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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卷三殿前歡第一章從頭再來
  深紅朝陽裡,十丈城樓上落下的人輕盈飄颺,似一葉薄草或一絲羽絮,搖蕩在雪野上萬丈金光裡。
  萬眾仰首,因這瞬息萬變的城頭變幻,忘記呼吸。
  蹀垛粉碎,青紅色的磚霧騰起遮沒視線的碎雲,碎雲裡探出一隻手,閃電般的一抓。
  抓在空處。
  隱約一聲裂帛聲響,半空裡飄起一片順滑如流水的衣角,悠悠。
  城牆上,晉思羽怔怔而立。
  他的手,僵在那空處,抓著一片虛無。
  心似也墮進了,冰冷的虛無。
  半晌他緩慢的一縮,自己都似乎聽見了僵硬骨節摩擦的格格聲。
  鳳知微如願以償的落了下去。
  她所在的位置,下面是近衛營,萬千長矛直豎而起,落上去便是一個血篩子。
  她最後清醒的意識,是在半空攤開手腳,讓自己輕盈的飛,那些急速墜落的風聲裡,往事如流水滔滔而過。
  突然便覺得很寧靜。
  「唰唰。」
  天盛軍陣中掠起好幾條人影,都張開雙臂迎向下落的女子,希望用自己的臂彎接住她,或者寧可做了她的肉墊。
  卻有一條人影,踩過人頭,快過流光。
  那條黃色人影暴起於仰頭傻傻看城樓的近衛營中,颶風煙塵般的捲過所有人頭頂,用一生最快的速度飛射而起。
  他迎上墜落的鳳知微。
  「攔住他!」
  城樓上暴怒的吼聲霹靂般炸起。
  醒悟過來的近衛營紛紛拉弓射箭舉槍去搠提刀去砍,奈何那人遠在眾人腦袋之上,而姚揚宇帶著騎兵們殺氣騰騰的又衝了來。
  宗宸有些憂心的抬頭看著那條黃影,顧南衣接到鳳知微容易,接到後順利落下卻很難,城樓墜落的巨大衝力好比十位高手齊齊當胸出掌,一旦承受不住落入近衛營後果不堪設想。
  黃影飛縱,閃電一掠,半空中已經觸及鳳知微垂落的手。
  手指相觸,顧南衣突然拈指一甩,橫臂一掄,一股巧勁將鳳知微下落的身形平平推飛了出去。
  直落瞬間變成斜飛,鳳知微飛下的方向已經落向近衛營之外。
  赫連錚寧弈同時暴飛而起,後者位置雖然遠些,卻比扛著大刀的赫連錚要輕盈,一黑一青兩條人影幾乎同時接住了鳳知微,一個攬住了她的肩一個抱住了她的腿。
  兩人半空中還來得及對視一眼,各自微哼一聲,在鳳知微身子底下似乎各做了個動作,隨即一聲悶響,兩人各自肩頭晃了晃。
  那邊顧南衣半空全力推出鳳知微,巨大的衝力頓時全部由他一人承受,悶哼一聲唇角已經溢出鮮血,懸空裡一口真氣用完,身形如石直線崩落。
  赫連錚一回頭看見,大驚之下立即放開鳳知微奔去要救,卻還隔得遠哪裡來得及。
  好在還有個也一直陪著顧南衣在敵陣衝殺的宗宸,顧南衣剛接到鳳知微他便飛身而起,計算著顧南衣落下的位置立即撒出一把灰霧,灰霧散開四面的近衛營士兵齊齊軟倒,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砰一聲顧南衣正落在這些肉墊上。
  宗宸立即踩著肉墊抱起顧南衣便奔出,沒被軟倒的近衛營士兵還沒反應過來,宗宸已經到了對面,赫連錚正迎上,大喜道:「你有這麼靈光的藥為什麼不拿出來到處灑一灑咱們仗也就不必打了。」
  宗宸沒好氣的白他一眼——你以為這是草原的糍粑酥油茶裡的芝麻?這麼靈效的藥製來有多艱難常人根本想像不到,這一把便撒掉了他十年的珍藏,肉痛得很,也只有是為了鳳知微和顧南衣了。
  沒空和赫連錚鬥嘴,趕緊先看看顧南衣,還好,落下時他護住了心脈,只是受了點內傷,現在和鳳知微一樣,因為城樓太高導致的衝力,暫時暈過去了。
  抬頭向城樓上望去,鳳知微面前那毀去的蹀垛,似城樓缺掉的一塊門牙,生冷而諷刺的亮在朝陽下,而破碎蹀垛旁,安字大旗下,那人臉色鐵青,死死盯著那傾毀的蹀垛,像看著一個驟然破碎在眼前的夢。
  赫連錚笑瞇瞇的看著晉思羽,對著他挑釁的做了個挽弓的姿勢,心情暢快的哈哈大笑。
  城牆上晉思羽的手,險些將牆磚捏碎。
  寧弈一直默默抱著鳳知微,低頭凝視她一抹冷笑未散去的容顏,手指微微顫動,似乎想要去撫摸,卻最終停住。
  相隔一年,第一次真正如此之近擁她在懷,感受到她平靜的呼吸和溫暖的體溫,感受到睽違已久的真實的她的存在,他突然覺得歡欣得連心都在顫抖。
  她輕而軟的身子在他臂彎,他便覺得四面也騰起一般輕軟的雲。
  有些幸運竟不敢一次要得太多,怕損了一生的福,便只這麼擁著,便覺得已很好,很好。
  他的手指停在她的頰邊,溫存的替她理去鬢邊一縷亂髮,隨即緩緩站起,冷聲道:
  「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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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熙十五年正月初一,天盛和大越繼白頭崖之戰後,再次在邊境浦城大戰一場。
  真正的戰爭自長熙十四年除夕夜開始,天盛以暗探攪亂浦城,破壞浦城和大營之間的信息渠道,再在東河谷埋伏,截殺前來援救浦城的大越左路軍,殺左路軍勇將寇如建,滅敵八千,之後於浦城之下,和晉思羽近衛營短兵相接,不僅救回了失陷浦城的魏副將,還和晉思羽大軍大戰一場。
  那是一場混戰,天盛騎兵營包圍著浦城近衛營,大越主營包圍著天盛騎兵營,然而邊境天盛又派出騎兵,又後襲殺向大越主營,大家都在腹背受敵,一場仗打得大越昏頭漲腦。
  天盛本來搶佔了先機,但南地士兵不耐久寒,天寒地凍,遠征他國,寧弈不欲和晉思羽糾纏到底,一路且戰且退卻絲毫不失分寸,最終雙方在原先邊境和平友好分手,大越軍隊一直跟到了邊境大營附近卻無可奈何,就和禮送他們出境似的。
  戰後清點下來,還是天盛這邊小勝,晉思羽卻也不吃虧,他居然還是採納了鳳知微的建議,在遞交朝廷的軍報上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將寧弈兵臨城下從容退走說成無功而返鎩羽而歸,敵軍年夜偷襲越軍主營,然主營時刻防範森嚴而未有大損云云。
  天盛這邊管不著大越的花招,只顧著自己歡喜——他們的魏副將沒死,回來了!
