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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0章

  第三十七章我和你,從此敵
  落花宮前墜樓人。
  千枝火把照亮黎明前的黑,像無數漂浮的星光在宮闕萬層間升起,蒼黑的舊樓前千萬鐵甲默然佇立,看著兩條纖細身影相擁翻滾落下,如兩片柳葉在天地間隨風浮游。看著不知從哪個角度飛出的怒龍火箭,剎那流星,捲向皇朝裡一人之下最尊貴那條真龍,箭入、火起,血噴,栽落塵埃。
  皇朝太子半個身子俯在欄杆,頭顱深深低垂,像是對著樓下萬軍,懺悔這一生狂妄嬌縱,庸碌無為。
  那些皇朝大位、無上尊榮、不滅野心、那些逼入絕境後的欲圖奮起,一朝,化灰。
  如此高貴,死得如此輕賤。
  此番隕落,此番墜落。
  天際突然起了一陣風,灑了幾點雨,火把的光芒一陣搖動,晃得人視野閃爍,閃爍的視野裡,展開天水之青的光芒。
  那人如一線輕風斜掠過樓身,剎那間追上墜落的兩人,眾人仰首看著,知道無法一次救兩人,卻不知道他會救誰。
  寧弈高踞馬上,面色沉涼,一切都在底定之中——顧南衣肯定救鳳知微,那麼,韶寧也便沒了。
  很好,很好。
  半空中顧南衣掠到。
  他並沒有伸手去抓誰,卻身在虛空,淺淺拂袖。
  天色將亮,蔥蘢花木間起了冰清氤氳的水氣,那人筆直掠在半空,雖在飛動而氣質靜若凝淵,淺淺霧色中漫然拂袖之姿,像仙雲飄渺間迎風渡越的神祇。
  眾人仰望,心動神搖。
  那一拂袖,便分開了鳳知微和韶寧,隨即顧南衣一指點在鳳知微胸臆間。
  鳳知微正在昏眩的墜落中,忽覺身子一輕,四肢百骸都忽然一鬆,不由自主吸一口氣,體內氣息一浮,下降之勢一緩。
  而此時被推開的韶寧,不知怎的,身子斜斜飛了出去,顧南衣橫掌一拍,韶寧劃出很長的下落弧線,正來得及被侍衛中的高手躍起接住。
  而此時顧南衣已經牽著鳳知微的手,不疾不徐落下,半空中那兩人衣袂飄飛,姿態嫻雅,縱然看起來是一對男子,也風姿卓絕,令人神往。
  一切不過電光火石間,除了少數人,大多數人只看見韶寧公主被推開斜墜,而顧南衣救下鳳知微,不知道這其中還有很多動作,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一指和另有人相助,這些動作根本不可能做完。
  寧弈自然是那少數人之一。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樓頭,那裡,一道黑影一閃即逝。
  就在剛才,韶寧被推開下落時,那人在樓上出手,以隔空真力,助顧南衣將韶寧的下落之勢推斜。
  他是誰?
  太子的人?又怎麼會和顧南衣合作?
  他微微仰首,思考著其間一切蹊蹺,故意讓自己不去看那兩人相攙的手。
  不去看鳳知微。
  他如此平靜,不會讓任何人看見他驚濤駭浪之後的滿目瘡痍。
  見她墜落,一驚;見她護著韶寧墜落,一震;一驚一震後,怒潮捲起,卻又不可自抑的蒼涼。
  天波樓前談判言猶在耳,不過半天之後便見她再次當麵食言背叛。
  她永遠都這樣,戴著面具言語溫柔,一轉身所有承諾都在九霄雲外,永遠用最惑人的巧笑嫣然姿態,操刀對他。
  而他,要心軟到何時方了?
  何時方了?方了?留這麼個反覆無常心思如淵的禍害?
