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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卷二歸塞北第三章孩子他爺
  滿帳的人據一下站起,弘吉勒一邊忙著躲那柄鬼似的割肉刀一邊大叫:「誰!誰!來人!來人——」
  克烈卻已經笑了起來,細長流金的眼睛一瞇,當真如狐一般的狡黠靈動,悠悠道:「來得好快啊……」
  他輕輕推開那個已經痛昏過去的女奴,拍拍手掌站起,漫不經心的從她身上踩過去,笑道:「我們的順義王和大妃駕臨了,大家還不快去迎接?」
  族長們此時也已經反應過來,臉色都有些不自在,瘦削的庫爾查神色變幻,目光投向弘吉勒,弘吉勒卻還在忙著對付那柄刀——那刀就和沾上他一樣,追綴不休,他上竄下跳,狼狽萬分。
  「一群狼對著月亮跪拜,多半是想求得更多獵物。」赫連錚滿不在乎的聲音瞬間就到了帳門前,「咱們草原上,真是養了太多貪得無厭的狼!」
  帳簾一掀,赫連錚大步進來,看也不看站起來不知該如何舉措的臉色鐵青的族長們,大步走到上座,一屁股坐在弘吉勒為躲避飛刀已經讓開的位置上,順手割下一塊油脂淋漓的羊裡脊就吃,一邊吃一邊道:「人混賬,肉烤得還不錯!」
  「札答闌!」弘吉勒終於急中生智,將一張案幾擲出迎上飛刀,刀唰的一下插入案幾,離他鼻尖只差寸許,他抖著手摸了一把額頭冷汗,砰然放下案幾,森然道:「你敢闖金盟大帳!」
  「你敢殺草原之王,我就敢闖金盟大帳!」赫連錚一巴掌把吃剩的肉往他臉上一甩,「我還敢殺你!」
  「金盟所在地方圓十里,不得有殺戮,否則為草原共敵!」
  「你們搶先都以我為敵了,我還管什麼共敵不共敵?」赫連錚啪的一下拍碎桌案,橫眉豎目一步不讓,「都一刀戳死去逑,死一個是一個!管我身後草原翻天!」
  眾族長啞然,呆呆看著赫連錚殺氣凜然的眉目,看那眼神就知道他絕不是虛張聲勢,印象中順義王世子大氣爽朗愛笑還有些小無賴,不想今日才見著真顏色。
  他們面面相覷——金盟大帳所在地是個三面圍山的窄谷,出口極小,對著出口的那面早已佈了十家族長各自的軍隊,圍得水洩不通,其餘三面是滑不留手的巖山,就是所謂中原的武林高手來都未必能順利攀援,真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谷內還有武士守衛,赫連錚這幾個人,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進來的?
  這樣森嚴的戒備,按說赫連錚闖不進來,但既然闖進來了,就說明赫連錚此來絕不好惹,他如果真的發了瘋,不顧後果破壞金盟規矩死了也要拖幾個人墊背,那也只有自認倒霉。
  規矩說到底都是人定的,規矩向來是用來給暴力破壞的,規矩遇上不守規矩的,那就是廢話。
  「無知小子,你嚇誰!」蒼狼部首領,和弘吉勒交好的祿讚一聲暴喝,「這裡是萬崖丙谷,谷外就有十家護衛共三萬軍,谷內也有上千護衛,你想和我們同歸於盡,也要看看夠不夠格!」
  赫連錚雙手撐膝,不言不語盯著祿贊,他那真正暗夜蒼狼般的眼神,看得祿贊竟然都不自覺的一個顫抖。
  「轟。」
  就在赫連錚凶光閃閃盯著祿贊,盯得祿贊坐不住勉強色厲內荏,盯得帳篷裡一片死寂眾人試圖打圓場,盯得弘吉勒眼珠一轉正要說話時,爆然一聲巨響。
  像是共工撞了山,敖廣翻了海,九天之上諸神之戰兜翻了天地,整個地面一陣轟然震動,將幾個席地而坐的族長直接掀翻在地。
  「怎麼回事!」弘吉勒一聲驚呼還沒出口,帳篷口人影一閃,一個護衛滿面驚惶衝過來,大叫:「不好——山崩啦山崩啦山崩啦——」
  一隻戴滿黃金戒指亮閃閃的手一把將他推開去,嘎嘎笑道:「金鵬部手下就是傻子,連話都說不周全,崩崩崩崩個啥啊,還是大妃我親自打簾,讓諸位大人們看個清楚吧。」
  牡丹花太后笑瞇瞇親自打簾,帳門一掀,頓時就看見了正對帳門的窄谷出口。
  那裡,瀰漫硝煙裡,正不斷滾落黑色的山石,出口已經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塊填平,山上還有石塊不斷落下,將底下那些護衛打得到處亂竄,驚呼聲慘叫聲亂成一團。
  「我們沒做什麼。」劉牡丹謙虛的道,「也就是炸了一小段山,把這個出口給堵住而已。」
  弘吉勒張著嘴,看著山石高壘的入口,一時已經忘記說什麼,祿贊臉色死灰,此時赫連錚才將一直盯著他的目光收回,撣撣袍子,雲淡風輕的笑道:「現在,我夠不夠格和你們同歸於盡?」
  「……」
  帳篷裡此刻的沉默令人更加難熬,誰也沒想到赫連錚狠起來竟然完全的不顧後果,火藥炸山,堵死出口,將他自己和大家全部堵在這不能進出的窄谷裡,那擺出的架勢,真是你咬我一口,我滅你全家,生死不計,丟命拉倒。
  之前隱約聽說他將貔貅部滅族,眾人還不相信,此時看這小子比狼還狠比豹子還烈的行事風格,才知一定不會有假,貔貅部族長提前趕來參盟,並不確定族中的事情,此刻臉上的神情,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
  赫連錚笑瞇瞇高踞座上,環顧四周,學著鳳知微的眼神,自己覺得很夫妻相。
  「札答闌!不要衝動!」沉默半晌後,庫爾查以叔父身份上前怒叱,「不要惹得不可收拾!我以族長身份命令你——」
  赫連錚一偏頭,斜睨著他。
  那目光看得庫爾查顫了顫,想好的一句話突然便卡在咽喉裡再也說不出口。
  半晌赫連錚好奇的道:「你誰?」
  「……」
  庫爾查僵立在地,手和嘴唇一起都在顫抖,硬是抖不出一句完整話來,赫連錚卻已經一眼都不屑看他,高踞上座,垂下眼睛,慢悠悠的拭自己的腰刀,「札答闌因爾吉的眼睛,只看得見人,至於畜生……」
  他一笑,搖搖頭。
  「滿堂皆無人啊……」他仰首長歎,不勝惋惜。
  滿堂「畜生」面無人色,連一直站在帳門附近堵住鳳知微,崩山都沒多看一眼,只顧將她從頭到腳打量個遍的克烈,都目光微微一閃,回頭看了一眼。
  不過他的目光很快拉回,皺著眉又望了鳳知微一眼,再次歎息:「丑,丑。」
  鳳知微看都沒看他一眼,只關注著赫連錚,聽見他那一句滿堂無人,不禁一笑,心想世子爺中原去了一趟,學了不少拐彎抹角的罵人本事。
  克烈原本已經失望的轉開眼,看見這一笑眼前一亮,只覺這黃臉女子一笑間婉轉雍容,迷濛眼眸波光流轉,竟有常人難及的韻致,不由讚道:「笑起來還像個美人……」伸手就去摸她的臉。
  「啪。」
  一枚黃呼呼的東西電射而出,雷霆般直奔克烈眉心,這麼小的東西,這麼短的距離,竟然射出呼嘯猛烈的風聲,克烈的手指還沒伸出,那東西已經逼到他要害。
  驚而不亂,那如狐男子反應竟也狐般狡黠,猛一偏頭讓過第一波攻擊,並不去管落空之後立即轉折追來的胡桃暗器,伸手就去抓顧南衣懷中的顧知曉,張開的五指,閃耀著鐵青的暗光。
  顧南衣果然立即抱著他家知曉飄身退後,胡桃落地,與此同時一卷銀白的發也蓬然散開飄落——才僅憑這擦身而過的圓溜溜的胡桃勁風,便將克烈的一截頭髮割斷。
  如果克烈反應慢一點武功低一點沒有去攻擊顧南衣的必救,此刻也許斷的就不僅僅是頭髮。