  天盛大營瀰漫著歡喜的氣氛,人人面帶笑容步伐輕快,尤其姚揚宇那幾個,領了六十軍棍的姚揚宇,從刑凳上爬下來,捂著屁股就在笑,讓人疑惑這是不是又是個劉源第二。
  主帳內氣氛卻要差些,因為鳳知微還沒醒,因為宗宸從鳳知微那倒霉孩子體內又測出一種奇毒。
  奇毒出現,原先擔心的毒人卻沒有發生,到此時宗宸也明白了,鳳知微堅持回去,關在書房裡和晉思羽一番談判,硬是選擇將自己的毒人之毒,化成了只對她自己有傷害的內毒,也不知道她是如何鼓動如簧之舌,將晉思羽那個多疑種子說動的。
  赫連錚知道這事後,第一個跳起來大罵,毒人又怎樣?大家小心些就是了,何必做這種選擇?他煩躁得氣咻咻在帳內亂轉,像一頭被困住的獅子。
  醒來的顧南衣,一直坐在床邊握著鳳知微的手,沒日沒夜專心的看著她,像是生怕一眨眼,又把這傢伙搞丟了,或者又被這傢伙給丟下了,他嫌赫連錚吵,影響他看護他家知微,一腳將赫連大王踢了出去。
  赫連錚在泥灰地裡打了個滾,聽見從不主動發表對他人看法的顧南衣,乾巴巴道:「這才是她。」
  赫連錚坐在地上,抓著頭髮左思右想,最後歎了口氣。
  是啊,這才是她。
  鳳知微體內那種奇毒,因為是從盅毒轉化而來,對那盅毒還不夠瞭解的宗宸自然一時也沒能找出解法,這日又在帳篷裡撐著額頭翻著醫書苦思,忽然一個傢伙大步生風進來,不用抬頭就知道走路這麼有勁的只有赫連錚。
  大王左佩刀右背劍,抓著個小包大步而來,他最近不再用鞭子了,至於原因,沒有人知道。
  將那小包往宗宸面前一遞,赫連錚喜氣洋洋的道:「老宗,我差點都忘記了,那天我回去找佳容,無意中在淬雪齋後牆下挖出了這個東西。」
  宗宸打開,看見那東西,又聞聞味道,眼睛一亮,大喜之下也不溫文爾雅了,狠拍赫連錚肩膀,「好!很好!多謝你赫連兄弟!」
  赫連錚揉著肩膀咧嘴笑,目光發亮的問:「解藥沒問題了吧?」
  宗宸搖頭,赫連錚一怔,亮閃閃的目光立即暗下去。
  「是這樣的。」喜怒鮮明的赫連大王讓宗宸看了心有不忍,連忙道,「這是盅引,想必晉思羽培育雙生盅的時候,給它餵食過這個,如今我可以根據剩下的這些指甲上留有的蠱的毒液和氣息來尋找解法,比見都沒見過,一點頭緒都沒有要好上很多,要是當時那個小罐帶出來就好了,也許可以觀察得更清楚些……」
  「我立刻再去拿!」赫連錚一捋袖子就向外走。
  「別。」宗宸一把拉住他,「你做的對,晉思羽將來一定還會去查看蠱罐,留在那裡比拿出來作用大。」
  「那便拜託你了。」赫連錚雙手抱拳,誠摯的道,「只要先生能找出解藥,草原上下,俱感先生大德。」
  「別這麼文縐縐的我不習慣。」宗宸失笑,「這本就是我應當的。」
  「說到應當。」赫連錚突然嘻嘻一笑,湊過腦袋道,「我一直不明白,以先生這般出身人才,為什麼從一開始,就甘為知微驅策,和她的身世有關麼?」
  宗宸默然半晌,道:「知微和大王你,說過她的身世?」
  「沒有,」赫連錚搖頭,「不過知微很多事也未曾特意去瞞我,當初帝京那事我後來趕到,多少還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宗宸這次說話更慢,有斟字酌句感覺,「大王還是和知微走得極近,不怕草原將來受到牽連麼?」
  「什麼牽連?」赫連錚哈哈一笑,「呼卓部桀鶩不遜,數百年間連名字都換過幾次,跟了這個主子也跟過那個主子,看誰順眼就是誰,誰現定天下誰家?誰必須忠於誰?赫連錚發過誓,赫連錚的草原,永遠是他的大妃的,赫連錚的心,永遠只忠於她一人。」
  他語氣錚錚,每個尾音都不拖不曳,金剛石般璀璨剛硬,夕陽自帳篷縫隙灑入,給神情朗然的男子週身,鍍上一層燦燦金邊,他看起來整個人也是一塊巨大的金剛石,不懼紅塵磨礪,永綻光輝。
  宗宸看著這樣的男子,只覺得心潮湧動,知微身邊的男人,寧弈恩怨糾纏,南衣心思純澈,知微的態度雖然看起來始終不涉情愛,但很明顯,將來或一笑泯恩仇攜手天下,或半生付流水歸隱山田,總不外是這兩個人。
  唯有赫連錚,就現在看來,知微視他如摯友,態度極近,唯因這樣的近,反而分外坦然曠朗,半分旖旎心思也無。
  他看似離她最近,連大妃名分都是他的,其實卻是最遠。
  赫連錚是聰明人,他看得出,他自然也明白。
  知道,卻依舊不爭不搶不求,依舊將丹心捧上毫無怨尤,依舊笑得這麼透徹開朗,赫連錚的心胸,連宗宸同為男子,都不禁欽服。
  因了這一份心潮湧動,宗宸突然也有了說心裡話的慾望。
  「我出身軒轅世家你是知道的。」宗宸微笑道,「早先大成那時候,軒轅、戰、燕氏都曾各有一國你自然也明白。」
  赫連錚點頭,「正是因此我不明白,按說你們該是仇人,大成不是將軒轅滅國了麼?」
  「先軒轅末代皇帝是自主遜位。」宗宸道,「我們軒轅中興之主承慶帝,雖然僅僅在位五年,但勵精圖治,英明卓絕,執政五年而軒轅國力大盛,但承慶大帝為人淡泊,並不執念於皇權霸業,他一心牽記,唯當年大宛女帝一人而已,承慶五年他駕崩於九華殿,臨終留下鐵訓,子孫後代必得世代護佑女帝血脈,違者天誅地滅,對於後世皇權承續,他也多次諄諄留訓,說他的皇位,原就來自於女帝的相助贈予,將來便是還了給她,也是天經地義,萬不可因此妄動刀兵,更因此遷怒大成皇族血脈。」
  「大帝真是心胸廣闊我輩男兒,但話雖如此,」赫連錚道,「這麼多代過去,又真的被滅國,當真還能如鐵訓般執行?」
  「據說當年五洲五國的帝君,和大成皇后都頗有情分,都留下了子孫後代世代護佑守望的鐵訓,但是就是你說的,世事變遷滄海桑田,老一輩有情分,子孫後輩可沒有,在那種情形下還要守住那一紙鐵訓,確實不現實,所以戰家後來出了亂子,燕家雖然沒有與大成舊氏為敵,卻也漸漸淡出不予理睬,只有我們軒轅氏,因為早年承慶大帝有宿疾,一脈傳下來,體質都不太佳,因自覺天命不永,便性格淡泊,對醫術比對國事更有興趣些,」宗宸一笑,「你看,當年不等大成來滅軒轅,軒轅末帝就自動退位了。」
  「原來如此,」赫連錚懇切的道,「得你守護,知微之幸。」
  「其實付出最多的不是軒轅氏。」宗宸笑一笑,有點歉意的樣子,「軒轅氏個性太淡泊了,六百年來並沒有直接參與護持大成血脈的任務,只是一直對大成承諾,在最艱難最崩毀的時刻,會出面予以護持,所以當年……」
  他突然住了口,看看鳳知微和顧南衣那個帳篷,眼神裡浮現霧氣一般的東西。
  赫連錚看在眼底,卻沒有多問,心知能讓宗宸這樣出身皇族的世家子弟忠心追隨,只怕還不僅僅是這些原因,但不管是什麼原因,如今可算解了疑惑也去了一絲不安,當即笑道:「好兄弟,以後一起喝酒。」
  「好。」宗宸笑答。
  赫連錚離開後,宗宸還沒坐下翻上幾頁書,便聽見帳篷外,沉涼而優雅的語聲道:「宗先生在麼?」
  宗宸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他帳門半掩,誰都看得清楚,赫連錚大步直入,他就非要帳外問一句,果然親王殿下就是與眾不同。
  「今兒我這裡真熱鬧。」宗宸一笑,「殿下請。」
  寧弈掀簾進來,還是那清雅卓絕的樣子,他不喜穿甲冑,大多時候輕衣緩帶,有時候宗宸會惡意的想,他是不是存心要讓人看起來覺得他和魏知更相配一點。
  他的眼光看過去,自然不太友好,好在涵養好,好歹伸手讓了座。
  寧弈若無其事的坐了,開門見山,「此來打擾先生,實有一事相求。」
  「殿下就快富有四海,一介草民似乎沒有什麼可以讓殿下求的。」宗宸一句話立即堵死。
  寧弈不動氣,一笑,「我來求先生,給知微一份純澈的快樂。」
  宗宸放下了一直在看的書。
  「殿下這話說得奇怪。」他眉宇間怒氣淡淡,「知微不歡樂否?知微不樂,是我造成否?如果知微真的不樂,草民覺得,殿下更應該好好審視下自己。」
  「我自然是要審視的。」寧弈淡淡道,「只是我沒有先生的妙手,再多彌補,還不了清明心境。」
  「你這話什麼意思?」宗宸瞇起眼睛。
  「今年在京中,有次無事,讀了皇史龐裡珍藏的一本大成皇室秘本,其中提到了一件事。」寧弈手指輕輕叩著案面,「大成開國皇后,早年曾得軒轅承慶大帝之助,封閉了一部分記憶。」
  宗宸沉默了下去,半晌冷笑一聲。
  「軒轅醫術一脈相傳,我想這封閉記憶之術,先生一定也有承繼。」
  「那又如何?」
  寧弈不說話了,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家都是聰明人,已經無需再多說什麼。
  很久以後宗宸冷冷道:「抱歉,此事事關重大,我無權替她決定。」
  「我不是為自己,不是為了逃避我欠她的債。」寧弈的聲音裡竟已帶了懇求,「我曾說過,我在原地等她,等她橫刀於路,隨時予我一擊,我不躲,也不逃,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從來塞北監軍開始,我便開始猶豫……她太苦了,她被仇恨塞滿心胸,佔據了人生裡所有歡欣喜悅,她因為這恨時刻逼著她自己,勉強做著她以前並不歡喜的事,並且將一直強迫著做下去,這太可怕。」
