一笑,「是我不好,連累了你。」
  顧少爺淡定的解下劍,交給御林軍那位隊長,回身對跟來的小廝道,「去拿大氅來,你家主子腰不好,睡覺用。」
  小廝抖著腿應了,官兒們面面相覷——敢情這位以為是去度假的?
  「告訴小姐,他爹度假,兩次陪睡欠著。」
  「……」
  官兒們咬著嘴,想笑不敢笑——還真度假了。
  有些思想不純潔的卻在推敲那句話——難道如果這爹不度假,就要陪女兒睡覺?陪?女兒?睡?
  啊啊啊啊啊……傷風敗俗啊……
  「中午送乳鴿湯,晚上素點。」顧少爺依舊淡定的在安排假期食譜,「她晚上吃葷多了會睡不好。」
  官兒們開始吸鼻子……啊啊啊啊這對斷袖多麼的情深意重啊……
  一座金頂綠呢王轎悠悠的抬了來,轎中人正要掀簾下轎,聽見這一句,手頓住了。
  那邊鳳知微似也想起了什麼,關照道:「昨晚東西燒了不少,重新買被褥來送進去,要江淮出產的那種羽雲絲綿,品質最好一團雲似的那種。」
  官兒們眼冒綠是——啊啊啊啊一團雲啊,啊啊啊啊在牢裡也要被翻紅浪啊。
  「再帶……八斤小胡桃。」
  「魏大人。」御林軍那位隊長早已聽呆了,此時反應過來趕緊攔,「別的也罷了,胡桃不可以,聽說顧大人武功極高,善使胡桃飛鏢。」
  「把殼剝了,只送桃仁進來。」鳳知微立即吩咐,轉頭很溫和的對御林軍隊長道,「桃仁太輕,當不了飛鏢,放心。」
  「……」
  兩個去「度假」的人安排完,施施然跟著御林軍向外走,顧忌著魏知身份,沒有五花大綁穿枷戴銬,卻足足動用了一千人押送。
  路邊停著一座王轎,轎子半掩簾,掀簾的手修長潔白,簾後人目光變幻如深海。
  鳳知微對轎中人笑笑,躬躬身:「王爺。」
  「魏大人好自珍重。」寧弈看著她,緩緩道,「刑部彭尚書,是你們禮部出身,最是剛正不阿的君子,你放心,至於你的案子,現在諸事不明,倒也不必憂心,稍後陛下自有旨意,三法司和我們幾兄弟,難免都要過問的。」
  鳳知微目光一閃,又是一躬,道:「多謝王爺關愛。」
  寧弈這話裡透露了很多信息,他說彭尚書「剛正不阿」,便暗示了此人有可能因為太「嫉惡如仇」,會對鳳知微下手,他說三法司和幾兄弟都要過問,便是說這是重案,他會想辦法三法司會審,以免刑部一家做手腳,但陛下對他這個三法司主管皇子也沒有全部放心,二皇子七皇子都可能會參與進來,而現在的三法司因為年前天盛帝的一番更動,已經不會是寧弈親信,所以要她自己小心。
  兩人目光一觸,鳳知微突然輕輕一笑。
  她這一笑不如平時疏遠淡漠,霧裡看花一般的似近實遠,反而溫存柔和,眼波如水,帶幾分淡淡欣慰和欣喜,寧弈看得心中一顫,恍惚間想起這樣的眼神睽違已久,上次看見似乎還是在一年多之前的南海,那是她重病臥床,自己親伺湯藥,每次喂完藥給她擦嘴,她便這麼輕輕一笑。
  那一笑,笑軟了夕陽笑漾了星月,笑得人心也騰進了浮雲裡,蕩漾包裹著,便是夜了夢了,也是甜美的。
  到得後來,那笑便成了回憶,長夜風涼裡一遍遍回想,想到最後竟然開始懷疑,那笑是不是從未真的存在過,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如今,終於重見。
  雖然那一笑在重重圍困間,短暫如剎那星火,他唇角卻忍不住微微一彎,輕輕放下轎簾,在黑暗裡,微微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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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和顧南衣分別進了刑部特製的鐵馬車,向刑部駛去,一千侍衛一路押解,馬車只留了一條縫隙透氣,走到一半的時候,鳳知微聽見頭頂上有輕微的奪奪三聲。
  她伸指在鐵皮馬車頂扣了扣,做了回應,頭頂上有風聲掠過。
  宗宸帶了人在一路保護她,但是刑部大牢一時卻進不去,宗宸詢問是否現在想辦法從侍衛中混進去,鳳知微表示拒絕。
  過了會兒又傳來鳥鳴,車子又走了一截,在拐過一個彎的時候,突然一歪。
  御林軍們急忙將兩輛車先護得緊緊,然後才聚攏來看到底怎麼回事,發現馬車側輪一個鐵榫子有點鬆動,急忙用刀將之敲緊。
  一群人撅著屁股看馬車底,就沒注意到頭頂有人如落葉般,藉著路邊大樹的枝條悠悠墜下,彈簧般一起一落,兩個小瓶已經從車頂縫隙裡落了下去。
  鳳知微將小瓶藏在袖中。
  馬車很快便到了刑部,沒有下車,直接向內走,再向下,聽這聲音,竟然進的是刑部設在地下的最重的死牢。
  鳳知微唇角露出一絲冷笑。
  按說以她這種身份,和刑部尚書也是平級,往常的說法都是——請來喝茶,雖然不是真喝茶,但是給間獨屋,用具齊全都是應該的,頂多就是不得自由,開審了,客客氣氣請出來,誰也不會給臉子看
  都是大員,身後勢力盤根錯節,誰知道會不會哪天東山再起三十年後算總賬?誰知道會不會還有什麼強橫勢力撐腰?哪怕就是馬上上刑場,也好吃好喝送你最後一程,這是三法司京官混跡官場的例行之道。
  但是到了自己,就例外了。
  魏知是個獨夫,四面不靠,卻又聲勢驚人,說到底仗恃著天盛帝的愛重,一旦天盛帝露出絲毫不待見的端倪,當然是牆倒眾人推。
  天盛帝未必下旨為難自己,但是官場上陰逢陽違的事太多,只要有心人多拖上幾日,落到刑部還不是任人魚肉?