  這一手看在滿帳族長眼裡,頓時更被震得鴉雀無聲,鳳知微卻終於正眼看了克烈一眼——剛才這兩下看似簡單,但克烈表現出的非凡武功和準確應變令人心驚,他竟能一眼看出她武功不低,沒有試圖攻擊她去挾制顧南衣。
  兩人目光相遇,一個微笑一個媚笑,各自有各自的平靜和深意,隨即鳳知微閒閒轉開目光,克烈臉色卻微微變了變。
  「克烈小心肝……」劉牡丹衝了上來,伸出狼爪就去摸克烈的臉,「好久不見你了,想死你乾娘我了,來摸摸……」
  克烈一拂袖拂開她沾滿油光脂粉的手,唰一下退後三尺,笑道:「乾娘您幾日不見,真是青春逼人,美得克烈我在你面前站不住……」
  「真的嗎?」劉牡丹喜笑顏開的摸著自己的臉,半悵惘半得意的道,「哎呀,老咯老咯,老公都死咯,札答闌都娶老婆咯……」
  「老公死了正好方便,札答闌就更無所謂了,他不是十歲就有老婆了?」克烈微笑一瞟鳳知微,「這一帳篷裡,一半都是他丈人……」
  「呸!」劉牡丹啪的一巴掌就拍出去,「什麼便宜丈人!克烈你少給我岔話題,來給老娘摸摸,你那小蒜辮兒長成蒜頭沒?」
  「……」
  兩人一進一退一追一跑,竟然就這麼退出帳外去了,鳳知微退後幾步靠著帳門,饒有興致看她家牡丹花纏上白狐狸——流氓交給花癡來磨,那是最合適不過了,一邊又想,十歲就有一堆老婆,難怪赫連錚三天不去院子就恨不得上房揭瓦,發育得小狼似的,某些方面真是啟蒙太早啊……
  「札答闌!」帳內顧不著這邊的鬧劇,弘吉勒怒喝聲裡已經少了幾分底氣,目光不住梭巡向帳外,「金盟是各族族長議事,你便是順義王也無權干涉,還不趕緊退出去!」
  赫連錚望也不望他一眼,端著酒杯,不急不忙下座來。
  「扈特加叔叔。」他語氣再次做了改變,從一開始的殺氣騰騰旁若無人到坐下後的冷嘲熱諷明敲暗打,再到此刻溫存緬懷,款款而言。
  「扈特加叔叔。」他執壺,給一個藍衣紅臉漢子斟滿酒,語調悠悠,「三十年前海冬青戰役,越國打進草原,一直打到昆加河,那夜越國闖營,昆加河邊死傷無數,我父王那時還是獅子族的一個普通兵,斷了腿倒在你身邊,是你一直將他背出三十里,逃出敵手,這份恩情,父王時時和我提起,至死不忘。」
  酒杯滿滿,輕輕遞過,扈特加神情複雜,注視著酒杯一直沒接,赫連錚笑容不變,毫無尷尬之色,端杯的手,穩定如初。
  帳篷裡有一霎那的沉默。
  扈特加藍熊部,是十二部中排行第四的大族,族中男子英勇善戰,底盤功夫了得,一直是呼卓部地位重要的一部,藍熊部作風也如其名,沉穩厚重,兩邊不靠,只是後期因為族中人口暴漲,草場資源不足,在爭奪過程中曾和老王有過紛爭,所以此次金盟,藍熊部首領也來了。
  赫連錚一上來,就挑了舉足輕重最難對付的藍熊部,眾人驚異之餘,也不禁有了幾分佩服,卻又覺得乳臭未乾的札答闌,萬萬不可能打動為人固執的扈特加,不自覺的目光灼灼,呼吸也粗重了幾分。
  半晌,一片沉靜裡扈特加沉聲道:「這個故事你還沒說完,當年是我將他背出死屍堆,但在半路上,敵軍追來,我要拔刀回身拚殺,你父親一把拉住我,把我撲倒在水邊,兩個人裝成死屍,越軍謹慎,追來後不放心,將溪水邊所有的死屍全部都補了一刀,那一刀,插在你父親腰肋,他始終咬牙沒動,越軍才離開,我被壓在他身下只受了輕傷……所以那次,是他救了我,不是我救了他。」
  「是嗎?」赫連錚微笑,「謝謝扈特加叔叔還記得。」
  扈特加看著他誠摯的笑容,目光閃動,終於伸手接過酒杯,默默一飲而盡。
  帳篷裡有輕微的騷動。弘吉勒臉色大變。
  「胡恩叔叔。」赫連錚已經行到一位白髮老者身邊,那人臉上一道疤,猙獰的從左眼角劃到右眼角,癒合後傷口周圍肌膚收縮,將一張臉扯得不成模樣,望之令人心驚。
  弘吉勒看赫連錚居然走到這人身邊,露出一絲冷笑。
  胡恩可不是沉穩老實的扈特加,可沒和庫庫老王一同戰場裡扶持求存的同袍交情,這人因為早年遭遇極慘,性子極為暴躁,而且極其忌諱別人提他的傷疤,無論誰提起,都會遭到他瘋狂的報復。
  赫連錚年輕氣盛不知輕重,只知道胡恩手下的鐵豹部耐力一絕必須爭取,這要觸了他的忌諱,嘿嘿……
  何況胡恩還是他的親家……
  果然赫連錚坦然注視著胡恩的臉,輕輕道:「胡恩叔叔,你的傷……」
  胡恩「嗯?」了一聲,聲音尾音高高挑起,一張支離破碎的臉微微抽搐,鬼魅般令人心驚。
  他寬大衣袍下的手指,慢慢挪向腰間的刀。
  有人冷笑有人歡喜有人沉默,扈特加有點不安的看過來,赫連錚彷彿對那些異動渾然不覺,繼續道:「父王一直掛心著……」
  胡恩愣了愣,正要擱上刀的手指頓住。
  「我去中原前一夜,父王召見我,說中原地大物博,帝京物產齊全,無論如何要在中原找到胡恩叔叔需要的火心聖蓮。」赫連錚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盒子,躬身雙手捧著奉到胡恩面前,「可是能完全治好叔叔的傷的聖蓮已經絕跡天下,火心蓮也只剩下數株,火心蓮不能替叔叔完全治癒傷勢,但是這株據說是上品,最起碼可以替叔叔解除部分痛苦……札答闌沒能完成父王交代的任務……對不起……」
  盒子打開,一株三葉暗紅色的干花狀的植物靜靜躺在其中,胡恩盯著那火心蓮,眼神微微翻騰。
  他幼時遭遇奇慘,且留了一身的傷病,多年來飽受折磨,導致脾性怪異,這許多年來找尋自己需要的火心蓮,不知耗費多少心思金錢,別說聖蓮,就連火心蓮,幾十年下來不過找到一株一葉蓮,已經算是窮盡能力,不想這事居然記在庫庫老王心上,更由札答闌帶來了遍求而不可得的靈藥!
  身前的男子,棒著盒子的眼神誠懇,還有幾分未能找到聖蓮的歉意,胡恩心中一陣熱潮湧起,沒有接盒子,先將他扶起,拍拍他的手,道:「你真的將貔貅部滅族了嗎?」
  「是!」赫連錚答得毫不躲閃錚錚有聲,「草原男兒光明磊落,要殺就堂堂正正的殺,挾持大妃,詐我過河,半路設伏,勾結金鵬,我不滅他,滅誰?」
  「好。」胡恩沉默半晌,反而笑了笑,一笑猙獰可怖,語氣卻是溫和的,「什麼狗屁規矩,規矩掌握在強者手裡,札答闌,你很好!」
  赫連錚一笑,大聲道:「自然!」
  大笑著接過盒子,胡恩再次拍拍他的肩,一擺手止住了急欲說話的弘吉勒,淡淡道:「弘吉勒,我並不是為了這藥,我一個快死的人了,活多久並不要緊,草原的存續比我活多久更重要,你雖然是我的親家,但在我看來,札答闌做這個草原之主,也許比你還好些。」
  一部分族長陷入沉默,確實,往日老王在時,他們和赫連錚接觸並不算多,沒留下什麼深刻印象,近些日子在弘吉勒故意的影響之下,都覺得讓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做這草原共主不合適,可今日丙谷之中,從赫連錚出現開始,他就不停的給予他們無限震驚,當真是硬也硬得,軟也軟得,殺也殺得,跪也跪得,比起當年過於誠厚的老王,猶上層樓。
  金盟廢黜草原王,只能廢倒行逆施或懦弱無用的那種,說到底是為了草原共榮,當年草原各部落之間連連征戰,導致人丁凋零,被大越不斷欺凌的情景,誰也不願重現,弘吉勒有才幹有勢力,擁立他未為不可,然而如果草原新王並非無用之人,那麼便要重新掂量,當真要殺成一團,自毀家園,給別人佔了便宜?