  「那也不過拜君所賜。」
  「還有一個原因,先生請仔細想清楚。」寧弈苦澀一笑,「我不是一個人,楚王沉浮關係了太多人的身家性命,有時候我不想,我的屬下會自動替我做,上次那事便是如此,為上位者,有時也身不由己,如今眼看她要重回朝廷,以她赫赫功勳,必將飛黃騰達風生水起,如果她還揣著那一懷舊恨出現在朝堂和我針鋒相對,我的屬下又怎會允許她勢力坐大?到時候還會出什麼事?先生,你可以說我無力約束手下,也可以說我故意放縱,但是有些事,有些局,當真不是我說可以控制便能控制,我是人,不是神,龐大的楚王集團盤根錯節,一點星火都可能貿然燎原,一旦事態脫離掌控,恨海鑄成,到時便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宗宸抿著唇,唇線平直如一,神色雖然平靜,但看得出來,他已經將寧弈的話聽了進去。
  「我不想鳳夫人的事發生第二次,」寧弈輕輕道,「正如你,也不想,是嗎?」
  宗宸沉默著,雖然分屬敵對,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寧弈的話確實很有道理,封閉掉關於鳳夫人的那段仇恨記憶,對鳳知微利大於弊。
  他本就是淡泊隨意人,一心維持的也就是鳳知微的性命,皇權霸業,在他看來過眼雲煙,當初要不是鳳夫人一力堅持要把鳳知微推上那條路,他早就帶走鳳家三口,隨便哪裡逍遙度日,那比現在的鳳知微,要幸福得多。
  想起顧南衣一次次說,希望她忘記,一次次說,鳳知微不快樂。
  宗宸沉吟著,一段話,突然閃進腦海。
  「先生,你看,做個失憶的人,其實有很多方便。」
  「那說到底就是騙人,可惜騙得了一次騙不了第二次,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輩子。」
  「誰說不是呢?但相比於失憶,我更願意選擇性忘記。」
  宗宸突然站了起來。
  寧弈抬頭看著他,眼神中閃著希冀。
  「我答應你,封掉她那一部分記憶。」宗宸道,「先祖曾經說過,當年施展這術,曾令他痛徹心扉,如今但望這次我施展,不會令我同樣疼痛。」
  「你我只願她活得舒心些,又怎麼會痛?」
  「殿下請隨我來,小顧不在,她還沒醒,正好施術。」宗宸面無表情的道,「我知道你也是個多疑性子,不親眼看著,斷不能信,還怕自己做了第二個晉思羽。」
  「今日才發覺先生詞鋒竟也如此之利。」寧弈不以為杵,起身隨他去了鳳知微帳中。
  鳳知微依舊在沉睡,這是宗宸的意思,鳳知微深陷敵營兩個多月,看似倍受寵愛享盡富貴,其實心力損耗極大,晉思羽無時無地的試探考驗,令她連睡覺都睜著眼睛,要不是宗宸及時趕到,便是這樣長期的耗也能耗死心力交瘁的她。
  趁著心境放鬆,宗宸讓她好好睡,睡眠最能修補人的內在損傷。
  寧弈坐在鳳知微身邊,輕輕的撫著她的發,宗宸準備著金針,突然道:「她失去的那段記憶,要如何彌補?我不可能封去她之前所有的記憶,關於鳳夫人和鳳皓,我該如何解釋?」
  「事情還是那個事情,不然很多事無法解釋,反而引她生疑,只是出事的原因……」寧弈沒有說下去,半晌道,「金羽衛近期我又交還了陛下。」
  「那又有何區別?」
  「有區別。」寧弈淡淡道,「不是我,她便不會那麼痛苦。」
  「殿下真是自信。」宗宸譏誚一笑。
  寧弈輕輕一歎,「先生,你覺得我自私也好,怯懦也好,由得你,但你記住,我從未畏懼過她和我生死相博,我只是不願而已,我欠她的,我願用我一切彌補,我想你也不願她一生沉溺於自我折磨的仇恨,而錯失人生裡本該有的幸福。」
  「殿下就這麼肯定,她需要的幸福,只有你能給?」
  「不。」良久之後,寧弈的回答讓宗宸怔了怔。
  「我只是想讓她有個坦然面對內心的機會。」寧弈淡淡道,「你們都知道此事內情,以後的日子,你們請看著,我若還有對不起她處,你們自然不會旁觀,記憶可以封,自然也可以解,不是嗎?」
  宗宸笑一聲,道,「你知道就好。」
  他拿了針囊坐了過來,突然道,「提醒殿下一句,雖然你對自己自信,但是姑娘這個人,誰也不敢說能自信擺佈她,人的記憶是有殘留的,有些令人深惡痛絕的事,事情忘記了,深惡痛絕的感覺卻依舊存在,以至於下次遇見,還會直覺的逃避或拒絕,將來姑娘就算封掉了這一段,但是否昔日情感就能如殿下想得那樣,如願以償的回來,在下可不保證。」
  「那也無妨。」寧弈用手背探了探鳳知微的溫度,用近乎歎息的聲音輕輕道,「那便從頭開始,追回你。」
  隨即他放開手,讓開身子,道:「那就這樣吧。」
  ==========
  「也算走過天盛很多地方,連大越都去過了。」鳳知微站在山坡上,和華瓊懶懶看天際雲卷雲舒,「還是覺得草原最好。」
  華瓊笑而不語,她在浦園裡被關了兩個多月,晉思羽當初命人假扮了受刑的她,帶鳳知微去探看,試圖逼鳳知微出手去救,鳳知微卻沒有上當,其實當時他們去暗牢的時候,華瓊就在隔壁,他們進的左邊石獅子的門,華瓊在右邊石獅子下的地牢,和那假華瓊的地牢一牆之隔,留了一個洞眼給華瓊觀看,晉思羽心思細密深沉,不僅要試探鳳知微,也要試探華瓊,只要當時華瓊看不得有人假冒她來騙鳳知微,忍不住出聲,晉思羽也就掌握了一切。
  偏偏鳳知微和華瓊都堅毅非凡,兩個人一個不為假華瓊酷刑所動,另一個堅信鳳知微能夠看得出來不需要自己多嘴,晉思羽如意算盤落空。
  這也是來自於兩人之間深切的瞭解——鳳知微再清楚華瓊不過,如果那個被剝皮的真的是她,以她的性子,絕不會做出那麼悲憤之態,更不會表示犧牲和成全來刺激她,她會沉默,會試圖和她暗中交流,不給人任何可乘之機。
  晉思羽對人心的揣摩也算上乘,陰暗光線下假華瓊很像一般人印象中那個勇烈忠毅不懼犧牲的女子,可惜,扮演得太過了。
  或者說,華瓊這樣的女子,本就不是誰都可以扮演的。
  兩個多月的關押,晉思羽幾次將華瓊提出去訊問,也用過一些刑,刑具一放華瓊就招,招出來的東拉西扯莫名其妙,去查證完全是白費力氣,晉思羽下令用刑,一用她就昏,昏得輕鬆巧妙,晉思羽也無可奈何,殺覺得浪費,不殺覺得惱恨,最後關在地牢不聞不問,華瓊好吃好睡不操心,還比在上面殫精竭慮的鳳知微胖了一圈。
  當然,如果年初八晉思羽真的下定決心將鳳知微納了妾,華瓊必然活不下去,好在,總算是出來了。
  經歷過這一場的華瓊,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那兩個月她是如何過來的,鳳知微卻從她身上那些無處不在的細碎傷痕,看出她受了不少苦,然而那些來自肉體的磨難,並沒能讓這明朗驕傲的女子折戟沉沙精神受挫,她只是因此沉靜了些,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帶點淡淡滄桑,反而更添幾分明麗。
  血火淬煉出的不凡女子,此刻終於百煉成神兵,那樣的光華脫卻原先的咄咄逼人之氣,溫存博大,令人心折。
  「喜歡草原,就留在這裡吧。」華瓊笑得隨便。
  鳳知微苦笑了一下。
  「君命不可違,既然已經以魏知的身份回來,天盛帝下的旨,怎麼能抗旨不遵?」
  「我也跟去帝京花花世界走一遭。」華瓊咬著草根,「陛下也下了旨,升了我參將,回京領旨述職之後,便要到吏部和兵部領個缺去了。」
  華瓊的女子身份,從來沒有對外掩藏過,天盛承繼於大成,某些方面還留了大成開明自由的國風,並不反對女子為將,何況有火鳳女帥在前,昇華瓊參將也不算什麼,據說現在帝京已經有傳言,華瓊必將成為火鳳第二了。
  「你是打算在京領個閒散虛銜,還是出京駐馬邊疆?」鳳知微問她,「你一介女子,向來也沒什麼野心,還是領個虛銜的好。」
  「我已經向朝廷遞了折子,懇請去閩南將軍麾下任職。」
  鳳知微一震,華瓊已經站了起來,對著高遠藍天伸了個懶腰,笑道:「知微,以前我活了那麼多年,雖然也恣意快活,但心裡時時總覺得缺了一塊,卻又不知道缺的是什麼,這些日子我跟著你從軍草原,轉戰北疆,突然便明白了,原來我天生就該做個兵,我天生愛顛簸的戰馬,愛極速的奔馳,愛夜色里長刀劈落反射月光和血光的美,愛暮色下體憩的戰營吹起的雄渾蒼涼的號角,我缺掉的這一塊,在戰場上得以圓滿的補全,這是我一生的宿命所在,到此時我再不能丟開它。」
  她振臂,向天,高呼:「我做定了兵,一生!」
  她的背影刻在金黃夕陽裡,剪影分明。
  鳳知微不再說話,仰頭看著那女子勁健昂揚的背影,眼珠子濕潤晶亮,良久一笑。