  何況這位刑部尚書,不正就是前任禮部尚書?自己回來得太巧,誤了他的事,這位只怕也遷怒上了她。
  一路向下,馬車終於停住,鳳知微下車時,御林軍侍衛在門口等著,客氣卻冷漠的道:「大人,刑部規矩,您擔待點。」說著將手中一個黑布條晃了晃。
  鳳知微毫無意見的任他蒙上自己眼睛,越走越下,帶入一間牢房裡,突然頓住腳步,道:「顧兄關在哪裡。」
  「大人,您該知道規矩,同案犯必須分開關押。」一人硬梆梆的答。
  「什麼同案犯?」鳳知微突然一反一路上的好說話,冷笑道,「三法司尚未開審,我還未奪職,陛下還未下旨定我的罪,哪來的案?哪來的犯?」
  四面沉默了一陣,隱約似乎有什麼響動,隨即還是剛才那聲音,略微和緩了些,道:「下官失言,大人見諒,但是顧大人武功高強,陛下親自關照過不得和您同牢關柙,請不要為難我們。」
  「那行。」鳳知微道,「關在我對面,我要隨時能看見他。」
  顧南衣突然道:「不答應,立即殺。」
  那人驚了一驚,看看顧南衣神情,便知道這種人是不會撒謊或讓步的,似乎有點猶疑的轉過頭去請示什麼,半晌答道:「那麼便得請顧大人戴上重鐐,否則此事下官們萬難應承。」
  鳳知微一皺眉,她擔心獄卒在鐐銬上下機關傷害顧南衣,正想說算了,顧南衣卻立刻道,「拿來。」
  過了陣子有幾個獄卒過來,身後鐐銬拖地聲響,聽那呼呼喘氣聲音,便知道這是刑部最重的玄鐵銬,千年玄鐵,幾個人抬都抬不動,這種鐐銬一旦上身,等閒人一夜就會被累死,高手也必將任人宰割。
  鳳知微可不願顧南衣被這群小人揉捏,當即道:「罷了,隨便關顧大人在哪裡。」
  她想著只要不上這銬,以顧南衣武功,在不在自己視線範圍內應當都不至於被人所害。
  顧南衣卻立即道:「不,對面。」
  隨即鳳知微手一暖,顧南衣已經握住了她,天知道這麼多人,他又圍著黑布,怎麼這麼準確的就找到了她的手,顧南衣緊緊攥著她手指,用了點力氣,熱力透膚而來,鳳知微聽見一線低低的聲音,逼入自己耳中。
  「上次我沒能在,這次我要陪你。」
  鳳知微怔了怔,隨即明白他是指浦城暗牢裡自己被審問的那次,那次不在她身邊,想必讓他深恨並自責,如今聽著他這語氣,竟有點慶幸歡喜的樣子。
  歡喜這次她有危險他在,可以陪她一起坐牢。
  鳳知微抿了抿嘴,心裡透出微微的溫軟,也將他溫暖的手指捏了捏,悄悄道:「要小心——」
  顧南衣沒有回答,放開了她的手,黑布下唇角微微彎起。
  鳳知微聽著那鐐銬沉重的聲響,有些心驚,顧南衣卻始終一言不發,押解他們過來的御林軍小隊長隨即將鳳知微解開布帶,推入牢中,一重重鎖鏈繞上精鐵牢門,看那樣子恨不得把所有鐵柵欄都纏上門鎖。
  鳳知微睜開眼,先看看對面的顧南衣,光線差,四面黑黝黝一片,隱約看見這人重銬從頸項垂下,束住手,長長的鎖鏈足有乎臂粗,卻仍舊筆直的坐著,面對著她,目光一眨不眨,似乎只要沒人打擾,他可以這麼一輩子守下去。
  戴著那重鐐再筆直坐著是很累的,鳳知微知道是顧南衣怕她擔心,趕忙道:「顧兄,坐那麼直擋著我的光了,你趴下去一點。」
  她知道勸他不要那樣沒用,只有這樣說顧南衣才會聽話,他一向以她利益為至高重要,從不打折扣。
  果然顧南衣眨眨眼睛,有點疑惑的四面望望,一面想著哪來的光怎麼就擋住她了,一面乖乖的趴了下去。
  鳳知微笑嘻嘻的看著,心想我家小呆真乖。
  突然看見顧南衣爬起來,將手下鐐銬的長長鎖鏈掛在了牢正面的鐵柵欄上,這樣就有一點份量由精鐵牢欄給他承擔了,這也必得是他才能做到這個動作,別人掛上這一身,早動彈不得。
  鳳知微微微一笑,心想我家小呆真聰明,便聽對面顧南衣道:「你看,不累了。」
  鳳知微「嗯」了一聲,柔聲道:「是,不累了,我放心。」
  顧南衣點點頭,很滿意的樣子,鳳知微看著那掛在牢欄上老是要掉,還得顧南衣偷偷用手托著的鎖鏈,心想你這樣哪裡是不累?只怕更累,玄鐵的重量都在頸上和手上,那鎖鏈分去的重量有限,你還得怕這鏈子掉落,不敢閉眼不敢休息動不動頂著渾身重量去托鏈子。
  還不是因為怕自己擔心?
  鳳知微閉上眼,輕輕的歎息一聲,覺得那漸漸走出自己天地的少年,進步得讓她欣喜,卻也心酸。
  以前他何曾會想過這麼多?何曾會為了誰去掩飾偽裝什麼?他無所顧忌只做自己,在一尺三寸地裡闊步前行,天地之間,大自在。
  如今的他,破了自己的天地,從十幾年的混沌裡強硬走出,所有的出蛹成蝶,都需要血肉模糊的掙扎蛻變,鳳知微不相信他從未茫然和痛苦,然而那少年,不言,不訴,在她身側默默的,逼著自己用現實的刀,一刀刀生生削裂那層隔膜了他的天地。
  她不相信落刀不帶血,然而那血只流在了他一個人的心底。
  對面那鐐銬沉沉,仿若壓在她心上——她知道對於他這樣的人,對所有禁錮比常人更敏感更難接受,但是她什麼都不能說出口——他為她所承受的所有,哪樣不是常人看來簡單,對他卻登天之難?
  別人給她的心意,是一份心意,別人做出的犧牲,是一份犧牲,只有顧南衣給出的,無可估量多少倍。
  鳳知微收回眼光,不敢讓自己的目光再逗留下去,她怕自己眼神裡流露了太多憐惜,讓那人敏感自責,顧南衣,已經不是當年完全漠然的他了。
  她回頭打量自己的牢房,便看見腐臭的稻草滿地的老鼠,遠處油燈昏慘慘,近處刑具寒森森,不由歎了口氣,喃喃道:「天下的牢房,都是這麼沒特色。」
  「我們刑部還有水牢,也就放了些水蛭和水蛇。」有人冷笑道,「或者魏大人願意去嘗嘗滋味?」
  那人站在階梯上,高顴骨,顴骨上一個碩大的鮮活的黑痣,痣上生著黑毛,在油燈光芒映照下痣色變幻,他一臉陰狠冷笑,身後靠近門口處,還有一個影子,站在入口處,臉在外面,只看得見藍色寶相花的袍角和黑色官靴。
  鳳知微輕描淡寫瞄了那黑痣人一眼,她知道刑部大牢裡有些品級很低的獄官,長年呆在陰暗地下面對各式人間罪惡,漸漸養出陰戾狠毒心性,以前就聽說過一個叫桂見周的獄官,人稱「鬼見愁」來著,什麼樣的江洋大盜四海好漢,到了他手裡必然折騰成一團爛泥,要招啥就招啥,只留一口氣上刑場,是刑部的鎮部之寶,想來便是這位了。
  很好脾氣的沖那鎮部之寶一笑,鳳知微道:「這位是桂大人?你們刑部的水牢,我這把身子骨只怕經不起,還是免了吧。」
  「你想免,就免?」桂見周森然一笑。
  「我想免,自然免。」鳳知微淡淡道,「我不用你大刑侍候,你問什麼,我招什麼,大刑是給嘴硬的人準備的,我骨頭軟,嘴更軟,不勞你費心。」說著自己理理稻草,找出乾淨點的鋪好,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你——」桂見周見慣到了大牢或破口大罵或哀求求生的,就沒見過這麼直接懶散的,一口氣噎在那裡,正思索著哪件刑具沒傷痕卻能痛死人,比較適合這位,身後隱在暗影裡的人,低低的說了幾句。
