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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4章

  卷一憶帝京第六十一章非你不娶
  你救誰?
  長廊裡天盛帝被侍衛總管的劍架在脖子上,長廊下鳳知微被五皇子的匕首頂在腰眼要害。
  這似乎是完全不必考慮的命題。
  假山上的利箭一絲不挪的對準五皇子,毫不因為鳳知微在對方手中而有所放低,宮城值衛,長纓衛和御林軍各司一半,現在出現的,是寧弈統管的長纓。
  「韋永!」天盛帝怒叱,「你昏了頭!竟敢挾持朕!你以為你能活著出宮?」
  「微臣沒打算活著出宮。」他身後,一把推出鳳知微隨即劍挾天子的侍衛總管韋永,語氣平靜,眼神卻很晦暗,「常家對微臣有再造之恩,至今照拂著微臣老母,這條命,自然是常家的。」
  「常家。」天盛帝冷笑,「常家!」
  「韋永,放下你的劍。」寧弈終於開了口,一眼也沒看廊下五皇子和鳳知微,始終緊緊盯著廊上這兩人,「迷途知返猶未晚,只要你此刻回頭,我保你老母無事。」
  韋永只慘笑搖頭,默然不語。
  「你要怎樣?」寧弈皺眉轉向五皇子,「五哥,你何苦來哉?非要拚個魚死網破?為人子者,豈可這樣逼迫親父?你這不是逼得我寧氏皇族父子相殘麼?」
  「算了吧!」五皇子冷笑,「你還不瞭解咱們剛毅決斷的父皇?當年老三怎麼死的你忘記了?望川橋上父皇也曾說既往不咎,從此仍是和睦父子,然而當他跪下解劍的時候,等著他的又是什麼?」
  寧弈臉色變了變,一瞬間眼色黝黯,天盛帝怒哼一聲,聽見這聲怒哼,寧弈臉色立即恢復正常,淡淡道:「你如此執迷不悟。」
  他突然退後一步,目光對著暗處一掃。
  五皇子立即警惕的目光一縮,直覺身處危險之地,一轉眼看見對面御書房門戶大開燈火通明,空蕩蕩沒有任何人,頓時眼神一亮。
  「我們不要在這裡說話,」他的刀緊緊頂在鳳知微腰眼上,推著她向前走,「進御書房好好談,還有,即刻宣閣臣們進宮!」
  「五哥還是省點事。」寧弈冷笑,「去哪裡都是一個下場,平白費了力氣。」
  他身子隱在長廊暗處,看不清表情,他越不願移動,五皇子越不安,想著外面肯定已經被他佈置得鐵桶也似,倒不如進御書房,還好擋擋暗箭。
  「喂,我說五皇子。」鳳知微在他耳邊咬耳朵,「御書房千萬別進,你看那屏風後書案底,難保都有埋伏,到時候你自己倒霉,可別連累我。」
  真是胡扯!五皇子冷笑一聲,御書房屏風是乳白生絲屏,燈光一照一隻螞蟻都能看見,書案底造型奇特,無法容人,這兩人狼狽為奸故佈疑陣的,倒越發可疑。
  他豎起耳朵,隱約聽見夜色中有吱嘎拉弦之聲,心中不由一緊,想起曾聽說老六手下有一批能人,其中就有武器製造高手,這拉弦之聲,會不會是某種準頭極好的可以遠射的勁弩?
  「進御書房!」他的眼光掠過書房正對著門口的江山輿圖,標了藍色的西平道長寧藩封地和標了深紅的閩南道疆域正入眼底,又看見御書房上方匾額上「聖寧永固」大字,心中隱隱的便起了一個念頭,越發的覺得可行,是眼前這死局的唯一生路,便加緊的推鳳知微,又示意侍衛總管將陛下架著往內退。
  「哎喲不行。」鳳知微磨磨蹭蹭磕絆著腳步,「五皇子你頂得太重,我腳軟。」
  「別玩花招!」五皇子現在可是一點都不信鳳知微,刀尖入肉三分,「進書房!寧弈,給我宣閣臣!」
  細細的血色自青衣上洇開,鳳知微低頭看看,歎息。
  寧弈的目光一掠而過,沒有表情。
  「五哥你不用枉費心思挾持一個小臣。」他突然道,「和陛下比起來,他的份量還不夠看。」
  「六弟你不必枉費心思勸說我放手。」五皇子冷笑,「夠不夠看我無所謂,拉個墊背也好!」
  他一步步往御書房走,手中匕首寒光隱隱。
  「宣閣臣,父皇當閣老面,金冊勒文,立我寧氏血誓,今日之事絕不追究,違者天誅地滅,寧氏皇朝一代而亡!然後禮送我出京就藩,封在西閩道,從此後父子相安,永不相見!」五皇子細齒咬在唇間,眉宇決然。
  「你先進去!」他命令寧弈,「不准落在後面!」
  「所有人退後!」他仔細辨著黑暗中的呼吸,緊緊盯著天盛帝和寧弈,天盛帝沉著臉,揮揮手,那些假山上的弩箭,無聲撤去。
  四面靜了下來,只聞風聲和幾個人的緊張呼吸之聲。
  寧弈冷笑一聲,當先過去,他面對著天盛帝倒退而入御書房,緊張的注意著被挾持的天盛帝的安危,沒注意到腳下門檻,絆了一下,將門檻旁盆架絆倒,急忙站穩,順手扶起盆架。
  「老六,這可不是腿軟的時候!」五皇子遠遠看著寧弈退進去,譏笑一聲,頭一甩,韋永架著天盛帝,跨過門檻。
  因為寧弈扶起的盆架沒有完全放好,擋住了小半邊右邊門戶,韋永只得將天盛帝逼到左邊,自己側身而過。
  「蓬!」
  寒光如雪!
  是右半邊門檻中冒起的雪光,剎那間碎羽成片,呼嘯著自下而上直奔韋永!
  完全沒有給人反應的時間,機簧強勁,射入韋永下半身,血光暴湧!
  韋永慘叫一聲,伸手去拽天盛帝。
  月白人影一閃,寧弈閃電般掠過來,一把拉過天盛帝,卻沒有對韋永動手,而是擦身而過,直撲五皇子。
  他撲出,用此生最快的速度,隱約聽見身後韋永厲哼,似有風聲呼嘯,卻也顧不得。
  這一切只發生在眨眼之間,五皇子只覺得眼前雪光一亮,隨即寧弈便撲了來,他一片混沌中不及思考和動作,怔在當地。
  「別殺他!」與此同時一聲厲呼,一道白影狂奔而來。
  而頭頂廊簷突然碎裂,煙塵裡無聲無息探出一隻衣袖淡青的手,伸手就去拎五皇子的頭,看那手勢,只要一拎,五皇子的腦袋就會和身子永遠告別。
  驚叫方起,五皇子霍然一醒,混沌中只覺烈風撲面,眼前光影繚亂根本辨不出哪此人撲了過來,心知今日再無幸理,目中厲色一顯,手中刀往下一按!
  諸般紛亂,發生在同時——
  寧弈已撲到。
  只穿單衣的韶寧公主不知何時已經衝到近側,用身子去撞五皇子的刀。
  五皇子頭頂屋簷上閃電般探出顧南衣的手,就要去拎起五皇子。
  因為發生在同時,所以——
  韶寧公主沒撞上五皇子的刀卻撞上了顧南衣的手,將他的手撞偏一分。
  偏了的一分打在五皇子胸上令他後退一步,已經趕到完全救得及鳳知微的寧弈便沒能抓到她,反而再次撞上顧南衣反抓回來的手。
  三個要救人的人同時撞在一起,五皇子反而沒人管。
  刀在腰眼,一捺便要命。
  刀已捺下。
  青衣濺紅。
  一瞬間寧弈眼色也一紅。
  他抬手就對著五皇子一劍,另一隻手一把拉過鳳知微就去堵她的傷口,然而那一劍還沒及著五皇子,五皇子便木頭般的倒下去,而他忽然也覺得,觸手那傷口的手感,似乎有些奇異。
  他低頭一看,手上粘粘的,甜甜的,紅而馥郁。
  新鮮的海棠醬。
  對面那女子呼吸相聞,也帶著淡淡的海棠香氣,似笑非笑的道:「我的海棠醬大餅,不止一塊。」
  寧弈一剎間明白,鳳知微送書時,因為不知道五皇子會對她哪個部位下刀暗殺,事先大概在所有要害都貼了大餅,腰間一定也有,她先前磨磨蹭蹭絆絆跌跌,大概就是想將大餅位置再調整調整,也有分散五皇子注意力怕他發現的意思。
  五皇子太過緊張,居然被她的海棠大餅騙過兩次。
  淡淡香氣傳來,那女子眼眸輕鬆笑意盈盈,永不為風雨摧折的安詳雍容,寧弈心中也霍然一鬆,臉上泛起淡淡紅潮,他望著她,聲音有點嘶啞的道:「那就好……」
  五皇子躺在地下,被刀劍圍著,他只是被鳳知微趁機反制了穴道,並沒有死,此刻從他的角度,正將寧弈的神情看個正著,剎那間恍然大悟,想了想,卻森冷的笑起來。
  他笑,一邊笑一邊咳,對鳳知微譏誚的笑,「看,你沒猜錯吧,他還是該救誰,就救誰。」
  誅心之言。
  寧弈臉色一變,想要說話,突然臉上潮紅又泛,輕咳一聲竟然沒說出話來
  鳳知微並沒有看寧弈,淺笑俯首對五皇子道:「別五哥笑六哥了,換成您,一樣是這個抉擇。」
  語氣和婉,毫無怨意,聽在寧弈耳中卻覺得似乎心中突然被揉進了一把沙子,糙糙的揉捏著到哪哪生痛,一張口又想說什麼。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一把抓走了鳳知微。
  顧南衣將鳳知微揉在自己懷裡,冷冷的道:「礙事,讓開。」
  寧弈退後一步,扶住了廊柱,他看著鳳知微,突然覺得自己不需要再解釋。
  如果她也那樣認為,他說也未必有用。
  如果她不那樣認為,天下人誰說也無用。
  他等著鳳知微開口,以她的聰慧,想必能看出那一刻他計算無誤,如果不是中途出岔,完全能救得她。
  鳳知微卻依舊沒有看他一眼,順從的依著顧南衣,懶懶在他懷中轉身。
  寧弈的神色,黃昏暮色一般的暗下來,半晌自失一笑,卻始終站在原地沒動。
  他不知道——
  鳳知微一轉身,便在顧南衣護持裡露出一絲微痛之色。
  她的手,輕輕按著腰,那裡,鮮紅的海棠醬下,有一些潺潺的同色液體,無聲無息掩在那甜膩液體之下流出。
  大餅的厚度,是有限的。
  五皇子最後爆發用的力氣,卻絕不會留情。
  她墊了餅,趁五皇子分神也挪了位置,還是難免受傷。
  本來可以避免的,都是陰差陽錯不湊巧。
  鳳知微的神色,黃昏暮色般的暗下來,她也自失的一笑,心想那日書院對談言猶在耳,該死的不幸又被自己料中。
  她始終沒有回頭。
  她也不知道——
  站在寧弈身後的天盛帝,驚愕的盯著兒子背影。
  保持著奮起擲刀姿勢死在門檻上的韋永,嘴角一抹快意的笑。
  扶廊柱立得筆直的寧弈。
  一把刀深入後背,鮮血淋漓。
  ==========
  長熙十三年,多事之年。
  繼太子逆案之後,再發五皇子大逆案。
  雖然臨朝頒布的聖旨上,對於五皇子的罪行說得籠統,只說心懷怨望,圖謀不軌,廢為庶人,遷宮別住,但誰都知道,常氏家族的最後一位對皇位最有競爭力的皇子,也就此隕落了。
  常貴妃被牽連是必然之事,雖然調查當中,她並沒有涉及兒子的陰謀,但是後宮尊位也勢必不能再保留,降為嬪,遷居西六宮。
  五皇子當初脅迫天盛帝的時候,並沒有想過要帶她走,她卻為兒子付出了最大的代價。
  和太子案的草草了結不同的是,這次天盛帝很有些窮追猛打的架勢,將此案一手交給楚王追索,而隨著查案的深入,當初尋來筆猴的閩南布政使高繕自然不免要被調查問罪,從而查出高繕為尋到筆猴討好高陽侯,竟不惜翻攪閩南十萬大山,血洗善養異獸的獸舞族的案子,而那對筆猴,正是該族族長窮盡多年光陰養就的珍物。
  由筆猴事件,連帶查出了閩南布政使貪墨枉法,私截稅銀,私下請托高陽侯謀職等等罪狀,高繕被奪職問罪,高陽侯被奪爵。
  半個月前剛鮮花著錦大張旗鼓給常貴妃慶壽,半個月後就火上澆油大張旗鼓奪常家之權,常氏不甘一蹶不振,在天盛帝繼續下令常家卸閩南將軍職,交出兵權之時,沿海之南鬧出海寇,為害漁民,高陽侯以海境未寧為名,將朝廷派去接任的官員架空,拒交兵權。
  天高皇帝遠,這事便暫時懸在了那裡,天盛帝似乎在此事中受了驚嚇,自此確實生了一場病,卻還支撐著上朝,將那此在他中毒臥床期間不安分的傢伙,黜的黜降的降,整的整換的換。
  經常和虎威大營將領們開會喝酒談心的二皇子被打發到閩南,負責安撫因為高繕倒行逆施而被激怒鬧事的十萬大山各土著部族,去和那些半身穿衣臉塗黑泥的土著們喝猴兒酒和黑牙齒大屁股的土著姑娘們談心了。
  有人說二皇子倒霉,卻有人說二皇手運氣好,據說五皇子出事那晚,二皇子就在虎威大營,有一營兵半夜裡點名,已經整裝了準備拉出營門,在出營十里處被堵了回去,不然的話,只怕二皇子連猴兒酒都沒得喝。
  至於那些在天盛帝中毒躺倒期間蹦蹦跳跳要立賢王的官員們,很多都被或調或免,連首輔姚英,都被牽連出那段時間通過七皇子的內弟,在河東道一地七州六縣放印子錢,受了聖旨申斥,罰了一年俸祿。
  吵成一團的六部,在皇帝醒來後立即也不吵了,楚王殿下受聖命親自處理,戶部尚書被罰俸,工部尚書被降調禮部任侍郎,楚王殿下說了,工事管不好就去管唱歌,唱歌再管不好就去管土著。
  看起來戶部工部都有罰,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楚王麾下戶部不傷元氣,原屬於五皇子現屬於七皇子管轄的工部卻被大動干戈,更重要的是這件事裡天盛帝表現出的放任寧弈處理的態度,和太子逆案後尚存警惕的態度比起來,現在天盛帝對寧弈的信任度已經空前高漲。
  在他生病期間,寧弈一直也在宮內,天盛帝似乎現在只信這一個兒子,擺出一副有他陪著才睡得著的架勢。
  其間後宮還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天盛帝封了那日常貴妃壽宴上獻舞的舞孃為妃,賜住常貴妃寢宮。
  只聞新人笑,不見日人哭,這種事也就在後宮掀起些波瀾,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人注意,也似乎和任何人無關。
  經此一事,朝中也有些不屬於任何派系的老臣,上書要求天盛帝早立皇儲,稱儲位虛懸,非長久之計,為國家安定計,必須早立名分,天盛帝卻不置可否,折子留中不發,有說法說陛下曾經對楚王有太子之許,楚王卻堅辭了,也不知道真假。
  朝中事情被寧弈以雷霆手段迅速告一段落,天盛帝抽出精力來對付不聽話的常家,正準備調兵換防,抽調南海將軍在凌水關以東的兵力討伐海寇,以武力逼迫高陽侯交出兵權時,鳳知微帶著南海燕家來使趁夜求見。
  整修過的御書房一切如常,鳳知微跨過門檻時卻神態分外小心,逗得天盛帝笑了笑。
  下手靠背椅上坐著寧弈,姿態和神情都有些懶散,氣色也有些蒼白,不冷的天,背後竟墊著錦墊,烏髮散在肩頭,襯著黑嗔嗔的眼眸,清雅中生出幾分惑人的請麗,鳳知微正詫異這麼晚了寧弈還在宮內,冷不防寧弈抬眼看過來,兩人目光相觸,立即各自讓開。
  內侍送上參湯來,天盛帝親手遞了一盞給寧弈,又示意他不要起身,「好好養著,別動。」
  鳳知微怔了怔,沒聽說這傢伙生病啊。