  「我還有個想法。」華瓊吼完了,興致勃勃湊到她身邊,「當年你娘的火鳳軍,是一支娘子軍,早先就發源於閩南,和西涼殷志諒一戰發展到巔峰,殷志諒被打退後,你娘被奪權回京,火鳳軍就地解散,那些女手雖說大部分應該都已嫁人生子,但也一定有很多眷念舊主懷念軍馬生涯的,你要知道,做慣了兵的人,回歸平凡人未必就能習慣,一定有很多人還期盼著提槍上馬再續鐵血前傳,這些久戰沙場的老兵,十分寶貴,我想著去閩南,將這些人重新聚攏來。」
  鳳知微盯著她,半晌緩緩道:「你要慎重。」
  「這需要你的幫助。」華瓊揮揮手,滿不在乎的道,「你給我件你娘的物事,我好拿做了哄人,你回朝後,火鳳軍的重建,也需要你在合適時機予以鼓吹,知微,我什麼都不為,只希望能在閩南打拼下一片天地,將來在你最難或者需要的時候,成為你的退路。」
  只望能打拼下一片天地,將來成為你的退路。
  這世上有人,願意用一生心血,只為你鋪就回身時可供逃離的路。
  有一種諾言不需斬釘截鐵信誓旦旦,但巍巍沉厚,壓得人無法言語,只想落淚。
  鳳知微仰頭向天,鼻子長久的酸著。
  很久以後她掏出懷中一個簪子,遞給華瓊,什麼也沒說。
  沒有告訴她,這是鳳夫人最後的一件遺物,以前的很多首飾,在那些最窘困的時候,都已經變賣乾淨。
  「我會替你保管好的。」華瓊反覆的看那形制古雅的簪子,小心的收起。
  兩人相視一笑,不再說什麼。
  黃昏冬日草原的風很涼,心卻是熱的。
  華瓊偶爾看一眼鳳知微,宗宸封記憶這事,和他們都暗中說過,華瓊內心裡也覺得不是壞事,卻又覺得,如果會部封了也許更好,可惜鳳知微太過精明,記憶一旦真正出現空白,她一定會去追索,反而弄巧成拙,倒不如宗宸在施術後調整了她的記憶,也好免了內心裡那一份被背叛的痛苦。
  但是,內心無比強大的知微,她的記憶,真的能封住?
  華瓊看著鳳知微秋水濛濛的眼眸,苦笑了一下,對於鳳知微,沒有人敢說有把握。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伴隨著一縷炊煙,華瓊看見有人遠遠的過來,兩肩擔金猴一懷抱嬰兒的造型。
  她笑起來,問:「知曉是活佛,當真要和你們走?」
  「不是我要帶走。」鳳知微皺著眉,一副頭痛的表情,「是小顧必然和我一起走,知曉必然要和小顧走,好在呼卓活佛早年也有過參拜帝京的先例,就拿這個理由先糊弄著吧,這樣也好,慢慢淡去神權的干涉,等赫連王權穩固,他想怎麼做都可以。」
  華瓊歎息一聲,心想可憐的大王,大妃來草原轉了一圈,替他奠定了穩固的王權,終究還是要回那波譎雲詭的帝京去,而做了王的他,也萬不能再和世子那時一般,時時追隨,難怪最近黃金獅子王焦躁鬱悶,整日轉來轉去鬥雞似的。
  當然這也和佳容美人有點關係,那女子被寧弈帶了回來,並不肯和寧弈回京,卻死死圍著赫連轉,赫連早已吃夠了梅朵的苦,哪裡還敢接受任何的美人恩,躲得也是不勝煩擾。
  梅朵自從那次和赫連錚相遇之後,便失蹤了,但是現在只剩七個的八彪,整日揣著把刀滿草原的尋她——大鵬等於死在她手上,這仇不能不報,梅朵這一生,就算能活長,也必是顛沛流離的過了。
  鳳知微看著奔近的顧少爺,微微笑起來,拉著華瓊迎上去。
  顧少爺將手中一件披風覆上了她的肩。
  一行人向回走,在繞過一座沙包時,聽見赫連錚的聲音。
  「我不吃這個!」
  接著是佳容的聲音,婉轉溫柔,不哭也不退,「那試試這個,蔥油餅……」
  「不吃蔥!」
  「那還有生煎色……」佳容不氣餒。
  「包子就是包子,為什麼吃飽了撐的要生煎!」
  赫連大王吸取教訓,從此決定除了對鳳知微,再不要對任何女人假以辭色……
  鳳知微默默望天。
  路漫漫其修遠兮,佳容姑娘你珍重。
  她微笑著,繞過沙包,本打算去打個招呼,此刻卻不想讓赫連大王尷尬。
  沙包那一側,赫連錚始終沒有多走一步,沒有出面和鳳知微打招呼,他將手按在沙包上,沒有聽身後佳容絮絮叨叨,只怔怔聽著她離去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多聽一刻,也是好的。
  這一生所有人都在經歷離別,長亭短亭,依依相送,他多少次對此嗤之以鼻,到得此刻才明白原來文縐縐的書果然沒文縐縐錯,那別,黯然銷魂。
  銷魂到一生無懼的他,竟然此刻邁不出腳步,去坦然從容和她告別。
  他怕自己看見那雙眼睛,便將哀求她留下的話脫口而出,他不怕自己收穫失望的答案,他只怕他不夠自覺令她為難。
  他將手指狠狠摳進了沙堆中,粗礪的沙石在掌心間碎成齏粉的同時,也將掌心磨破,火辣辣的痛裡,一直沉甸甸壓著離別陰霾的心似乎得了一份抒解的痛快。
  月色升起,星光渡越,草原至尊的王,將頭抵在沙堆上,無聲輾轉。
  他身後,佳容閉了嘴,將他的背影,長久怔怔望著。
  月色拉下長長的孤涼的影子,遠處石山上有落單的狼在淒越的嚎叫。
  有人等在他身後,他卻覺得世間只剩了他一人,在那樣徹骨的冷和孤寂中,一遍遍告訴自己。
  明日。
  她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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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熙十五年元月,一個消息伴隨著新春的喜慶,亦如鞭炮煙花一般在天盛疆域之上綻開,綻出天盛全國上下,一片騰躍的歡喜。
  金鑾殿上天盛帝正在元宵大宴,姚大學士將喜報遞上,老皇歡喜的當即站起身來,哈哈大笑。
  「國士不亡,天助我天盛也!」
  消息傳到青溟書院,青溟書院的學生們當即湊份子,買了一間屋子的煙花,在書院門口放了三天三夜,害得看門的老頭掃了七天,每天早起掃地都要罵一句:「害死老子了!早知道當初就不放那小子進門!」
  消息傳到南海,顛倒醉鄉幾個月的燕家家主立即從酒鄉里醒了過來,抱著那封信怔怔流了半晌淚,一迭聲的命人給打點行裝,馬蹄踏踏,直奔帝京。
  震動的不僅是朝野,人流如織的帝京通衢大道,人們奔走相告。
  「白頭崖之戰最大功臣,傳說中力戰而亡的魏副將沒死,他還活著!」
  茶樓酒肆,到處坐滿了津津樂道的百姓和士子,大口大口喝著茶水,口沫橫飛大談魏副將如何「殺敵三千身陷敵營」,如何「智破敵軍威武不屈」,又如何「披髮城頭慨然罵敵」最後如何「誓死不屈毅然跳樓」。
  百姓們談論著萬軍陣前魏大人被俘上城,無恥的大越意圖以大人要挾天盛退軍,大人城頭悍然一跳,碧血丹心照汗青。
  說的人意氣雄壯,自己被感動得淚光閃閃,聽的人張大嘴巴,滿眼裡都是崇拜愛戴。
  「……魏副將被五花大綁押上城頭,鋼刀架頸夷然不懼,紅頭髮黃眼睛的大越主帥在城樓上叫囂,只要魏副將跪下來磕個頭,就將他延為上賓,許他一世榮華富貴,這分明是要羞辱我軍,我們的好魏將軍,呸的一口唾沫吐過去……」
  「好髒!」有人忍不住喃喃一句。
  人群齊齊怒目而視,那不識時務的小子縮縮頭,閉嘴。
  「……吐到大越主帥臉上,大罵,爾等蠻荒邊賊,膽敢犯我天盛天威,還不趕緊引頸受死!棄槭投誠!」
  「白癡啊,自己被俘虜了,要人家投降?」
  還是剛才那小子,他身旁一個少年,微笑著拍拍他的肩,道:「世人都是這樣,說得好聽叫一廂情願,說得不好聽,叫自我假想。」
  「你兩個什麼玩意?」有人看不過眼這兩個冷嘲熱諷的,跳過來大罵,「莫不是大越探子?」
  「啊,莫誤會莫誤會。」溫和少年連忙抱拳,「我這兄弟腦子不好,各位繼續,繼紈」
  腦子不好的兄弟欲待跳起,被他一腳踩在袍角。
  「算你識相!」
  「……大越主帥惱羞成怒,要在城頭上將魏副將千刀萬剮,打擊我軍士氣,魏副將爬上蹀垛,雙臂一振,牛筋繩寸寸斷裂,他銅鈴似的大眼閃著憤怒的怒火,雄壯寬闊八塊胸肌的胸膛擔起沉沒的日月,他對著朗朗青天浩浩大地,舉拳高呼『兒郎們!生死不足畏!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衝啊——』,大越敵軍被魏將軍的煥發英姿震得拜倒在地,顫慄不敢動,魏將軍回首輕蔑的看他們一眼,毅然縱身一跳——」
  「啊——」百姓們開始落第一百三十七次淚。
  「啊!人生自古誰無死,西出陽關無故人,一個黃鸝鳴翠柳,輕丹已過萬重山!」
  桌子旁那腦子不好少年埋頭桌上,肩膀聳動,旁邊那個淡定喝酒,仔細看手卻有點抖。
  「好詩……好詩……好將軍……好將軍……眼如銅鈴……八塊胸肌……」腦子不好的那個,顫抖著手,掙扎著去夠茶壺。
  「喂你在幹嘛?」眾人本就盯著這兩個異類,此時看見那肩膀聳動的傢伙,一開始還以為是在哭,但是他偶一抬頭去夠茶壺時,臉上哪裡有淚痕?眉梢眼角笑意未去,敢情是在笑?