  桂見周半轉身,恭敬的聽了,隨即陰陰的笑一聲,招呼了兩個獄卒下來,坐到了牢房前的桌子上,敲著禿毛筆道:「魏大人看來是痛快人,按說下官也沒資格審你,只是咱們刑部的規矩,進來不管是誰,必得要過一次堂,也好叫犯人明白自己的罪行,上了刑部大堂不至於胡言亂語,如今說不得,就請魏大人談談了。」
  「哦?」鳳知微微笑,「談什麼呢?」
  「也沒什麼。」桂見周狡黠一笑,「無罪不入牢,入了牢最好老實認罪,這是你的罪狀,魏大人還是極早畫押吧。」
  一張罪供遞了進來,不用鳳知微開口,罪狀寫得清清楚楚,還是用的她的口氣,說如何收受賄賂,答應出賣考題,如何在昨夜借宴春酒樓飲宴之機,將兩位侍郎的鑰匙都弄到手,又如何指使顧南衣趁夜入禮部,擄走禮部值夜官員扔入地窖,然後潛入暗庫密櫃,偷抄考題,將考題交給某某,某某為了生利,又將考題謄抄數份,意圖賣給幾位富家士子,被帝京府當場抓獲云云。
  該供狀條理清楚,供詞嚴密,其中曲折情節,比鳳知微這個「當事人」知道得還詳細。
  到了此時,鳳知微還不知道對方怎麼設計對付她,就是她笨了,對方知道她昨夜在宴春喝酒,特意以各種理由將六部官員都派了去,一方面是將來多點人證,另一方面,禮部兩個侍郎出現在那裡便很自然,而昨夜很多人來向鳳知微敬酒,那樣熱鬧的場合,兩位侍郎說自己的鑰匙無意中被誰誰誰給拓印了,也是有可能的,然後對方找了高手,模仿了顧南衣的出手風格,故意擄了禮部員外郎,亂轉一圈扔到禮部地窖,故意給他聽出動靜留他活命,然後用鑰匙開鎖進門抄試題傳出去,再出來鎖上門,看起來暗庫未動,試題卻已失竊,什麼人最有可能在沒有撬鎖痕跡下不動聲色盜題?什麼人最瞭解禮部的內部設置和諸般警衛?自然是監守自盜的禮部尚書大人。
  至於沒有鳳知微的那把鑰匙,對方是怎麼能開了三道鎖的——天盛帝那裡可還有一把呢,別人接近不了,有些人卻是可以的。
  鳳知微一目十行看完罪狀,笑瞇瞇點點頭,道:「佩服,佩服。」
  「下官也很佩服大人。」桂見周指指末尾道,「如果沒什麼錯謬,還是請大人早點認了的好,也好免了些皮肉之苦,不然按照規矩,少不得要用點手段,幫大人想想清楚。」
  兩個獄卒遞上印泥,就等鳳知微捺印。
  「有錯。」鳳知微彈彈罪狀,肅然答。
  不出所料的陰陰一笑,桂見周臉上的黑痣一陣興奮的抖動,「哦?」
  他心知鳳知微必然不認,不認最好——
  「哪有這麼簡單的事!」鳳知微憤然將案卷一擲,怒不可遏,「什麼賣試題?什麼貪賄賂?不是我說你們,你們太善良了!你們的偵緝機構太膿包了!你們太瞧不起我雄心勃勃的魏知了,這明明是一起居心叵測、用心險惡、寓意深遠、志在毀滅天盛王朝的賣國大案!」
  「啊?」桂見周的嘴巴張開,嘶嘶漏風,話都扯不圓了。
  台階上那個藍色寶相花袍角,不安的動了動,似乎也被某人驚世駭俗的「自首」給震著了。
  鳳知微看也不看這些傻成泥塑木雕的人們一眼,指著案卷滔滔不絕,「大致是合理的,情節是穩妥的,人物是安排得當的,動機是差得遠的!」
  她站起身,揮舞著案卷,一把拍在牢柵欄上,「將軍難免陣上亡,我既接了那事,便知道有犧牲的那一日,大業欲成,何懼犧牲?如今既已進了刑部,我也不怕實話告訴你們,我本就是大越暗探,直屬大越安王殿下千機衛第三分隊第四小隊小隊長,代號『越爬越高』,我當初所謂被俘蒲城千辛萬苦逃回都是苦肉計,目的就是取信你天盛皇帝,竊取重臣大位,然後攪亂你天盛三年一度的國家掄才大典,以試題被洩案煽動學潮,衝擊天盛各級衙門,串聯反動,擾亂你國治安民生,待你皇焦頭爛額以京軍鎮壓之際,再聯合天盛邊軍將領,對方以清君側為名直下帝京,我大越出兵百萬北疆以為呼應……到時大業可成,天下盡在我安王殿下之手!」
  鳳知微握拳,含淚,北望,無比扼腕一拳砸在牢門,「惜乎功虧一簣,大業難成,殿下,魏知一腔丹心化碧血,但望你得知!」
  不好意思,晉殿下,再借你一用……
  遠在大越的晉思羽,突然打了一連串噴嚏……
  「就是這樣。」鳳知微將案卷啪的甩在桂見周臉上,唰一下從剛才無比激昂的情緒中平靜下來,拍拍手,輕描淡寫的道,「趕緊記錄吧。」
  「……」
  桂見周直接就被鳳知微一番話給砸暈了,見過百般抵賴的,沒見過自尋死路的,好好的洩漏試題案竟被這人三言兩語七繞八繞,繞成了意圖撬動皇朝根基的大逆間諜案,這這這這這個魏知,到底是要幹嘛?
  他這微末小吏不懂,有些官場老油子卻懂了。
  藍色寶相花袍角,一直沉在陰影裡的,正是原禮部尚書,現在的新任刑部尚書彭沛,他原先也被鳳知微這番話給震得懵然,心中砰砰一陣直跳,直覺的歡喜,然而思考了一陣終於反應了過來——魏知這是以進為退,故意要把事情鬧大,鬧到他這刑部無法處理,只能將案捲上遞!
  一旦上升到賣國間諜案,以他的身份和案情的嚴重性,三法司都不夠資格主審,更別說刑部,這是必須天盛帝自己親審的!
  到時候他刑部連一夜都別想讓魏知多留,立刻便得黃綾裹枷送進宮!
  魏知怕自己在這刑部大牢被殺人如草不聞聲,乾脆釜底抽薪,生生將試題洩露案翻成賣國謀逆案,逼到所有人對他的案子都無權干涉,他自然便能保住自己,等到到了天盛帝面前,以他如簧之舌,只怕輕輕巧巧,便能翻過案來!
  此人心機智慧,應變籌謀,當真令人駭然,無雙國士,名不虛傳!
  彭沛心中泛起凜然之意,凜然之後又是一陣憤怒——不是這小子橫空出世,明明死了的人,突然從大越回來,又堅持原地升職禮部尚書,他現在何至於被逼到下這狠手?
  春闈在即,各方的條子早已塞過,他為了既維護本主,又不傷各方勢力,還不被陛下看出來,其中安排可謂煞費苦心,禮部上上下下,早上一年就開始下功夫,其間心血和牽扯,難以盡述,如今這小子突然回歸,一切便都付諸流水!
  這還罷了,其間卻還有件事,牽扯太深,逼得他和他的主子,不得不冒險對付這出名難對付,聖眷最隆的魏知。
  原先他也是魏知上司,只是魏知供職本部時間其實並不多,一任侍郎便出使南海,南海回來便失蹤,突然又跑去了戰場,再回來便打亂了他的計劃,他以前幾乎沒和魏知朝夕共事,聽說厲害,卻也不認為十八歲少年能厲害到哪去,左右不過運氣好,不想今日這一番,才見了真顏色!
  彭沛咬著牙,腮幫肌肉扭曲,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得罪到底,再瞻前顧後不是丈夫所為!