  「謝父皇。」寧弈還是欠了欠身,慢慢飲參湯,不看鳳知微。
  鳳知微覺得她最近比較虛弱的腰又開始隱隱作痛了,面上卻笑得花似的,將手中紙卷遞上。
  書案上紙卷鋪開,天盛帝一見就喜動顏色:「南海海寇佈防圖!」
  鳳知微示意燕懷石——兄弟,你出場的時辰到了。
  「陛下,這是南海燕家窮多年人力物力,根據長年海上經商往來所得,畫出的南海海寇勢力分佈圖。」燕懷石言簡意賅,「南海海寇,盡在其中。」
  這回連寧弈都湊過去仔細看了幾眼,又瞟一眼鳳知微,鳳知微對他露出老實厚道的笑容。
  「好!」天盛帝拍案一讚,「弈兒你立即去皓昀軒文書處,將這圖謄了快馬飛遞南海將軍……等等……怎麼這麼少?」
  他怔怔望著那圖,濃眉糾起,眼中漸漸露出優然神色。
  「混賬!」
  半晌後,天盛帝驀然一拍桌案,震得宮燈傾倒書簡翻落,內侍急忙跪下請罪。
  「常氏無恥竟至於此!」天盛帝額頭上青筋別別的跳,「這麼點海寇,他竟然剿了這麼多年都剿不乾淨,還年年和朝廷要錢要糧要擴額!他每年報上的剿匪數字,都是些什麼東西!」
  「只怕是南海一地無辜百姓的人頭。」鳳知微火上澆油。
  天盛帝手一抖,瞬間氣得嘴唇哆嗦,卻轉而問寧弈:「弈兒你看如何?」
  寧弈拿過那圖,淡淡道:「常氏不臣,已是定論,如今不過是罪狀昭彰……既然魏大人趁夜求見獻上此圖,必有妙策,父皇不妨聽聽。」
  眼睛從地圖上方瞟過去,正遇上看過來的鳳知微,又是一眼交擊,各自掉開。
  兩人都心裡有數,多年來南海海寇號稱猖獗,所以年年朝廷往那裡撥錢糧,年年補充兵員,導致全年歲入,三分去往南海,南海常家也因為掌握了這些力量而雄霸一方,連帶鄰近的閩南布政使都肥得流油,如今燕家揭出海寇一事有假,搞不好還是常家自己做的花頭,將來常家倒台,接替者的權柄必將大受削減,而偏偏,這次去接替閩南將軍一職的,正是寧弈的人。
  鳳知微不相信寧弈想不到這個,但是這人竟然沒有作梗,大方的任她作為給她機會,倒出乎她意料之外,原先想好的說辭都沒用上。
  寧弈垂著眼,慢慢撇著茶上浮沫……你想不顧一切向上走,我硬拉著也沒意思,既然如此,便在你最擅長的領域折服你罷了。
  眼神對流不過一瞬間,下一刻鳳知微已笑道:「何須枉費朝廷兵力,自凌水關遠調南海重兵?不僅勞兵傷財,一旦凌水關西線調動,還可能造成相鄰的長寧藩不穩,其實南海本地大族,多有依海路經商發家者,多年來飽受常家和海寇勾結騷擾,早有報效國家之心,如今只要陛下給他們一個名分,光是這些世家的護衛力量聯合起來,就足夠掃蕩掉沒有常氏支持的那批海上宵小,這樣,朝廷省了銀子,不動大軍,南海世家也一掃多年憂患,得償所願,何樂而不為?」
  「好。」天盛帝聽得雙目放光,笑吟吟看著鳳知微和燕懷石,「既如此,明日叫內閣擬個章程,你們有心,朕很嘉許。」
  鳳知微一笑,稱了幾句我皇聖明立即起身告辭,寧弈也跟著站起身來,道:「我送送我家功臣。」
  「我家」兩字說得低而帶笑,聽得鳳知微偏過頭去,天盛帝卻沒覺得什麼,他免了一場戰事和銀子,心情甚好,揮揮手便放人,想了想又叮囑,「你傷沒好,小心些。」
  鳳知微撇撇嘴,心想這人又裝了。
  一行人出去,寧弈步子極慢,鳳知微甚不耐煩,卻也只好耐著性子等他一起慢慢蹭,寧弈不動聲色瞟著她,心想這人就這點最好,假,十分假,非常假,因為很假,所以永遠不會任性行事,很好,很好。
  他看著鳳知微低著頭老老實實跟在他身邊,走一步挪三步,臉上笑意溫和,袖子下的手卻攥成了拳頭,頓時覺得很快意啊很快意。
  燕懷石瞅著不對,連忙假稱不認路,拉著內侍飛一般跑了,其餘內侍都很有眼力,遠遠跟著,遠在一里之外。
  四面沒有人,鳳知微不裝了。
  她唰一下越過寧弈,快步走過他身前,一邊笑著一邊道:「呵呵不敢勞王爺遠送,呵呵請留步請留步,下官自己走,再會,再會。」
  衣袖突然被人拉住,鳳知微毫不意外,順勢一閃手肘向後一搗,聽得身後「哎喲」一聲,她也不理會照樣前奔,寧弈卻不放手,用力一帶把她拽了過來,這一拽牽動鳳知微腰間,鳳知微也「哎喲」一聲。
  她扶著腰間「嘶嘶」吸氣,柳眉倒豎回過頭去,卻見寧弈臉色蒼白靠著牆,也在不住吸氣。
  兩人對望一眼,一個問:「你真的受傷了?」
  一個問:「你怎麼了?」
  問完各自沉默,半晌寧弈輕輕握了鳳知微的手,覺得她掌心潮熱,鳳知微卻覺得他手指冰涼,手掌動了動,下意識想要將這麼涼的手指捂熱些,卻又立即縮回。
  過了幾日,聖旨下來,魏知對國有功,任禮部侍郎。
  同時朝廷宣佈在南海開船舶總務司,由燕家家主擔任第一位司官,總領南海船舶通商諸事務,直接對朝廷戶部負責,不受當地布政使司管轄。
  後一個消息沒引起太多人注意,不過是個商人得了官身罷了,前一個消息卻引起大家稱羨,一般內閣閣臣在入閣前,都會到六部鍍鍍金,增加點政務經驗,學士出身的人到禮部任侍郎,就是將來入閣的信號,魏侍郎這麼年輕,已經是三品高官,將來前途何止是不可限量,一時魏府車水馬龍。道賀之人不絕。
  魏大人卻無暇接受眾人道賀——她剛到禮部上任第一天,接到的第一項工作,就是整理篩選各地遞交上來的優秀官宦和世家子弟資料,根據家世才學人品心性做一個初步擬選,報名單給天盛帝——天盛帝終於下定決心,要為韶寧選駙馬了。
  韶寧得了消息,怎麼肯依?哭也哭了,鬧也鬧了,還四處圍追堵截鳳知微,鳳知微也四處狼奔豕突的躲她——姐姐,你真是笨,陛下既然把這件事交給我主理,自然說明他沒打算把你嫁給我,就算陛下有這心思,你家六哥也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你越鬧,嫁得越快,你這死孩子怎麼就這麼不開竅呢呢呢?
  韶寧可不明白這裡面花花腸子,她認為愛情的道路向來是曲折的,而前途是光明的,而光明的前途是需要兩個人攜手去闖的,怎麼可以拋下她一個人單飛?所以最近鳳知微被韶寧纏得雞飛狗跳叫苦連天。
  這日朝會後,在殿下又被韶寧攔住。
  鳳知微匆匆一揖,「公主好公主早公主萬安微臣還有要事恕不奉陪再會再會。」韶寧嘴剛剛張開,她已經說完一堆話並飛快向外跑。
  「你給我站住!」
  鳳知微迎風飛奔,對四面含著詭異的笑望過來的官兒們露出一臉「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沒聽見」的表情。
  「那事兒你別做了!」韶寧居然追了過來,在她身後喊,「別做了別做了!」
  官兒們曖昧的笑容變得驚悚——啥事兒啥事兒啥事兒?做啥做啥做啥?
  鳳知微迎風冒出一臉的汗……公主你拜託說話說清楚點,這樣說話會死人的。
  「魏大人你別跑——」一個內侍大汗淋漓追過來,「陛下宣你進去呢!」
  韶寧眼色一紅,她知道今天朝會後天盛帝就會定下駙馬人選,這是召魏知進去詢問具體情形的。
  「你今兒走不了!」她咬咬牙,突然拍拍掌,「來人!」
  唰一下角落裡奔出一群侍衛,都是韶寧的玉明宮裡的護衛,眼露凶光的把鳳知微給攔住。
  鳳知微眉頭一皺,魏知只是個會三腳貓把式的書生,可不能和侍衛對打,腳底一滑就要溜。
  「給我把他拿下!」韶寧大喝,侍衛逼上,三五下掀翻鳳知微。
  「綁了!」
  黃調帶子嘬唰將鳳知微綁了,扛起來招搖過市。
  韶寧臉色煞青,眼睛亮紅,激動得渾身發抖語無倫次,裙子一扎跟在後面直奔御書房。
  「我和你去見父皇!」
  「就說你騙了我身子,御花園私定終身,如今你非我不嫁,我非你不娶!」
  卷一憶帝京第六十二章灌酒
  好好好,魏知非你不嫁,你非魏知不娶。
  鳳知微氣急反笑,在半空中嘿嘿道:「公主,有沒有人告訴你,霸王硬上弓,常常一場空?」
  「本宮只知道,」韶寧公主氣勢洶洶答,「當為卻不為,到頭一場空!」
  「……」
  八個壯漢抬著捆成殭屍狀的韶寧公主家的戰利品,招搖過市,殭屍鳳知微於半空之中悠悠蕩蕩,望天長歎道:「這年頭,男色誤人啊……」
  一群跟在後面躲躲閃閃意圖看熱鬧的內侍,紛紛閃了腰……
  鬧哄哄行到御書房,陛下不在,說是叫去楓昀軒,又衝去楓昀軒,人還沒到,二樓窗戶霍然打開,一人探出身子嚷:「哎喲,這不是魏大人嗎?哎呀,怎麼豎著出去橫著進來啦?」
  鳳知微直挺挺一瞅,赫連錚笑得眉毛都飛起來的臉衝入眼簾,這傢伙怎麼會在這裡?
  「早啊世子。」她笑瞇瞇打招呼,「請恕下官甲冑在身不能施禮。」
  赫連錚身側,突又冒出一個人來,抱著個茶盞,仔細的看了看鳳知微,道:「橫看成嶺側成峰,魏大人這個姿態倒撩人得很。」
  鳳知微掀掀眼皮,將樓上那人也仔仔細細打量一番,道:「遠近高低各不同,殿下這個表情也發人深省得很。」
  赫連錚心情大好,哈哈大笑,「不識廬山真面目,殿下,魏大人可不是任你欺負的庸臣哦!」
  「只緣身在此牆中。」寧弈抱了茶杯淡淡轉身,「青溟書院塔樓上那牆,真高。」
  赫連錚:「……」
  「韶寧你在幹什麼!」這邊在打嘴戰,那邊又開了個窗子,天盛帝鐵青著臉站在窗前,瞪著樓下。
  韶寧倔強的昂起頭,大聲道:「父皇我不要嫁別人,我和魏知在御花園……」,話說了半截忽聽半空中僵硬的鳳知微閉著眼睛聲音更大的道:「陛下請恕微臣甲冑在身不能施禮,微臣剛才在御花園夢遊,聽見了一齣戲本子,內容是御花園私定終身,呆書生不解風情,微臣覺得這戲本子很好,很喜歡,很戲劇,公主卻不喜歡,微臣覺得公主不喜歡一定是微臣的錯,是微臣沒能繪聲繪色將本子講得令公主心甘情願的喜歡,微臣慚愧無地五內俱焚,於是自縛來給您謝罪了……啊,多謝公主派侍衛幫忙將微臣抬來,微臣不小心把自己捆太緊了。」
  樓上有人在笑,閣臣們都在軒內辦公,聽著這一套話都對視一眼,心想魏知這小子實在滑頭得泥鰍似的,明明是黑他能說成白,不動聲色便把事情攪了過去又說明了原委,既堵了韶寧的話又全了皇家體面,難怪陛下一見他就眉開眼笑。
  天盛帝在樓上聽著,有些繃不住的模樣,勉強皺著眉喝道:「都還是孩子,這點子事跑到楓昀軒來胡鬧什麼?都給朕回去,韶寧!你越發不像樣,當真要朕禁你足麼?」
  韶寧仰著臉,聽著鳳知微那話她臉色發白,心知自己要說什麼都已經被魏知堵了回去,這個人心思如海,心硬如石,她鬥不過,也得不到,軟求、慢磨、硬要——動不了他一分一毫。
  她倔強的仰了臉,眼眶裡慢慢盈了一泡淚,卻因為那昂得太高的姿勢,淚水滾動著便一直不落,如兩顆晶瑩的珍珠,在日光下溜溜的顫著。
  天盛帝看見愛女這般神情,有點驚愕這孩子竟然不只是興趣,竟有幾分真正動情的模樣,心中剛一猶豫,卻聽身後寧弈笑道:「小妹太胡鬧了,堂堂朝廷重臣,前途無量的少年英才,給她這麼一鬧,叫人家以後怎麼做人。」
  天盛帝一醒,眼神又冷靜下來,確實,朝中不乏人才,翰林院才子一抓一把,但大多書生誤國,偶有幾個政務通達又有真才實學的,往往性子高傲狷介,難以共事,魏知是近年來少有的才華見識兼具的人才,更兼年輕練達,極有分寸,假以時日,必成首輔之才,這樣的人,給公主做了駙馬,從此與仕途無緣,太可惜了。
  何況這魏知,對公主也不見得就有情,便是出於心疼愛女,也不必硬湊合。
  「韶寧!」他硬起心腸,厲聲道,「滾回去!不許再出來!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
  又命人給鳳知微解綁,鳳知微活動活動手腳,給天盛帝行禮,笑道:「陛下寬宏,不怪罪微臣失禮,也請不要怪罪公主,接下來便是好日子,莫要壞了公主心情。」
  她這麼一說,天盛帝越發覺得有必要禁足韶寧,都快議婚的人了,還這樣亂跑綁人的,到時候婚後駙馬心生不滿怎麼辦?當下一拍欄杆,喝道:「把公主請下去!玉明宮不許任何人出來!」
  這是無限期禁足的意思了,韶寧公主這回倒不哭不鬧,白著臉仰著頭,狠狠瞪了父親一眼,扭頭就走,回身的那霎,一滴眼淚落在塵埃。
  鳳知微負手背對她立著,面色平靜無波——對於韶寧,當斷不斷反而害了她,今日一番明白拒絕,想必從此她也可以收拾一番錯擲的芳心了。
  一抬頭看見寧弈倚窗看下來,眼神似笑非笑,突然對她做了個口型。
  鳳知微皺眉望了一眼,半晌才揣摩出那兩個字。
  「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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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盛帝給韶寧公主選了永安侯王氏的兒子,暫擬明年完婚,鳳知微也算完結一件事兒,出宮後先回到了秋府,因為鳳夫人最近往萃芳齋去了好幾次,若不是鳳知微安排了人時刻擋著,鳳夫人便闖進去了。
  「皓兒不見了。」鳳夫人一見她,也不問她怎麼長時間不在,直接道,「你能幫我找找嗎?」
  鳳知微望著她,心中湧起很多疑問,淡淡道:「在刑部大牢裡。」
  「怎麼了?」鳳夫人震驚。
  鳳知微將事情簡單說了說,鳳夫人神色變幻,半晌道:「你弟弟只是貪財,你還是想辦法把他救出來吧,他哪裡吃得了那樣的苦?」
  「您就這麼肯定我能救他?」鳳知微一笑。鳳夫人臉色一變,隨即也一笑。
  「你是我的女兒,你能做到什麼,不能做到什麼,我清楚得很,何況你若去求求呼卓世子,鳳皓應該能放出來的。」
  鳳知微心中一沉,半晌冷笑道:「上次求親您可是將人家打了出去,現在要去求人家?」
  「你不去,我去!」鳳夫人扭頭就走,「我只是看中草原男兒仗義性子,沒有拿你送人的意思。」
  鳳知微怔了怔,隱約覺得今天的母親有些不同,緩了語氣,道:「好,我會放他出來,但是……」
  「怎麼?」
  「救出弟弟,我們一家子,離開帝京好不好?」鳳知微想著寧弈的話,注視著鳳夫人,緩緩道,「帝京居,大不易,我們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活,好不好?」