  鳳知微望著赫連錚的眼神,也有了一絲淡淡笑意,今日發生的所有事,除了她出動了淳於猛部下幫助布火藥炸山之外,其餘所有事都是赫連錚自己的主意和手筆,赫連是驕傲的人,不會願意接受女子的保護,她也不打算多這個事,如果赫連錚自己不能做成這草原王,她勉強扶持上去,反倒是害他。
  所以連她也不知道何時赫連錚準備了這火心蓮,不過她確定的是,庫庫老王絕對沒有曾囑咐他去找什麼火心蓮,因為據赫連錚有次喝醉酒說漏口,說他來帝京之前剛和老子吵了一架,一個多月沒說話,他跑到草原和內陸接壤的甘州散心,是從甘州接到父王諭令直奔帝京的。
  在帝京時,只看見他求親爬牆追女人,不想那人悠遊愛玩無賴的表象下,竟也有一顆未雨綢繆心思細密的雄心。
  赫連錚已經端著杯向下一人走去,那是個三十左右的黃衣漢子,不等他過來,呼的一下站起,端起自己的杯,大聲道:「札答闌兄弟,你不用說了,也頁不沖庫庫老王面子也得衝你面子——十一歲時我被毒蛇咬了一口,還是你給吮的毒,今兒我來,是族中長老的意思,我也就是來瞧瞧,沒說一定要驅逐你,我先干了!」說著一飲而盡。
  赫連錚大笑,一口喝乾,大力拍他的肩,道:「好兄弟,下次你再給土公蛇咬了,兄弟我一定狠狠的吸。」
  劉牡丹百忙中探頭進來尖聲道:「小崽子力氣很大的,當年差點吸掉我的奶——」
  她被鳳知微立刻溫柔決絕的給推了出去。
  也頁只剩下苦笑了。
  最主要的幾個大族族長先後倒戈,今日之盟注定將沒有結果,弘吉勒臉色十分難看,沉思了一下,眼光無聲無息向帳門口一個衛士一掠。
  那人正要挪動腳步,鳳知微好像完全無意的動了一步,正堵在那人去路,笑盈盈道:「要去哪?」
  弘吉勒在帳內冷喝:「金盟帳內不許女人插話,不管你是誰,滾出去!」
  族長們都露出贊同表情,嫌惡的望著鳳知微。
  「哦?是麼?」鳳知微笑吟吟望著那些人,「金盟帳內?不許女人插話?」
  她突然一抬手。
  黑光一閃。
  宛如一道流弧越過寬闊大帳內,「嗤啦」一聲裂響隨之而起,隨即大片布氈轟然墜落,靠在帳篷邊的族長們驚呼躍起,還是被頭頂墜落的帳篷砸了個滿頭。
  紛亂半晌後回歸平靜,眾人這才發現,敢情剛才這位笑瞇瞇不動聲色的大妃,竟然一抬手便砍下了小半個帳篷!
  那種砍法極其巧妙,另外大半個帳篷居然完好如初,滿地裡堆著布氈帳篷布細木料,坐在門邊的族長們從布堆裡掙扎出來,發現始作俑者好端端的坐在原地,所有東西都沒落在她和她身邊人頭上。
  坐姿端莊的女子,看也不看她抬手就毀掉的神聖的金盟主帳,只微笑看著弘吉勒,淡淡道:「看,族長大人,我現在不在金盟帳內。」
  她現在確實不在「帳內」,她所在的小半邊帳篷已經給她砍沒了。
  半邊帳篷裡只剩下長長短短的呼吸,連呼吸聽來似乎都不那麼順暢——如果說赫連錚給了族長們措手不及的震驚,鳳知微給他們的就是一個打在頭頂上的霹靂了。
  在驕傲的草原族長眼裡,女人都是擺設,中原的女人更連擺設都不能算——瓷器一樣,一碰就碎。
  如今這個看起來比瓷器還要易碎嬌弱的漢女郡主,笑吟吟溫軟軟像抹掛在草尖上的雲,除了出現時第一句話讓人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外,之後一直表現得和她長相一般安靜平凡,不想乍一出手,直接教會了他們什麼叫不動聲色的彪悍。
  「現在。」鳳知微端坐在一地帳篷碎片裡,微笑對著對面半個帳篷裡的族長們,平靜的道,「我遵守了你們的規矩,輪到你們遵守我的規矩——好好聽我說話,我只說一遍。」
  「你們今日開這個愚蠢的金盟大會,指望著弘吉勒金鵬帶領你們重新劃分草場,從此逐水草而居,沐天風而長,子孫代代興旺……真是美好的夢想。」黑袍女子眼神黝黑,有種淡淡的譏誚,並不看相顧失色的族長們,「弘吉勒給你們畫了什麼大餅?大族許以豐美草場,小族許以重利糧帛,是嗎?」
  滿座無聲,很明顯就是那樣。
  「你想挑撥什麼?」弘吉勒冷笑,「庫庫老王分配草場不公,處事不公,眾家族長受欺壓良久,不是你隨意挑撥幾句就有用的!」
  鳳知微理也不理他,隨手用木棍在地上畫了簡單的呼卓十二部疆域圖,淡淡道:「來,我們來推斷下未來的弘吉勒王會怎麼許諾分配諸位的地盤一一這裡,這裡,這裡,」她指了指靠近王庭的幾處疆域,「想必要留給火狐藍熊和鐵豹三族?」
  幾位族長默然不語,胡恩皺眉道:「有何不對?」
  「很對,很對。」鳳知微笑著比比畫畫,「嗯,按照各位勢力和作用比例,鐵豹想必在這裡,等弘大王佔據王庭,肯定要聯合火狐蒼狼將青鳥白鹿滅族,於是火狐必然向南延伸,佔據原先青鳥的草場,再右邊是蒼狼的勢力向北延伸,取代白鹿,啊……恭喜胡恩大人,您左有狼,右有狐,千秋萬代,一統江湖。」
  胡恩臉色變了變,森然道:「他敢!」
  鳳知微笑瞇瞇看著他,「是嗎?弘吉勒不敢?克烈不敢?如果不敢,為什麼作為王庭三大直系護軍之一的火狐要選擇背叛?好處在哪?就為了青鳥那部分草場?那為什麼鐵豹部會安排在這裡?十年前鐵豹部的女奴被送給火狐部的族長,產後而亡,那個兩族險些都不肯要,如今卻做了火狐族長的孩子,如果哪天心情好了,想起您的恩情了,和別人遞個信,從東林山谷左右一合去拜訪您……呵呵。」
  不等臉上傷疤蠕動,猙獰燃燒的胡恩說話,她又偏偏頭,對藍熊族長扈特加道,「扈特加大人,如果你們真的離開青卓山脈南線那一塊地盤,選擇移居到王庭附近的草場,我敢說,不出三十年,你們族中的男子,必定大部分都會死亡。」
  「什麼?」扈特加霍然轉頭。
  「我們一路趕往丙谷河,曾經途徑貴部領地,」鳳知微道,「我們隊伍中有人發現貴部男子下盤特別穩扎,當真有熊般沉厚,但腿上青筋脈突,不像是練武所致,而貴部草域附近,生滿了一種金藍色的草,那是傳說中的『焰七星』,其氣味長期聞見,會導致人體力增長腿力穩健,但時間久了沉毒於下盤,傷損性命,所幸有毒處必有解藥,草域附近那個林子裡一種矮灌木,偏偏是這種氣味的剋星,貴部常年在那裡打柴燒火,兩相中和,不僅無害於身體,還使族中老少體力強健作戰勇猛,只是一旦離開那裡,沒有了那種矮灌木,『焰七星』長年累月積累的毒素必將從腿部上行,到時經脈爆裂,輕則癱瘓重則丟命,閣下一族,滅矣!」
  扈特加悚然失色,弘吉勒沉聲道:「你少聳人聽聞,藍熊部功勳卓著,原當最好的草場,我對扈特加兄弟此心可鑒,什麼焰七星焰八星,我聽都沒聽過!」
  「是嗎?」鳳知微笑吟吟托腮看著他,「你沒聽說過?你真沒聽說過?你沒聽說過你剛才老對帳外望做什麼?你是在望誰呢?」
  彷彿得了提醒,扈特加霍然扭頭看向帳外,道:「前些日子克烈曾來拜訪,還說過那草很好看……」
  赫連錚冷笑起來,扈特加不說話了,盯著弘吉勒,腮幫子漸漸鼓起繃緊的一塊。