  狠狠心,他下來一步,召出桂見周,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桂見周愣了愣,隨即眼底綻放興奮的光芒,快步下來,厲聲道:「胡言亂語,一派厥詞!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卻不知三木之下,何供不可求?來人——萬蛇桶搬上來!」
  鳳知微負手冷然不語,半晌緩緩道:「彭沛——你想清楚了。」
  她不看桂見周,卻直指彭沛,彭沛在上面再也隱不住,探頭下來,冷冷道:「還是魏大人自己想清楚吧!本官不過照章辦事而已。」
  「你照的是哪門子的章?辦的是誰交代的事?」鳳知微森然一笑,「你要拿我,我被拿了,你關我,我進牢了,你要我交代,我交代了,交代得比你更清楚更詳盡,你還有什麼理由,來對我動刑?」
  「你那叫什麼交代?」彭沛反唇相譏,「胡言亂語!」
  「是不是胡言亂語,你無權評判!」鳳知微冷笑,「陛下說是,才是!」
  「陛下……」彭沛陰惻惻一笑,「你想見是嗎?行,過了這萬蛇,再見吧。」
  「這些小乖乖。」桂見周在旁嘻嘻一笑,大黑痣鮮活躍動,「等下都放在你的褲襠裡,兩邊褲腳縛緊,底下用火一烤,蛇們怕熱,在你褲子裡橫衝直撞……嘻嘻,滋味甚好!」
  兩個衙役般過一個桶來,裡面足足幾十條蛇,又有人搬了火爐來,幾個全副武裝的衛士站到牢側,上頭人影閃動,不知道有多少人。
  彭沛負手冷笑。
  魏知上過戰場,身邊又有顧南衣那樣的護衛,想必多少會點武功,他不怕魏知會武功,沒給他任何禁制,就是為了讓他動手的。
  只要他在牢中動手,傷了任何一個衙役,他便立即可以入他以罪,什麼賣國謀逆先放一邊,殺人罪就可以要他命!
  如今逼他到這等地步,年輕氣盛的魏知,怎麼可能任人魚肉?
  牢門打開,兩個重甲衛士上前來,按住鳳知微臂膀,一旁衙役抬著的蛇桶群蛇攢動,滑膩膩的身軀在燈下發出陰慘慘的光,滲出青色粘液,令人見之欲嘔。
  這東西看一看都覺得是噩夢,若要放進身體裡令萬蛇噬咬……
  鳳知微臉色似乎白了白。
  桂見周興奮的鼻翼翕張,這還是他第一次對一品大員動刑,熱愛鮮血和慘叫的變態獄官,全身血液此刻都沸騰欲舞。
  「鏗!」
  「哎喲!」
  驀然一聲慘叫,一個衙役抱著手跳了開來,險些將抬著的蛇桶打翻。
  他嗷嗷的叫著,舉著手,油燈照射下,那手指軟軟垂下,也跟蛇似的。顯見已經斷了。
  地下有塊小石頭,沾著些血跡。
  彭沛霍然回身,指著對面已經起身的顧南衣,大吼,「穿了他琵琶骨!」
  「是!」
  衙役們抓著巨大的穿骨彎鉤過去,鉤尖寒芒爍爍,這東西一旦穿過琵琶骨,絕世高手也成廢人。
  顧南衣自牢後緩緩站起,一身重鐐發出沉重玎玲聲響,那些重鐵的暗光在黑暗深處,如無數雙森然的眼睛,凜然盯著對方。
  鳳知微皺了眉,眼神裡掠過森然之色。
  彭沛竟然膽大如此!
  彭沛眼底露出得意之色——鳳知微也許能忍,這個護衛卻一定不能忍,他一定會動手,他動手,也一樣!
  深深吸一口氣,鳳知微眼神裡掠過決然之色,抬起手指——
  「穿你個頭!」
  聲到人到,上頭入口騰騰的竄下一道黑旋風,一對雙刀舞得雪亮,雪花般翻滾著下來,二話不說當頭一刀,對著那拿穿骨鉤的衙役就砍!
  刀光殺氣騰騰,毫無猶豫,那衙役一抬頭便見刀光已到頭頂,心膽俱裂之下撒手就跑,沉重的鉤子掉下來砸扁了另一個的腳趾,嗷嗷的跳腳。
  那人唰的一聲收刀而立,長眉下眸色鳥亮,暗色中一身黑衣竟也鮮明,凜然站在顧南衣牢門口,大聲道:「光天化日,濫用私刑,彭沛你無恥!」
  華瓊。
  雙刀黑寡婦最先趕到了。
  「你是誰!竟然擅闖刑部大牢!」桂見周大步過去,手中鎖鏈一揮,「滾出去!」
  華瓊看著他,目光在牢中鳳知微身上掠過,再看看那些蛇和火爐,眼神裡怒色一閃。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桂見周,見他一身獄官裝扮,頓時知道了他的身份,忽然將雙刀一收,笑道:「是獄官大人?我不是擅闖大牢,我是前來探望好友而已。」
  「不是擅闖,那就放下刀退回去——」桂見周見她顏色和緩,放心走近她身邊,正要呵斥她滾出去,喝聲未落,華瓊突然一把拽住他,唰一下拽到自己身前,將自己的雙刀往他手中一遞,桂見周下意識抓住,還沒反應過來,華瓊抓著他握刀的手,突然往自己臂上一抹!
  鮮血濺出!
  桂見周噴了一臉血,震驚得呆在了那裡,四面人全部張大嘴,不明白華瓊抓了桂見周去傷自己是為什麼,華瓊已經一聲大喝:
  「大膽!你一個六品獄官,竟敢無故襲殺四品有功參將!」
  喝聲裡她一把勒住呆如木雞的桂見周,橫脖子刀光一抹!
  血花噴射!
  比剛才那血更多更急,噴泉狀飛起半人高,再撲簌簌落下,滿地裡下了一陣血雨。
  血雨裡所有人面無人色,彭沛蹬蹬蹬後退幾步,扶著牆才沒軟倒下來,袍子下端,卻似乎隱隱濕了。
  血雨裡華瓊滿不在乎一抹臉,把好端端一張清秀的臉抹得更加猙獰可怖,手一攤,桂見周至死充滿驚駭的屍體麻袋一般跌落在地,發出一聲空洞瘆人的迴響。
  「諸位都看見了。」華瓊格格一笑,一攤手,「這刑部獄官喪心病狂,上刑成癮,竟然對我這前來探望好友的無辜人士驟然動手,在下無奈之下,為自衛誤殺此人,實在抱歉,抱歉。」
  她滿面桂見周的鮮血,腳下踩著桂見周的屍體,臂上鮮血涔涔面不改色,在昏慘慘油燈下,惡鬼一般的說著抱歉,別說那些衙役了,就是專門看守重牢,見慣鮮血和生死的幾個獄官,也給震得兩股戰戰,牙齒發響。
  華瓊轉頭,對彭沛一笑。
  文官出身的彭沛,兩眼一翻,嚇昏了……
  「彭大人怎麼暈了?我的傷沒事的。」華瓊笑嘻嘻的站那裡,指揮衙役,「來,把那蛇還有那火爐給我搬出來,看著便噁心的。」
  現在看起來最噁心的其實是她自己,但是誰還敢再多說一句?殺人沒什麼,但是這種手段太狠太震懾,滿牢衙役都被震住,主官又暈倒,沒人發號施令,生怕不聽令,這位出名的女勇將一把把人拽過來,再給自己一刀然後「自衛殺人」,她流一杯血,別人要流一腦腔。
  蛇桶搬出來,火爐搬出來,華瓊抓起地上案卷看看,輕蔑的笑一笑,順手扔在了火爐裡。
  隨即她大聲道:「我被你們的獄官刺傷,叫人來給我看傷!」
  「華將軍……」聞訊而來的一位刑部侍郎,急急奔過來,先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桂見周,臉色變了變,忍了忍道:「將軍既然要看傷,還是隨本官先上去吧。」
  「哎喲我不行,我頭暈。」華瓊立即一伸手,扶住牢門,「搖搖欲墜」,「我走不動了,就在這吧。」
  她剛才還悍然殺人,中氣十足指揮衙役撤出刑具,嗓門大精神足,這一眨眼,弱柳扶風了。
  刑部侍郎瞪著眼睛,不知道怎麼辦好了,華瓊不是目前待罪的魏知,這位華將軍是白頭崖大戰的功臣,天朝目前最炙手可熱的唯一女將,聽說馬上也要派去南疆鎮守一方,據說夫家也是富可敵國的南海燕氏,這樣的人物不可輕易得罪,何況看她行事之狠,真要惹急了,什麼做不出?