  鳳夫人突然停住腳步。
  從鳳知微的角度,只看見她衣袖下的手指絞扭在一起。
  鳳知微知道母親向來只有在心神震動之時才會有這樣的動作,她盯著那雙手,突然道:「我不問您弟弟的身份,我不問您為什麼那樣培養我,不外是要我保護他,為了您,我認,我只是想提醒您,既然鳳皓是您的心頭肉,為什麼還要來到情勢複雜的帝都?如果您認為大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那麼我告訴您,這個辦法對鳳皓不適用,他活在天高水遠不為人知之處,還有可能活得長一些。」
  鳳夫人震了震,沒有轉身,絞扭著的手,突然鬆開了。
  半晌她回轉身,認真的盯著鳳知微,「這是你真心話?」
  「是。」
  「你對帝京無留戀?」
  「……是。」
  「好。」鳳夫人望著她,一瞬間眼神既失望又釋然,卻毫無猶豫之色,「那等你將你弟弟救出來,我們一家三口,就離開帝京。」
  「好,」鳳知微壓下心底突然泛上的酸澀和微痛,一字字道,「帶回鳳皓,我們就走,從此後山高水遠,和帝京後會無期。」
  「出了秋府,鳳知微正準備寫封信帶給寧弈,請托他放出鳳皓,忽然又接到旨意宣她進宮,只好再匆匆趕去,進了楓昀軒,看見赫連錚正對著北疆地圖口沫橫飛,原來秋尚奇對大越首戰告捷,消息傳到帝京,因為呼卓部也有參與戰事,天盛帝特地將他叫來,也有同樂的意思。
  鳳知微道了喜,天盛帝露出一絲喜容,卻又有不快之色,將手中一疊書簡重重往案上一扔,道:「剛到了一批南海的折子——常家果然把持得深,南海那批混賬很是妄為,開船舶事務司的詔告一下,折子雪片似的遞上來,大多說南海道已經有了通航司,如今再設事務司完全多餘,機構冗雜枉耗國力,還夾了南海父老的萬民請願書,說世家把持南海各業,百姓苦不堪言,如今還要給這些世家官身榮誥,南海父老將再無立足之地,你看這句『陛下何以助巨蠢侵吞之力,置我南海萬民於水火之地!』竟然罵起朕來!」
  「那邊鬧得厲害。」胡聖山悠悠插了一句,「也不知道誰煽動的,百姓輪番衝擊南海各大世家,搶奪貨物,砸沉貨船,雇工罷工,那邊世家也開始反擊,控制商貿往來,反手收購米糧,物價開始飛漲,官府卻一直坐視不理,反而和朝廷要賑災,笑話,南海水米豐足,天盛第一商貿繁榮之地,要賑什麼災?」
  「人災!」一個閣臣冷峻的道。
  鳳知微笑了笑,心知這是常家的反擊了,想必已經看出開設船舶事務司的真意,一方面想保護自己勾結海寇的陰謀不會暴露,另一方面也想試探朝廷對剷除常家的決心。
  「陛下其意如何?」她笑問。
  「國策豈能隨意更改?豈能為宵小所制約?」天盛帝冷然道,「只是有一件事需得提防,南海世家本就勢大,如今朝廷扶持,萬一膨脹過快尾大不掉,那豈不是又一個常家?」
  「事務司只是臨時機構。」鳳知微道,「和當地各級官府互不統屬,再派駐朝廷官員看著,世家的手,伸不了那麼長,南海世家微臣知道一點,多年來被常家統領的南海官史壓得苦不堪言,如今朝廷表態,必然換得他們全力支持,等常家事了,船舶事務司可改設其他機構,到時給世家一個榮爵便是,陛下不必太過憂慮。」
  「你說的很對。」天盛帝目光灼灼看她,「事務司建立本就艱難,和各級官府的交道需要既長袖善舞又有決斷的人才,更難的是建立之初的體制規定和對世家合理的控制,眼前就是缺一個比較熟悉情況,又對朝廷忠心耿耿的能臣去辦埋這事。」
  鳳知微一怔,敢情老傢伙說了那麼多,原來主意打在自己頭上了,等著她自告奮勇呢。
  「陛……」她沉吟道,「微臣才能淺薄,實不該擅自請纓,只是此事既然是微臣獻策,如今南海生亂,微臣責無旁貸,只是書院那邊和編纂處那裡……」
  「你不能誰能?朕就知道你忠心為國!」天盛帝眉開眼笑,「編纂處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無妨,書院那裡,既然暫時缺人管理,不如你將那些將來會走恩蔭的世家子弟挑幾個,一併帶去,省得留下來攪事兒,將來跟著你歷練出來,也好授個實職,這個你自己去挑。」
  鳳知微怔了怔,沒想到皇帝這麼大方,這是允許她培養自己的實力了,話說到這個程度再推辭就是禍,趕緊跪下謝恩:「臣遵旨。」
  「等下朕點選部分長纓侍衛隨你去南海,燕家那小子也一起回去。」天盛帝道,「南海還有動作,你早點過去最好,即刻就動身吧,反正你在帝京也沒什麼家人要辭別。」
  鳳知微又一愣,只好應是,一邊想著娘那邊來不及告別弟弟來不及撈出刑部大牢,只好對寧弈使眼色,誰知道那廝彷彿看不懂,就對住她笑,笑得一副風生水起眉目生花的模樣,看得人眼睛都花了花。
  笑什麼笑!花癡似的!鳳知微暗罵,一邊又慶幸——出遠門了,自由了,不用有事沒事都看見楚王殿下銷魂的笑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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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來皇命要求當天走,超過一個時辰都是抗旨,鳳知微來不及回秋府,一面在馬車內急急修書告訴鳳夫人這事,信中隱晦的道:待南海事了再續前話,所提之事已托人照看,定請放心,一面派人去通知顧南衣送信通知燕懷石趕往城門,一面奔到青溟書院選人,果然報名甚是踴躍,誰都知道這差事是個肥差,而且上頭有鳳知微負全責,跟著走一趟,名利雙收,差點沒搶打起來。
  鳳知微點選了姚揚宇等幾個活躍分子,姚揚宇一直怏怏的,認為自己多次得罪司業大人一定沒戲,不想鳳知微既往不咎,歡喜得恨不得跪下來給司業大人擦靴子。
  人群裡鳳知微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仗著身高優勢,跳跳的擠在那裡,誰擠到他前面就被撥回去,誰擠到他前面就被撥回去……
  鳳知微忍無可忍,怒道:「赫連錚你一邊去,沒你什麼事兒!」
  「作為書院最優秀的學生,沒有之一。」赫連錚正色道,「此事我責無旁貸。」
  「作為書院目前最高管理者,沒有之一。」鳳知微假笑,「此事我不批准,並表示對你前面那句話的由衷不贊同。」
  「我去找我小姨去。」赫連錚撒手就走,「我小姨教我,以德服人,我不和你爭,我叫我小姨來和你論理。」
  鳳知微啼笑皆非,一把拽了那廝到一邊,道:「你怎麼可以去?陛下也不會允許!」
  「父王許我一年之期,來帝京參拜天子,遊歷增長見識。」赫連錚笑道,「天盛對大越戰事一日未畢,我一日不能回去,你知道的,我算半個人質。」
  鳳知微挑挑眉,心想你還真沒有點人質的自覺。
  「陛下放心我跟著你的。」赫連錚嘻嘻笑,「我留在帝京他才頭痛。」
  「那行。」鳳知微開始數指頭,「幾個小小要求。」
  「成!」
  「不許偷窺不許爬牆不許在任何時候提起小姨不許試圖靠近我的車馬不許享受任何特殊任何時候都得遵守書院院規並服從任何時候我因為任何原因增加的任何新院規。」
  「成!」
  鳳知微狐疑的挑眉看著今日特別好說話的赫連世子。
  世子爺卻已經喜滋滋的去準備行李了,一邊走一邊嘟囔,「無論如何先騙了跟了去再說,不然我這煮得半熟的小姨鴨子就飛別人嘴裡了……」
  「他在說啥?」鳳知微問剛趕來的顧少爺。
  「他,鴨子。」
  顧少爺吃著胡桃,言簡意賅的說。
  欽差車馬轆轆駛出帝京城門,鳳知微和相送的禮部官員一一告別,於煙塵中回望繁華帝京,心中驟然升起一絲惆悵——這是她第一次遠離帝京,還承擔著沉重的責任面對險惡局勢前途未卜,而親人卻還不知道她的離去恍惚間便覺得自己像是那斷線的風箏,唰的一下便將飛遠。
  恍惚間又似覺得娘倚門而望,眉宇帶愁,頓時便覺得心中微沉,世事多變身不由己,和娘約好的事情,看來只好等從南海回來再說了。
  她搖搖頭,收拾起心情,一邊笑著自己怎麼突然多愁善感,一邊和相送的官員說著場面話,隱約聽見誰臉帶羨慕的說了句「大人得親聆殿下教益實在令人羨煞……」,也完全的入耳沒入心。
  她身側的燕懷石因為是衣錦還鄉,十分興奮,覺得自己來帝京實在是太對了,更正確的是就是當初十分有決斷的做了魏知的小廝,要不然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家王公門前轉悠呢,哪有如今既做了皇商,又得了官身?
  長纓派出的護衛竟然由淳於猛帶領,此刻眉眼帶笑,正和燕懷石在一起嘰嘰咕咕。
  青溟書院的那批小子春風滿面,馬車頂上顧少爺在吃胡桃,他喜歡開闊的高處,從不管那位置有什麼不對,人人都仰首看他他也覺得很好,相比於人的臉,他更喜歡看頭頂。
  人人都很歡喜,她有什麼理由不高興?
  鳳知微擺出一臉弧度完美笑容,慢吞吞往馬車上爬,車簾一掀,瞬間僵住。
  葡萄美酒夜光杯,她的被窩有人睡。
  那人睡在她的金絲軟褥上,靠著她的呢絨軟枕,執著她的水晶杯,透過深紅的美酒,用一雙比酒色更蕩漾深醇的眼眸看著她,道:「這酒色真美。」
  鳳知微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心中在思考是大禮參拜呢還是偷偷摸摸把人推下去呢?然後便聽見那人變態的繼續道:「和你的血似的。」
  鳳知微立即作了後一個決定,仰頭,招呼:「桃干!」
  唰一下一柄血紅的劍自車頂電射而下,直奔某人頭頂。
  某人慢悠悠喝酒,動也沒動,杯中酒液都沒驚起一絲漣漪。
  利劍奔來,一往無回,看那架勢馬上就會穿透天靈,卻在離天靈只差寸許處突然曳開,一線驚虹,滑水晶杯而過。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戛然而止點塵不驚。
  一滴深紅酒液,自平靜的葡萄酒液面上珊瑚珠一般掠起,飛入等候已久的唇中,寧弈回味無窮的抿抿唇,笑了笑,道:「多謝顧兄斟酒。」
  鳳知微歎氣,喚:「桃核!」
  血劍收回,車頂上留下一個洞,被人用一隻萬能胡桃塞住。
  桃肉——殺!桃殼——逃!桃干——嚇!桃核——罷!桃粉——自行處理,胡桃——我要!
  這是鳳知微和顧南衣之間新研究的胡桃暗號。
  顧少爺喜歡用最少的字表達最豐富的意義。
  鳳知微歎著氣,在對面坐下來,從車中小几的隔板下取出另一個水晶杯,趕緊把那瓶葡萄酒給倒完,先往上遞:「酒!」
  顧少爺伸手下來接過去,眨眼功夫遞了個空杯下來,空杯子裡面一隻胡桃。
  我要!
  鳳知微悲哀的道:「就這一瓶。」
  「顧兄,我這裡還有半杯,你要麼?」寧弈看鳳知微先遞酒上去臉色就黑了一半,語氣問得冷冷。
  顧少爺的回答是一隻長了蛀蟲的胡桃。
  寧弈用眼神問鳳知微他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鳳知微端詳了半晌那只蟲子,沉吟道:「也許他想說——呸!」
  寧弈抽了抽嘴角,一抬手用真氣把那只長蟲的胡桃毀屍滅跡。
  「我說殿下,區區南海船舶事務司,不值得您離開京都吧?」鳳知微一面把那瓶涉洋而來的珍貴葡萄酒趕緊收起來一邊問,「您就這麼放心帝京,就這麼不放心我?」
  「你還真抬舉自己。」寧弈輕笑,「我可是和你一樣,領皇命出京的欽差,負責巡查南海一線水陸兩軍,我的欽差儀仗還在後面。」
  「常氏有反意?」鳳知微瞬間就反應了過來。
  「未雨綢繆吧。」寧弈淡淡道,「多年經營,年年以減員為名擴充兵員,麾下將領大多本土親信子弟,現在誰也不知道常敏江這個閩南將軍手下到底有多少兵,派去接替閩南將軍職務的金凱興也不夠資歷壓服他,不去個夠份量的欽差,到時候萬一出事,壓不住。」
  「你走了,京中怎麼辦?」鳳知微可不覺得現在是寧弈離開帝京的好時機。
  「老二遠去十萬大山,老七剛剛被陛下派去接了老五上次沒辦完的事兒,去了江淮道,現在陛下身邊只留下老十。」寧弈並沒有太多憂色,「沒事兒。」
  天盛帝竟把成年兒子們都派了外差,不過這樣說來,也難怪寧弈同意出京,只要胡聖山和辛子硯在,楚王集團就不會出問題,宮中留下的又是自幼和他親厚的老十,也就沒了後顧之憂。
  鳳知微卻想到一個問題,笑道:「陛下真是放心自己的身體,他怎麼就沒想過,他年事已高,又重病過一場,萬一有個什麼,兒子們都遠在帝京之外,可怎麼辦?」
  「也許他覺得,兒子們不在,他還能活得長些。」寧弈回答得肆無忌憚,眉宇間露出一絲冷意。
  鳳知微一笑,袖子裡卻有唧唧聲響起,隨即袖口一動,鑽出倆黃燦燦的東西來。
  「筆猴?」寧弈終於露出驚異之色,「這東西沒死?你從哪得來?」
  「那晚五皇子御書房行刺,離開前我在院子外一處迴廊下發現了它們。」鳳知微輕輕摸著筆猴金黃的毛,「兩個小東西就躲在御書房長廊下的縫隙裡,天天夜裡溜進去舔墨台,居然還養胖了。我向來喜歡這些玩物,知道把它們交給侍衛那就是一刀戳死,便偷偷帶回來了。」
  兩隻筆猴在鳳知微手指上跳來竄去,金黃的毛刷著她手指,寧弈看著,目光一閃,有點想伸手阻止的意思,卻半途收了回去。
  鳳知微將他的動作看在眼底,微微一笑。
  筆猴帶回來的時候,顧南衣曾經不許她碰,將兩個小東西帶了出去,過了陣子帶回來又交給她,筆猴原本暗淡的毛色便又恢復了初見的金光燦然,這筆猴確實給人做過手腳,她想到底是世人以為的五皇子呢還是寧大王爺?如今看來,果然是後者。
  顧南衣沒有說,她也猜得出,在筆猴的毛和當時那斗方紙之中,必然有引發筆猴狂躁的藥物,因為只有這兩樣東西,是後來拿上來的。
  既然確實是寧弈下的手,以他的性子,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必有後手來奪取帝位,為什麼卻在天盛帝中毒後中途罷手偃旗息鼓?遠遠退到一邊?