  「這件事情王庭也是知道的,」赫連錚突然道,「王庭醫官有次去藍熊部也發覺了,稟告了父王,所以後來藍熊部和土獾部爭奪草場,父王出動王軍阻止,勒令藍熊部交出已佔領的草場,以至於藍熊部心生不滿,父王一直沒有說明緣由,是怕這個消息傳出去,引起其他部族覬覦,藍熊部永無安寧之日,所以隱瞞至今。」
  他微微歎息道:「父王曾說,扈特加兄弟為人誠厚,所以才有此福報,藍熊部驍勇第一,作為兄弟,寧可受些誤會,也不能輕易讓他被人所趁。」
  扈特加此時愧悔得恨不得鑽進地下,厚大的手掌胡亂的抹一把眼睛,哽咽道:「我……我……」突然離座而起,錚然拔刀。
  赫連錚端坐不動,平靜看他。
  「嚓。」
  刀光在帳中劃出雪亮弧線,雪光裡血滴一抹,一根血淋淋小指落地,扈特加轟然在赫連錚面前跪倒,舉起殘缺的左手,聲音沉雄堅決,「長生天在上,扈特加以連心之指立誓——藍熊部自今日起,誓死效忠順義王,若違此誓,全部死絕!」
  「扈特加叔叔!」等他誓言發完,一直端坐不動的赫連錚立即砰一聲跪在他對面,撫著他的肩大聲慟哭,「父王九泉之下亦可安慰!」
  兩人抱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扈特加那是真情流露,赫連錚那是即興表演——他埋在扈特加肩上,淚眼模糊裡對鳳知微擠擠眼睛。
  鳳知微板著臉瞪他一眼,唇角笑意卻有一絲讚賞——小子很靈啊,反應快得驚人,瞬間便借勢將藍熊部對王庭多年來最大心結給解了,什麼王庭醫官早已知道?什麼父王寧願誤會也要保全藍熊?真是滿嘴胡柴,就在先前經過藍熊領地,宗宸對著『焰七星』皺起眉頭時,他還笑嘻嘻的湊過去說這草真好看可不可以吃呢!
  藍熊部發下最重血誓效忠,鐵豹部轉而與金鵬為敵,赫連錚鳳知微強強聯手,剎那間便將已經平分的局勢轉向自己這方,如今這情形,別說驅逐廢黜不可能,僅憑最為驍勇的藍熊誓死效忠,赫連錚便有了和弘吉勒一戰之力。
  將滿面淚痕的老實漢子哄好,赫連錚站起,四顧那些和弘吉勒結盟的小族,眾人都躲避著他的目光,滿地裡眼珠子亂飛,有個人畏畏縮縮躲在人群後,恨不得將自己縮在毛氈裡。
  「我說庫爾查,你躲什麼呢?」赫連錚目光瞥過,森然一笑,突然揚聲一喚。
  那老者僵硬的轉過身子。
  「庫爾查,我父親最愛重的兄弟,最相信的兄長,最貼心的人。」赫連錚步步逼近他,嘴角一抹獰笑,「為了報答他所謂的『忠誠』,我父親成為第一個放棄本族族長之位的草原王,賜給他兄弟最肥沃的草場,最美麗的女人,最珍貴的寶物,連朝廷賞賜,都讓他的兄弟先挑。」他微笑著,像蒼鷹一般凶厲的盯住了無處可躲的庫爾查,「然後,他的兄弟回報了他什麼?勾結外敵殺他於王座,在他死後對兇手卑躬屈膝,意圖趕走他侄子!」
  胡恩臉上露出鄙夷之色,扈特加一口唾沫吐在庫爾查腳下。
  庫爾查被逼到帳篷角,退無可退,突然一挺胸,大聲道:「你殺了我便是!」
  「我為什麼要殺你?」赫連錚突然止步,一笑負手轉身,「髒我的手。」
  「各位。」他看也不看庫爾查,冷然道,「我以御封順義王之王令,現今剝奪庫爾查之黃金獅子族族長之位,逐出王庭及因爾吉氏,至於你們誰要收留這喪家之犬……請便。」
  一片沉默,隨即爆發庫爾查的嚎叫:「不!不!不能!你不能!我是因爾吉氏族長,你無權剝奪我族長之位……」
  「從現在開始,我是族長!」赫連錚轉頭暴喝,泛著紫光的眼眸幽邃森然,「仁慈養不家天生的狼崽子,因爾吉氏從本王開始,再不需要兩個主子!」
  庫爾查嚎叫著拔刀便向外衝,扈特加早上前一步,一腳便將他蹬到丈外,滾在地下爬不起身。
  「現在。」赫連錚不再理會那群族長,緩緩轉頭看著神色變幻的弘吉勒,「該算我們的帳了。」
  「不能殺他——」驀然一聲嬌脆尖叫,與此同時,一道水紅影子,突然從王帳後撲出,張開雙臂便摟向赫連錚,「札答闌,那是你的丈人,是你孩子的爺爺!」
  卷二歸塞北第四章此情深處
  「爺爺你個屁啊!」赫連錚人還沒看清楚先一個巴掌煽了過去,「你的孩子你爹那是外祖!」
  罵完了又覺不對勁,唰的一撩袍子向後便退,「什麼爺爺外公!娜塔我什麼時候睡過你了?滾你蛋的!」
  水紅影子站定,張開雙臂,護在弘吉勒身前,尖聲道:「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就是你的!」
  「在哪睡的!」
  「甘州!」
  「……甘州哪裡?」
  「萬花樓!」
  「……哪天?」
  「八個月前,那天下著雨,你說熱,進門就叫我脫了衣服……」
  「……放屁……我那是對歌女說的……」
  「我就是那個歌女,我改裝跟了去的!」
  「……」
  鳳知微斜睨著赫連錚——從那句甘州開始,大王真是越問越心虛越問聲音越低啊……
  再看看那個娜塔,長得不錯啊,就是鼻子上雀斑多了點,挺俏皮的。
  「札因闌,我娘是漢女,你娘也是漢女,」娜塔把赫連錚問啞,立即便改了先前氣勢洶洶,溫柔的撫摸著自己碩大的肚皮,含情脈脈的道,「我們正是天生一對。」
  「鬼才和你天生一對,」遇上女人赫連錚什麼霸氣狡猾都沒了,大罵,「老子娶漢女才叫天生一對,鬼知道你從哪搞了個種算在我頭上!」
  「你可以殺我,可以不要我和孩子,但你不能辱我!」娜塔勃然變色,滿面深情一掃而光,「中原人有句話,士可殺不可辱,眾位叔叔你們看見了,是札因闌逼我的!」
  她嘿呀一聲跳起來,一頭撞向桌案,力道之大竟然絲毫沒留餘地,她身後弘吉勒驚呼「我的女兒!」,伸手要拉她,忽然踩著了地上一塊肉,狼狽跌倒,娜塔便以雷同萬鈞之勢轟隆隆奔向桌角而去。
  「嘩啦。」
  桌案突然向後一退數尺,娜塔尋死目標物失去,收勢不住,一頭撞在一人懷裡。
  那人一伸手將她攬住,溫和的笑道:「莫激動,小心動了胎氣。」
  娜塔一抬頭,便看見鳳知微迷濛而又深沉的特別眼眸,一瞬間有些不自在,隨即嘴角一撇,掙脫她的攙扶,並不謝她的救命之恩,冷冷道:「離我遠點!我娘說了,中原女人,最會爭寵使壞害別人!」
  「她用不著和你爭寵!」赫連錚呸的一聲,「你沒資格去我的王庭爭寵!」
  「札因闌我以死明志你都不要我?」娜塔尖叫,轉向帳中各人,「叔叔們,咱們草原女人是不算什麼,但是孩子是骨是血是寶,誰也不能踐踏,札因闌做了王,便要壞了咱們草原規矩麼?」
  眾人臉上露出贊同神色,對於人丁一直不旺的草原各族來說,孩子確實相當重要,拋妻可以,棄子卻是不可能的。
  「王。」扈特加皺眉道,「娜塔既然懷了你的孩子,看在她為你因吉爾氏承續血脈的份上,就對弘吉勒網開一面吧,當初你父王殺了弘吉勒的親人,他也算是報仇,咱們草原男子,年年互相爭奪,不是砍死別人就是被別人砍死,沒那麼多計較,真要報起仇來早死絕了。」