  百姓們憤怒了。
  百姓們為魏將軍不平了。
  百姓們純潔美好的情感,絕不能被這兩個輕狂薄涼小子如此踐踏。
  如此義薄雲天聞者落淚見者傷心的錚錚事跡,這兩人居然無動於衷大肆嘲笑?是可忍孰不可忍!罵我爹可忍不為魏將軍哭不可忍!
  「揍他們!」
  一呼而萬人應,滿酒樓沸騰起來,無數人翻過凳子跳過桌子竄上櫃子捋袖子脫鞋子奔向那兩個倒霉蛋,雞蛋花生米茶杯口水滿天飛,兩個倒霉蛋見勢不好,嘩啦一聲翻倒自己的桌子,抱頭向桌子底下一鑽,蹲那裡不動了。
  無數雙腳蹬進來,兩個倒霉蛋身上一堆好大腳印子。
  正打得不可開交,遠遠傳來一聲呼喝。
  「忠義侯回京啦……大學士率滿朝文武全體郊迎……快去看啊……」
  唰一下人跑得精光。
  「咦。」桌子底下倆倒霉蛋蹲著,一個問另一個,「不是明日才郊迎嗎?咱們從驛站裡偷溜出來,他們接的是誰啊?」
  另一個還沒回答,思索著剛才那聲呼喝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
  隨即便看見一方袍角,停在了自己面前,一人彎腰伸過手來,掌心潔白如玉。
  含笑的聲音響起。
  「自然是來接你。」
  卷三殿前歡第二章對酌
  桌子底下兩個人,他的手卻準確的伸在一人面前。
  那人抬頭,有點亂的長髮下,一雙眸子秋水濛濛,屬於鳳知微的眼睛。
  她身旁先前笑得抽風的那個,有一雙刀鋒般的眼睛,自然是來京述職的華瓊。
  兩人提前一天到了帝京,因為禮部通知,明日文武百官將代天子親迎魏知,沒奈何只好在驛站先等,百無聊賴的兩個人,趁宗宸在煉藥顧南衣在給顧知曉洗澡,溜進城喝酒,不想在酒樓聽見這麼一場精彩的說書,還險些挨了一場揍。
  有人解圍總是好的,只是解圍的那個人……
  華瓊垂著眼,心想考證宗宸醫術的時辰到來了。
  鳳知微緩緩抬起頭,目光在那瑩白如玉的指尖上掠過,一直看到繡青竹暗紋的月白色衣袖,她那神情平靜帶笑,略帶疏離,宛然便是當初南海,當著他人面和寧弈相對之時的情狀,毫無異樣,就連近在咫尺的華瓊,也沒能找到任何特別之處。
  片刻後,她笑笑,伸手,將自己的指尖擱在了寧弈的掌心。
  寧弈立即伸手一握,輕輕用力,鳳知微從桌底爬出。
  兩人目光相遇,鳳知微當先向寧弈展開很官場的笑容。
  「殿下也抵達帝京了?呵呵。」
  「只比你早一日。」寧弈莞爾。
  兩人相視而笑,都笑得月朗風清,相隔一年的時間和空間,帝京七日的驚心仇恨,兩條人命的血跡淋漓,這一刻似從未存在過。
  華瓊鬆一口氣,自嘲的笑道:「哎,沒人管的可憐人,只好自己爬出來咯。」
  三雙手同時遞給了她。
  寧弈,鳳知微,還有一雙手。
  那雙手出現得很突然,像是從空氣中憑空生出,手指還有些顫抖。
  華瓊盯著那雙手。
  沒有養尊處優的皇家富貴,不算白,也不算纖長,擁有年輕的緊繃的肌膚,手心裡有一道淺淺的半圓形疤,那是小時候給他娘送烘爐,被烘爐鐵環不小心燙傷的,中指指節上有一道切痕,那是帶他爬樹見老娘時被樹枝割破的。
  那雙手太熟悉,熟悉到她曾親眼見證那手從七歲稚嫩小手長成如今男兒穩定的手掌,熟悉到她夜夜夢中都曾執著那手,和手的主人互訴衷腸,卻在醒來後淚盈眼眶。
  那雙手如今從夢中走出,走過千里南海,走到她眼前。
  華瓊吸吸鼻子,眼珠一轉,突然笑了。
  她伸手,將手擱在燕懷石掌心,燕懷石立即用力一握便要拉她出來,華瓊卻突然拉住他的手將他狠狠一拉,燕懷石哎喲一聲反而被華瓊拉入桌底。
  桌子外面寧弈和鳳知微目瞪口呆……
  「幹嘛要出去給你們看?」桌子底下華瓊的聲音傳出來,有點悶悶的,似乎被揉進了誰的懷裡,「我們久別重逢,激動難耐,不耐煩回驛站,拜託兩位,給清個場。」
  然後桌子底下伸出華瓊的手,坦然隨意的揮了揮。讓王爺殿下和侯爺大人去給她清場了。
  燕懷石似乎根本沒空說話,或者不好意思說什麼?反正桌子有點晃啊晃。
  鳳知微忍著笑,叫來酒樓老闆,一錠金子下去,別說酒樓關門,跑堂的都遠遠避了開去。
  「真是個聰明人。」她一邊付錢一邊咕噥,「知道回驛站要被圍觀,乾脆就地解決了。」
  很自覺的關上門,把搖晃的桌子丟在身後,鳳知微假笑著向寧弈告辭,「殿下,下官還要趕回驛站,以備明日郊迎禮,就此告辭。」
  說罷轉身就走。
  「知微。」
  鳳知微不回頭,揮揮手道,「啊不勞相送不勞相送,殿下請千萬留步千萬留步。」步子越發快了。
  她也不去理會身後人有沒有跟上來,快步出城,驛站離城不過三里,以她腳程,很快就到。
  原可以更快些,不過她不想鋒芒太露——當初在浦城,她的真氣其實並沒有失去,只是因了那毒,散開在了經脈裡,等到眉心那塊紅淤散盡,丹田里的真氣也就慢慢聚攏了來,晉思羽早期日日把脈,確認她失去武功,等到完全相信這事不再查探時,她的武功已經回來,還更上一層。
  鳳知微自己覺得,她練的武功很有些奇怪,她的體質也很有些奇怪,體內那些灼熱的氣流,隨著武功的修煉慢慢平復,卻又沒有化去,而是日日增長,並且每次經歷生死之劫後,那熱流便更漲幾分,但也沒有傷損著她的身體,反而促進內功再上一層,感覺像是這與生俱來的衝脈熱流,和宗宸交給她的武功,竟像是相輔相成的。
  不然當初她也不能在浦城城頭提前做了手腳,用暗勁事先將蝶垛內部粉碎,才能最後順利的落城。
  鳳知微腳步輕快的走近驛站,還沒到便看見驛站門口停了幾頂小轎,遠遠的似乎還有尖利女聲傳來。
  「魏知怎麼會不在!」
  「讓我進去!」
  隱約顧南衣抱著顧知曉站在門口,父女倆不理不睬看天,門神似的堵著。
  鳳知微正在驚訝怎麼會有女客堵在驛站門口,又直呼自己名字,一聽這聲音腦中轟然一聲,心想一年不見這位姑奶奶怎麼還沒嫁啊,怎麼一日比一日生猛火辣啊。
  鳳知微混到如今,上至天子下至草民,沒有擺不平的人和事,唯獨對這位避之唯恐不及,無它,蓋因這位一心錯點鴛鴦譜,她鳳知微卻無意亂結風月債。
  她唰的一下調轉腳跟,準備再次回城,寧可去喝花酒,也不要被韶寧公主堵個正著。
  剛轉過身,便見身邊過來個人,揚起衣袖,笑吟吟道:「哎呀那不是我小皇妹麼?好久不見甚是思念,不如一起敘敘舊。」一邊便要開口相喚。
  鳳知微撲過去,毫無形象規矩的一把摀住該人的口,諂笑道:「別……別……殿下,男女授受不親,人多了敘舊也沒情調,咱們換個地方單獨敘舊,單獨!」
  最後兩個字著重加感歎,殿下目光灼灼,立即表示了對這個提議的大力贊成,抬起的手落下來,很方便的便牽起了她的手,笑道,「有個地方你一定願意去的。」
  鳳知微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看那被握得緊緊的手,手指用力,尖尖一戳。
  那人掌心就像是鐵石鑄的,毫無感覺,談笑風生。
  一直牽著她到了一匹馬前,鳳知微認出這是他的那匹全黑的越馬,曾經被自己暗害過的,好在那馬沒有人有記性,看見她來沒有給她一蹄子。
  身後寧弈輕輕一提,她便上了馬。隨即身後一沉,寧弈坐了上來。
  鳳知微皺起眉,有點後悔今日沒有騎馬出來。