  「父皇沒有中毒。」寧弈看出她眼眸中的疑問,半晌有點苦澀的道,「誰要鬧騰,誰就倒霉。」
  鳳知微一驚,一瞬間心中涼意大盛——皇帝果然沒中毒!
  聯想到當時天盛帝倒下去時說的那句「弈兒去查」,她突然便出了一身冷汗——一個被刺中毒的人,怎麼可能在倒下去的瞬間那麼清楚的表達完自己的意思?而那句「弈兒去查」又是何等險惡!如果寧弈沒有猜出天盛帝沒中毒,而是根據這句話所授予的權柄大動干戈,那麼現在,等著他的是什麼?
  皇家心計,波譎雲詭,一個不慎便是天意森涼!
  她有些失神,忽覺手指被人握住,隨即寧弈的聲音在耳邊低笑,「你的手真涼,是在為我擔心嗎?」
  鳳知微醒過神來,對他一笑,「是啊,擔心葡萄酒的酒錢收不回來。」
  「無情的女人……」寧弈低低笑聲響在耳側,熱氣吹拂得她微微發癢,她讓,寧弈便又進一步,湊在她耳側笑道:「你無情,我卻不敢,先前那句話我是騙你的,我是真的不放心你……」
  鳳知微立即對他擺出假假的笑準備駁斥回去,卻聽那人暱聲道:「……不放心你左有狼右有虎,給人吃了都不曉得……」
  真正會吃人的只有你!
  鳳知微心中惱怒,想推開他又怕動作大了給上頭發現,到時候一輛精緻馬車全是胡桃洞洞就不太好了,然而馬車地方狹小又實在無處躲,眼看著那傢伙賴在她肩頭就不肯下來,這人出了京,暫時離開皇城詭譎,顯得輕鬆許多,連眉宇間那種沉凝的神色都似乎淡了些,鳳知微頓時發愁這以後漫漫長路該如何捱過殿下的淫威呢?
  打打不過罵罵不得人家地位比她高手段比她狠做人比她毒心腸比她硬……
  眼珠一轉,突然笑著抓起一瓶酒,道:「真的嗎?謹以隴西名酒『半江紅』,敬謝殿下關心。」
  寧弈懶懶靠著她,很滿意馬車讓人動彈不得的好處,揮揮手示意你可以上來侍候了,鳳知微假笑著去取杯,突然一把捏住他高挺的鼻子,寧弈啊的一聲下意識張開嘴,鳳知微抬手就把一瓶酒都灌了進去。
  她動作極快,寧弈冷不防這女人這麼惡毒,還沒回神已經一瓶酒下肚,呤得一陣猛咳,眼中泛起淡淡水光,玉白肌膚上暈紅淺淺,眼波流動間,神光離合容華極盛,那種不同於平日的清艷,令人暈眩。
  可惜鳳知微向來不是正常人種,她不暈也不眩,看也不看醉美人一眼,微笑著將那瓶寫的是半江春,其實裝的是大漠烈酒「三日醉」的酒瓶抬手扔了,拍拍手,喊她家小呆。
  「桃粉!」
  顧少爺飄然下車頂,扛起尊貴的楚王殿下,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大步蹬蹬蹬走到車隊隊尾,尋找了一輛看起來最破的裝貨的馬車,將殿下給塞了進去。
  ……
  驚掉了下巴的眾人還在詫異楚王殿下什麼時候冒出來,又驚訝殿下怎麼會受到這樣的對待,那邊鳳知微探出身子遠遠的喊:「顧兄,那是楚王殿下,不可失禮——」
  她又跺腳又招呼,焦灼之情現於顏色,顧少爺穩穩站在車頂上,慢慢吃他的胡桃,直到覺得鳳知微演得太過分了,才咻的彈出一顆胡桃。
  鳳知微咻一下縮回去,躺下來喝酒了。
  眾人恍然,哦原來不是魏大人放肆,也是啊,他那武功高絕的護衛據說連太子都敢揍,誰能攔住?趕緊上前七手八腳的把寧弈解救出來。
  赫連錚兩眼放光的奔過來,樂不可支的推開眾人,「我來!我來!」一把夾起尊貴的殿下,嘿嘿嘿嘿笑著往第二輛馬車上送,不送在座位上,拚命往座位下塞啊塞啊塞。
  被一瓶超級烈酒瞬間灌倒的寧弈,只來得及在赫連錚惡毒的擺佈中抬手,遙遙指了指鳳知微,便倒霉的醉昏了過去。
  ==========
  灌酒事件過去了好幾天,鳳知微卻一點快意都沒有——她終於嘗到了惡作劇的苦果——原來殿下竟然是不會喝酒的,這人只有一杯的量,一杯多一滴都能讓他醉上一夜,何況鳳知微灌下的那整瓶烈酒。
  正因為不會喝酒,所以在帝京大多時候都捧著酒杯,其實裡面都是清水,鳳知微這才明白當日宮宴明明寧弈舊傷復發還敢沒完沒了喝酒的原因。
  皇家子弟,任何時候都不敢暴露自己一絲缺陷,因為任何缺陷,都有可能成為被置於死地的把柄。
  鳳知微歎口氣,悲涼的在河邊淘洗手巾,好去給醉酒醉得渾身發熱的某人降溫,這人也真神奇,明明快醉得人事不知,偏偏還就認出她一個,醉眼迷離躺在馬車裡,誰去侍候都呢喃揮手叫滾,只有她來,才沒聲沒息躺倒,擺出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來。
  鳳知微對自己說——我是正人君子我是正人君子我是正人君子我沒看見一身春色我沒看見一身春色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沒看見……
  她默誦了十幾遍,端著水進了馬車,閉著眼給他解衣,手指剛解開幾個紐扣,寧弈忽睜開眼,懶洋洋曼聲道:「你可不要用強……」
  鳳知微手一顫,險些把紐扣拽了下來,那人閉著眼睛又來了一句:「溫柔點……」
  鳳知微笑了,甜蜜的笑道:「暈嗎?」
  「暈……」
  鳳知微輕手輕腳給他解衣,手指清風般靈巧,寧弈舒適的半掩長睫。
  「舒服嗎?」
  「舒服……左肩給我按按。」
  手指下那人慵懶淺睡,大敞衣襟,肌膚泛著淡淡的紅,光滑潤澤,線條精緻而有力,呼吸間淡淡酒香和獨屬於他的華艷清涼氣息交織在一起,氤氳在狹窄的馬車中,香艷無邊。
  鳳知微將冰冷的布巾放在一邊,把自己的手指搓熱,笑瞇瞇給他按著左肩,閒話家常的語聲輕如游絲。
  「醉酒什麼感覺?」
  「……金星四射……」
  「下次陪你喝……」
  「唔……」
  寧弈的眼皮漸漸闔起,答話更加漫不經心。
  鳳知微注視著他,慢慢給他扣上衣紐,一個一個,輕輕。
  她的語氣,和黃昏暮色一般令人沉醉,不生警惕。
  「……鳳知微挺麻煩啊……」
  「是啊,她的……」
  寧弈霍然睜眼。
  迷濛了幾日的眸子一瞬間清明如水,眼眸墨如黑夜。
  他那樣目光灼灼的看過來,竟看得鳳知微心中一顫。
  兩人在狹小的馬車內一躺一坐,對面相視,四面的空氣沉靜下來,聽得見晚歸的飛鳥撲扇著翅膀掠過樹冠的聲音,不知道哪裡的老鴰子,啊啊的叫起來。
  半晌寧弈錯開眼,道:「出去。」
  鳳知微默不作聲端起水盆,出了馬車,半晌見燕懷石被召到馬車之前,躬身聽了幾句,隨即一臉詫色的過來,道:「殿下說要回到後面他的隊伍裡去,叫我們派人護送。」
  「你去辦吧。」鳳知微負手身後,望著天際深濃的彤雲,淡淡道,「選最好的護衛去,三百長纓衛去兩百個,殿下這幾日身子不好,沒自保之力,叫他們都小心些。」
  「去這麼多,我們這邊一旦有事怎麼辦?」燕懷石有點不安。
  「不過就是護送一下,安全送回就回來,擔心什麼。」鳳知微笑,「真要有什麼事兒,這些人再多也不頂用。」
  不多時,淳於猛帶著兩百護衛,護送那輛馬車回轉,寧弈始終沒有下車,鳳知微立在夕陽下遙遙看著馬車遠去,心想寧弈定然以為她是故意將他灌成這樣好套話,其實灌酒完全是沒想到他不能喝,其實剛才真的只是一霎間的念頭……
  她苦笑了一下,隨便他怎麼想吧,他和她之間的信任本就少得可憐,就算如今打回原點,也不過就是提前一點。
  晚霞漫天,照得人眉睫如染金,鳳知微看著那如火的暮色,不知怎的心裡有點不安,便讓車隊提前找宿處。
  這裡附近沒驛館,便在一個叫東屯的小鎮找了家客棧歇了,客棧小,卻乾淨,連被褥都是新換的,鳳知微有些詫異,老闆笑著說:「前些日子有好些尊貴客人,嫌小店被褥簡陋,給錢新換的。」
  鳳知微有心事,淡淡哦了一聲,老闆獻寶似的從袖子裡摸出一個銀錠,笑道:「小店開到現在,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元寶!」
  鳳知微一眼瞥過,又「哦」了一聲,擺手讓他出去,老闆踢踢踏踏走到門口,鳳知微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轉身急速道:「老闆,那元寶再借我看下。」
  元寶拿在手裡,上好的九六成色窩絲紋銀,鳳知微將底一翻,「西平」二字赫然其上。
  聞了聞,有淡淡魚腥氣。
  民間不允許私鑄錢幣,但是有一個地方有自己的通用貨幣,就是緊靠閩南道的西平道長寧藩!那裡有銀礦,長寧王藩地自主,連銀子都用自己的,相鄰的閩南道,經濟和長寧藩相依相存,這種銀子也通用。
  再加上那魚腥氣……
  閩南常家來人,出現在帝京到閩南必經之道!
  鳳知微拿著銀子的手頓時冰涼。
  常家現在的目標是誰?
  是即將開辦船舶事務司斷絕他們後路的自己?
  還是即將遠赴南線收回南線一地兵權並對常家產生鉗制的寧弈?
  寧弈!
  二百護衛,孤身在途,酒醉無力,危機在側!
  鳳知微霍然立起,幾步奔出房門,翻身上馬,衝向深濃迷離的夜色!
  卷一憶帝京第六十三章患難與共
  這正是晚飯時辰,護衛們和青溟的學生們在前院吃飯,顧南衣在她的隔壁,先前鳳知微看見他命人送了一桶水進去,估計他正在洗澡,就沒進去呼喚,快步經過他窗側的時候,急急敲了下窗欞,道:「顧兄,請順我們來時的路回頭找我!」
  裡面沒有聲音,她也來不及再去探問,快步奔到馬廄,牽了最神駿的一匹馬翻身躍上,一轉頭間忽見院牆之外翻過幾條黑影,隨即前院驚呼與桌椅翻倒之聲響起。
  她心中一緊,這才知道常家如此大手筆,竟然隔省派出兩撥人,同時刺殺她和寧弈!
  一瞬間鳳知微捏著韁繩,掌心發熱——兩處同時遇險,寧弈的儀仗大隊還在後頭,她的護衛分兵兩處實力薄弱,可以說兩處都在危境!
  她的隊伍遇襲,她怎可一走了之?
  寧弈正逢最虛弱之時遇襲,這事兒還是她造成,她又怎可不管?
  猶豫不過一瞬間,隨即她目光一閃,仰頭對半空喊了一嗓子。
  「青溟那批學生身份貴重,請務必保護,否則我亦難逃罪責,拜託!」
  說完撥馬便走,駿馬長嘶奔入夜色,將前院喊殺聲拋在身後。
  她知道自己身側一直有隱身護衛,到底隱在哪裡沒有深究過,如今事急從權,赫連錚和姚揚宇他們不能有閃失,只好拖出來用一用。
  至於她自己,顧南衣總會追上來的。
  鳳知微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她不知道,就在她離開後,顧南衣從幾百米外的街角拐出來,慢吞吞回客棧——客棧的茅廁搭在靠街一側、挺遠,顧南衣今晚有點瀉肚子,在茅廁蹲了有一會,剛才並沒有在房內洗澡。
  他一回來,便聽見前院聲響,正要過去,兩條灰影飛掠而下,在他面前膝蓋點地,疾聲道:「她離開了,留話請您順原路返回,又留話要我們保護這邊隊伍。」
  顧南衣皺眉,慢吞吞道:「原路……」
  「我們已經派兩人一路跟隨保護她,但是那馬是天下神駒,時間長了怕跟不上,」灰衣人面容隱在面罩後,目光炯炯,「但是這邊實力薄弱,對方武功高強,要想保護這邊不受侵害,我們的人不能再撥出去……宗主,您一個人能找回去嗎?」
  顧南衣想了想,點點頭,又慢慢道:「放心,她能自保。」
  灰衣人鬆了口氣,但還是不放心的站起來,對著顧南衣詳細比劃了一番路線,顧南衣一動不動聽著,很認真的樣子。
  說了半天,顧南衣也正確複述了,然後向著正確的方向飄了出去,灰衣人瞄著顧南衣背影,想起主子種種怪癖和毛病,實在有點不放心,心中歎一口氣,想要是總令大人在就好了,可惜總令大人留在帝京,要應付姓辛的身邊那個叛徒和皇家金鑰密衛,無法抽身……也不知道天下第一路癡宗主大人,能不能順利找到……
  這世上,願望總是美好的,現實總是殘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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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身下那匹馬,是豪富燕家不惜重金買來的頂級越馬,神駿而有長力,一番風馳電掣,滾滾煙塵裡轉瞬已經奔出十數里。
  照鳳知微的推算,寧弈那隊人不會走得太快,頂多就在三十里外,而三十里外應該有個驛站,八成會在那裡歇一宿。
  時近仲秋,夜風深涼,先前出的汗此刻冰在前心後背,徹骨的冷,鳳知微人在馬上速度未減,一伸手卻已經從腰間緩緩抽出一柄黑色軟劍。
  劍很長,腰間繞了幾匝,正好將她的細腰給繞粗點,劍身不是普通形狀,兩邊都開了刃口,其中一邊是鋸齒狀,劍頭三稜,劍面純黑不反光——一看就是十分陰險的殺人利器,和她本人氣質十分符合。
  這是她為自己設計打造的武器,從未使用過,也許今天可以開開葷。
  再過一片樹林,驛站便要到了。
  遠遠的,驛站沉在一片寂靜的黑暗裡,月色安詳的照在屋脊,看起來毫無異狀。
  樹林樹木稀疏,分佈在道路兩側,可供馬匹穿行,鳳知微的馬超卓神駿,經過樹林停也不停,揚蹄直越。
  鳳知微的眼睛盯著地面。
  突然手中軟劍向下一垂,橫劍一劃。
  「錚!」
  明明什麼都沒看見,這突然一掠烏光流竄,便起錚然之聲,啪一下似有什麼斷了,向兩側飛彈開去。
  隱約似有人驚呼,鳳知微冷笑一聲,軟劍橫砍,路側的樹轟然倒下,樹後人影一閃沖天飛起,鳳知微的超長軟劍已經毒蛇般一現而收。
  人影一踉蹌,飛馬上長髮蕩起的鳳知微已經和他擦身而過,流光般越過橫倒的樹木。
  出劍、斷樹、傷人、飛馬越樹,不過一瞬間。
  那人影尚在地下痙攣,快馬如電的鳳知微已經越過樹林,直垂指地的長劍上挑著一團鋼絲,鋸齒狀的劍身上血跡殷然。
  她唇角一絲冷笑,比這青藍色的血看起來還冷。
  剛才遠遠透過樹林,看見驛站一絲燈火也沒有,她便生了警惕——長纓衛作為訓練有素宮城侍衛,任何時候都會有人燈火守夜。
  如果驛站真的遭了伏擊,此時殺手們很有可能在附近要道上埋伏,截殺趕來馳援的人。
  但是因為大隊伍不可能來得那麼快,所以埋伏也肯定簡單,並且不會派很多人。
  在驛站之前,最佳的埋伏地就是那樹林。
  前來援救者,必然心急如焚驅馬直奔,那還有什麼,比在樹樁處布下鋼絲,絆住對方馬腿,令馬倒人傷更好的辦法呢?