  「是啊。」也頁也道,「王,做哥哥的托大勸你一句,既然娜塔有了你的孩子,你也不希望將來你的兒子為他外公報仇吧?你放心,今日這決議,是咱們的共同意思,弘吉勒敢不遵守,不用你動手,我們替你動手!」
  「我看這樣好了,弘吉勒犯下的罪,用他的領地和金錢來贖。」胡恩道,「每年供奉王庭羊萬頭,金錢若干,並退出青卓山脈以東的草場,遷到……昌河之北吧。」
  昌河以北,正是已經被滅族的貔貅部原先的領地,最貧瘠的一塊。
  族長們紛紛點頭,都覺得這個主意最好,保存實力又得了實惠,何必一定要和金鵬部鬧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都七嘴八舌勸赫連錚。
  赫連錚立在當地,負手默然不語,臉色森冷,一瞬間王者威儀天生,令聒噪的族長們不由自主漸漸消了聲,互相看看有些尷尬,幾個剛才開口的大族長,臉色都有點不好看起來。
  鳳知微看著,心中歎了口氣,現在這個情勢,想要殺弘吉勒已經不可能,赫連錚雖然在金盟大會反敗為勝,但是王庭那邊情勢還沒穩定,又剛剛才獲得族長們的支持,此刻如果他堅決不採納族長們的意見,堅持不顧族長們反對當面殺弘吉勒,只怕難免事情會又有變化。
  赫連錚並不適合在此刻和金鵬部擺開架勢拚死一戰,那是肯定的。
  只是他之前在王軍面前慷慨激昂,勢必要報仇,如今弘吉勒沒殺,還收了弘吉勒女兒,這實在有些無法交代。
  看樣子……她老人家又得出面擔當了。
  眼光投過去,赫連錚正悄悄看過來,那眼神,鬼鬼祟祟的。
  又歎了口氣,鳳知微心想這個大妃真是不好做啊……
  不過她心中還是有幾分疑惑,先留下弘吉勒父女的命,也無所謂。
  「各位大人說的是。」她微笑開口,「你們放心,大王不過是顧忌對我的尊重而已,金鵬部如何賠償我管不著,不過娜塔小姐的歸宿,我卻是可以做主的。」
  族長們眼睛一亮,覺得這女子雖然醜了點,但是有膽有識,又知情識趣,確實,收誰不收誰,大妃就可以做主。
  「知微。」赫連錚「著急不忿」的插話,「怎麼能要你受這個委屈!」
  裝,叫你裝!鳳知微恨不得瞪他一眼,臉上卻只好繼續和藹微笑,「嫁到草原就要遵守草原規矩,不委屈,不委屈的。」
  「就是,哪有什麼委屈嘛。」頓時有人不以為然,「咱們哪家帳篷不是三妻四妾,王你還當真只要大妃一個?她吃得消你天天要嗎?」
  「本王怎麼能收殺父仇人之女!」赫連錚怒氣錚錚,橫眉豎目。
  「父親有罪,無關兒女,更無關王嗣。」鳳知微勤勤懇懇扮演「來自中原通情達理深明大義大妃」角色,「王,您受委屈了。」
  「本王曾對王軍發誓要取仇人頭顱!」赫連王爺「寸步不讓」,彈劍作鳴。
  「大王可以將金鵬部的賠償拿來撫恤將士。」鳳大妃「婉言相勸」,「事關王嗣,因爾吉勇士們會理解的。」
  「是啊是啊,大妃深明大義,王還是退上一步吧,畢竟子民安定才是草原興旺之道啊……」族長們充滿對大妃的讚賞,頻頻點頭。
  「王。」鳳知微深情款款的握住赫連錚的手,「金鵬之罪可以稍後再議,事關您的後代,請允許妾身必須要擅自做主了。」
  赫連錚垂下眼晴,望著那雙雪色柔荑,這是鳳知微第一次主動握他的手,還是因為必須做戲的眾目睽睽的場合,雖然明知是做戲,可一霎間心中熱潮一湧,險些一反手握住她的手,把握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這最接近她的心的距離裡,將許多壓在心底的話都說給她聽。
  他的手一緊,鳳知微立即察覺,淡淡笑著,不動聲色將手抽了出去,赫連錚望著那雙一觸即離的手,隱約間有個挽留的動作,隨即戀戀不捨的放手,他用手指摩挲著自己的掌心,神情一瞬間有點遠有點迷茫,似乎還在慢慢回味著剛才那一刻細膩溫柔的觸感,回味著屬於看似溫柔實則冷淡的鳳知微,難得的主動接近。
  鳳知微卻已經走了開去,扶住娜塔,笑道:「歡迎你來到王庭。」
  娜塔望著她,眼神裡沒有歡喜,倒有些奇怪的意味,弘吉勒冷著臉站在一邊,目光閃動。
  赫連錚沒有看見這父女表情,他訕訕搓著手,給鳳知微遞眼色,眼色中寫滿了「小姨姑奶奶謝謝你委屈你幫我遞了個台階以後你要什麼我爬也要給你送來」的意思。
  鳳知微瞟他一眼,露出「大侄子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反正我當便宜老媽也不是第一次」的神情。
  族長們不知道這兩人眼色機鋒,都鬆了一口氣皆大歡喜,金鵬財力雄厚,這番退出草場送上賠償,今日在場各家部族都會沾到點好處,比起殺了弘吉勒引發草原混戰,對他們要上算得多。
  大王肯退步,都是大妃做主的功勞,扈特加首先笑道:「恭賀大王,大妃真是賢明聰敏,草原有福!」
  「是啊」,赫連錚立即十分感歎的接上,「但望我這福氣永恆綿長!」
  鳳知微笑笑,轉移話題:「王,金盟這事已罷,還是商量下下步事務吧。」
  「既如此」,赫連錚笑道,「弘吉勒大人和祿贊大人請留在丙谷,出手令安排貴部遷移事務,諸位大人還是順路和我同行去王庭吧,正好出席我的即位儀式,順便商議下金鵬部遷地之後的草場賠償分配。」
  族長們喜動顏色,赫連錚這話,明擺著金鵬部吐出的東西會有他們一部分了,弘吉勒和祿贊臉色死灰,一言不發,雙拳難敵四手,今日在札答闌手下一敗塗地,族長們利益當前紛紛倒戈,想要掙扎,也不是時候。
  兩人對望一眼,眼神陰鷙。
  「怎麼走?」祿贊突然冷笑,「你不是已經炸了山道,將咱們都堵在了谷裡?」
  眾人一愣,這才想起赫連錚先聲奪人的炸山出場,臉色都變了變。
  「嘎嘎嘎嘎」,一流女龍套劉牡丹太后再次準時冒出來,伸手一引笑道,「蒼狼就是個傻子,長著個眼睛也不曉得看清楚,炸炸炸炸個啥啊。」
  眾人先前一直都緊張對峙,沒注意到山口,此時被她一指引看過去,都呆了呆。
  那個狹窄的出口,確實壘了挺高的石頭,但是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堵得死死,完全可以爬過去,而且原以為定然被炸毀的山梁,似乎也並沒有想像中炸得那麼淒慘。
  「炸個啥啊嘎嘎。」劉牡丹笑得滿臉脂粉簌簌往下掉,「哄你們咧。」
  先前那聲炸響得驚天動地,其實只不過是擱在崖邊的空炮,只炸落了一部分山石,卻故意弄出好大的聲響和動靜,又由赫連錚的護衛和淳於猛手下在濃煙中,搬了石塊往下擲,劉牡丹撩開帳簾那刻,正是擲得最兇猛的時候,看起來嚇人,其實是騙人。
  族長們哭笑不得,卻也鬆了口氣,胡恩臉上泛出淡淡笑意,道:「王有勇有謀,胡恩佩服!」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王」,桀驁的鐵豹部終於正式表態,赫連錚望他一眼,含笑點頭。