  「我頭暈。」華瓊背靠著鳳知微的牢門,面對著顧南衣的牢,一把拖過衙役們喝酒吃飯的兩個方桌,自己從休息室裡找了被褥,鋪鋪墊墊,旁若無人的爬上去。
  大聲宣告:
  「我被你刑部的人刺傷,頭暈,走不動,從現在開始,在你這裡養傷。」
  她舒舒服服躺下去,睡在兩牢之間。
  滿大牢的人目瞪口呆。
  華瓊閉眼躺著,不管臂上鮮血流淌,她的手,從身後緩緩伸過去,觸到身後牢門鐵柵欄鳳知微伸出的手。
  緊緊一握。
  黑暗裡,生死相交的女子,眼底閃出晶亮的光。
  卷三殿前歡第六章靜夜聽簫
  鳳知微緊緊握住華瓊的手,低聲問:「你怎麼進來的?」
  她有點擔心華瓊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硬闖進來,那樣大小也是個罪名。
  「刑部現在豈是好闖的?我便是不顧忌我自己,也得顧忌著你。」華瓊道,「硬闖豈不是又給那些人加罪於你的機會?我才沒那麼傻,我跟著楚王進來的。」
  「哦?」鳳知微目光閃了閃。
  「你的案子既然現在在刑部,他這個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要來查問,誰也沒法攔。」華瓊笑嘻嘻的道,「刑部一堆侍郎員外郎和大小主事,全部給他支使得團團轉,一會兒要調卷宗一會兒要看證據,一會兒召集全員開會商討如何辦好此樁御辦重案,我這個殿下隨員四處走走看看也沒人敢攔,『一不小心』,走過來了。」
  鳳知微忍不住一笑,華瓊悄悄附耳在她耳邊道:「我來了有陣子了,殿下叫我別急,等彭沛動刑再動手,哎呀聽得我真是氣炸了,好容易才忍住,嘿嘿,宰那個桂見周,真痛快!」
  鳳知微拍拍她的肩,也悄悄道:「寧弈過來,怎麼沒人通知彭沛?」
  「那也得有人通知才行啊。」華瓊嘻嘻一笑,「全給殿下護衛堵住了。
  鳳知微出了會神,笑笑,去撕自己衣袖,道:「還流血不,我給你裹裹。」
  「別。」華瓊攔住,「就要他們的大夫來處理,我好裝,我現在就住在這裡了,誰也別想在牢裡再動你們一根指頭!」
  她轉身懶懶的躺下去,蹺起腿,招呼縮得遠遠的衙役,「去,看看大夫怎麼還不來?」
  「去,給我端碗烏雞湯來!」
  「刑部這麼窮,連烏雞都沒有?不是說經常有苦主給你們塞銀子的?塞完原告塞被告的?不是說有的殺人犯根本就是宰白鴨,有錢人買了窮人替罪殺頭的?聽說替死的人市價三千兩帶一個三進院落的院子……哦烏雞湯馬上就來?好,我不說了。」
  「……」
  華姑奶奶躺在刑部大牢的方桌上,舒舒服服喝雞湯唱小曲,把一群欲哭無淚的獄官衙役指揮得團團亂轉,還遺憾的道:「唉,可惜人數不夠,不然咱們賭牌九。」
  過了陣子鳳知微那邊送了被子大氅核桃仁來,燕懷石給他老婆送補品來,那哪裡是送補品,就差沒開藥鋪,人參燕窩魚翅滿地都是,燕懷石順手還給所有在場獄官衙役塞了銀票,衙役們被這夫妻倆一個大棒一個甜棗,哄得服服帖帖,還慇勤的幫著搬補品。
  鳳知微一邊吃著燕懷石送來的玫瑰金絲糕一邊笑著指了指華瓊臂上傷口,「心疼否?」
  「心疼!」燕懷石大大方方答,華瓊正要瞪他,他嘻嘻一笑,道,「不過挨得對,就是要是挨在我身上就好了。」
  華瓊將他啪的一拍,笑嗔,「就你這身子骨,經得起什麼!」
  她眼眸流動,烏亮的眸子在燈光下鮮活明媚,滿滿笑意。
  鳳知微含笑看著這對小夫妻打情罵俏,眼神裡有淺淺喜悅和淡淡寂寥。
  一直不說話吃胡桃的顧少爺,認認真真的看著那對,偏著頭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燕懷石不能久留,送來東西便走了,臨行前對鳳知微眨眨眼,鳳知微緩緩點頭。
  「今晚早點睡。」華瓊道,「聽說今天內閣為這個案子到底是由刑部主審還是三法司直接會審,很是爭得厲害,殿下今天也是忙得很,既要坐鎮內閣得出有利決議,還要監控刑部不能在今天搞出蛾子,還得小心陛下耳邊是否有人吹風,他是三法司主管皇子,不方便今天來見你,托我告訴你,他信你,你也信他便是。」
  「自然要信他。」鳳知微懶懶伸個懶腰,「保不得我,這刑部以後也便不是他的,他們兄弟爭得就差直接拔刀子了,皇權戰場上,誰都輸不起。」
  「我賴在這裡,是怕晚上有人給你背土袋。」華瓊舒舒服服躺著,笑道,「我知道你自己應該也有安排,但是總得親眼看著才放心。」
  「還有誰比你更合適呆在這裡?」鳳知微捏了捏她的手,柔聲道:「睡吧。」
  她慢慢躺下去,睡在自己柔軟舒適的大氅上,大氅下是刑部牢房的稻草,簌簌有聲,她在那樣細碎的聲音裡想起娘和弟弟,當初她們在天牢裡,墊著的是不是這樣的稻草?嬌慣的鳳皓是不是很害怕?娘當時是怎麼安慰他的?