  以前還可以勸說自己,一個不得寵王爺,何必多事?如今一切都將不同,他的路已經踏在腳下,皇朝鐵血之爭就在眼前,萬千人的身家性命將由他背負,再不能容一絲退縮和心軟。
  任心思如許步步退讓,終敵不得天意森涼翻湧。
  魏知,鳳知微。
  我和你,從此。
  敵。
  ==========
  鳳知微遙遙看著寧弈。
  那人仰首高踞馬上,身前浮雲湧動,身後萬千鐵甲,天地都在他眸中,唯獨不願有她。
  她靜靜看著,換得默然一聲長歎。
  有些事非她有意為之,然而不知怎的,就像命運自有翻雲覆雨手,逼得她一步步總在和他對立。
  她不打算解釋。
  不是解釋就有用的,當她抱著韶寧墜落靜齋,而他正好策馬而來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天意已成。
  驚魂未定的御林軍總管抹著汗上前,連聲感謝鳳知微和顧南衣,著意熱絡——陛下已經從虎威大營啟程回宮,一旦得知韶寧公主被魏先生救下,一定會有厚重封賞,趕緊要趁現在拉好關係。
  韶寧奔過來,歪著個髮髻掉了只鞋,眾目睽睽之下又哭又笑,一把摟住了鳳知微脖子,「魏知!魏知!魏知!」
  她並不感謝鳳知微救命之恩,也不管其實救她的人不是鳳知微,只是那樣聲聲叫著,聲聲含淚,似要將一懷激越激動,都通過這個名字表達出來。
  無數士兵尷尬的低下頭去,非禮勿視。
  趕來的重臣面面相覷——公主當眾來這一出,當真什麼皇家顏面都不顧了?一旦傳出去,以後怎麼收場?
  鳳知微淺笑著推開韶寧,退後三步,躬身。
  「殿下,」她溫和而歉疚的道,「微臣剛才不慎被撞,連累公主被微臣帶落墜樓,這都是微臣之罪,請殿下責罰。」
  她又笑:「劫後餘生,微臣和公主一樣激動,失禮了。」
  她的意思很明顯——我沒救你,我被太子撞得身子不穩,害得你墜樓,現在只能算功過相抵。
  而你舉止失當,只是劫後餘生興奮而已——她不說韶寧失禮說自己,但她相信——你懂的。
  韶寧怔在當地。
  大臣們吁了口氣。
  鳳知微卻已經走開。
  她意興索然,一笑淡淡,帶著顧南衣走到一個角落,等著陛下回宮,將虎威軍令牌交還。
  那一角僻靜無人來,顧南衣喜歡那樣的安靜,在花叢中一一嘗著有沒有甜味的草葉,剛才的當面殺戮濺血樓頭,對他似乎全無影響。
  鳳知微注目他半晌,突然轉到他面前,目光深深透過他永不取下的面紗,問:
  「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第三十八章你是誰?
  風聲細細,花香淡淡,黎明一線微光,將奔來眼前。
  那人面紗後的臉,依舊遙遠如在天涯。
  京中小院初遇,莫名其妙她成了他的俘虜,莫名其妙他被她牽走又成了她的保鏢,數月相處,他似乎從未想過要去找回自己原先的生活,似乎從一開始,他就該在她身邊。
  而她一直知道,他真的是一個玉雕,從裡到外,實心的。
  也唯因如此,才有了從不設防的信任,然而今夜的事太過蹊蹺,由不得她再放過。
  可以被隱瞞,不可被利用。
  原以為那個固守自己一尺三寸地的少年,是不會回應她的問題的。
  他卻轉頭,第一次看定了她。
  「我是……」
  「魏大人!」
  一聲急呼打斷欲待出口的言語,天盛帝身邊內侍腳不沾地的奔過來,拖了鳳知微便走。
  「陛下宣你!」