  九家族長留下自己的護衛看守弘吉勒和祿贊,隨赫連錚步出帳外,赫連錚目光一轉,要找克烈,牡丹花兒湊過來悄悄道:「別找,人跑了。」
  赫連錚眉一皺,牡丹花兒捏捏他的手,「你別在這鬧起來,克烈這人表面工夫做的好,族長們很喜歡他,他是奸細只是我的懷疑,那晚昌水邊我怕自己活不了,才那樣通知了你,現在說這個不是時候,等回了王庭,整死他!」
  鳳知微一旁聽見,這才明白為什麼牡丹花兒一開始就把克烈給哄了出去,原來就是不想赫連錚打草驚蛇。
  「父親……」娜塔頂著個大肚子和弘吉勒告別,並沒有流淚,只是將父親的手握了握,便毅然轉身而去,鳳知微負手一邊看著,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眾人出帳,行到山口,看著堆得危危險險的石頭堆有點皺眉,顧少爺早已抱著孩子飄了上去,誰過來,他就輕輕巧巧把人給拎過去,族長們只覺得風聲一響眼前一花,已經過了高高的山口。
  「這位兄弟好功夫!」土獾部族長也頁忍不住誇讚,「不知道是否有空去我們那裡教教兒郎們?」
  眾人都將目光灼灼投過來,草原漢子好武,看見高手個個心動。
  鳳知微原以為顧少爺定然是不理的,打圓場的詞都想好了,誰知道顧少爺低頭看了看懷中顧知曉,很認真的思考了下,問:「你有奶麼?」
  「……」
  也頁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石堆上。
  鳳知微也險些被震倒,然而她聽得出顧少爺語氣裡的認真,他並不是開玩笑,也並不會開玩笑,很明顯,他是最近被牡丹花兒搞怕了,現在只有牡丹花兒有奶,偏偏花兒好奇心特重,對顧少爺興趣非常之大,整天思考著如何玩弄少爺及掀開他的面紗,並不斷以奶威脅之,少爺煩不勝煩,生平第一次對人產生畏懼,這是想另找一個奶娘擺脫牡丹花兒魔爪了。
  只要能擺脫牡丹花兒蹂躪,叫他教武功也成。
  「他是說,需要一個奶娘。」鳳知微趕緊給族長們解釋,指指顧少爺懷中的顧知曉。
  族長們「哦——」了一聲,對顧少爺奶爸造型實在有點適應不良,再沒人敢對他表示興趣,齊齊狼奔而下。
  谷外,三萬族長護衛正和一萬王軍對峙,山口崩塌早已驚動眾人,但是金盟神聖,沒有大人們的命令,誰家也不敢進入,此時見族長們出來,都鬆了口氣。
  王軍看見赫連錚安然無恙出來,還和藍熊鐵豹族長手挽著手,頓時明白金盟之危已去,轟然一聲齊齊拔刀下馬,嚓聲一響間刀光如日光飛濺開去,齊齊高呼:「王!」
  聲音震得石山上碎石簌簌而下,族長們相顧失色,都沒想到年輕的王,竟然也已收服了桀鶩的王軍。
  「我的勇士們!」赫連錚爬上山石,振臂高呼,「暴風雷雨阻不了高飛的蒼鷹,弘吉勒的陰謀注定湮滅灰飛!你們的王還是你們的王,從今天開始,金鵬收起利爪,退出青卓山脈以東的肥美草場,黃金獅子榮光永存!」
  「黃金獅子榮光永存!」王軍聽見那句「退出草場」,頓時目光發亮熱血沸騰,以鐵刀猛擊地面,地面砰然震抖。
  「金鵬部的那些土地,那些牛羊,那些在邊境買賣得來的銀錢!」赫連錚手臂用力在半空一抓一撒,一個悍然而有煽動性的手勢,「大家分!」
  歡呼聲更響,震得鳳知微耳膜都在發痛。
  「讓弘吉勒多活幾天,好給我們老實操辦遷居賠償事務,」赫連錚惡狠狠的道,「陣亡的將士,孤寡的遺孀,多拿一份!」
  「我王萬歲!」
  「老子說過要操弘吉勒的娘!」赫連錚仰頭,線條英朗的下頜在日光燦爛流金,鍍在日光裡的身形頎長雄健,天神般英武耀目的氣概,「他娘太老,老子決定,操他女兒!」
  「操他女兒!」歡呼聲掀翻了巍巍石山,歡呼聲裡眾族長面面相覷,又笑又佩服,歡呼聲裡娜塔臉色慘白。
  歡呼聲裡,鳳知微一個踉蹌扶住顧少爺……這說的是啥話啊……
  不過不得不承認,赫連錚這傢伙確實厲害,先拋出實惠吸引王軍,隨即輕描淡寫一句帶過不殺弘吉勒的原因,解釋成需要操辦賠償,從最讓人接受的角度安撫了王軍,最後呼應那句操他老娘,轉折得漂亮乾淨,從頭到尾不墮聲威,不減熱血,明明是他違背誓言被迫不殺老丈人還娶一帶一,最後卻變成了他收服了金鵬部要到了賠償還睡了人家囡。
  正用欣賞的眼光打量著赫連錚,那傢伙從石頭上跳下來,大步行到她身側,在她耳邊悄悄低笑:「其實我絕不真的操……」
  鳳知微唰的一下轉身走開,留下表白被梗在肚子裡的新任草原王……
  那邊傳來牡丹太后興奮的嘎嘎笑:「也頁!來給老娘摸摸,看你的江蘇蒜苗長成山東大蔥沒!」
  ……
  快馬驅馳三日,將到王庭。
  此次赫連錚回王庭,已經不是最初從帝京回來帶三百護衛的規模,一萬王軍前引,八大族長簇擁——最起碼表面看來是如此。
  赫連錚以瓜分戰利品為名,邀請族長們同赴王庭的提議,此時便見了效果,在王軍事先派出先期護衛回王庭通知後,青鳥白鹿火狐三族族長立即帶三千護衛迎出十里,一路上旌旗招展,鐵騎如流,匯合起來的數萬大軍,將一些人蠢蠢欲動的心思,鎮得不敢發作。
  長熙十六年二月十六,順義王偕大妃抵達王庭,因為老王暴斃人心惶惶的因爾吉部,不僅迎來了他們的新王,還迎來了金鵬部被鎮服即將遷居的消息,草原一路因此載歌載舞歡聲笑語。
  鳳知微騎馬伴在赫連錚身邊,看著路邊跳著舞的彩裙女子們,不斷有人衝過護衛的攔截,將自己的荷包腰帶扔到赫連錚的懷裡,笑道:「咱們的王爺真受歡迎。」
  「我也受歡迎啊。」牡丹花兒立即不甘示弱的對著人群揮手,大聲嚷,「因爾吉部的美男子們,你們大妃我——終——於——自——由——啦——快來追我啊——」
  呼啦啦四面扔下來一堆臭靴子爛襪子,一部分是美男子自己扔的,一部分是美男子們的老婆們扔的。
  鳳知微同情的望著牡丹太后,那神情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牡丹太后毫不臉紅,表示:「男人臉皮薄嘛,心裡還是很想的,我懂的。」
  是啊,跟你老比起來,全天下人臉皮都薄。
  奶爸造型顧少爺竟然也收了不少荷包腰帶,蓋因為衣袂飄飄白紗微拂的漢人男子,自有一份不同於草原粗擴男子的精緻雅美,那種玉雕般的光潤氣質是十分吸引人的。
  顧少爺對著那一堆香噴噴的東西望了半晌,理解為是送給他家顧知曉的,全部掛在顧知曉的小被子上,把娃娃熏得直打噴嚏,還是華瓊趕上來趕緊全部解了,結果被草原美人們怒目而視。
  赫連錚心情正好,正要俯身和鳳知微說什麼,忽有宛轉帶笑的一聲。
  「阿札!」
  平地起了一道紫金色的旋風,團團飛旋奔近,那紫金色身影輕俏如百靈,靈便如麋鹿,半空裡唰的一個倒仰,倒翻上了赫連錚的馬,衣裙展開如一朵絢麗的大花,轉眼已經輕輕巧巧坐到了赫連錚的背後,抬手自自然然抱住了他的腰。
  她臉貼著赫連錚的背,嬌笑道:「你可回來了!」