  對方等著她折於夜色中塗黑了的鋼絲。
  她等著對方折於她腰間塗黑了的長劍。
  都是有備者,勝在誰更狠。
  一劍傷敵鳳知微再不回頭,連自己生平劍下第一個戰利品都不多看一眼,此地既然有人埋伏,說明寧弈確實投宿驛站,險在前方!
  虎口處有裂痛,她沒有提劍去看,雖然一直都在苦練武功,但是畢竟缺少實戰經驗,使力角度不對,樹斷了,自己虎口也裂了。
  唯一奇怪的就是,她明明練武極遲,但是真力進步極快,雖然無從比較別人練真氣的速度,但是就算孩子也知道,才練將近一年的真力,怎夠斷樹?
  現在不是多想的時候,鳳知微單手策韁,調整真氣,體內熱流一湧,散入經脈。
  駿馬一個閃身,已將奔出樹林。
  在馬衝出樹林那一刻,鳳知微突然一翻身,掠到馬腹之下。
  「嚓!」
  黑暗中一道帶著腥風的弩箭從她剛才坐著的位置掠過。
  鳳知微從馬腹之下一穿而過,順著弩箭來的方向一掠,瞬間撞入一人懷中,她頭也不抬,手肘狠狠撞上對方咽喉軟骨。
  細微的「卡嚓」一聲,那人喉間發出格格的碎響,而左側有猛烈勁風襲來,鳳知微單手扣住身前人碎掉的咽喉,將那屍體往左側一拖,狠狠一頂。
  一聲低低悶響,隱約間粘濕的液體濺開,鳳知微心中一凜——好兇猛的拳力,這是個內家高手!
  出現的人武功一個比一個高,不過換得她嘴角一抹森然笑意,手中屍體剛被對方頂破腹部,她早就等在那裡的軟劍已經不動聲色穿透那血肉摸糊大洞,直射對方!
  哧一聲低響,那內家高手摀住下身踉蹌退後,眼神震驚——敵手武功未必十分高,但出手極狠極準極刁鑽!
  他忍痛去腰間摸索信號火箭,手剛一動,那已經很長的軟劍突然又竄出一戴,隔空一擦烏光一閃,一隻手血淋淋落地。
  手上還抓著個旗花火箭。
  那人張嘴欲痛呼,一團東西砸過來,堵住了他的嘴,其味腥臭,他頓時再也喚不出。
  臨死前的意識裡,只看見纖細的身影竄過來,撿起旗花火箭,隨即冰涼細長的劍身一閃,黑暗永沉。
  剎那間,殺三人。
  三具屍體冰涼望天,至死不知道身經百戰的自己死在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手中。
  那個新手一邊抬袖捂著嘴做出欲嘔的表情一邊踩著他們的屍體毫不猶豫的奔了出去。
  驛站還是沉在黑暗裡。
  鳳知微卻隱約聽見了一些細微的聲音,空氣中飄蕩著濃厚的血腥氣和死氣。
  她一翻身靠上牆,耳伏在牆上,聽見隱約有人沉聲道:「點數!」
  鳳知微心中一沉。
  點什麼數?屍體數?
  地面上有種奇異的唰唰聲響,隨即有人驚異的「咦」了一聲,道:「大王!」
  鳳知微心中又一沉——大王?寧弈?寧弈還是出事了?
  這麼一想便渾身一冷,手中劍卻握得更緊。
  有人快速奔來,低聲道:「少兩個,大王不見了!」
  「搜!」
  「搜了三遍了!」
  最先發出命令的男子,似是沉吟了一下,道:「夜長夢多,我們還有護送任務,小心欽差大隊伍趕上來,你們先改裝散開在四面搜索,有傷的不要跟著,就在那裡養著,明日到瓜洲渡會合,這裡,燒了。」
  「是!」
  那人步聲橐橐,向院外走去,其餘人在佈置放火,地面上那些唰唰的聲音更響了一些,聽起來流動而有序,像是散開的沙流自動的流回瓶子裡去。
  那聲音聽起來毛骨悚然,鳳知微一皺眉。
  只是一皺眉呼吸略粗,隔牆的人步聲忽停。
  步聲忽停鳳知微毫不猶豫,在牆上霍然一個翻身。
  「哧。」
  幾乎在同時一柄青色的刀便穿牆而過,緊緊貼著鳳知微的腰!
  只要她剛才心存僥倖不敢動作慢上一分,現在刀穿過的就是她的腹。
  鳳知微身子剛翻完,刀尖剛在牆面上顯現出來,鳳知微已經二話不說,抬手一翻,長劍反手穿牆一扎!
  你刺!我也刺!
  對方青色的刀未及拔出,鳳知微的黑色長劍已經以一模一樣的動作穿牆而過,隔牆那人驚「咦」一聲,似也沒想到鳳知微有如此驚人狠辣應變,冷笑一聲,竟赤手去捏鳳知微劍尖。
  那手伸出色澤如金,鋼鐵一般渾然,一捏之下,不僅軟劍帶出,連整面牆都轟然倒下!
  煙塵漫起之間那人捏著鳳知微的劍冷笑,「跟我學,找死!」
  忽有人在他頭頂上也一聲冷笑,「捏我劍,找死!」
  笑聲裡,帶青藍之色的黑光一閃,當頭對他天靈插下。
  那人一驚,這才發現自己手中搶過來的竟然只是一截斷劍,而鳳知微手中長劍完好無損,正殺氣陰冷的奔來。
  這是鳳知微這柄武器的又一功能——自斷,靈感來源於她有次觀察壁虎,對壁虎斷尾自救很感興趣,所以軟劍劍頭足有三個,隨時可斷。
  長劍插下,近在咫尺,斷牆的煙塵也遮擋了視線,那人卻武功高絕,眼見長劍射下,忽然一跺腳,地面頓時被跺出一個大坑,鳳知微長劍從他頭頂只差一分處掠過。
  一劍落空,招勢用老,鳳知微身在半空空門大開,那人面具後的雙眼青光一閃,單手一點,鳳知微胸口一痛噴出一口鮮血,氣息一窒身子落下,正落向他手中。
  那人的獰笑近在咫尺。
  死亡也近在咫尺。
  鳳知微突然抬手。
  手中一塊稜角分明的牆磚!
  「看我九蒸九曬萬法密宗八稜刺!」
  「啪!」
  板磚拍在對方耳側,拉出一道豁口,鳳知微暗叫可惜,那人反應太快,那麼近那麼勝券在握還能及時扭頭,不然早拍他個腦袋開花。
  這一拍用了全力,又拍在腦側穴道多的地方,那人一暈向後一退,鳳知微落地,板磚藏在背後瞬間捏碎,騰騰黃煙裡不住咳嗽,一邊咳嗽一邊溫和一笑,手一舉這回手中是個旗花,笑道:「我可打你不過,等我找人去。」
  那人頭暈眼花看不清鳳知微手中旗花樣式,還以為是鳳知微自己的火箭,耳側又火辣辣的痛,又沒看見凶器,不知道「九蒸九曬萬法密宗」是個什麼東西,他出身閩南,對這些密宗啊詭蠱啊有天生的忌諱,冷哼一聲,發出一道奇異的忽哨聲,隨即身子一閃,已經消失在煙塵中。
  他那些手下本就散開了放火,此時見首領受傷當先撤走,立即訓練有素的消失在各個方向,鳳知微看著他們人影消失,才鬆出一口氣,一踉蹌貼在牆面上,這才覺出腿軟。
  渾身冷汗浸出來,胸口一陣陣翻攪似的痛,鳳知微一時虛弱得提不起步伐,對著地面哇哇的吐了幾口,吐出點鮮血和清水,才覺得那煩惡淡了些,想著剛才一路過來的驚險,又出了一身汗,心知一半靠機變一半靠運氣,若不是對方設在外圍的人比較薄弱,又顧忌被人發現,憑她一個新手,死都沒地方死,哪能還把人逼走。
  此時四面的火頭已經起來,濃煙嗆鼻,鳳知微掙扎著爬起,支著劍向內走,外院黃沙地上有一些爬動的痕跡,她想起閩地一些傳說,心中一陣陣發冷。
  四面的血腥氣被煙火氣一中和,散發出一種難聞的氣味,鳳知微一進門,就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跌,借火光一看,一個長纓衛臉色猙獰死在地下。
  鳳知微低頭一瞥,已經發現那人週身無傷口,臉色呈現古怪的土黃色,鳳知微想起那些流沙般的聲音,握在劍上的手指緊了緊。
  她一路過去,地上橫七豎八都是屍體,有的手上還端著飯碗,臉上凝結著驚駭之色,很明顯也是在吃飯時辰被伏擊。
  她一一看過去,不住用劍翻起趴倒的屍體,低喚:「殿下——」
  「殿下——」
  煙氣嗆得她不住咳嗽,呼喚聲裡她卻逐漸絕望——寧弈如果沒死,對方怎麼肯走?寧弈如果沒死,怎麼會不回應她的呼喚?
  屍體一具具數過去,連驛站驛丞和兵丁的屍體都找到了,兩百一十二具,算下來,除了淳於猛寧弈,應該還有幾個長纓衛不在前面兩進院子。
  只剩最後一進院子沒找,火勢已越來越大,最後一進院子最先起火,此刻已經完全被火包圍,鳳知微支著劍望著那裡,眼神中閃過一絲猶豫——這樣大的火,就算人在裡面也活不了,進去了還有可能害自己丟命。
  然而那絲猶豫剛剛閃過,下一瞬她已經跳進了院子裡的水缸,隨即渾身透濕的爬出來,脫下外袍綁住口鼻,一邊咳嗽一邊迎著騰騰煙氣和灼熱火焰奔進去。
  一進去她就知道自己奔進來是多麼的蠢,這麼大的火哪裡還活得下人!
  幾乎是瞬間她濕透的衣裳便被烤乾,下一瞬逼人的煙氣熏得她眼睛紅腫淚流不止,頭頂的梁木吱吱嘎嘎響著,搖搖欲墜,不斷有燒斷的承塵橫樑轟然墜落,濺起無數火色星花,她在燃燒的傢俱間跳躍,自那些熊熊的斷木下拖出一具具屍體,每拖一具屍體心便一沉,發現不是之後又是一鬆,這樣又找又躲不過幾步,身上已經漸漸燃了火。
  鳳知微絕望四顧——寧弈你在哪裡?
  身側火舌一舔,一截烏髮被火燎著哧的融化在她頰邊,瞬間便起了水泡,她有些茫然的向後一退,腳突然踩著一樣東西。
  低頭看也是具長纓衛的屍體,她先前看過的,只是此刻再看似乎動作有些奇怪,她轉目一掃,幾具屍體都在這附近。
  這裡並不是正房,倒像個廚房,正對面有個爐灶,隔壁是存放雜物的偏屋,但從燃燒物來看,也沒有什麼可以遮蔽的地方,人為什麼都死在這裡?
  他們屍體的姿勢,都是面朝外背向裡,倒像是護著什麼東西一樣。
  鳳知微一邊拍打著身上的火,目光在屋內又掃了一遍。
  那個爐灶……
  不對。
  鳳知微目光一閃,突然上前一步蹲下身,一把扣住了看起來很像爐灶口的鐵皮小門,猛地一拉!
  「唰!」
  一道雪光突然自鐵皮門後的黑暗中電射而出!
  鳳知微蹲在鐵皮門前一尺處,身後是漫天火海無處可避!
  「啪!」
  千鈞一髮之際鳳知微狠狠關上鐵皮門!
  砰然一震,厚如手指的鐵皮門上穿出一道槍尖,卡在門上,離鳳知微眼皮只有一寸!
  如果她反應慢一點,這一槍便要了她命。
  如果她反應錯一點,這一槍也會將她逼入火海。
  這一刻的險,就連素來鎮定的鳳知微都砰砰心跳了一陣,當她看清楚那槍的樣式的時候,心中一喜。
  長纓衛專配的槍!
  「淳於!」她嘶啞的喚,「我是魏——」
  鐵皮門突然打開,一隻手閃電般把她拖了進去!
  對方的手其實並不如何有力,鳳知微卻完全沒有掙扎,確定了不是敵人,她便極度配合。
  這一拖之間她隱約覺得什麼東西從身邊掠過,奪一聲釘在鐵皮門上,卻也沒來得及看請。
  鐵門後依舊很熱,然而比起外邊的烈火成海來卻如天壤之別,空氣中有種森涼的氣息,鳳知微在一片黑暗中眨了半天眼,才隱約看清身邊的淳於猛,隨即不知道哪裡有綠光一閃,藉著那光她看見不遠處,寧弈背對她坐著。
  鳳知微一喜便要奔過去,卻被淳於猛一把拉住,這一動腳她才發覺腳下滯礙,有流動水聲,愣一愣,道:「這——」
  話沒出口又被淳於猛一把摀住,隨即她見淳於猛一邊死死摀住她一邊慢慢的抽那卡住的長槍,動作極輕,似怕發出一點聲音,她心中一驚,若有所悟——不能發聲?為什麼不能發聲?
  寧弈為什麼始終不回頭?
  對面又是綠光一閃,鳳知微霍然睜大眼睛。
  她終於看請楚,那綠光不是什麼燈,而是一樣東西的眼睛!
  那東西輪廓模糊,只有幼兔大小,蹲在寧弈對面,伸爪遙遙指著寧弈,一個小小的輪廓,不知怎麼那氣勢便有萬物之王的氣概。
  那雙眼睛一開一合,每次開啟便都綠光一閃,綠得並不妖異,反而純正美麗,宛如春日碧水或極品翡翠,引人流連。
  鳳知微也忍不住有點癡迷的望過去,眼前突然一黑,卻是被淳於猛又摀住了眼睛,隨即她便覺得自己眼淚唰唰的流了下來,眼睛一陣疼痛。
  淳於猛的手忙得很,又要捂她嘴又要捂她眼,只好反手在她掌心歪歪扭扭寫:王爺不許出聲,也不能看那東西。
  鳳知微望了望對面寧弈,他始終一動不動,磐石也似坐在那東西對面,鳳知微有點詫異,那東西一看就詭異得很,說不定便是那批人口中的「大王」,為什麼寧弈明明就在它對面,它也用爪子指著他,卻不動手?
  再一看才發覺,那東西的爪子,一直在漫無目的的緩緩移動,覺得哪裡有聲音了,指尖一彈便放出淡灰色的細小物體,卻不知道是什麼。
  原來那是個瞎子,那麼美麗的眼睛自己不能用,聽覺卻極靈敏,難怪寧弈一動不動,難怪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淳於猛還在她掌心寫:「那是閩南眼蠱,萬萬看不得。」
  鳳知微寫:知道了,閩南深山密林多,大山深處有一些本事通玄的異族,擅長卜筮巫盅異獸毒蟲,只是人丁稀少很少出山,但是一旦出手必有稀奇怪事,歷朝歷代都有相關他們的傳說,常家久鎮閩南,能搜羅到這類人才不稀奇,只是不知道這眼蠱,是哪種異蠱了。
  淳於猛又寫:「這是個地下冰窖,昨日有一批給隴西布政使送冰的隊伍也在這裡休息,冰存在冰窖裡,咱們躲在這裡才能沒事。」
  原來地下的水是冰被融化,難怪有森涼之氣,鳳知微點點頭,心中卻暗暗焦急,這樣子僵持在那裡如何是好?那東西一日不走,難道自己幾人就一日被定在這裡?
  此時才明白先前那領頭人為什麼走得乾脆,也不找那「大王」,原來對他家大王放心得很。
  她在淳於猛手心寫,「你看了那眼盅沒有?」
  淳於猛答:「殿下擋住了我。都沒看。」
  鳳知微點頭,心中沉思著怎麼把那見鬼的大王給趕走,然而這不能看便摸不準方位,目標物又小,萬一一動不中,那大王爪尖的毒物已經奔來,要怎麼抵擋?