  鳳知微無奈,一邊被拖走一邊殷殷囑咐:「等下記得要把話說完,不然會死人的。」
  那人一本正經的點頭。
  天盛帝正立在靜齋樓下,仰首看著樓上,太子屍體已經被侍衛收殮,皇帝卻依舊深深仰望著那破碎的欄杆,像是想從那些未乾的血跡裡,看出長子臨死前的最後姿態來。
  蒼青天穹下欄杆開了一個歪斜的缺口,破碎的橫木在風中搖搖欲墜,像是缺齒的老人,在蒼涼的諷笑。
  遠遠望去,皇帝的背影,老邁而疲弱。
  一生二十六子,成活者十六。十六人中,少年夭折者四,封王之後染病而亡者二,三皇子篡位再去三人,殘一人,如今,長子、皇朝繼承人,再亡。
  枝繁葉茂寧氏皇族,在年復一年的傾軋中,終成刪繁就簡三秋樹。
  寧弈跪在他身前,正情真意切的低低請罪。
  鳳知微聽見他最後幾句:「……誤中流矢救援不及……兒臣之失自願領罪……惟願父皇珍重龍體,以天下蒼生為念……」
  好一番孝子情長。
  鳳知微默不作聲過去跪下,寧弈一轉眼看見她,立即向天盛帝道:「韶寧墜樓,兒臣離得尚遠未及救援,多虧魏先生捨身相救,一介文人如此勇烈,兒臣十分感激。」
  天盛帝滿意的眸光轉過來,鳳知微心中暗暗歎息,只好遜謝:「殿下謬讚,微臣實在不敢居功……」
  「韶寧!」寧弈已經在喚韶寧過來,天盛帝慈愛的看著女兒,眼底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韶寧還有點魂不守舍,對著父親的殷殷詢問,答得有一句沒一句,眼角卻不住往鳳知微身上瞟。
  瞟得多了,天盛帝也發覺了,看看韶寧,又看看鳳知微,眼底飄過一絲陰雲。
  太子屍首以黃綾覆了抬過來,請天盛帝示下,天盛帝沒有上前,閉目半晌,揮手長歎:「先停靈明宜宮,不必宣內外臣進宮哭靈了。」
  那就是——不按太子禮下葬了。
  寧弈彷彿沒聽見這句話,始終面色沉痛,膝行到太子屍首之前,一聲哽咽:「大哥……」,伏地久泣無語。
  天盛帝神色沉痛而安慰。
  韶寧突然走了過去。
  她恍惚的神色在看見同胞兄長屍體之後,突然清朗了許多,緩緩過去,跪在了太子屍首另一側,寧弈的對面。
  沾滿血跡和煙灰的杏黃衣裙覆上同樣染血的明黃黑龍袍襟,韶寧掀開黃綾,注視死不瞑目的兄長屍體,半晌,合上了太子臨死前因為試圖大呼而大張的嘴。
  隨即她道:「大哥。」
  語氣平靜,清冷如撥動冰珠,和寧弈的慘痛悲切截然不同。
  「就在剛才,我墜樓的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韶寧撫摸著太子冰冷的臉,「原來你才是最可憐的人。」
  「你想殺我,我不怪你。」她細緻的整理太子散亂的衣袖,「你臨死前最後願望,我不能答應你,但是今天,我在這裡對你發誓,你另一個心願,我一定替你完成。」
  隨即她抬頭,向對面寧弈,古怪的一笑。
  「六哥,你說好不好?」
  寧弈望著她。
  半晌溫和的道:「妹妹,你傷心瘋了。還是去休息吧。」
  「是啊,六哥,以後就是你辛苦了。」韶寧緩緩站起,不再看太子一眼,「你可得千萬保重身體。」
  「韶寧,你長大了。」寧弈欣慰的看著她,「閨中小女已長成,懂得為父皇兄長分憂,哥哥真為你高興。」
  韶寧臉色變了變——她已經到適婚年紀,按說早該指了駙馬,仗著父皇和太子寵愛,一日日拖著,可如今,誰還會如大哥般幫她找借口?誰還會如大哥一般,為她頂著朝臣壓力,送她去青溟自由讀書?