  四周衛隊對這突然闖進來,倒翻上王坐騎的女子毫無敵意,都笑看著她,四面百姓對她精妙的身法轟然道聲好,連女子看她的眼光,都毫無妒意充滿佩服。
  赫連錚在馬上驚喜的轉身,道:「梅朵姨,你在王庭!」
  「什麼姨不姨,難聽!」梅朵一笑,捧著赫連錚的臉細細端詳,「我看看我的阿札,瘦了!」
  「什麼阿札不阿札,難聽!」赫連錚大笑,「我不是瘦,是精神好。」
  「就是我的阿札,我的。」梅朵眉毛一揚,英氣四溢,「從你三歲起,我就這麼叫著了,你今天叫我改?」
  「好好,依你。」赫連錚看見這女子,似乎一直都很歡喜,神采飛揚,神情容讓。
  兩人談得歡快,看得出極其熟悉自如,鳳知微被冷落一旁,她倒沒什麼感覺,饒有興致的看著這兩人,並隱隱感覺到,這個被赫連錚稱做姨的女子,對自己,似乎有點隱隱排斥,從她一出現就緊盯著赫連錚說話,卻看也不看她一眼便知道了。
  赫連錚卻不會忘記她,突然牽了梅朵的衣袖,得意洋洋的轉向鳳知微,道:「梅朵,這是我的大妃,中原的聖纓郡主,你見見。」
  梅朵轉過臉來。
  她有一張秀麗而英氣的臉,眉宇間的神情乍一看和華瓊有些相似,細看來相差卻遠,華瓊與生俱來的朗闊大氣如海蘊藏,她卻是一種鋒利逼人的嶙峋凌厲,一照面便試圖用目光逼人。
  她灼灼盯著鳳知微的臉,絲毫不掩飾眼神裡的敵意和審視,她沉默盯視的時間太長,導致赫連錚也已發覺,臉色一沉正要發話,梅朵卻已轉開眼,坐在赫連錚馬後,帶幾分傲然的微笑,淡淡道:「是大妃嗎?真是失禮。」
  也不知道是說她自己失禮還是鳳知微失禮。
  「嗯。」鳳知微淺淺頷首,一笑,「你是失禮了點,應該下馬見我的,不過看在你是赫連錚姨媽的份上,本大妃尊重長輩,就罷了吧。」
  「你……」梅朵氣得俏臉煞白,赫連錚一看風頭不對,含笑攬住她的腰,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她往地下一放,大聲道,「梅朵姨,改日好好和你說話,我們先走了。」
  二話不說一拍馬便跑,鳳知微望著恨恨站在原地吃著馬屁股灰的梅朵,似笑非笑,「你真是太不憐香惜玉了。」
  「錯,我那是救她一命。」赫連錚嗤之以鼻,「和你斗才是找死。」
  「你姨嘛……」鳳知微漫不經心,「不是親姨媽吧?」
  「當然不是。」赫連錚笑道,「我兩歲時大越來犯,我父王領兵出征,牡丹花兒當時正在坐月子,梅朵是她的婢子,我堂叔叔勾結人潛進草原想把我給擄出去賣到中原,是梅朵無意中發現,拚死追出去救下了我,她把我藏在草堆裡,自己跳了冬天裡的冰湖,我那堂叔叔以為我們都死了只好罷手,那冰湖很冷,梅朵留下了病根,牡丹花兒為了感謝她,認了她做妹妹,對她一直都不錯。」
  是很不錯,一個婢子已經把自己慣成太后了。
  「牡丹花兒。」鳳知微落後一個馬身,問她家婆婆,「你得罪人了你知不知道?」
  「你才得罪人了。」劉牡丹就在他們身邊,自然看得清楚,翻了個白眼。
  鳳知微笑而不語,牡丹花兒半晌悻悻歎口氣,給鳳知微咬耳朵,「你這滑頭孩子……是,我是故意認她做妹妹的,我知道她想要的不是這個,但是不能……梅朵在湖裡留了病,以後再不能生孩手了!」
  鳳知微默然,想著那女子剛才的驕傲凌厲,心裡隱隱有點不安,半晌道:「她多大了?」
  「比吉狗兒大六歲。」
  「中原有些家產富裕,已經兒女成群,需要續絃的人家。」鳳知微把玩著韁繩,悠悠道,「牡丹花兒你不妨考慮一下。」
  「我也知道女子留來留去留成仇,我這些年不知道給她找了多少人家,」牡丹花兒皺著眉,「可是你也發現了,梅朵心高氣傲,這麼多年王庭像對公主一樣對待她,她哪裡看得上那種人家。」
  「哪來的公主?」鳳知微淡淡道,「這個年紀留在這裡,等的是什麼想必你清楚,做不到,就不要給人任何希望,否則將來只怕為禍深遠,女子的青春,是耽誤不起的。」
  牡丹花兒咬著牙,怔怔不語,半晌一拍手,決然道:「好!嫁!」
  「嫁什麼?」前方赫連錚沒聽清楚,回頭來問。
  牡丹太后一馬鞭抽在他馬屁股上,把他遠遠的送了出去,「駕!」
  ==========
  遠遠的望見呼卓王庭時,鳳知微倒怔了怔,原以為草原王庭,不過就是分外華麗龐大的帳篷群,而前方地平線上,竟赫然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築。
  碧草高坡之上,方正寬闊的白石王宮巍然矗立,綿延數里,王宮深處的塔樓刺向分外高藍的天空,像一柄潔白的玉劍。
  「多麼巍峨的建築啊……」」牡丹花兒難得文縐縐的發思古之幽情,「集合了故宮白宮白金漢宮羅浮宮布達拉宮所有的建築優勢,精美、大氣、華貴、儀態萬方、展現了古今中外人類藝術的高智慧結晶……」
  「是不錯,有名字嗎?」鳳知微仔細的思索著那一堆宮殿名字,心想怎麼自己一個都沒見識過,在海外嗎?
  「布達拉第二宮。」牡丹花兒正色道。
  這什麼古怪名字?
  一瞬間鳳知微聽出劉牡丹語氣裡的異常,偏頭看見那女子正仰首望著遠處的宮殿群,眼神裡光芒閃爍,流動著一種奇異的情緒。
  追憶、悵惘、懷念、憂傷、寂寞、滿足……複雜至不可盡敘。
  「以前我們住的是帳篷。」牡丹花兒悠悠道,「後來我和庫庫說,我的家鄉和這裡很像,也有天一般廣闊的草原和雲朵般潔白的羊群,還有所有族民心目中的聖地布達拉宮,庫庫問我去過沒有,我說我再沒有機會去了,庫庫就說,在這裡為我造一座,我住的地方,以後世世代代就是呼卓部的布達拉聖地,我說不能褻瀆聖地,就叫布達拉第二宮好了……」
  她說著說著,漸漸羞澀起來,紅暈透過厚厚的脂粉,像一抹嬌艷的晚霞,眼神清亮,陽光下笑容如少女,葳蕤綻放。
  鳳知微心中一動,心想那位庫庫老王和牡丹花兒的愛情,是怎樣的與眾不同而又綿遠悠長。
  他和她戰場相遇,他和她草原定情,他和她一起走過三十年風風雨雨,他也許沒對她說過愛字,卻為她建造了心目中的聖地第二;她也許每日都罵他殺千刀,但當他真的中刀而亡,她不落淚,卻悍然挑起一個部落的未來。
  有一種愛情,無需說出口,日月見證,草原見證,布達拉第二見證。
  而此時,就在他和她的王宮前,人潮如鋼鐵之龍,蜿蜒無際散佈於無涯草原,日光反射著鋼鐵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的厚重烏金之色。
  高原春色,蒼翠如洗,獵獵塞上風中,新一代草原王和他的母親妻子,沐浴在四射的金光下,以萬丈霞彩為披風,以光耀烈日為冠冕,飛馳渡越,停韁勒馬於高崗之上。萬眾屏息,仰首怔怔看著他們英姿勃發的王。
  一片寂靜裡赫連錚俯首看著下方人群,長眉飛揚,泛著紫光的琥珀色眼眸,濃郁如塞外美酒。
  他突然大笑。
  「知微!知微!此刻有你在身邊,我好快活!」
  他伸手,一把抱過了鳳知微!