  那個時候,沒有人來探監,沒有人為她們甘灑鮮血以身相護,沒有人送來溫暖柔軟的大氅,一生裡最後一夜,揣著一懷的驚恐憂傷,睡著霉爛的稻草。
  遠處更鼓聲響,遠遠傳到此處,聽來已是空曠寂寥,油燈淡黃的光芒昏慘慘映著暗牢裡幢幢黑影,微微蠕動,看上去似是無數遠去的人影,在沉默緩慢的行走。
  一片安靜的鼻息裡,鳳知微大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半晌,她的眼角,漸漸匯聚出晶瑩的水珠,越來越大,終於墜成一個沉沉的弧形,不堪那般風中的顫顫,緩緩流下眼角,無聲滲入鬢髮。
  那一角烏鬢,瞬間濕了一塊。
  這是兩年來她第一次真正為母親和弟弟的死落淚,當初寧安宮中所有當著天盛帝落下的眼淚,都是做戲,她在哭,心卻被悲憤熊熊燃燒。
  後來那一夜的守靈,天明大雪裡扶棺而去,京郊樹林裡親手掘下兩座墳塋,她都不曾落淚。
  最血色的記憶藏在心最深處,她不給自己放縱悲傷的機會。
  只讓流在心底的眼淚,日日浸泡著苦澀的華年。
  今夜,同樣的大牢裡,往事紛至沓來,敲響那年落雪森涼的步伐。
  落淚無聲。
  對面顧南衣,突然睜開眼晴,在黑暗裡,靜靜聽。
  明明什麼都聽不見,他卻似乎將一切聽得清晰。
  落淚無聲。
  遠處卻突然傳來悠悠簫聲。
  鳳知微怔了怔。
  第一瞬間她以為是宗宸,印象中他極擅吹蕭,但是因為常聽,她也熟悉宗宸的蕭聲,他的簫聲空靈淺淡,如浮雲迤邐,有浩然高妙之氣。這蕭聲雖技巧不遜於他,卻清越深幽,溫存和緩,曲調雖幽涼,然並無淒咽悲沉之意,反而隱隱有超拔闊大氣象,令人聽了,心中溫軟而開闊。
  蕭是空靈樂器,很容易便奏淒傷之調,這簫聲卻特別。
  刑部大院佔地廣闊,這地牢又深入地下,蕭聲能傳入,證明對方使用了內力,以內力吹簫,時辰不會久,否則極易內傷。
  鳳知微凝神在黑暗中靜靜聽著,近乎珍惜的捕捉每一個曲調起伏,那曲子很陌生,不是朝廷市井間流傳的那些,起調平平,微帶游戈,讓人想起試探猶豫徘徊那些欲近不敢欲退不能的微妙情緒。
  漸漸便沉緩厚重,一緊一沉一落一起間,突起輕靈愉悅之音,婉轉悠長,光華大現,如雲破月開,月下海潮奔湧逐浪。
  鳳知微聽著那調子,唇角漸漸勾起笑意,此刻和吹簫人心靈相通,心知這一刻那人必也沉浸於滿心歡喜之中。
  然而那輕快靈動之音不過一瞬,突然一個轉折,險險的便是一個裂音,聽得鳳知微心中一震,簫聲突轉高昂激越,銀瓶乍破風雷滾滾,如電閃雷鳴於九天之上,光起、雲生、火迸、星隕……天地間劃裂巨大而難以彌補的鴻溝……
  鳳知微茫然的睜大眼睛,眼角淚痕早已干了,她此刻只一心等候著那簫聲,想知道,下一個樂章,會是什麼。
  簫聲又起,微微低沉,帶著點茫然而無奈之氣,令人心中一緊,鳳知微手指微微扣起,在自己的心跳裡等著那簫聲陷入永遠的悲沉。
  然而那蕭聲卻沒有一直低沉下去,而是漸轉溫存,柔和細緻如三春細雨,隨風潛入潤物無聲,不驚聲撼動,不強勢奪取,清淺而耐心,一遍遍徘徊迤邐,像微風游戈在蒼茫宇宙裡,無處可尋,卻無處不在。
  那樣若無若無的曲調裡,鳳知微突然覺得疲倦,聽了這一場蕭,像是聽了一個人一生跌宕起伏的心路歷程,臨到頭來繁華開謝,惟願歲月靜好。
  起伏的心海,如被月光照入,漸轉寧靜。
  她閉上眼,睡著了。
  夢中隱約,還有那簫音,那般幽幽的,不知疲倦的久久安撫。
  ==========
  天亮的時候,鳳知微睜開眼睛,覺得精神飽滿幹勁十足,連目光都亮得可以殺人。
  兩年來她雖然從不失眠,但非常多夢,噩夢纏身精神疲倦,也曾找宗宸開藥吃過,效果不大,那是心病,她知道。
  昨夜暗牢夜聽簫,不知怎的便契了心境,不知不覺沉沉睡去,連夢也沒做一個,這暗牢一夜,竟是兩年來最好的一次睡眠。
  想起昨夜夢中似乎一直隱約聽見簫聲,鳳知微心中暗暗感激,不知道那人吹了多久,這種吹法十分傷身,可不要內傷才好,想來有這功力和水準的,也多半是宗宸了,也不知從哪學的新曲調,鳳知微準備等這事結束,親自當面感謝他。
  華瓊看她氣色不錯,笑嘻嘻道:「昨夜總聽見蕭聲,可吵著你?」
  「你覺得吵?」鳳知微愕然看她。
  「也沒,挺好聽的,不過沒啥感覺。」華瓊伸個懶腰起身。
  鳳知微默然不語,心想果然什麼調子吹給什麼人聽,沒有契合的心境,感觸自然不同。
  昨夜她原本以為一定要出些事兒,沒打算閉眼,不想風平浪靜,甚至連自己都給吹睡著了,也不知道在外面佈置守衛的宗宸付了多大心力。
  吱呀一聲,上頭牢門開啟,一個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站在門口,高聲道:「傳禮部尚書魏知會審——」
  一聽那句會審,華瓊面有喜色,笑道:「好,會審!」
  三法司會審,最起碼可以避免刑部一家在案卷供詞上動手腳,想大刑逼供也不可能。
  一句會審簡單,在這種情勢下真正做到並不容易,鳳知微又出了一會神,笑笑。
  陰著臉的彭沛帶著一群刑部主事下來,手一揮,衙役上前開了牢門,手裡掂著一套普通鎖鏈,對鳳知微舉了舉,有點為難的道:「這是規矩,大人委屈則個。」
  鳳知微一笑伸出手去,對面顧南衣突然冷哼了一聲。
  他昨天一塊石子便斷了衙役手指,那衙役嚇得一顫,趕緊在身上又摸了一副小些的鎖鏈。
  顧南衣又哼了一聲,低頭在地上找啊找,大概是在找石子。
  衙役沒奈何,最後摸出個大概是女用的細鏈子,苦著臉道:「大人,這是最輕的了……」
  鳳知微對顧南衣笑笑,做了個「等我一起回家」的口型,很合作的讓人戴上鐐銬,彭沛等人一直遠遠站在台階上,離正在用火烤核桃仁的華瓊遠遠的,生怕一走近,這個瘋女人抬手便會把火盆掀到他們身上。
  華瓊對他們咧嘴笑笑,心想算你們聰明。
  鳳知微被擁在一大群護衛中出去,華瓊突然大聲道:「彭沛,聽說你女兒嫁了閩南利氏,剛生了個兒子?恭喜恭喜,聽說你外孫生下來七斤八兩?挺壯實?恭喜恭喜,聽說你兒子剛補了兵部武選司司庫?肥缺啊,恭喜恭喜!」
  被華瓊三言兩語報出家中大小事的彭沛,驀地一個踉蹌……
  ==========
  三法司會審大堂還是設在刑部,刑部主審,大理寺都察院會審,胡聖山、吳元銘兩大學士、所有皇子,及天盛帝身邊九儀殿大太監賈公公聽審——相當豪華的陣容,上次類似陣容,還是開國時武國公謀逆案的時候。
  幾位皇子一人一案,在大堂左側一字排開,都在慢悠悠喝著茶,其中寧弈不住咳嗽,二皇子斜眼睨過去,笑道:「老六今兒是怎麼了,昨天太辛苦?還是昨夜根本沒睡?」
  「哪有二哥辛苦。」寧弈手握成拳,擱在唇側低咳幾聲,聲音略有些沙啞,「聽說王府幾位新納的夫人,近日串門子串得勤,想是春閨寂寞?二哥向來龍精虎猛,怎麼現在也做不成雨露均沾了?哈哈。」
  二皇子臉上的笑僵了僵——皇子們的王府裡都有姬妾,有自己納的,也有兄弟們送的,前者也罷了,後者大家心知肚明那是密探,二皇子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將府中姬妾都清理過,寧弈送過來的都被想法子打發了,不想聽寧弈的口氣,敢情還沒清理乾淨,他後院裡小妾們時常走走夫人路線,和屬下女眷們有所來往,老六竟也知道!