  血海翻覆,權欲詭譎,一朝間,至親永別。
  少女搖搖欲墜立著,衣袖下手掌成拳,攥得死緊。
  ==
  一場皇家血雨腥風博弈,寫在史書上不過是輕描淡寫四個字「庚寅之變」,正如那些人命,注定只是冷冰冰的死亡數字。
  死亡數字極為龐大,楚王殿下帶領三法司,窮追猛打斬草除根,太子黨以及疑似太子黨們,成為庚寅之變的犧牲品,天盛十五年的春末夏初,天街落了人頭無數,多年後刑場青石板縫裡,依然有洗不去的暗黑血跡。
  太子被廢為庶人,葬於京郊西氓山,子女流放西北幽州,世代不得回京。
  牽涉到構陷開國老臣舊案的五皇子被勒令交出御林軍指揮權,出京去江淮道查看貫通南北兩地的龍川運河工程——該工程剛剛開始,預計三年內完工,三年之內,五殿下除了逢年過節或皇帝特召,很難有空回京溜躂了。
  七皇子倒是順利從舊案中脫身,卻也從此收斂了許多,閉門謝客讀書。
  皇朝繼承人死,最受寵的兩位皇子連遭黜斥,與之相對的是一直不受重視的楚王殿下水漲船高,天盛十二年六月,帝賜楚王三護衛,掌長纓衛,於親王儀仗外加一二三等護衛共十六員,領戶部,並掌京畿水利營田事務。
  殊榮和實權,接踵而來。
  庚寅事變後的寧弈,讓皇帝也很放心,在新一輪洗牌中,朝中諸般要職逐漸空出,寧弈並沒有急著安插自己的勢力——這些年他從未收納門客結交外臣,光桿王爺一個。
  他完全是個忠心為國的親王形象,只是做好自己的事,諸般職位,依舊按照舊例,由各級官署推舉,以及通過青溟書院選拔。
  只有鳳知微清楚,寧弈不需要培養門下,青溟,本來就是他的。
  鳳知微也陞官了,還沒就職就升職,因為救援公主有功,除朝華殿學士職不動外,兼升右春坊右中允、青溟書院司業,前者是太子侍讀,負責太子奏請講讀,現在沒有太子,只是虛銜,後者則很有用——青溟書院副院長。
  鳳知微接旨,心中很悲傷——姑娘我實在不想和楚王殿下有任何交集啊……
  她的新府邸也在西華巷,和秋府遙遙相對,這是她特意選的,這次事變落馬了一批太子黨,其中原右中允被充軍流放,她便要了他家府邸,和舅舅做了鄰居。
  秋府最近日子也不好過,秋尚奇一直和五皇子走得很近,現在則陷身官司之中。
  大越近年來不斷叩邊,天盛帝很頭痛,秋尚奇自從和「國士」魏先生交好之後,突然聰明了許多,特地獻計說大越地處天盛西北,地薄人悍資源緊缺,以致有擄掠搶劫之事,不如在邊境開放「馬市」,以越馬和內地鐵器米糧布帛互市,可保一方平安。
  天盛帝採納了計策,事情卻發展得不如意,大越不守規矩,賣的是瘦馬,卻強行索要高價,甚至「朝市暮寇」,早上賣了一批瘦馬,晚上再搶回去。
  天盛帝大怒,朝中御史趁機彈劾,秋尚奇焦頭爛額。
  鳳知微坐在自家小亭中,遙遙望著秋府飛簷微笑品茶,心想該在什麼時候以什麼身份,去好好拜訪一下秋府呢?
  突有小廝帶了個內侍進府,來人神神秘秘,過了半晌,鳳知微神神秘秘把人送出去。
  隨即站在門後沉思——韶寧找自己,有什麼事?
  忽然想起最近忙著搬家,把那天問顧南衣的問題忘記了,趕緊再問。
  「你那天說你是什麼來著?可以說完了吧?」
  「哦。」顧少爺正在敲胡桃,最近他迷上了這個,聽見這話,不急不忙,答:
  「……我是你的人。」
  第三十九章紅粉局
  「掙破莊周夢,兩翅架東風,三百座名園,一採一個空,嚇殺尋芳的蜜蜂……」
  鳳知微悠悠坐在青呢油氈車內,眼睛半闔半閉,嘀嘀咕咕。
  車旁的內侍探過頭來,討好的問:「您說什麼?可是車太顛?」
  「沒事沒事。」鳳知微擺擺手,小臉兒有點蒼白。
  她這只「無意尋芳」的蜜蜂,被某個漂亮的大蝴蝶——嚇殺了。至今餘悸猶存。
  顧少爺惜字如金,但每個字出來,都能讓你像吞了金。
  「我是你的人。」
  簡練、乾脆、強大、驚悚。
  鳳知微五雷轟頂,一句也不敢再問,當即收拾收拾逃出府去赴韶寧公主之召,連原本想拖延一下都忘記了。
  車子行得七拐八彎,漸漸偏離主街,在一座深巷裡不起眼的小酒樓前停下。
  「不去宮裡?」鳳知微皺眉,心中覺得有幾分不妥,下車看看四周,隱約有人頭閃動,應該是韶寧的護衛。
  她最近又耳聰目明瞭些,說來奇怪,自從在那古怪的小冊子上學了些練氣法門,她體內的灼熱一日比一日收斂,但是感覺最明顯的兩次,卻是當初險些被五姨娘拖下水溺死和那天墜樓,這兩次後,體內特別輕鬆,有種脫胎換骨更進一層感覺。
  這種感覺,兩次都是在生死之境,這其中有什麼聯繫嗎?