  鳳知微來不及驚呼,便已經落入了赫連錚的懷抱,百忙中只來得及用手抵在他胸膛,並故作「羞澀」,乖順的伏下臉去。
  赫連錚已經大笑著,抱著她飛馳而下。
  一騎騰雲,飛馬而落,如一柄黑色神劍颯然霹靂穿越長草,直奔向他的子民,他的銀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擊狂猛飛舞,在炫目的陽光下利出一道流麗的弧影。
  數萬人轟然跪下,高呼匯聚成強而有力驚動天地的颶風。
  「王!」
  在那樣的激昂和曠遠的歡呼裡,鳳知微清晰的聽見赫連錚心跳奔騰激越,聽見草原的風聲無邊無際傳過山海去,聽見身後跟隨的牡丹花兒,仰首向天,微笑呼喚。
  「庫庫!」
  ==========
  草原上意氣風發的新王攜著自己的大妃,同享萬眾中央的榮光,帝京內尊嚴華貴的楚王府,卻陷在沉凝而肅殺的氣氛裡。
  府中下人來去匆匆,卻無人敢於發出任何聲音,更無人敢於打擾房門緊閉的書房——殿下每日下朝後,便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那兩扇緊閉的黑色大門內毫無聲音,經常讓人覺得裡面沒有人。
  雖然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是每個人都覺得氣氛壓抑,只是卻也不明白那壓抑何來——自從殿下征南大勝,閩南常家勢力已經基本拔除,攜征南大勝之威,一直難以插手軍中的楚王府,正好借這個機會在軍中安插了好些親信,連同青溟書院那批隨著當初楚王和魏知歷練的二世祖學生,都先後在各部各司安排了職務,陛下在對魏知失蹤表達了一番唏噓惋惜之後,也對殿下多加褒獎,最近他的本子,保一本奏一本,朝中上下,更是眾口讚譽,誰都能看出,目前殿下是皇上駕前第一人。
  苦熬這麼多年,終於一步步熬到這一日,殿下卻沒有任何歡喜之色,這是怎麼了?
  書房裡垂著厚厚的臧藍金絲帳幕,幾乎擋住了外間所有的日光,自從寧弈從閩南回來,眼睛似乎就有些不太好,怕光怕風,原本淺綠色的簾幕,現在都換成了深色調的。
  書房裡有輕微的紙張翻動之聲,淡淡的煙氣是珍貴的龍誕香味道。
  「工部那個烏侍郎,是早先太子的奶哥哥,」座上寧弈無聲翻看一本厚厚的案檔,語氣淡漠而乾脆,「換掉。」
  「是。」座下是辛子硯,眼觀鼻鼻觀心,並無嬉笑之態,「從何入手?」
  「他不是愛好收集金石和絕版古書麼?」寧弈淡淡道,「你掌管著《天盛志》編纂,要想給他安個罪名,還不容易?」
  辛子硯眉毛挑了挑,從這句話語氣裡聽出淺淺諷刺。
  「殿下。」他抬頭直視寧弈,「那件事我——」
  「我累了。」寧弈抬起頭來,依舊是清雅無雙眉目,神情間卻有些憔悴,他微閉眼睛,輕輕揉著眉心,並不給辛子硯把話說完的機會,「就這樣吧。」
  隨即他閉上眼,向後一靠,做出完全拒絕交談的姿態。
  辛子硯卻不打算接受他的拒絕,從回帝京到現在,他就被這陰陽怪氣的寧弈給折騰夠了,這人像是有點不正常,日夜不分拚命做事,費盡心機暗動朝局,幾乎不給自己休息的機會,整天歇在書房,也完全拒絕和他們交流一分關於朝務以外的事情,他今天這個話頭,已經是第十次被打斷。
  他記得寧弈初回帝京,在金殿之上,陛下說起可惜他和順義王一行擦肩而過,不然倒可以相送一程,當陛下說清楚順義王和大妃是誰之後,當時寧弈晃了一晃,一瞬間臉色慘白。
  他記得下朝後寧弈在太和門外隨手搶了一匹馬便狂奔而去,卻在城門前黯然住馬,佇立久久,最終無聲無息撥轉馬頭。
  再之後,他便沒有了任何異常,只有他們幾個近臣才知道,沒有異常才是最大的異常。
  辛子硯目光複雜,想著回閩南後,寧弈寧澄都在某件事情上躲著他,寧弈回來後立刻將他代管的金羽衛拿了回來,不用說,就是為了鳳家,可是無論如何,他沒有做錯,陛下將金羽衛交給寧弈,唯一的任務就是找到大成遺孤,這本就帶有幾分考察的意思,已經有了明確線索,卻還在這件事中猶豫遲疑,其後果不堪設想。
  只是誰也沒想到,遺孤竟然不是鳳知微?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辛子硯閉上眼,暗歎:陰錯陽差,陰錯陽差啊……
  看著對面寧弈疲倦神色,辛子硯的心火不由騰騰升起。
  「你累了你可以閉著眼睛聽我說話!」他突然向前一衝,雙手支在寧弈書案前,目光灼灼盯著他,「你今天必須聽完我的話!」
  「不用聽。」寧弈還是不睜眼看他,「你是天盛第一才子,你是陛下最為愛重的能臣,多年前你在眾皇子中挑中我輔佐,從此一心一意嘔心瀝血,你所做的,你要做的,從來就沒有錯,你沒什麼必須要和我解釋的,我也沒什麼要挑剔你的,就這樣。」
  「那我要挑剔你。」辛子硯冷笑,「你趕走寧澄做什麼?他整天爬牆打瓦的圍著王府轉你看著不難受?你不難受我被他天天攔轎子哭我難受,讓他回來。」
  寧弈睜開眼,眼神冷酷。
  「你不是我的手下,是我的師友,我不動你,不干涉你要做的事。」他淡淡道,「寧澄是我手下,我有權動他,請你也別干涉我。」
  「如果我是你手下,你是不是也打算趕走我?」辛子硯冷笑。
  寧弈默然不語。
  辛子硯定定注視他半晌,眼神失望,良久道:「你如果打算為了一個女人整垮自己,讓這十多年苦心綢繆功虧一簣,那也由得你,只算我瞎了眼。」
  「怎麼會?」寧弈微微抬起長睫,笑了笑,那笑容沉在淡金色的煙氣裡,看起來不像笑,倒有點令人森然,「世間事很奇怪,在其位,或者不在其位,都會有很多事迫不得已,既然如此,我更想試試那唯一的一個位置,是不是就能讓我活得,隨心所欲些。」
  他說得清淡,辛子硯卻聽出了其中的蒼涼,默然半晌,輕歎道:「我倒想勸你收收心……有些人注定是敵,到得如今這個地步,你看不開,只會害了你自己。」
  「我怎麼會看不開?」寧弈一笑,微微上挑的眼角飛出流逸的弧度,美如眩夢,卻也是令人沉溺森涼的夢,「你沒見我正準備著給順義王的禮物?」他指了指桌上一個精緻的禮籃。
  籃子很精緻,裹得很細密,看不出裡面裝了些什麼。
  「我還準備親手致信順義王及大妃作賀,以全親王禮數。」寧弈笑笑,鋪紙濡墨,提筆要寫,卻又停下,淡笑注視辛子硯不語。
  辛子硯歎口氣,只得退下,帶上門。
  最後一點光影也被合起的門扇拒之門外,簾幕重重,不見微光,那人沉在淡金煙氣裡,舉著筆,對著雪白的熟羅壓金紙,以一個恆定的姿勢。
  沉默,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