  他盤算著回府要如何如何再大清理一次,也就忘記繼續冷嘲熱諷,打了個哈哈便糊弄過去。
  「人犯帶到——」
  座上一堆翎頂輝煌的大員皇子眉毛都跳了跳,忍不住坐正了,只有寧弈還是斜斜半倚著,微皺著眉頭,覺得這個稱呼加在鳳知微身上真是聽得不順耳。
  清脆細微的鐐銬聲響起,寧弈眉頭又皺了皺,隨即便見堂門前日光的光影裡,緩緩走來布袍清素的少年。
  脫了官衣,只著家常白色布袍的少年,神態從容的走在一群鐵甲衛士中,步伐不急不緩,神情似笑非笑,那模樣,不像被押解的犯人來受審,倒像平日她作為朝廷大員被擁衛著上朝。
  眾人擺出一臉木然,心中都在讚歎這小子氣度不折,只有寧弈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大到臉上的神情,小到手指的指甲,一瞬間都經過了詳細的審閱,並得到了基本滿意的結果。
  彭沛忍著一腔焦火,等鳳知微一搖三擺的上堂來,驚堂木一拍,沉聲道:「呔!堂下人犯,還不——」
  不等他說完,也不等四面大員愕然欲待阻止有點失態的彭沛,鳳知微「啪」一聲,非常順溜的跪了。
  彭沛呆了一呆,本想給鳳知微一個下馬威,趁機羞辱一下,不想人家一點氣節都沒有,跪得那麼主動自覺,倒似讓他拳頭打進了棉花裡。
  「何方人——」
  「魏知,山南道柳州府長亭縣落馬村人氏,前成嘉隆十三年生,父魏景,母尹芙蓉。」鳳知微把假履歷背得滔滔不絕,「……長熙十三年青溟書院得陛下特簡,歷任朝華殿學士、右春坊右中允、青溟書院司業、《天盛志》編纂、禮部侍郎……」
  坐在一側的九儀殿大太監賈公公笑道:「這魏大人,兩年之內當了多少官兒吶。」
  眾人立即都把含笑的目光看向他——賈公公雖是閹人,但卻是自陛下登基便在身邊服侍的老人兒,在那種殺人如草的地方,歷多少年宮闕浮沉而不倒,從來便不會是簡單人物,今天他被派來聽審,其實就是代帝親臨,誰也不敢輕忽。
  老賈是天盛帝身邊人,一向口緊謹慎,輕易不對任何事表態,今兒這一句話,彭沛等人聽了眼神都閃了閃——賈公公的意思,莫不是指這小子升得太快,不妥當?
  賈公公的意思,有可能就是陛下的意思。
  某些人興奮了,某些人卻皺起眉頭,賈公公呵呵笑著揮揮手,道:「老奴失禮了,不該胡亂插嘴,老奴什麼都不懂,各位大人儘管審便是。」
  彭沛冷笑一聲,等鳳知微報完,厲聲道:「魏知,還不將爾監守自盜,有負陛下愛重,偷竊春闈試題之罪,一一……」
  「罪臣魏知,收受江淮道人氏,青溟書院學生李長勇等人五千金賄賂,於長熙十五年三月初二夜,先借宴春酒樓飲宴之機,盜取尤、張、二位禮部侍郎隨身鑰匙,隨即指使四品帶刀御前行走顧南衣,夜入禮部,擄值夜官員禮部員外郎季江,將其綁縛於禮部後廚南牆下地窖,再潛入暗庫密櫃,私錄長熙十五年春闈考題,由顧南衣將其轉交李長勇,後李長勇將考題謄抄數份,意圖將之售賣,被帝京府巡夜兵丁查獲……」
  鳳知微在一堂目瞪口呆的大員中越說越快,語氣平平毫無音調起伏,背書似的,末了突然一停,抬頭,一笑。
  「……以上,為刑部尚書彭沛,昨夜指使所屬六品獄官桂見周,事先擬好,意圖以嚴刑逼迫魏知所認之『罪狀』全文!」
  「你!」
  滿堂聳動裡彭沛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怎麼胡言了?」鳳知微抬眼斜睨他,「你動大刑逼我,你手下桂見周以萬蛇噬咬之刑刑我——」
  「胡說!」
  「無恥!」
  「臨堂誣陷,你找死!」彭沛冷笑,反正昨日刑未動成,死無對證。
  「當眾抵賴,你昏聵!」鳳知微也冷笑,你以為沒動刑姑娘奈何不了你?傻貨。
  「彭大人。」內閣吳大人見兩人梗脖子鬥雞似的桿在那裡,忍不住提醒,「那個桂見周獄官現在何處?到底怎麼說,傳上來詢問對質便是。」
  這擺明是要幫彭沛的,不問鳳知微可有刑傷,卻問桂見周,桂見周是彭沛手下,又是獄官,便是直接提上來問,也必然不會承認的。
  彭沛張了張嘴,怔在那裡,桂見周已經死了,但是死因卻沒法說清楚,昨天他怕受責,沒敢將這事對外聲張,直接對帝京府報了個失足落水,這要扯出桂見周的死因,難免要扯出華瓊,扯出華瓊,便會扯到殺人由來,到時候,誰知道那張可怕的嘴會說出什麼來?
  「桂見周昨夜失足落水。」他斟酌半晌,最終還是沒管某人的眼色,冷聲道,「屍身今日已經由家人下葬了。」
  「死得真巧……」十皇子手撐著頭咕噥,聲音不高,但誰都聽得見。
  「砰!」
  他話音剛落,遠處傳來一聲鼓響,聲音沉雄巨大,只有一聲,眾人都已聽得清楚,隨即一個衙役急沖沖的跑來,道:「各位大人,有人擊鼓鳴冤——」
  「這什麼時候了,鳴什麼冤!」彭沛大怒,「交給書辦先記錄在案!」
  衙役卻不走,囁嚅著道,「說是試題被洩案鳴冤……」
  彭沛心中一緊,正要想理由推拒,上頭寧弈搶先開口,「宣!」
  他就一個字,不容置疑,有人有心想阻攔,但寧弈是在場人中身份最高者,他真要擺出架子來,誰也說不了什麼。
  隨即便聽見有人大步而來,一邊走一邊大聲笑道:「這哪裡是刑部?這是龍潭虎穴!從暗牢走到正門口,十批人攔我!」
  鳳知微聽見這個聲音,心底頓時湧出一股溫暖。
  彭沛臉色卻變了變。
  門前光影一閃,出現英姿颯爽的華瓊,手裡拋著個鼓槌,一上一下拋著玩,看見彭沛,抬手將鼓槌砰的扔過來,笑道:「你這登聞鼓太不結實!槌一下就破了!你們刑部,經不起推敲!」
  鼓槌風聲呼嘯的砸過來,來勢洶洶,彭沛嚇得臉色都變了,再也不敢端著架子,唰的向後一跳,鼓槌落地,碎成兩段。
  「華瓊!」二皇子沉聲喝道,「你要鳴冤便鳴冤,若再大鬧公堂,就叉你出去!」
  「誰說我要鳴冤?」華瓊斜眼睨過去,堂上的人都一怔。
  「那你……」大理寺卿疑惑的開口。
  「我來自首!」華瓊頭一昂,不像是自首倒像是受封,「我殺了桂見周!」
  滿堂又默了一刻,十皇子又很及時的咕噥了,「咦,不是說失足落水的嗎?」
  「誰在當堂胡扯告訴你們失足落水?」華瓊獰然一笑,「失的是狗命,落的是渾水!昨日六品獄官桂見周,在刑部暗牢受彭大人指使,試圖以萬蛇之刑逼供當朝大員魏知,恰逢我探望魏大人撞見,我意圖勸說,桂見周竟喪心病狂持刀刺我——」她唰一下捋起袖子。露出故意包紮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傷口,胳膊上三寸傷被包成了棒槌,「我被逼無奈,躲避中誤殺桂見周——今兒自首來了!」
  「你!」彭沛氣得幾欲暈去,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華瓊突然退後一步,抓起鳳知微衣袖一捋,道,「口說無憑,刑傷在此!」
  眾人伸長脖子一看,鳳知微胳膊上密密麻麻,一片深深淺淺的傷口,泛著血色,看上去很像是什麼東西噬咬所致。眾人看著那血紅一片,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萬蛇……」賈公公白了臉,「刑部有這麼可怕的刑罰?」