  身後那人輕輕靠在她的肩,下巴擱在她肩頭,手指一抖,那馬便平穩的跑起來,似乎知道馬上主人需要情調,並不追求速度,跑得悠哉悠哉。
  平穩的步調裡,清朗的男子氣息透膚而來,微熱的呼吸拂動耳邊碎發,微微的癢,鳳知微僵著背,不自在的挪了挪,勉強笑道:「下官不宜和殿下共騎,還是殿下騎馬,下官跟在後面跑吧。」
  寧弈不說話,半晌才懶懶笑道:「第一,我捨不得,第二,我怕你會跑掉。」
  不待鳳知微回答,他又道:「知微,我們什麼時候生分成這樣?上次我送你的信盒子,你怎麼不回信給我?」
  鳳知微沉默了一陣,身後寧弈輕輕吹她耳垂,她偏頭讓了讓,半晌笑了笑,道:「那信盒子啊……沉河了。」
  「哦?」寧弈的聲音沒什麼波動,只是有點涼。
  「殿下。」鳳知微半回身,將手抵在他胸前避免震動中的貼近,淡淡道,「我想過了,你和我之間,實在沒有再近一步的可能,我僅有的親人,全部葬送於你父皇的皇家金羽衛,我也不適合你們皇家的波譎雲詭步步驚心,如我從前說過的,我想做簡單的人,嫁簡單的男人,過簡單的生活。」
  「鳳夫人和鳳皓,牽涉大成皇脈遺孤案,這是放在哪朝都必須追究的重罪。」寧弈淡淡道,「無論如何,你已摘清嫌疑,陛下也沒有禍延於你鳳知微,甚至因此還對你有一份歉疚看顧之意,這已經算異數,你遷怒朝廷我管不著,你遷怒於我,為此不給我機會,我卻不甘。」
  「我明白彼此的各有立場。」鳳知微一笑,「但就是因為各有立場,所以萬不能勉強在一起,否則你不敢信我,我也不敢信你,這樣的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我敢信你。」寧弈語氣平靜,卻自有堅執之意。
  「你就不怕我心懷異念,以魏知之名供職朝廷,其實只為報母弟之仇,殺了你父皇?」鳳知微哈哈一笑,完全開玩笑的語氣。
  「你但有這個本事,儘管去做。」寧弈淡淡道,「我敢拿這天下與你博弈,只求你不要拒我千里之外。」
  「我的生死,其實隨時掌握在殿下手中。」鳳知微瞇起眼緩緩道,「只要殿下進宮,陛下駕前說一句,魏知便是鳳知微,明日午門外,便會滾落魏知人頭。」
  「真要說,何必等到現在?」寧弈一笑,「知微,我知道你在提醒我,你也掌握了我不少把柄,我們可不可以現在不要談這麼煞風景的話題?」
  「那什麼不煞風景?」
  「這個。」
  駿馬停下,鳳知微抬頭一看,竟然是大成第一橋望都橋。
  她和寧弈初遇雖然是在秋府,但是真正交談卻是在望都橋。
  那年望都橋薄雪寒霜,橋上兩人分喝一瓶劣酒。
  這一年春光將至,望都橋斑駁依舊,橋底生著深深淺淺的青苔,無聲的將河水守望。
  一切如前,似乎又不如前。
  寧弈下了馬,伸手給她,鳳知微目光放空的掠過,自己跳了下來。
  寧弈也不尷尬,收回手,從懷中坦然取出一壺酒,笑道:「當初你小氣,請我喝三文錢一壺的酸酒,我請你喝江淮名釀梨花白。」
  「梨花白入口味甘清淡,回味卻醇厚,是好酒。」鳳知微當先往橋上走,手扶橋欄遙望玉帶般的河水,「只是我依舊覺得,當年那三文一壺的酒,才最得人間真味。」
  「何味?」寧弈跟上來,站在她身側,高橋上的風將兩人長髮捲起,糾纏在一起,如兩匹獵獵的旗。
  「苦、辣、酸、薄。」鳳知微輕輕道,「別離之苦,遺恨之辣,碎心之酸……情義之薄。」
  寧弈沉默了下去,橋上的風越發猛烈,一支早桃顫顫的探過橋欄,被無情的風卡嚓一聲吹裂。
  「那年我和你在這橋上說起大成之亡,說起當年三皇子事變。」半晌他開口,指了指鳳知微腳下,「他就倒在這裡,我的三哥,來自御林軍的風羽勁弩,將他萬箭穿心。」
  鳳知微一動不動,連低頭看一眼都不曾。
  「他是我最好的兄長,冰冷宮廷裡唯一愛護過的我人,幼時我被其他兄弟們欺負,都是他攔著護著,童年和少年時期,我的大多時光在他書房裡渡過,那是我一生裡呆過的最安穩的地方,在那裡,我可以睡得比在自己寢殿還沉。」
  「他是穩重溫和的人,清心寡慾不爭不求,我至今不相信他會謀逆篡位,然而那天,也是我,被太子大哥逼著領兵堵截他……那天他在橋上看著我,眼神裡太多太多……那天我在橋下看著他,然後緩緩向著御林軍揮下了手。」
  寧弈語氣平靜,連痛苦都聽不出,多年前那一夜隔橋相望,多年前那一生最後一眼,多年前那在橋下,向深愛的兄長發出絕殺命令的少年,那一顆曾經被溫暖過的心,死在望都橋比常人高闊的風裡,任風吹雨打蝕出無數的空洞,穿過午夜長吟的風。
  「……那天他的血流過了整座橋,讓人驚訝一個人的體內怎麼會有那麼多鮮血。」寧弈輕撫著橋欄,語聲也冷如這橋石,「可惜再多的血都會被洗去,如同那些別離之苦,遺恨之辣,碎心之酸,情義之薄,人世裡最摧心傷肝的那一切,終將被時光湮滅無痕。」
  「涼薄的人,選擇忘記。」鳳知微譏誚的笑笑。
  「你可以說我涼薄。」寧弈平靜的看著她,「我還涼薄的殺了太子,因為是他陷害了三哥,三哥穩重聰慧,朝野求立他為太子的呼聲很高,我恨太子,他要殺三哥,我阻不了,為什麼卻讓我去殺?」
  鳳知微無意識的拿起酒瓶,一喝便喝掉了半瓶,心想那年在橋上談起三皇子兵變,便覺得他語氣異常,想來那時,殺太子計劃已經在他心中,今天他又來和自己在橋上談心,這回打算殺誰呢?
  「知微,和你說這個,不僅是想要讓你一點一點的更懂我,更是要告訴你。」寧弈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我們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卻不能因此完全拋卻了當初的一份心。」
  鳳知微沉默著,垂下長長眼睫,試圖將手從他手中抽出,寧弈卻不放,反而將手一拉,將她拉入懷裡,在她耳邊輕輕道:「知微……知微……你可還有心……」
  他語氣微微顫抖,灼熱的氣息拂在她耳側,不知哪裡瞬間也微濕,蒸騰得心上彷彿也起了一陣冰清的露珠,那唇慢而堅定的移過來,輕輕吮去她唇角殘留的酒液,蒸騰的氣息裡便多了梨花白的香氣,甘醇而清淡,一朵梨花般盈盈著。
  夜風攜著早落的桃花,簌簌的落下來。
  鳳知微始終沉默,梨花白的酒勁上來,出奇的兇猛,她微有些暈眩,手腳也似微微酸軟,那人的氣息熟悉而至驚心,似這三月春風盤旋迤邐,梨花香氣,桃花溫存,一點點觸過去,積了凍的心情便似要響起碎冰的音。
  卻最終在那唇要更近一分時,突然一抬手,將手中一直拿著的酒壺,塞進了寧弈手中。
  寧弈正當情熱,冰涼的酒壺塞過來,冰得他一怔,鳳知微已經拉開了身子,她垂著眼,瀰漫的暮色裡看不清神情,唇角泛著潤澤的光澤,看得寧弈心中又是微微一顫。
  忽聽見極清甜很軟糯的語聲,充滿好奇的問:
  「衣衣爹,他們在做什麼?」
  寧弈和鳳知微霍然回首,便看見橋底下立著一大一小兩條人影,小的攙在大的手中,正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好奇的對兩人望著。
  鳳知微撫額,申吟——拜託,顧少爺,這種場景你不知道讓小孩迴避嗎?