  鳳知微想起那日墜樓顧南衣那一指,想起靜齋樓頭身形熟悉的黑衣人,心中若有所悟。
  內侍在前方引路,小樓深院十分安靜,只餘步聲迴響,門簾一掀,韶寧倚門而立,含笑盈盈看過來。
  鳳知微停住腳步。
  一瞬間有拔腿而逃衝動。
  又有想將顧少爺拍死的衝動——要不是被你嚇著,我至於癡傻的來不及多思考就跑來這紅粉局?
  紅粉局。
  小院雅致,繁花葳蕤,嬌嫩的蔦蘿觸鬚輕卷,明麗的鳳仙枝搖葉顫,花牆上下群芳盛開,卻不及那捲簾後,人風流。
  淺粉色織金紗通肩翔鳳短衫,襟袖繡四合如意鳳穿花,同色煙霞錦妝花百褶紗裙,鑲深金纏枝暗花紗緣,一身的柔軟嬌嫩,而少女烏光水滑丫髻上,嵌蝶形珠釵,插瑪瑙佛手金簪,明珠柔潤瑪瑙華貴,襯得那一雙寶光璀璨的眼睛,越發華彩四射。
  皇朝公主,盛裝立於簾後,纖腰如束,膚光勝雪,於室內的幽沉暗昧間,顯出無限的明亮嬌艷來。
  鳳知微看著那張臉,卻看出一心的恍惚。
  她眼神那麼微微一蕩,明明蕩的是別的事兒,看在含羞帶喜殷殷期盼的韶寧眼裡,卻生出天大的誤會,突然便起了加倍的羞澀,揉著那珠簾絞啊絞,往日的跋扈張揚突然便去了爪哇國。
  「公主。」鳳知微卻已經反應過來,隔簾遙遙一躬身,「不知公主相召於宮外,外臣不敢逾越……告辭了。」
  說完便走,步子極快,身後立即一聲嬌喝:「你……你站住。站住!」
  第一個你字還有點驚訝猶豫和氣急敗壞,第二個你字開始便恢復了那少女向來的跋扈和矜持。
  鳳知微暗暗歎氣,站下,轉身,一臉不甘。
  「我找你,你居然敢走。」韶寧也顧不得羞澀了,拋下簾子跑過來,一把拉住鳳知微的袖子。
  她十指尖尖,竟塗了鮮紅蔻丹,塗得太濃艷,手伸出來有如滴血,一旁顧南衣微微垂了臉,覺得這雙手看起來很有問題,衣袖一拂,韶寧就被揮跌出去。
  四面低呼響起,剛才還空無一人的院子,突然便冒出很多人去接韶寧。
  韶寧身在半空,淺粉衣裙飄飄柔曼,說話卻張牙舞爪殺氣騰騰:「把這個姓顧的給我丟出去啊啊丟到臭水溝裡去!!」
  侍衛們猶豫著過來,顧南衣看也不看,拍拍手,咕噥道:「好多粉!」連打了幾個噴嚏。
  被接住的韶寧臉都青了。
  鳳知微淺笑著提醒那些護衛:「顧先生是陛下剛剛御封的駕前帶刀行走。四品武職。」
  六品護衛們灰溜溜的退下……
  「幫我看著外面……不能讓人接近正房。」鳳知微踮起腳,在顧南衣耳邊低低囑咐,隨即迎上韶寧,「公主召微臣,有何要事?」手指順勢一牽,韶寧臉一紅,乖乖的被她牽了進房。
  室內重簾深卷,沉香淡淡,榻上一張小桌放著些點心果品,還有銀壺一盞酒杯兩隻,看來韶寧還打算請她喝小酒。
  「微臣午後還得去點卯,公主有事請吩咐。」鳳知微反客為主,主動給韶寧斟酒,斟得很滿,自己杯裡隨意灑幾滴。
  兩人喝了幾杯,鳳知微天南海北閒聊就是不提朝政,韶寧心不在焉聽著,臉頰微酡,怔怔看著對面少年——這人相貌不過清秀,氣質卻極超卓,那種無論何時何地都保持的閒淡優雅極為少見,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明明出身平凡官位低微,卻笑看風雲,萬事底定在心。
  京華滿冠蓋,然而那些富貴少年,和魏知比起來,都多了幾分濁臭,少了幾分雍容。
  「其實那清水衙門,點卯不點卯有什麼要緊?」韶寧終於不耐煩鳳知微的雲遮霧罩,一抬手喝完一杯,突然不屑的笑,「魏知,以你大才,是應該登堂拜相入閣軍機的,什麼右中允?難道將來楚王做了太子,你還得給他寫奏章?什麼青溟司業?難道你甘於在辛子硯之下仰人鼻息,將來還是逃不脫寧弈的掌握?」
  韶寧看出辛子硯是寧弈的人了?