  「萬蛇!」十皇子欲嘔狀,憤憤,「殺人不過頭點地!用得著這麼惡毒?」
  華瓊捋鳳知微袖子的那一刻,一直斜靠著的寧弈立即坐直了身子,眼光唰的落過來,仔細看了兩眼之後,眼中露出好笑的神色,用茶杯遮了臉,又靠了回去,口中卻在怒喝,「彭沛!誰許你會審未始,便濫用私刑?」
  「各位大人,各位殿下,賈公公——」鳳知微只哀切的喚了這一聲,便滿眼淚花的俯下身去。
  她清瘦的肩膊像一隻凌空欲起卻被折翼的鶴,在風中不勝委屈的瑟瑟。
  除了某些人,滿座盡唏噓,看見前不久還被百官盛迎進京的國家功臣一品大員,突然淪落下獄橫遭此禍,眾人都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
  鳳知微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彭沛早已愣在那裡,呆了半晌霍然跳起,怒喝:「你胡扯你誣陷!我們根本沒對你動刑——」
  「彭大人!」鳳知微悲憤抬頭,目光灼灼盯著他,「眼見為實,你還好意思抵賴?」
  「你在誣陷!」彭沛氣急敗壞,「當堂誣陷,你也算一品大員?」
  「臨事不認,你也算國家刑獄第一人?」
  「我為什麼要刑你?」彭沛被這當面無恥的誣陷給氣瘋,脖子上青筋梗起,「你自己招得飛快,根本無需刑你!」
  「昨天你逼我招這個!」
  「你哪裡招供的是這個!」
  「我怎麼沒招這個?」
  「你明明招的是你是大越暗探,說什麼直屬大越安王殿下千機衛……」彭沛怒極之下衝口而出,待到發覺說錯話已經晚了。
  「大越暗探?」寧弈唰一下坐直了身體,神色嚴肅,「彭尚書,這等重要案情,你為何沒有立刻對我上報?」
  「千機衛?」十皇子睜大本來就很圓的眼睛,「我聽說過!大越第一暗探,專門派駐各國!」
  「此等要案,怎麼沒有立即上報內閣?」胡大學士瞇著眼晴。
  彭沛額上冒出汗來。
  「諸位。」一直插不進話的二皇子忍不住開口,「魏知如果真是大越暗探,其案情嚴重更甚試題被洩案,那是株連九族的重罪,魏知又不是傻子,怎會輕罪不認,認重罪?」
  「二哥很有道理。」寧弈立即接口,二皇子卻沒有松下氣來,目光灼灼的盯著他,果然聽見他漫不經心的道,「但既然人犯有此招供,按我天盛律例,無論人犯招供為何,都必須隨堂錄供,並上報有司進行查證——彭大人,我在魏知案卷裡,並沒有看見過這個招供,昨夜我召見你詢問案情,你也並沒有向我提起此事。」
  「殿下……」彭沛額上細細的滲出汗來,聲音低低的道,「該犯一派胡言,滿嘴荒唐言語,說什麼代號『越爬越高』,被俘浦城千辛萬苦逃回都是苦肉計,目的就是取信陛下,竊取重臣大位,意圖攪亂天盛國家掄才大典,以試題被洩案煽動學潮,串聯反動,聯合天盛邊軍將領,對方以清君側為名直下帝京,大越出兵百萬北疆以為呼應……滿紙荒唐,怎敢上呈天聽,引陛下震怒,妄動大獄?」
  「聽起來很合理啊。」十皇子忍住笑,大眼睛眨啊眨,「我覺得一點漏洞都沒有,為什麼彭大人你就覺得荒唐呢?」
  「彭大人,這就是你不對了。」都察院指揮使葛元翔進士出身,新進提拔,倒還沒有介入官場渾水,純粹就事論事的道,「人犯供述再荒唐,也應該如實記錄並查證,這也是刑獄重典公正光明所在,並沒有控輕罪報重罪便可以不查這一條,也沒有你刑部覺得荒唐便可以不查這一條,彭大人你雖然不是老刑名出身,也應該清楚國家律典,此行此說,實在難以讓人心服。」
  「彭大人最後一句,本王也不甚心服。」寧弈飲茶,悠悠道,「什麼叫引陛下震怒,妄動大獄?陛下英明天縱,智慧強絕,是真是假,誰是誰非,真到了他老人家面前,自然是如白染皂一眼分明的事,何談妄動?難道彭大人認為陛下是那種臣下胡亂一言便妄動干戈的庸君?」
  這話說得極重,賈公公及時的冷哼一聲,二皇子張了張嘴,終究沒能說出什麼來,求助的向七皇子看了一眼,七皇子專心的打量著他的折扇囊兒上新繡的扇墜子。
  文官出身的彭沛的窄肩,怎麼擔得起寧弈輕描淡寫加上的重罪,趕忙下座,南向一躬,顫聲道:「微臣絕不敢如此想……」
  「你已經如此做了。」寧弈還是笑容淡淡語氣輕輕,每句話都是殺人刀,「我真不知道彭大人如此膽量,軍國大事,也敢以一句荒唐了結,若有一日晉思羽當真兵臨帝京城下,我們是不是該派出彭大人,城頭一句怒斥荒唐,便退了大越百萬兵?」
  彭沛被他步步緊逼逼得心慌手顫,抖著嘴唇,連連後退,砰一聲撞到七皇子案幾,七皇子立即起身,扶住了他,轉頭笑道:「這事彭大人有錯,逼供是因為急於破案,過於心急,尚可諒解,問案不錄,卻是輕率,回頭記得將記錄補上,並給陛下遞個請罪折子,如今這事也算報給六哥您了,還得您向陛下直報,另案處理,但咱們今日奉聖命來審春闈案的,陛下還等著聽結果,不如各歸各案,其餘的先擱一邊,先審了這個再說。」
  內閣吳大學士也笑道:「七王真是老成持重之言!便當這樣才是。」
  鳳知微剛才趁寧弈發難,抓緊時間小憩了一會,此時睜眼看看笑得溫文的七皇子,心想老七號稱賢王,朝野聲名極佳,如今看來果然滴水不漏,一番話在情在理,既輕描淡寫開脫了彭沛又不動聲色轉回了正題,厲害。
  她半抬起頭,和上座寧弈對視了一眼,寧弈斜斜半靠著,手撐著額,寬大衣袖半落,露出腕骨精緻如玉,鳳知微卻覺得,他似乎看來瘦了些,忍不住便對他淡淡一笑,眼神裡露出點「辛苦你」的意思。
  寧弈看她一眼,咳了一聲,趕緊轉過頭去,又咳了一聲,脖頸浮現淡淡的紅,襯著如玉的膚色,看來誘惑鮮明。
  鳳知微有點愕然,心想這人怎麼今天這麼弱,多說了幾句,也這付力竭的樣子,難道昨天奔波三司會審真的這麼難?
  「魏大人。」彭沛在那裡抹汗,大理寺卿章永只好暫代問話之責,「刑部所控你洩露春闈試題之罪,你可有什麼要說的?」
  「有。」
  「請講。」
  「既然我沒有招供此罪,顧南衣也至今未審,」鳳知微一笑,「我想請問各位大人,這段條理清楚,完全闡明了一場試題洩露案前因後果的供述,是怎麼知道的呢?」
  滿堂都露出深思神色,是啊,當事人都未供述,哪來的這一段什麼都清清楚楚的罪狀?
  「只有參與其事的人,才最清楚來龍去脈,不是嗎?」鳳知微意有所指,森然一笑。
  「你這話卻又錯了。」彭沛終於冷靜了一點,用足可殺人的眼光看著鳳知微,獰然一笑,「別以為在那東拉西扯便能逃脫罪責,你不招,自然有人認!沒聽過旁證也如山?」
  他帶點得色,轉身上堂坐回,一轉眼卻看見本主擰眉坐著,神情有猶豫不安之色,這令他心中一震,然而此刻箭在弦上也不得不發。
  他「啪」一聲將堂木拍響。
  「傳人證!」
  衙役悠長的傳報聲,一聲聲幽深的疊傳開去
  「傳——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