  隨即聽見顧少爺乾巴巴的答:「酒不夠,那男的搶女的酒喝。」
  「……」
  鳳知微乾笑著,趕緊從橋欄上滑下來,討好的牽起顧知曉,再討好的對顧少爺笑,「你們怎麼找來了?」
  顧少爺瞟她一眼,不理她。
  鳳知微表情有那麼點尷尬——自從浦城回來後,少爺越來越有自己的個人情緒了,時常展現點獨特的精神風貌,比如現在這個姿態,是不是傳說中好……吃醋?
  顧知曉兩歲半多一點,正是最聒噪的年紀,要麼不開口,要開口就要命的流利,大聲道:「衣衣爹看見你來了又跑了,說你躲女人去了。」
  鳳知微剛「哦」了一聲,緊接著聽見她又道:「衣衣爹說,躲女人,不躲男人,討厭!」
  鳳知微「呃」的一聲,嗆住了。
  半晌不可置信的抬頭望顧南衣——大爺,這句話真的是你說的?
  顧少爺低頭看著顧知曉——女兒,最後兩個字你加得真好。
  他滿意的抱起小丫頭,放在肩頭上,回身,一隻手招了招。
  鳳知微立即很老實的把自己給填充到那個位置——顧少爺召喚了你如果不理,你會死得很慘,比如會被他扛到另一邊的肩上。
  顧知曉笑瞇瞇的坐在她爹肩頭上,遙望帝京夜景,鳳知微被顧南衣緊緊牽著袖子,頭也不回離開,月色如霜,鍍著一行三人被拉得長長的身影,越拉越長,漸漸匯聚成一體。
  望都橋上寧弈執著酒壺,望著月色裡漸漸淡去的三人影,眼神裡,浮現落花般的孤涼與寂寞。
  半晌他仰首,將酒一飲而盡,就手一拋,精瓷酒壺噗通一聲沉落水中。
  酒壺落水聲遠遠的傳開去,他坐著沒動,半晌,有輕微的腳步聲接近。
  「那位是名動天下的魏大人嗎……」身後是女子聲音,輕細甜美,帶幾分習慣性的嬌媚,帶著笑,似乎還往鳳知微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對他真是愛重……啊——」
  最後那半聲取笑,被凶狠的扼在了咽喉間。
  女子睜大眼睛,惶然的望著剛才還翩翩清雅,此刻卻滿面獰狠,單手扼著自己咽喉的楚王,剛才她隨意一句玩笑,不想背對她的寧弈霍然回身,風一般的捲過來,她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已被捏住了喉嚨。
  月光照上她的臉,清秀眉目,眼角有點上挑,很濃艷庸俗的脂粉,赫然竟是當初蘭香院曾收留過鳳知微的茵兒。
  「殿……殿……」茵兒驚恐的瞪大眼,感覺扼住咽喉的手絲毫沒有鬆開的跡象,想起這位主子的狠辣無情,心中又悔又怕,眨眨眼,眼淚已經滾滾流出來,沾著臉上的胭脂,落到寧弈手背上。
  寧弈霍然鬆開手,和他出手一般令人猝不及防,茵兒踉蹌後退,摀住咽喉不住咳嗽,卻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寧弈負手轉過身,月色下一抹黑影斜而長。
  「你雖然不是我手下,但也應該懂得我的規矩。」半晌寧弈冷冷道,「我的事,豈是你可以探問的?」
  「是……」茵兒顫顫伏在塵埃。
  「明日我給你買下蘭香院,你不用再行那營生。」
  以為自己要受到懲罰的茵兒,驚喜的抬起頭,以為自己聽錯了。
  「本王賞罰分明,」寧弈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你在蘭香院兩年,一直做得不錯,當初老五想動陛下的遺詔,到處找絕頂繡娘的消息,還是你通過青樓姐妹得來的,我還一直沒賞你,如今便一起賞吧。」
  茵兒臉上淚痕未乾,眼底已綻出喜色,囁嚅道:「主子那邊……」
  「你主子那邊,我會去說,她不會說什麼的,你並沒有離開蘭香院,以後院子是你的,還得你多費心。」
  「是!謝殿下!」茵兒含淚磕下頭去。
  寧弈不說話,茵兒也不敢動,這位城府深沉的親王,比她那位正牌主子還讓她畏懼。
  「今天你沒有遇見本王,也沒有看見任何人……是嗎?」半晌寧弈淡淡道。
  茵兒渾身顫了顫,知道此時如果一個字答錯,剛才扼上咽喉又鬆開的手,會再次毫不猶豫的扼上去。
  「奴婢今晚在蘭香院侍候客人,未曾出來過。」她立即答道,「殿下回京奴婢都不知道。」
  「那魏大人呢?」寧弈又是輕飄飄的問。
  「奴婢從未見過魏大人,只是在市井上聽過他的傳說,以後魏大人如果來院子,奴婢一定好好侍候。」
  「嗯。」寧弈轉過身,唇角一彎,「你沒記錯?」
  「奴婢在主子面前,也是這麼答,自然不會錯。」
  點點頭,寧弈笑笑,道,「好生準備做你的蘭香院主吧,恭喜你了。」
  他行雲流水般的步開去,走出十丈,路邊樹下十數條黑影閃出,接了他上馬去了。
  茵兒久久伏在地上,聽河水滔滔,看孤橋寂寂,背後,汗濕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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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不知道她離開後的這段插曲,她此時在驛站裡熱氣騰騰吃晚飯。
  韶寧在驛站門口等了半個下午,終於還是耐不過,怕宮門下鑰,氣鼓鼓的回去了,臨走時揚言,一日找不著,兩日,兩日找不著,三日,就不信魏知你縮進了老鼠洞出不來!
  鳳知微聞言不過苦笑而已,宗宸聯絡了當初留在帝京的屬下,才知道原來韶寧訂的那門親,那家少年郎竟然在過門前一個月暴斃了,公主竟成了望門寡,之後她哭著鬧著要為人家守孝,天盛帝自然不許,又鬧著要出家,天盛帝嚴詞拒絕,鬧來鬧去,老皇對這唯一女兒的婚事竟然不敢再提——一提她便發瘋般的哭訴說自己是苦命人,要去皇庵修行一輩子。
  韶寧如願以償的將自己留在了皇宮,並且將長時間的留下去,鳳知微聽見這個消息便只有搖頭了,心中瞬間掠過一個念頭——那家暴斃的未婚夫,是真的有病暴斃,還是只是因了這門婚事而暴斃?
  以韶寧當初御前殺人的狠辣決斷,她是做得出這種事來的,他們寧家血統,狠得很。
  鳳知微猜度著自己回京必然要交卸兵權,頂多封個武職榮銜,當初的副職禮部侍郎大抵要換成正的,但是就算坐正了,以後韶寧的婚事也必然插手不得,這是韶寧對她的警告:你安排一個,我便殺一個。
  吃飯時宗宸還告訴她一個消息,宮中當初常貴妃壽宴上獻舞的那位舞孃,進宮後風生水起,數月間連升三級,最近已經封了妃,封號慶妃,這位娘娘極有手腕,後宮現在給她整肅得大氣不敢出,也極得天盛帝寵愛,幾乎夜夜宿在她處,天盛朝廷現在都傳言,看樣子這位慶妃娘娘,大概遲早要給天盛帝添上一位十一皇子了。
  「難怪以寧弈如今這一呼百應的態勢,皇帝卻遲遲沒有立他為太子。」鳳知微失笑,「敢情在等著那位未來的十一皇子?」
  「我看楚王殿下倒不怎麼操心。」宗宸笑笑,「立了所謂的十一皇子又如何?老皇還能活多少年?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能和勢力龐大的楚王鬥?」
  「當朝文武,一半皆楚王門下矣。」鳳知微點著筷子,「我在等我被拉攏的那一日。」
  宗宸和華瓊同時看她一眼,鳳知微目光明澈,沒有任何異樣。
  燕懷石不知究竟,興致勃勃湊過來道:「那敢情好,當初你和殿下在南海,何等的合作默契?如今正好主臣攜手,再譜一段佳話……哎喲。」
  美好的憧憬被毫不客氣的一捏打斷,燕懷石愕然回頭,便見華瓊毫不客氣的將咿咿唔唔啃拳頭的華長天塞在了他懷裡,「你兒子要睡了,去哄。」
  燕懷石低頭,看看懷裡的便宜兒子,小傢伙正含著拳頭對他笑,一雙酷肖華瓊前夫書生的細長眼睛,已經初見雛形。
  眾人都抬頭看過去。
  有點屏住了呼吸。
  華瓊和燕懷石之間最大的隔閡,就是門閥世家的等級觀念,皇族血脈的南海第一尊貴家族,和私塾先生女,落第秀才妻之間巨大的不可跨越的鴻溝。
  雖然如今華瓊用精彩的她自己,另寫了一段皇朝女將的傳奇,燕懷石也已坐穩燕家家主之位,不再是飽受傾軋的燕家不入流子弟,然而正因為如此,在極重家族傳統風俗的南海,燕家未來的這個家主夫人,仍將飽受世人非議。
  華瓊不會在意他人非議,但是卻要先知道,自己的夫君,有沒有勇氣承受那樣的非議,有沒有勇氣完全而不帶任何心結的接納自己的一切。
  婚姻不懼一時的激流沖刷,卻往往毀於長期的心結摩擦。
  不是所有人都能從熱戀的美夢中看見現實的冷酷,所幸,華瓊從來都能。
  她和燕懷石之間的關卡,還是要燕懷石自己跨過。
  華瓊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塞,其實就是對夫君的最大考驗,過不了這一關,以華瓊的驕傲,絕不會帶燕長天嫁入燕家門。
  燕懷石注視著那孩子,再看著對面的妻,別離一年,一年裡他的華瓊被風霜磨礪得更加明亮,南海漁村女的一點鄉土氣息蕩然無存,鮮美得像枝頭灼灼的花。
  一年裡,他無數次後悔,當初華瓊問那句「難道我們之間,只有恩情嗎」的時候,為什麼沒能立即回答?