  心中一動,面上笑意淡淡,鳳知微給韶寧斟酒,語氣誠懇:「魏知一介白衣,一朝得聖上青眼平步青雲,已經羨煞眾臣,世間榮寵,過猶不及,公主愛重,魏知卻自知當不起。」
  「什麼當起當不起?成王敗寇而已!」韶寧冷笑,幽黯光影裡羞澀盡去,眉目帶煞,「魏知,不要告訴我你不想!」她突然湊近桌案,目光灼灼盯住了鳳知微,「我在你眼睛裡看見了野心!這騙不了我!」
  「世間男兒,皆有野心。」鳳知微端坐不動,含笑看韶寧,「只要我忠心為國,陛下會給我。」
  「我給你!」韶寧一把抓住鳳知微執壺的手,渾身輕顫,鬢上蝶翅金簪華光閃爍如劍光,「你要什麼,我都能給你,只要你幫我,殺了寧弈!」
  第四十章冷槍
  暗室對酌,言語如刀。
  明燭反射那少女鬢上金釵光芒如劍光,映得眼神也熠熠灼熱,火般燃著。
  「幫我殺了他!」她急促而堅定的道,「楚王奸狡,國之害也!你如今已經得罪了他,他必不容得你活,與其坐困愁城坐以待斃,不如效力於我除此大奸!」
  鳳知微抬頭,看進少女眸子,那一汪清亮如明鏡如碧水,清澈得照見微塵,這雙眼睛的眼神,是唯一和她不相似的地方……
  半晌她輕輕抽回手,微笑:「殿下,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明白的。」韶寧一番話說出,人也冷靜了下來,「你明白他做了什麼,你明白他想做什麼,你明白,你應該聽我的。」
  鳳知微默然半晌,道:「殿下,那是你哥哥。」
  「我只有一個哥哥。」韶寧自斟自飲,喝得很快,「他和我一母同胞,比我大十二歲,我們的母親早逝,我獨居一宮徹夜哭泣,是他將我接到他宮中,一夜數次起床看我,我病了,他丟下國務守在一邊,為此被父親罰跪,我想出宮玩,他替我打掩護,出了紕漏他負責,我嚮往自由的青溟,他為此花費數月說動父親,還煞費苦心安排十哥陪我……世人都說他輕狂庸碌,不當為國之儲君,然而不管他是不是好儲君,他是我唯一的,永遠無人能夠代替的,最好的兄長。」
  「我的兄長。」韶寧臉上湧起薄紅,重重放下酒杯,杯中酒液濺起潑上她手背,她抬手吮去,雪白手背襯得眸子黑亮逼人,「他死在我面前,死時胸膛破開,死後宗嗣不保,連皇家園陵都不能入葬,生於皇家,難道就注定這樣的下場淒涼?」
  鳳知微閉上眼睛,腦海中隱約的血火一閃。
  「我拒絕了為他毒害父皇,可我不會拒絕為他報仇。」韶寧淒然笑道,「魏知,連我都知道他死於寧弈連環局,你怎麼會不知?你是不是覺得,我輕狂,我無知,我所謂的報仇,只是孩子在說氣話?」
  鳳知微不語,心想你好歹聰明了幾分,如今楚王勢大,躲避尚且不及,你還要招惹?你想死,我不陪——
  「我是天盛皇朝恩寵最盛的公主,這最盛兩字,不是白說的。」韶寧冷笑,「我同樣賜三護衛,尋常親王護衛三千,我一萬,而且全是御林軍中最為精銳的高手,父皇彷古制賜我湯沐邑,為江淮道最為富甲天下的和嘉縣,而且……父皇年紀老邁,膝下卻漸虛,這些年參知政事,對我並無避諱。」
  前面幾句倒沒什麼,最後一句卻令鳳知微眉梢跳了跳,未想到天盛帝竟然對女兒偏寵如此,難怪寧弈一定要殺了她。