  這大概也是寧弈一直到現在都沒動的原因。
  鳳知微暗暗佩服寧弈的定力——這冰水其寒徹骨,她從外面的火場奔進來帶著騰騰熱氣,此刻也開始覺得寒涼入心,寧弈明明昨日還被醉得渾身癱軟無力,今兒硬是坐在那裡支撐到了現在,也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
  正在那裡為難,袖口突然一動,兩隻筆猴爬了出來,四面東張西望了一陣,似乎很不喜歡四周的寒氣,鳳知微心中一動,想起火場裡那麼猛烈的火海,兩隻筆猴安安穩穩呆在她袖囊不叫不鬧,看樣子竟然是不怕火的。
  不怕火的獸很少見,這筆猴來歷奇特,出自閩南更為神秘浩瀚的十萬大山,是獸舞族族長珍養的愛物,會有什麼奇妙之處嗎?
  她悄無聲息的將胳膊轉了個方向,對上了那個眼盅。
  兩隻筆猴一抬頭,便看見了那雙美麗的眼睛,突然齊聲唧唧一叫,電射而起。
  金光一閃,那碧綠的眼睛轉過來,聽見那唧唧聲,頓時眼睛一陣亂眨,鬼火似的連閃,隨即低沉嗷嗷一叫,語氣警惕而威脅。
  兩隻筆猴不理不睬,半空中左右一分,劃出兩道金色的弧光,竟然採取兵家包抄戰術,向眼盅處合困。
  那碧綠眼睛眨得更抽風,爪子連揚,漫空裡淡灰色的細小物體四處亂飛,仔細聽來還有嗡嗡之聲,也像是活物。
  只是那些亂飛的活物遇見那兩隻金毛筆猴,遠遠都避了開去,兩隻筆猴瞬間便逼到那眼盅面前,跳上去八隻爪子一陣亂撓。
  那眼盅嗷嗷低叫,再也不敢戀戰,砰一聲從剛才蹲的桌子上跳下,它行動起來竟然如蛙,一起一落間便奔了出去,兩隻筆猴嘰嘰喳喳追在後面攆著,卻也沒攆幾步遠,看到眼蠱奔出地窖,便唰一下又回到鳳知微手中。
  看樣子這兩種東西互相都有顧忌,鳳知微卻已經是意外之喜,她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放出筆猴,不想竟一擊奏效。
  淳於猛一聲歡呼,笑道:「你哪來這麼個好東西?」卻也不等她回答,趕緊去開門,寧弈此時才緩緩回過頭來,道:「你來了?」
  鐵門開啟,外間的光亮透進來,一瞬間鳳知微覺得他眼神有點渙散,隨即寧弈便垂下了眼睫,身子向後一傾,鳳知微來不及思考,搶上一步扶住了他,觸手冰冷,寧弈身上的汗竟然已經濕透重衣。
  「淳於你來背王爺出去。」她回頭召喚淳於猛,寧弈一把拉住她衣袖,在她身上嗅了嗅,笑道:「好重的血腥氣和煙火氣。」
  鳳知微也低頭嗅了嗅,笑道:「還有汗臭氣和猴騷氣。」
  寧弈又是一笑,道:「別人的血多,還是你自己的血多?」
  鳳知微幫淳於猛把寧弈扶上他背,心不在焉的道:「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寧弈淺淺一笑,他此刻臉色極白,襯得眸子烏黑,沉沉如千年無人驚動的深淵,火光水影,不起波瀾。
  鳳知微的注意力還在外面,道:「那隻怪物既然受傷敗走,那群人就會知道刺殺沒成功,說不定還會返回,我們一刻鐘也不能多呆,立即要走。」
  「去哪邊?」淳於猛問。
  鳳知微一邊想顧小呆還沒來九成九又迷路了,這傢伙自己出門確實很少有不迷路的時候,一邊道:「我那邊也遇襲了,只怕活下來的人不夠保護我們,還是回頭去尋殿下儀仗大隊,三千護衛,足可無虞。」
  「不行。」寧弈突然發話,「有奸細。」
  鳳知微怔了怔,頓時明白,寧弈離開自己隊伍是臨時起意,離開後定然也曾快馬回轉告知大隊,定下匯合地點,如果儀仗隊伍和自己隊伍裡不是有了奸細,殺手怎麼這麼確定他就在這驛站裡?
  此時回大隊等於自投羅網,回自己隊伍也有可能是給他們帶來災難,說起來對方目標就是寧弈和自己,倒不必連累了青溟那批尊貴的二世祖。
  鳳知微猶豫了一下,道:「那麼去本地官府,出示印信由當地官員派員護送。」
  「也不行。」寧弈還是一口否決,「你忘記了?這裡是隴西地界,隴西布政使申旭如的夫人,是高陽侯常敏寧的姨表姐姐,申旭如當初當上這個布政使,還打的是太太牌,我們這個樣子去找官府,搞不好布政使衙門裡已經有了我們畫像的『江洋大盜通揖令』,正好自投羅網。」
  「他敢!」淳於猛眉頭一豎,鳳知微卻不做聲,有什麼不敢的?利字當頭,向來有人為之不惜一試國法,申旭如假如和常家狼狽為奸,再有什麼把柄在常家手中,和常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麼為了自己的利益前途,黑著心昧著膽子將自己幾人悄沒聲息弄死也不是沒可能,事到臨頭推出幾個替死鬼,換個地方照樣做官。
  要不然,這驛站也不是什麼偏僻地方,殺人放火的搞成這樣,咋麼連個過來查問的人都沒有?
  「那怎麼辦?」
  「從這邊暨陽山走,到暨陽地界找暨陽知府,彭知府是胡大學士門下,為人耿直,官聲清廉,必不會和申旭如等人同流合污。」寧弈閉上眼,清晰的道,「在此之前,不要暴露身份。」
  鳳知微心想這人身居高位,卻連邊遠省份的一個知府的來歷官聲都清楚,對官員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想必也摸得很透,想來以前在外面喝完花酒,回府都抓緊時間挑燈夜讀補習了。
  這個方案三人都不反對,此時外間火勢漸熄,三個形容狼狽的人相扶了出去,淳於猛在火場穿行,看見一地自己的同袍兄弟屍首,雙淚長流。
  在鐵皮門口,他指著一具焦屍道:「我叫老郭護送殿下進去,他不肯,硬推了我進去,自己帶一群兄弟死死守在這裡,用背檔住了這門,才沒被發現……」他抹一把眼淚,說不下去了。
  「你放心,這仇,總是要報的。」寧弈並沒有睜眼,也沒有看一眼那幾百具屍首,在滿地焦臭煙火之中,面色淡然無波,語氣卻清晰堅定。
  鳳知微卻沒有傷同袍之死也沒有發誓要報仇,她在火場中翻來翻去,翻出一些燒成各種形狀的散碎金子,趕緊收了。
  淳於猛哭笑不得的看她,鳳知微理直氣壯的道:「看我幹嘛?你身上有錢?殿下身上有錢?我們馬上要隱姓埋名走路,沒有錢怎麼僱馬車怎麼買乾糧怎麼治傷?」
  淳於猛怔了怔,半晌搖搖頭道:「看你氣質比王孫公子還貴氣,看你行事比窮家小子還小氣。」
  寧弈在他背上半轉頭,看了鳳知微一眼,突然道:「你受傷了?」
  鳳知微皺皺眉,心想都有些燒傻了,我身上的撞傷燒傷擦傷一身的血你到現在才看見。
  「別磨蹭了,我們先出去。」她拐入小路,在路邊樹上做了個記號,隨即道,「既然要入暨陽山,先得在山下備點乾糧,前面半山有個小村,我們去投宿,休息一下,對方料想不到我們進山,那裡應該安全。」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那山村看起來就在前面,三人卻走了好長時間,在黎明之前天最黑的時刻,敲開了一家獵戶的門。
  「老丈,我兄弟三人出行遊玩,大哥跌傷了腿,請老丈行個方便,讓我們三人借宿一夜。」
  山民純樸,開門的老頭立即呵呵笑道:「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進來,進來。」
  小屋簡陋卻溫暖,三人一夜血火奔波辛苦,此時都覺得心中一鬆,老漢斟上黃黑色的茶水,淳於猛渴得厲害,端起來一飲而盡,鳳知微卻忙著從袖子裡掏出一枚金豆子,遞給那老漢,道:「我大哥落了水,煩老丈尋件衣服給我大哥換換。」
  「山野人家沒什麼好衣服,我只去尋件乾淨的給你。」老漢笑呵呵接了,轉身去尋衣服,鳳知微端了水遞給寧弈,寧弈還是閉著眼睛,淡淡道:「不喝。」
  「客人是覺得這水色不乾淨嗎?」那老漢拿了一套布衣過來,笑道,「這裡面是咱暨陽山獨產的紅籐根,喝了補血寧神,是好東西,就是看起來不好看。」
  鳳知微霍然跳起,迎著寒風快步奔回,卻在離門口幾丈遠處平息呼吸整理衣裳,隨即才去敲門。
  老漢還是笑呵呵的接著,關切的問她覺得怎麼樣,鳳知微看著那笑容,只覺得一陣發寒。
  她面上含笑和那老漢寒暄,快步回到後房,推門時手指發抖,生怕一推開門就是兩具鮮血淋漓的屍體。
  門開,寧弈和淳於猛都在,淳於猛睡得鼾聲四起口水橫流,寧弈沒有躺下,坐著,門開時肩背一緊,隨即放鬆。
  鳳知微鬆一口氣,知道對方可能還在山下搜尋,還沒過來匯合,快步到淳於猛床邊便去搖他:「醒醒,醒醒!」
  淳於猛卻不醒。
  一身好武功,又在這樣的環境,卻還睡成這樣,不用說是有問題,鳳知微想到那茶水,暗暗懊悔自己警惕心還是不夠。
  寧弈在一旁淡淡道:「不必管他,我們走吧。」
  鳳知微霍然回首。
  「他一開口我就知道有問題。」寧弈言簡意賅,「暨陽山獵戶大多是早年北疆戰亂移民,口音偏北方,這人一口當地話反而露了行跡,而且態度也太大方。」
  這人竟然連這也知道,鳳知微有幾分心驚,趕緊扶起寧弈,又去搖淳於猛,淳於猛似乎也知道不對,掙扎牛天睜開眼,說了一句:「走……」又睡了過去。
  鳳知微望著他,突然道:「你既然一開始就知道有問題,那為什麼不阻止他喝茶?」
  「總要有人喝的,不然會引起對方疑心,更加麻煩。」寧弈還是那個神情,淡淡的不看她一眼,「你喝?還是我喝?我看不如淳於喝。」
  鳳知微看著他,這人面容如花清雅似竹,這人心腸如雪心意如冰。
  「你們走——」淳於猛滿頭大汗,掙扎著醒了,艱難的支著刀爬下床,先一刀斬在自己臂上,鮮血橫流間神智一醒,低聲道,「走——我擋著——」
  寧弈回首,仔仔細細看他一眼,隨即道:「好。」
  他端坐著,平靜的吩咐鳳知微,「從後崖走,這崖不高,我們可以爬下去,前面會被人堵個正著。」
  鳳知微默然半晌,將兩隻筆猴掏出來,塞到淳於猛懷裡,隨即二話不說,扶起寧弈,從後窗爬了出去。
  山崖濕滑,山風鼓蕩,鳳知微抓著寧弈的手,小心的爬出一截,她覺得他的手冰涼入骨,他覺得她的手滾燙入心。
  滿地青苔滑膩無比,誰也不敢放手,手指緊扣著爬出一截,下方就是半截斷崖。
  鳳知微俯身看著那崖,心想平日裡倒也不是問題,此刻自己有傷在身,實在有點難度。
  忽聽遙遙一聲怒吼,是淳於猛的聲音,從幾丈外小屋後窗裡,悲憤的噴薄出來。
  那聲音像一道利劍穿透夜色,震得四面碎石簌簌滾落山崖。
  山風更烈,滌蕩無休,衣袂被風捲起拍在臉上,重而疼痛,屋內有人用生命吶喊廝殺掙扎,屋外兩個人伏在濕滑嶙峋山石上,一動不動,沉默無聲。
  風涼得比冰窖還凍人幾分,兩人的亂髮散在冷風裡,一絲絲割著臉,那聲音割人肺腑的響著,卻在下一個剎那,戛然而止。
  如爆發一般突然,沉寂得也突兀。
  四面恢復了靜寂,卻是更為沉重壓迫的靜寂。
  除了山風聲,似乎連呼吸聲都凍住,寧弈垂下眼,沒有表情,鳳知微扭過頭,眼神晶亮。
  半晌寧弈推了推鳳知微,示意她先下去。
  鳳知微找準崖下一塊突出的山石,將身子小心移了下去,隨即來接寧弈,寧弈慢慢下來,眼看將要踩到山石,突然身子一傾。
  緊急中鳳知微膝蓋一頂,砰一聲悶響重重頂在崖壁,代替山石頂住了寧弈的腳,因為用力過猛,膝蓋上頓時一片血肉模糊。
  寧弈顫了顫,下意識的要縮腳。
  鳳知微抬手抓住了他袍角。
  隨即她仰起頭,在黎明最黑的夜色和最冷的夜風中,清晰的問:
  「寧弈,你是不是瞎了?」
  卷一憶帝京第六十四章旖旎
  寧弈身子顫了顫。
  鳳知微一膝頂在崖上,仰頭看著他,想起地窖第一眼他眼神的渙散,想起他遇見自己第一個動作是聞那血火氣息,想起他不知道自己的傷,想起他曾面對眼蠱,而那東西,她不小心看了個餘光都眼淚直流。
  是她疏忽了,淳於猛既然是被寧弈拉開了避免直視那東西,正面對上眼盅的寧弈,又怎麼能倖免?