  他一直認為,只是那一猶豫,華瓊才因此遠走高飛。
  她在的時候,他習慣她的存在,習慣到彷彿那是清晨起來便要穿衣一般自然,然而等到她一飛走,他才發現少掉的絕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顆心。
  有些事以為是習慣不去思考其存在的由來,卻不知愛的新芽早已花開不敗。
  那一年的前半年,他發瘋般的派人四處找尋她的下落,自己也走遍了整個南海,很多難眠的夜裡,想著她一個孕婦飄零在外,會不會吃不好睡不好被人欺凌流落江湖,很多夜裡為此冷汗涔涔的醒來,下半夜再也睡不著。
  後來終於靈機一動,想到了魏知的存在,試探著發了一封信,終於得到了消息。
  那一晚他帶著笑容入睡。
  華瓊在魏知身邊,他便放心,他是隱約知道魏知的女子身份的,畢竟當初一起入青溟書院,很多細節,怎麼瞞得過精明的他,只是魏知不說,他也不會去探問,這是屬於世家子弟的修養,不會越過自己的界。
  那些日子知道她戰功赫赫,忍不住便為她驕傲,興沖沖告訴母親,母親皺著眉,說女兒家舞刀弄劍,和男人們混在一起血戰沙場成何體統,他從此便不說,心裡卻是興奮的,他的華瓊,從來便是這麼與眾不同。
  他愛著那份與眾不同,和她相比,那些大家閨秀都索然無味。
  再後來,便得了白頭崖之戰,華瓊陣亡的消息。
  有如晴天霹靂,劈裂了滿心的期盼和歡喜。
  那是顛倒酒鄉的三個月,那是醉生夢死的三個月,那三個月不知道如何過來,也不知道要如何過去,再如何捱過這漫漫人生永夜。
  好在……如今她終於站在了他面前,不嬌飾,不退縮,不猶豫,他的華瓊。
  失而復得,他心中溢滿感激和歡喜,世間一切都不算磨難,只要能這樣和她一生笑對燈前。
  他那樣滿懷感激的看著他的妻,覺得她能把自己和兒子好好的帶到他面前,就是恩。
  良久,他笑了。
  他微笑著捏了捏懷裡孩子那柔軟的小鼻子,道:「看這鼻子,和我家瓊兒一模一樣。」
  所有的人都笑起來。
  華瓊的微笑,從眼角漾開,連眼波都是蕩漾的,她掠掠鬢,並不認為那句「我家瓊兒」肉麻,大言不慚的道:「當然,我兒子嘛。」
  燕懷石呵呵笑著,抱著兒子離席,一邊走拉著老婆,笑嘻嘻的道,「我不會哄的,你來教我,你來教我——」
  夫妻倆黏黏纏纏的走了,燈下兩個頭漸漸湊成一個。
  鳳知微歡喜的看著他們的背影,輕輕道:「真為華瓊高興。」
  她笑容溫存,眼神裡卻有很愴然的東西。
  顧少爺突然盛了一碗玉米羹給她,熱騰騰的遞到手邊,道:「你愛喝的。」
  鳳知微接了,忽然一怔,心想萬事不管的顧少爺怎麼記得她愛喝這個?
  顧知曉立即撲過來,大聲道:「我要!」
  顧少爺敷衍的塞給她一隻雞腿。
  顧知曉用雞腿去敲她爹的頭,「要玉米湯!」
  顧少爺揪起女兒,扔出,穩穩著陸於盆架的臉盆裡。
  顧知曉坐在大瓷盆裡,悍然用雞腿敲打盆邊,梆梆的像在唱戲,「玉米!」
  顧家的這個丫頭,從小被她爹拎著甩著扔著習慣了,她爹有時候背她去打架,隨手把她和布袋似的往肩頭一扔,然後縱起跳落從來不管她的存在,顧知曉還沒完全會說話便知道任何時候都得抱緊她爹的脖子,不然她爹說跳就跳便把她給翻出去了。
  也因此這娃越大越兇猛,人家姑娘被碰一下也許要哭三天,她被扔到屋樑上也能穩穩躺下來睡覺。
  雞腿敲盆邊,肉汁四濺,再配上顧知曉的魔音穿腦,宗宸當即就跑了,鳳知微無奈,把自己的玉米羹端過去。
  顧知曉用下巴點了點玉米羹,示意鳳知微放下,坐在盆架上,女王似的招手喚她爹,「喂我!」
  鳳知微哭笑不得看著,心想這孩子在哪學的這做派?
  顧少爺過去,平靜的端開那玉米羹,還是塞在鳳知微手裡,然後……
  他突然反手把盆掉了個個兒。
  匡一聲顧家小小姐被蓋到盆底下去了……
  顧家爹淡定的用一本厚書壓住盆,留了一條縫隙,一手攬過目瞪口呆的鳳知微,淡定的拖著她繼續喝湯去了。
  盆底下顧家小小姐用雞腿梆梆的敲了半天,發現無人理睬,無趣的躺下來,把雞腿啃完,瞪著眼睛想了半天,沒想出區別對待的原因,只好閉上眼睛。
  無趣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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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還沒射上長窗,鳳知微便被拖起來收拾自己。
  戴上魏知的臉——面具當初她藏在白頭崖下的山洞裡,用石頭壓住,果然沒被發現,從浦城回來的時候便找了回來。
  換上黑絲長袍,青色軟甲,披深青色重錦披風,披風上繡著亮藍夔紋,翻捲間明光閃動,烏髮高高束起,著白玉冠,以形制古雅的長簪簪住,披在肩後的長髮順滑如流水。
  少年腰細細,人筆挺,玉樹一般卓朗的風姿,華瓊也是一身戎裝,親自給她整衣,笑道:「今兒可要迷昏了帝京少女。」
  鳳知微一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心想不要迷昏帝京第一少女就成。
  整束完畢掀簾而出,院子裡抬頭看來的人齊齊眼前一亮,赫連錚送給她的三百順義最精銳的護衛啪的一禮,馬弁和長靴交擊,嚓的一聲清脆裊裊。
  「謹奉御命,迎忠義侯、武威將軍、禮部侍郎、青溟書院司業,魏大人——」
  悠長的傳報聲伴隨御禮監莊嚴華貴禮樂聲起,金鼓三響,鳳知微策馬迎上。
  日光自天際射落,淡淡金光裡青衣少年策馬而來,輕衣薄甲衣袂飄飛,深青披風在三月春風裡翻捲,翻出五色迷離的明藍暗光。
  馬上少年眉目飛揚而容顏皎皎,清越超卓中自有歷沙場血戰風霜鐫刻的高華沉斂,不若從前鋒芒逼人,卻更令人沉溺心折,如一段沉了深海久經風浪打磨的光潤龍涎香。
  被日光裡的無雙少年炫得微怔的滿朝文武,終於在他含笑走近時,由大學士胡聖山,含笑迎上前來。
  鳳知微在三月春風裡勒馬。
  她的眼神越過身前衣朱腰紫的權貴,越過兩側沸騰歡呼的人群,越過帝京高高城門,越過四通八達的天衢大道。
  落在迎來的諸皇子車駕,落在曾和親人相依為命的秋府小院,落在覆滿那年深雪的寧安殿,落在更遠的,沉默著兩座孤墳的京郊樹林。
  一年時光,翻覆滄海。
  長熙十五年。
  帝京。
  我終於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