  「殿下,這些話,不當我這微末小臣來聽。」半晌鳳知微誠懇的道,「無論如何您和楚王,是皇室血脈骨肉至親,同室操戈,將來陛下要傷心的。」
  「他難道現在就不傷心麼?」韶寧古怪的看她一眼,「你說骨肉至親,我以前也這麼認為,可寧弈卻未必這麼認為,他以前那些事……」
  鳳知微的目光轉了過來,韶寧卻住了口,臉色不太好看。
  「魏知,我要你幫我,也是想保你的命。」韶寧再次抓住鳳知微的手,「你已陷身危險中。」
  「公主你又何嘗不是呢?」鳳知微出神的看著杯中酒,突然抬首對她一笑,「你擅自出宮,可知當此多事之秋,危機重重?據說現在『太子殘餘流竄於市』,尚在搜捕中,萬一有個什麼,出事了都沒處找兇手。」
  「不會的。」韶寧臉色變了變,「我帶了很多護衛……」
  「那些護衛,都可靠嗎?」
  韶寧臉色又一變,剛剛張口,突然桌上燭火一顫!
  一顫間牆壁突然無聲無息破開,一柄長槍毒蛇般穿壁而出,直戳榻上背對著牆的韶寧後心!
  那槍來勢快至無法言說,奔雷閃電,冷光一現已到近前。
  鳳知微擱在榻上小几上的手順勢向前一滑,一把扯住韶寧衣袖狠狠一拽!
  韶寧被她拽倒,臉重重捺在桌上果盤,啪一下壓扁了幾隻蜜桃,汁水四濺。
  長槍呼的一聲從韶寧頭頂蕩過,猛烈的勁風剎那間熄滅蠟燭,黑暗中槍尖寒光一亮,雷霆般繼續向前,直奔鳳知微面門。
  鳳知微唰的平平倒下,槍尖擦鼻尖而過,近到嗅得見鐵質的森寒血腥氣味。
  一霎間屋外響聲四起,衣袂帶風聲不斷,顧南衣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出現,很明顯他也被人絆住,來者武功,便如這隔牆出槍者一般,非同小可。
  有人是下定決心,要將她兩人置於死地了。
  靜室內燈火全滅,瀰漫著桃汁甜膩的氣息,毒蛇般的長槍槍尖微抖,嗜血的尋覓獵物。
  黑影一閃,一個侍衛奔了進來,低呼:「公主!公主你沒事吧!」
  韶寧一喜,便要呼喚,卻突然被冰涼的手捂了嘴。
  那手掌肌膚細膩,隱約淡淡疏涼香氣,韶寧瞪著眼睛,一片混亂中居然來得及想:魏知的手怎麼這麼小,這麼細,這麼香……
  鳳知微堵住韶寧的嘴,低低申吟一聲,那侍衛奔到榻邊,鳳知微立即閃電般出手,五指如剛,捏住他咽喉,往那槍尖一送!
  「嗤。」
  槍尖入肉,鮮血噴濺,那侍衛喉頭格格作響,瞪大的眼眸剎那光芒一亮,倒映出同樣震驚無倫的韶寧眼眸,隨即那光芒漸漸淡下去,如燭火顫顫一搖,熄滅。
  不見血不肯收的厲槍,終於滿意的收了回去,自牆壁上穿出的槍眼中一閃不見。
  鳳知微立即拽著滿臉桃肉的韶寧便向外衝,剛到門口人影一閃和一人撞個滿懷,鼻下氣息清澀潔淨,便知顧南衣到了。
  「送她回宮!」鳳知微把韶寧往顧南衣懷裡一塞,她不能讓韶寧在和她私下相約的時候出事,要死換塊地方死。
  「不去!」顧少爺乾脆的把韶寧拎到一邊,習慣性來摸自己的鳳小廝。
  「乖,要去。」鳳知微假笑著讓開,「必須的。」
  「為什麼?」顧少爺做事,需要一個理由。
  「因為。」鳳知微扶著他的肩把他向外推,正色道,「你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