  頭頂上寧弈卻已平靜了下來,淡淡道:「無妨,這東西我知道點來歷,有法子可解,只是暫時是不成了。」
  鳳知微「嗯」了一聲,仰頭笑道:「那現在就讓我做你的眼睛吧。」
  她語氣輕快,帶點平日沒有的舒朗,輕輕一句,卻似這猛烈山風般,撞得寧弈又震一震,他斜斜俯下臉,用一片灰白的視野「看」著鳳知微,那張臉雖然看不見,看見的也不是真的,然而他就是能想像出她此刻的神情,眉輕輕揚著,秋水迷濛的眸子反射著月色的光,晶亮晶亮。
  這個女子,越是危難時刻越見顏色,可以看見她退讓服軟,卻不能看見她哭泣迷茫。
  頭頂上一直沉默,鳳知微有點詫異的抬頭,寧弈已經轉過臉去,道:「好。」
  答得簡單,鳳知微卻覺得這個字裡似乎有些特別的意味,然而從她的角度,再看不見寧弈神情。
  「小心些。」鳳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伸臂攬住了寧弈的膝窩,她居於他身下,只有這個姿勢才能保證失明的寧弈不會在這崖面上失足,只是這樣幾乎等於半抱了,臉幾乎貼著他的腿——鳳知微偏過臉,一萬次的告訴自己事急從權事急從權,耳側還是不可自抑的泛出可疑的薄紅。
  她環抱上寧弈的腿的時候,寧弈又震了震,一瞬間隔著不薄的秋衣,都似能感覺到她的臉那般輕俏的貼過來,溫暖的小小的臉,耳根想必已生出薄紅,透明精緻如珊瑚珠,而細膩如薄瓷的肌膚近在咫尺,近到彷彿感受到她溫熱的呼吸,暖暖拂在膝窩……寧弈腿突然便軟了軟,呼吸急促起來。
  腿一軟,手指一顫,便摳著了嶙峋的崖面,冰涼咯手,刺骨之冷,他一瞬間清醒過來,仰頭「看看」垂直於頂的天色,看不見,也能感覺到那黎明前凝結的黑裡,將被日色的天光破冰。
  吸口氣,定定神,他小心的向下移動,現在的他如果再失足,連累的將是兩條人命。
  鳳知微一邊自己努力的尋找落腳處,一邊小心的抱著他的腿,指引他正確的落足,天色黑,她要顧著下邊也要護著上邊,爬不了幾步便覺得頭暈眼花,忍不住喘一口氣,腦中一暈臉便栽在了寧弈膝窩,撞得他膝蓋也向崖壁一頂。
  一頂正撞上一塊尖石,鮮血暈開一陣刺痛,寧弈沒去管,只急急俯下臉,連聲問:「知微,你怎麼了?」
  身下那人臉緊緊貼在他膝窩,沒有回答,寧弈怔一怔,從來冷靜恆定,即使面對眼盅失去視力也不為所動的心,突然砰砰跳起來,他摸索著去摸鳳知微,卻只摸到她頭頂,頭髮亂亂的,一手的澀,還有此長長短短,遠不是平日的光滑如緞,想必在火場一陣衝闖,將一頭好頭髮燒了不少。
  寧弈的手在那亂髮上頓了頓,手指微微一蜷,心卻更慌了幾分,咬咬牙正要試圖鬆開手彎下腰,身下那人突然說話了,聲音困在他膝窩裡悶悶的,語氣竟還帶著笑,「唔……每次聽你叫我名字我都怪不習慣的……」
  寧弈鬆一口氣,又問:「你剛才怎麼了?」
  「沒什麼。」鳳知微將臉移開,聲音已經恢復了平常,「有點累。」
  寧弈卻覺得膝窩處有點不對勁,似乎有點濕,他試探的伸手去摸,手卻被鳳知微輕輕拉開,隨即聽見她嗔怪的語氣:「你抓緊石頭啊,亂摸什麼。」
  要在平時,這句話他會抓緊機會取笑的,此刻卻完全沒有了心情,寧弈默不作聲收回手,往下爬的速度卻加快了。
  爬到一大半的時候,崖上傳來人聲,有人探頭向下看,兩人緊緊貼著崖壁不敢動,隨即聽見有人喝道:「去搜!再下兩個下去看看!」
  鳳知微心中一緊,趕緊往下爬,然而那些出身閩南的殺手,本就爬慣山崖,又身上無傷,就看見兩條黑影猿猴般嗖嗖直竄而下,眨眼就已逼近。
  鳳知微拔出了腰間的劍,思量著怎麼能夠瞬間捅死兩個以避免被上面的人發現,想來想去覺得實在有難度,而只要跑掉一個,在這崖壁上自己兩人就是等死的份。
  頭頂上,寧弈停下動作,抬起頭來,一雙失去焦距的眸子,牢牢「盯」住了飛快攀援而下的殺手。
  他突然道:「我腰帶裡有欽差關防和楚王印鑒,你去暨陽之前記得找出來。」
  鳳知微一怔,心想你不和我一起麼,還沒來得及問,一個殺手已經爬下。
  鳳知微正待出劍。
  寧弈突然敲敲崖壁。
  黑暗中對方原本還沒第一時間發現寧弈,聽見這聲一側頭,一眼看見寧弈,伸手就來抓,歡呼道:「在這——」
  寧弈一把抱住了他!
  他聽見第一個字出聲時便準確的辨明了方位,一把抱住正在歡喜的殺手,雙足在崖壁上一蹬,越過鳳知微頭頂,兩人翻翻滾滾,直落而下!
  鳳知微只覺得眼前一花衣袂拂面,巨大的黑影從自己頭頂越過呼嘯而下,隨即聽見砰一聲悶響。
  這聲悶響聽得她心中一涼,一抬頭正和第二個殺手側面相對,那人跟在前一個人身後爬得好好的,突然身下的同伴就不見了,還沒反應過來愣在那裡,鳳知微一扭頭,眼中寒光一閃。
  「嚓——」
  她的劍自手肘底穿出,剎那射入對方眉心。
  又是一聲悶聲墜落,鳳知微咬著唇,用最快的速度攀爬而下,崖下很黑,突出的崖壁遮住了底下的光線,她在一片朦朧裡四處摸索,低低喚:「寧弈——」
  崖上有人遙遙在叫:「發現有人沒!」
  鳳知微回想著先前說話的那個殺手有點尖利的嗓音,模仿著答:「在搜,底下大——」
  崖上人的咒罵聲被山風吹來,模糊不清,鳳知微沒空理他,心急如焚的四處摸索,摸到一具眉心有洞的屍體,扔開,又去摸不遠處的人體,恍惚間又回到了火場,她在一地斷木殘椅中,既害怕又慶幸的不斷拖出焦臭的屍體,拖了一具不是,拖了一具又不是……
  這種感覺實在太壞了,她希望這輩子不要發生第三次。
  手下這具依舊不動不動,身子發涼,似乎還疊著一具身體,鳳知微回想著寧弈落下時的姿勢,心中一冷,心想他是被壓得血肉模糊了麼?
  這麼一想,便覺得臉上一涼,伸手一摸,手指上一片濕潤,她怔怔的看著手指,崖上的微光依稀反射出指上發亮的一小塊,像一面微小的鏡子,映出此刻心事萬千。
  有多久她沒流過淚?
  上次流淚是在什麼時候?
  七年前秋家小姐丟了金簪誣賴她偷竊餓了她們母子五天時?
  十年前娘在秋府門前跪了三天險些大病而亡時?
  十一年前父親離去娘帶著他們離開那座山臨行前將家燒燬時?
  十二年前娘親在院子中給不知名人氏燒紙她無意撞見被狠狠責罵時?
  她已記不清楚,卻知道此刻這淚無比陌生而又無比真實。
  淚水漸漸干在指尖,她怔然半晌,收拾起最後一點力氣,想去搬開這具屍體挪出下面的寧弈,在沒確定寧弈是否真的身亡之前,她不想浪費時間哭泣。
  如果確定他身亡,她也不會浪費時間哭泣,他,淳於,還有死去的幾百衛士,那些人命——她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
  手剛伸出去,突有人聲音嘶啞的懶懶道:「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來摸我?」
  鳳知微手僵在半空,反應過來時,頓時攥成拳,不輕不重的落在身下的胸膛。
  一聲,『哎喲」,寧弈的語氣裡有幾分笑意,道:「真是個惡毒婆娘。」
  又問:「你剛才發那半天呆在做什麼?」
  鳳知微抿唇不語,摸到他身下那具身體已經冰涼,想必寧弈在落下時已經弄死了對方,拿對方做了肉墊,心下一鬆,問:「你沒受傷?」
  「沒事。」寧弈道,「好像只是扭了腳。」
  「沒摔壞腦子?」
  寧弈詫異的瞟她一眼,心想這女人自己有點像摔壞腦子的模樣,想要損她,突然想著她剛才帶著顫音呼喚自己的語氣,心中一軟,老老實實答:「是。」
  「那好。」鳳知微笑笑,一頭栽倒在他懷裡,「我終於可以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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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醒來時,只覺得渾身酸痛,彷彿經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長途跋涉,又或者剛在夢裡和一萬個人大打一場。
  她有些恍惚,睡在那裡呆呆的,又覺得身上溫暖,低頭一看寧弈的外袍蓋在她身上。
  上面的太陽已經升起,射到崖下卻只剩下淡薄朦朧的光線,寧弈坐在她對面,只穿了中衣,正閉目調息,乳白色的煙氣裡,看起來眉目殊麗。
  鳳知微轉目四顧,感覺和昨晚呆的地方已經不同,身下草墊柔軟,不遠處流水潺潺,也不知道寧弈傷了腳,是怎麼將她這大好少女給弄到這裡的。
  不會是抓著腳拖過來的吧?鳳知微趕緊四處檢查自己的身體,害怕會多上無數擦痕。
  她在那裡細細碎碎的忙出許多聲音,對面的寧弈已經被驚醒,睜開眼睛,聽著對面女人那些緊緊張張的小動作,忍不住莞爾,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很矛盾的人種,可以心志強大處變不驚,卻也隨時不會忘記關切一些最瑣碎最無用的小事。
  他微微的笑著,注視她的眼波,帶著幾分自己也沒察覺的溫柔。
  他想著先前她清醒冷靜的問完那兩句話,確定了他沒事,才肯暈在他懷裡,讓人哭笑不得,卻也泛起淡淡心疼——這麼一個堅忍的女子!
  想著她暈去時那般輕而柔軟的在自己懷中,完全卸下平日的溫柔表面底拒人千里之外的冷,一瓣桃花般輕弱而嬌俏,有種縱橫朝堂時再不能有的特別風致,他一時忍不住便……
  寧弈的臉,有一瞬間微微那麼一紅。
  偏巧被抬起頭的鳳知微看見,道:「你醒了?咦,你的臉色有點奇怪。」
  寧弈摸摸臉,一摸之間便已恢復正常,笑道:「有嗎?」
  鳳知微佩服的望著楚王殿下的臉,心想這種人都不需要面具的,想臉紅就臉紅,想不紅就不紅。
  「我們這是在哪裡?」她幽幽的道,「話本子裡,主人翁落崖後醒來都應該在山洞裡,然後躍動著熊熊的火光。」
  「不是所有的崖下都有洞,不是所有的人都那麼巧帶著火折子。」寧弈忍俊不禁,「尤其當別人還在搜尋你,你點火,傻了麼?」
  鳳知微笑笑,坐起身來,道:「腳傷得嚴重麼?」
  「沒事。」
  鳳知微卻已過去,幫他脫了靴,道:「還是要處理一下,不然走不得路更不好。」
  她小心的按著寧弈腫起的腳踝,手勢輕柔用力恰到好處,寧弈倚靠著山石,半闔著眼睛似乎很舒服,突然道:「你好像學過?比我府裡幾個手法還好。」
  鳳知微笑了笑,道:「娘早年征戰沙場,一身舊傷舊病,陰雨天就會發作,所以我自小便學了這個。」
  寧弈不說話,半晌道:「鳳夫人很不容易。」
  他似乎不願就著這個話題多說,懶懶半躺著,感覺那手指輕巧,暖洋洋熨帖著,心便似泡在了溫水裡,舒暢徜徉,正陶醉著,忽聽那女人道:「好了。」忍不住睜開眼,詫道:「這麼快?」
  鳳知微巧笑嫣然,「很抱歉區區沒有殿下府中那幾位體貼溫柔細緻會按摩還有時間有耐心要按多久就按多久想怎麼按就怎麼按。」
  寧弈偏頭「看」她,一瞬間渙散的眼神都似亮了亮,神情有點古怪,似在忍著笑,問:「你在吃醋?」
  鳳知微「啊」的一聲,摸摸臉,天崩地裂的想——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出身富貴的人是永遠不會懂得在貧寒中掙扎的小子對天生貴族的仇恨心理的。」半晌她憂傷的答,覺得這個道理再正確不過。
  寧弈還是古怪的瞅著她,半晌慢吞吞、心情很好的道:「我剛才沒說完,我府中的幾個……婆子。」
  一瞬間沉默後鳳知微笑顏如花的答:「哎呀殿下天好亮了咱們該想辦法離開了。」
  ……
  這段詭異的對答之後,寧弈一直心情很好的樣子,嘴角掛著詭詭的笑,鳳知微看他這副神情就覺得鬱悶,趕緊岔話題:「上面人都走了?」一邊將他的衣服遞還他,注意到衣服帶子有崩斷痕跡,似乎是硬脫下來的。
  「既然發現了我們還活著,怎麼可能死心。」寧弈一邊穿衣一邊淡淡道,「要走出這暨陽山,不太容易。」
  鳳知微抱膝坐在他對面,看他穿衣,「嗯」了一聲。
  半刻鐘後……
  鳳知微抱膝坐著,看他穿衣。
  一刻鐘後……
  鳳知微抱膝坐著,忍無可忍,眨眨眼睛,問:「殿下,你是不是不太會穿衣?」
  寧弈停下和衣帶鬥爭了半天的手指,毫無愧色的想了想,點點頭,然後批評她,「你都發現這麼久了,也沒表示。」
  鳳知微撇撇嘴,心想人之極致厚黑,楚王殿下也。
  她慢吞吞的挪過去,侍候殿下穿衣,寧弈不時挑剔她:「你手也靈巧不到哪去!」
  「……這個帶子系得不對吧?」
  「你是在扣扣子呢還是在勒死我?」
  鳳知微笑吟吟做著,時不時把繫帶束得更緊些,「……好歹我沒用一刻鐘還穿不好衣服。」
  「……怎麼不對?你有本事自己系?」
  「……真要勒死你,這個怎麼夠?」
  兩個人臉色都很蒼白,鳳知微扣個扣子還時不時咳幾聲,但是沒人提起,笑意如常。
  危機未去,險境當前,一個失明,一個內傷,頭頂有強敵窺伺,前路有陰謀蟄伏——唯因如此,而越發鎮定逾恆。
  兩人都是為上位者,都知緊張只會自亂陣腳,一夜奔波,屢屢受傷,身體滿是傷痕,便更需要精神的放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然而他們都是一樣的人,都知道對方能做到。
  衣服穿好,鳳知微順便撕下一截衣袖,把寧弈撞傷的膝蓋簡單包紮了下,又把自己傷口處理一下,隨即扶寧弈站起。
  兩人對望一眼,一瞬間都斂了笑容,寧弈淡淡道:「走吧。」
  鳳知微將自己劍上糊了的血跡用草葉擦乾淨,把劍繞在手一伸就能拔出的地方。
  「這裡水流是活水,順水流出去應該就有路。」寧弈道,「我估計過不了一會兒,上面的人發現那兩個人始終沒回來,就要派人下來看了。」
  「走吧。」鳳知微牽著他的衣袖當先而行,覺得自己的傷似乎好了些,可能先前暈倒時,寧弈要麼給她餵了藥要麼給她渡了真氣。
  她不知道寧弈現在的狀況,也不知道中了眼蠱之後都有什麼症狀,但是寧弈的氣色很不好,按說就算酒醉無力,也已經過了好幾天,他現在的虛弱,應該還是那眼盅的傷害。
  「你能不能牽我的手。」走了一陣子寧弈在她身後道,「衣袖很容易撕裂。」
  鳳知微還在猶豫,寧弈已經握住了她的手,兩人一熱一冷的手相觸,彼此都顫了顫,寧弈笑道:「咱們倆就看這手,也挺配的。」
  鳳知微不理他,卻聽他又道:「等到了皇陵牽在一起,你也不熱了,我也不冷了,更好。」
  鳳知微一怔,想了一下才明白殿下又繞著彎子談婚論嫁了,連死了埋哪裡都自說自話的安排好了,一句「誰和你一起埋在皇陵?」到了嘴邊卻又收回,想著那句「皇陵」,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湧起蒼涼之感,彷彿看見高遠的墓室不滅的青燈,巨大的龍棺潔白的玉階,金鑲玉裹的重重棺裡,睡著的會是怎樣的容顏?
  而等到自己老去,會埋在哪座墳塋?一生裡諸般種種,到最後寫在誰的歷史裡?
  想起和母親的離開帝京的約定,她忍不住便道:「如果我離開帝京,永遠的消失,你會怎麼想?」
  寧弈沉默了一會,突然捏緊了她的手,清晰的道:「找到你。」
  「如果找不著呢?」鳳知微覺得自己今天有點神神叨叨的,在這個時候偏要問這些有的沒的。
  「你走不脫。」寧弈「看」著她,語氣平靜,「天下疆域,風雨水土,終將都歸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鳳知微默然,半晌搓了搓手臂,勉強笑道:「陛下,別說得這麼可怕兮兮的。」
  寧弈也一笑,眼睛裡卻沒有笑意。
  鳳知微望著他,知道自己如果笑起來,眼睛裡也不會有任何笑意,斷崖上淳於的呼聲始終在耳邊迴盪,一聲聲割得人心頭鈍痛,他們都不提,都避過,卻不代表他們會忘記。
  兩人順著水流向上走,這裡是一座斷谷,漸漸便入了山中,進了山鳳知微倒放了心,畢竟暨陽山這麼大,對方又不可能大張旗鼓的來搜,兩個人散落在大山中,相對還比先前安全些。
  走了一陣,聽見彼此肚子裡都吵得厲害,不禁相視苦笑,鳳知微望望四周,不敢離開寧弈去打獵,道:「和樓上鄰居商量下,勻點東西來吃。」
  「什麼樓上鄰居?」
  鳳知微指指頭頂松樹,一隻松鼠正歡快的蹦躂而過,寧弈凝神聽著,道:「我覺得鄰居的肉也許更好些。」
  「那你去和它商量,割肉獻王吧。」鳳知微似笑非笑,「下官人笨口拙,做不來。」
  「你這女人好嬌情。」寧弈嗤笑她,「殺人如切菜,殺只松鼠卻捨不得。」
  「人之惡勝於畜。」鳳知微淡淡道,「牲畜很少會無緣無故挑釁你,背叛你,踐踏你,傷害你,但是,人會。」
  寧弈斜斜瞄著她,漂亮的黑眼珠子瑩潤得像浸在水銀裡,隨即一笑推她,「鳳公公還不去採松果,等你說教完,本王已經可以進皇陵了。」
  鳳知微白他一眼,自去爬樹,寧弈靠著樹等著,不斷有細小的松針落下來,拂在臉上微微的癢,他揚起臉,「環視」著四周,雖然看不見,也能想像到這秋日山林的美,山巒疊翠碧色連波,林間一層綠來一層黃,地下落葉如赭色厚毯,午後的陽光自樹端掠過去,樹冠燦然如金。
  而那纖細的女子,正在他頭頂忙碌,他能感覺到樹身微微的震動,枝葉嘩嘩的響,她在輕言軟語和一隻松鼠打著商量,商量著掏光它的老窩,那只好運又倒霉的松鼠在她的如簧之舌下節節敗退,鼠竄而去,把自己的貯藏室留給山大王掏摸。
  那窩在一根粗枝的頂端,他聽見她膽大的從一根細枝爬過去,踩得枝葉悠悠的晃。
  他突然便起了玩心。
  向前一步,算準地方,他「啊」的一聲驚呼,隨即一腳蹬在樹上。
  一腳蹬上去才想起自己腳扭了,鑽心的疼痛,這回真的又「啊」了一回。
  鳳知微聽見這兩聲「啊」心中一驚趕緊向下看,不防樹身搖動,腳下又是細枝站立不穩,也「啊」的一聲驚呼,撒了滿手的戰利品栽下樹去。
  正中寧弈下懷。
  也正落寧弈之懷。
  早已等在正確位置的寧弈,一伸手將鳳知微接個滿懷,悠悠道:「美人投懷豈可不納乎?」
  鳳知微落在他懷中便知道自己上了當,怒從心起,一推他道:「昏君在上不如刺之乎!」
  寧弈給她推得向後一靠,踉蹌靠在樹上,雙臂卻沒放開,在她耳邊不急不忙道:「那便刺吧,我等著。」
  鳳知微一抬頭只覺得他容顏近在咫尺,眉目清雅又光艷,有種奇異的令人暈眩的力量,而語氣輕而游離,像這山林晨間的霧氣,看不見摸不著,卻游絲般幽幽纏著。
  她心中一顫,趕緊將臉一讓避開,抓起一把松針,喝道:「刺!」
  寧弈「哎喲」一聲鬆手放開,微微喘氣笑道:「還真刺了,好狠的女人……」
  鳳知微不理他,撿起散落的松果,遞給寧弈,寧弈不接,靠著樹懶洋洋道:「咬不動。」
  這不是要自己給他磕麼?鳳知微涼涼的提醒他,「殿下,你傷的是眼,不是牙齒。」
  「你沒聽說過眼蠱之毒麼?」寧弈的神情實在令人難辨真假,「據說這是地底幽冥之蛇燭九陰的後代,一雙眼睛直通幽冥,自出生起以萬毒和童女眼珠為食,成年後為萬毒之宗,更因死者無限怨氣凝於一身,所以中者必失明,且七竅漸漸失能而亡,所以我牙齒不好是應該的。」
  鳳知微狐疑的望著寧弈,覺得他看起來好像沒這麼慘,但是這人眼睛瞎了不也居然一聲不提,還是她自己發現的,這麼一想便有些心軟,歎了口氣,不厭其煩的將松子一顆顆咬開。
  對面那大王閒閒的等著享受現成的松子仁,還沒忘記提醒她,「小心別沾上口水啊。」
  鳳知微氣結,接連咬碎了幾顆松子。
  一小把松子暖暖的放在掌心,散發著清香的氣味,有些濕潤,寧弈低頭「看」著,一直為失明而有些憂煩的心情,突然漾出些微的歡喜,彷彿這瞎似乎也不是瞎得全無好處。
  一切用心來感知,那景色就更美,聽她的呼吸就更清晰,而平日從不覺得香的松子,清香醉人。
  他慢慢的將那小把松子嚼了,帶一點淡淡的笑意。
  「這個只能點點饑,當不了飽,還是得找點別的東西吃。」鳳知微道,「等下走遠點,看看在哪挖點黃精茯苓。」
  寧弈突然停住腳步,與此同時鳳知微也安靜下來。
  對面有唰唰的腳步聲,有人大聲唱著歌走近來,突然歌聲一停,一個北方口音驚訝的道:「你們是什麼人?」
  鳳知微打量著對方,一個普通樵夫,擔著滿滿一擔柴,扁擔尾端還掛著一些挖來的山貨和一隻野兔,看起來沒有任何可疑。
  「這位大哥。」她客氣的道,「我們兄弟在山中迷路,受了點傷,這是什麼地方,您知道出山的近路嗎?」
  「這是暨陽南麓,」那樵夫道,「看見前面那個廢寺沒有?那裡向南一直下去,大概一天的路就可以下山了,你們看起來傷得不輕,眼看又要下雨了,我家就在前面半山,去我家休息下吧。」
  鳳知微現在哪裡敢去投宿,含笑拒絕,道:「我們還是想著緊趕路,若是下雨,便去古寺避一避好了。」又問那野味可不可以賣給她,她不敢再掏金豆子,滿身的找銀兩,那樵夫搖搖頭道:「一點山貨,給什麼錢,拿去吧拿去吧。」
  鳳知微道了謝,樵夫把東西遞給她,鳳知微猶豫了一下,又道:「煩請大哥如果遇見有人打問我們下落,就說沒見過我們。」
  「使得,使得!」那樵夫滿口答應,嘻嘻笑著瞄兩人一眼,用很大的聲音自言自語道,「莫不是男扮女裝私奔的小兩口吧?」
  鳳知微只當沒聽見,那樵夫曖昧的笑著,擔著柴和他們擦身而過。
  寧弈肩頭忽然一聳。
  鳳知微閃電般手指一搭,搭在他手上。
  寧弈抬起頭,看著鳳知微,鳳知微盯著他的眼睛,緩緩搖頭,態度堅持。
  寧弈皺起眉,卻再沒有動靜。
  那樵夫渾然不知兩人動作,更不知自己剛才剎那間和死神擦肩而過,心神舒暢的唱著歌走遠。
  「鳳知微居然這般菩薩心腸。」半晌沉默後,寧弈淡淡開口,語氣有些諷刺。
  「我殺該殺之人,枉殺無辜只會自造惡業。」鳳知微不看他。
  「等到他指引人來追殺我們,你就知道他不會是無辜,然而到那時,你我也沒有命來殺該殺之人了。」
  「你又怎麼確定他一定會指引人追殺我們?」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寧弈淡淡道,「一旦有人許以重金,他一定會說出來,你如果夠聰明,剛才就不該攔我。」
  「但也有可能,他根本就不會碰上搜尋我們的人。」鳳知微一聲歎息,「你不能因為只是也許會發生的事,便要人性命。」
  「鳳知微,我還真沒看出你有這麼慈悲。」寧弈冷笑,「一將功成萬骨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懂不懂?」
  「我懂。」鳳知微站起身,將在身旁溪水裡洗乾淨的茯苓遞給寧弈,「所以你快吃,然後我們到他家去。」
  寧弈抓著茯苓,倒怔了怔,鳳知微的毫無火氣,然他覺得拳頭擊在了棉花上,空蕩蕩的好不難受。
  隨即他便明白了鳳知微的意思——剛才鳳知微已經表示了要去古寺,如果搜尋的人到了近前真的問著了這樵夫,必然會去古寺搜尋,他們躲在這樵夫家附近,倒是最安全的。
  他們這兩個傷病人跑不快,與其累得死狗一樣滿山跑了給人追,不如和對方捉捉迷藏,盡量休養生息。
  他默然半晌,突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語氣是不是太重了些。鳳知微卻已經牽起了他的手,一邊啃著自己那個茯苓一邊道:「快吃,等下未必有空。」
  又拍拍腰間栓著的兔子道:「如果我真的錯了,等下我烤兔子表示歉意。」
  寧弈笑笑,偏頭看她,道:「如果是我錯了,我把我腰間這個玉珮送你表示歉意如何?」
  「那還是免了吧。」鳳知微三下五除二吃完,「你虧。」
  「我可以吃你一個人的虧。」
  「我卻不願佔你一個人的便宜。」鳳知微答得飛快,隨即輕聲噓了一聲,兩人看見那樵夫進了半山一家獨戶的院子,悄悄的潛近去,發現那屋子緊靠著的半邊山崖上居然還有個洞,籐蔓遮著不易發現,倒是個好地方,便在裡面躲了。
  寧弈似是十分疲倦,進了洞便閉起眼睛,卻不讓鳳知微把他的脈,鳳知微打坐調息,耳朵一直豎著。
  日光打在洞壁上的光影一分分淺淡下去,暮色如昏鴉的翅膀悠悠降臨,天將黑的時候果然漸漸下起了小雨,簌簌的落在籐蔓上。
  寧弈突然睜開了眼睛。
  鳳知微坐直了身體。
  不遠處有腳步啪嗒踩水的聲音,院子門吱呀一聲推開的聲音,樵夫開門詢問的聲音,隨即一個有點古怪的口音問:「……兩個年輕人……那麼高的個子……有傷……見過沒有?」
  那樵夫粗豪的聲音道:「沒有,咱剛打柴回來!」
  那幾人似有些失望,便要離開,鳳知微鬆一口氣,含笑看了寧弈一眼,寧弈自然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微微一笑。
  卻聽那邊忽有人開口道:「你既剛打柴回來,想必有些收穫,拿來給我們。」
  這聲音正是那晚襲擊驛站的首領,他的口音有些奇怪,讓人過耳不忘。
  那樵夫有此支吾,似乎拿了些東西出來,那首領接了,似乎在看那此東西,四面一片沉寂的安靜。
  鳳知微突然有些不安。
  隨即院子裡爆出長聲慘呼。
  慘呼聲裡那首領厲聲道:「這不是新鮮的野物!你的東西給誰了!他們現在在哪裡!說!」
  鳳知微心中一震,眼前這境況,竟然兩人都沒料中,也是,被常家千里迢迢派出來執行這任務的殺手,哪個不心狠手辣?
  慘呼聲已經變了調,那樵夫嘶啞的道:「山南古寺……古寺……別殺我——別殺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隨即那首領狠厲的道:「走!」
  一群人快速離去,過了半晌,有重物扔下山崖的聲音。
  鳳知微閉上眼,不知道這算是自己的罪孽還是別人的。
  又安靜了一會,她剛想站起來離開這山洞,到院子裡去休息一會,寧弈突然按住了她肩。
  隨即聽見一人道:「搜了一天還沒吃東西,在這裡烤點野物等下給老大送過去,等在那廢寺把人解決了,咱們得快點趕回去,多烤些,老大說到時候咱們會不方便進城鎮買吃的。」
  另一人應了,兩人將山房牆上的獵物一一取下來,點起火頭。
  鳳知微看了寧弈一眼,寧弈點點頭,兩人站起,寧弈扶著她的肩走了出去。
  兩人坦然的打開院門,長驅直入。
  在烤野味的兩人聽見外頭有聲音,又覺冷風撲面,一回頭便看見兩人相扶著走來,布衣上有焦痕有血跡,個子高的那個還似乎不太方便的靠著那個矮的,看起來很是狼狽。
  然而兩人神情從容,態度淡定,那模樣不像落魄出現在山野破屋,倒像王孫貴胄在巡視領地,尤其個子高的那個人的容顏,如月光在雲間一顯,看得兩人都呆了一呆。
  一呆間聽見個子高的那個道:「左三步。」
  兩人又一怔,隨即便看見一道黑色的毒蛇般的劍光剎那而至,快得令人來不及思考,急忙一個翻滾避過,一滾間已經沾了一身火星,還沒來得及去拍,卻見個子高的那個皺了皺眉,道:「右九。」
  黑色劍光又逼了過來,兩人又避,肩頭才動步子才邁,個子高的人聽著那風聲已經快速的道:「後三。」
  後路被堵,又想前衝,腳步還沒移,「前左一」。
  那長得討厭的劍又纏過來,哧的帶出一溜血珠。
  「左七。」
  「右後四。」
  「前五。」
  軟而長的劍兜兜轉轉,剎那間將退路封死,在那人提前提示下,將四面堵得滴水不漏。
  那兩人漸漸發現,對方似乎有傷,劍上真力不足,然而卻配合得天衣無縫,硬是一柄劍攏住了兩個人,包圍圈越來越小,鮮血越灑越多,猶如貓戲老鼠,冷靜而殘忍的,一點點收割他們的血液和生命。
  這種軟刀子碎割的打法,比一刀捅死更令人心驚而難以忍受,終於兩人魂飛魄散的棄了劍,撲倒在地,「別殺我——別殺我——」
  「嚓。」
  奇長劍鋒一次性抹過兩個罪惡的咽喉,鮮血和外邊綿綿細雨噴灑在一起。
  「就等你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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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將長劍收回腰間,淡淡的說。
  在小院裡休息了一會,吃了些野物,寧弈估算著時辰,道:「那些人應該已經在古寺撲個空了。」
  「你說他們是下山還是回頭再找?」鳳知微問。
  「他們不敢在這逗留太久,驛站的事一定已被發現,我三千護衛的欽差儀仗在那,誰也沒辦法讓他們消失,就算是做戲,申旭如也必須給朝廷一個交代,」寧弈道,「而且聽剛才那兩人對話,他們已經準備下山。」
  「那我們走吧,他們搜了古寺沒有人便不會再去,這裡倒有可能會派人回來取吃食。」鳳知微扶起寧弈。
  外面的雨綿綿密密,鳳知微找了件連帽蓑衣給寧弈披了,自己準備勇猛而瑟縮的行走雨中,寧弈卻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拽進寬大的蓑衣內,鳳知微猶豫了一下,再次告訴自己事急從權,自己淋病了誰給寧弈做眼睛?也就只好隨他去。
  兩人共披一件蓑衣,在雨中走著,遠遠望去似個連體人,因為靠得極近,行走間胳膊和腿不住碰擦,讓也沒處讓,越讓,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膚越容易觸在一起,彼此都有些不自在,寧弈偏過頭,目光盯著什麼也看不見的虛空,鳳知微垂著眼,一步步的數自己的步伐。
  外間的雨細細的灑過來,地面泥濘,腳步踩上去啪嗒啪嗒的響,袁衣裡的天地卻十分沉靜,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和呼吸,混雜在蓑衣淡淡的草香裡,不知道誰的心跳怦怦的震人,或許兩個人的心跳都有。
  偶一偏頭看見對方的側面,都覺得弧度美好在雨夜裡勾勒出最精美的剪影,多看了一眼又快不知道路怎麼走……
  明明不方便走起來磕磕絆絆,步子卻特別的快,一轉眼古寺的殘破飛簷已經入目。
  兩人遠遠停下,凝神聽四面動靜,秋夜雨聲裡只有蛩蟲在淒涼的做最後掙扎之鳴,又等了半晌,終於確定那些人沒有搜到人已經離開。
  鳳知微舒一口氣,進了古寺,趕緊去解蓑衣,一面道:「這裡已經找過,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已經連夜下山,好歹捱過去了……」
  一句話未完,忽有桀桀的笑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