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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1-5

    惟多
    覺情
    樽卻
    前似
    笑總
    不無
    成情
    1
    做學生的,多少有一點賤骨頭。上學的時候盼放假,放假沒幾天,又想上學,想那幫小兄弟。還有,孟尋。
    所以今天開學,挺高興,車子蹬得快了點,險些撞著人,嘴裡也差點替那人說句:「沒關係」。
    見了大家互道「早上好」。名正言順地起勁拍對方的肩膀,拍得他呲牙咧嘴,自稱要表達親熱。
    坐下來,第一件要幹的事件「民以食為天」書生自然要交換寒假的讀書心得。
    「秋水,又看什麼好書了?」
    「好」字的意思我當然明白:「不錯的書倒是看了幾本,不過你們也知道我的規矩,所以你們也看不著,所以我也就不說書名了,免得產出病來怪我心地不良。」
    我的規矩是:別人的書盡量不借,借來也一天看完,絕不過夜。自己的書也從不外借。三毛說她的書如同牙刷,逼得沒辦法,寧可借牙刷。我們書架上貼著七字祖訓:「老婆不借書不借。」雖然現在尚不太適用,也能表達一下決心和氣概。如果實在要借我就奉送,心理就如同把養不了的兒子送給闊親戚的老貧農。
    「好好,留著今後慢慢給我們講吧。你們別看他現在正正經經,不用你著急,他一點點就會往外露,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肚子裡憋不住屁。」我樂得捧他一哏,罵罵自己。
    氣氛漸漸活躍起來,或者說不像話起來。這個說他看了一本《風流小俠》,小俠的「炮」特別厲害,十幾個女的都嗚乎哀哉,消受不了。那個說他看了盤黃色帶子,女人的陰唇清晰可見,幾個人心?的人忙替別人也為自己問,像什麼。幾個愛學如黃根的女生已開學就捧起課本開背,現在耳根有點紅,背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不少,表示她們什麼也沒聽到,至少,沒有聽到慾望。
    《聖經》上說聖女瑪利,沒xx瓜,童貞的身子懷上了耶穌。中世紀的神學家們,請如愛留根納(Eringena)阿奎那(Aquinas),經過潛心論證證明了耳孔是受孕的通道。由此看來耳朵也是禮教大防,也是要命的地方。
    「像什麼?像什麼?」
    「快說!」
    「小聲點。」
    「像張沒刮鬍子,濕乎的嘴。」
    先是深沉默想,心體意會。
    再是爆發大罵。者是一切評論家的成式。
    「二子,咱可過了!」
    「庸俗!老太太喝粥——
    「無恥下流!」
    「喲,沒想到我們這兒出了個雅士騷人。」
    這個「騷」被全體理解為「臊」。
    「糞土之牆,不可誣也。中蒼之言,可聽也。太露骨了」。書香門第的學生說。
    「虛偽!」對評論的評論。
    這有家學淵源的學生想起父親背著人偷翻《金瓶梅詞話》,想起毛澤東的話:「你不看《瓶梅》就不能充分瞭解封建社會的罪惡」。想起某日《北京晚報》的題目:中學生呼籲,家長不要把壞書帶回家,自知理虧不再多嘴。
    「還有一支小曲……」
    「唱一個。」
    有不少人反對。
    「打住,打住。」
    「就到這裡,就到這裡。」
    「還沒到春天。」
    想聽的連忙祭起《論語》,翻找理論根據。
    「找到了,找到了,聽著!『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反對派無話可說,紛紛豎起耳朵。
    「新打牙床梳子稀,
    只叫情郎慢慢的,
    小奴今年只得十四歲,
    比不得你那十六、七,
    再過兩年不怕你。」
    常常我能在一個人的安安靜靜裡孤獨,在孤獨中快活,而在眾人的喧鬧中寂寞。我因跟眾人的相同而恐懼,因跟眾人的差異而難過。這種「似與不似之間」,在畫是好畫,在詩是好詩。在我,絕對不是舒服。
    不引人注意地,我退出人堆,環了眼,不見孟尋。
    元旦之後,是極彆扭的尷尬。顯然,她在等待回答。而我,則需要時間想一個明白。所以彼此見面都不說話。坐同桌,難免手碰一下,衣角掃一下,頭髮撩一下,我說不清楚這是一股什麼味道,只想起那句俗話:「兔子不吃窩邊草。」筆掉到對方領地,草稿紙沒了等等,彼此幫幫小忙,大家都變得非常客氣,非常有禮。
    「我這是怎麼了?」
    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和她約法三章,誰要是膽敢說:「請、您、謝謝、對不起。」七個字,說一遍在紙上抄四十遍,英文說的用英文抄,中文說的用中文抄。我就不信治不過來。她同意。
    遺憾的是結果,她抄的次數並不比我多。
    好在緊接著便是複習、考試、歡呼、痛苦、立志、忘掉。就像天天為吃飯、穿衣忙碌的人們不會幽默一樣,愛也是時間充裕的人的奢侈。我們沒有多餘的腦子去想。
    臨放假,我本想給她留個地址,讓她呆膩了的時候費紙玩,可不知為什麼,終沒有留。她對我說句:「開學見。」於是,就是今天。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譬如一隻小鳥在什麼地方吃了一顆鮮美的果實,它飛呀飛呀,高興極了,藍天是海,白雲是帆,夜裡的星星,就是漁火點點,它自在極了。不覺中這果實未被消化的種子被排泄出來,落到地上。這本來就是一塊很肥沃的土地,土地的肥分又恰好適合這種子的生長,氣候也對頭,於是就長起來。
    雖然這裡缺風少露,一年四季見不得陽光,雖然高山大河很少有氣息通到這裡,但是那鳥兒的每一展翅,每一眼神,每一歡叫,樹都能清楚地感到,雖然這些並不是為它,但的確成了它的養料。
    樹漸漸長大。到這個時候,更準確地說,是從一開始,這土地就毫無辦法,它動彈不得,改變不得,只能用心暖這樹,用血沃這樹。這樹越長越大,土地托不住,藍天蓋不住,大的鳥兒已經逃不開,繞不開。它不能像先前那樣自在了,可它當然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到底是誰的責任呢?」
    「誰的責任也不是,人們稱這種情況,叫:天意。」
    「但是我感到恐懼。」
    「恐懼?」
    「對,恐懼。夜晚,天空中的浮沉把路燈光漫射開來,夜空便呈現一種極濃的玫瑰紅色,像一泓極醇的的果酒。星星一閃一滅,是從夜光杯底泛起的氣泡,上升、膨脹,又破了,月亮只是靜靜地一彎,對於我這雙因沉溺於青燈黃卷而散光的眼睛,它漫成了三、四瓣,橙黃、明淨,是浴在酒液裡的菊花落英。朦朧中,我看見有人在天上且走吟唱北斗,斟飲這夜色釀的清酒。
    這時候我恐懼登上過月亮上的人,在大望遠鏡裡看過星星的人跟我講,月亮和星星上既沒有水,也沒有空氣,所以也就沒有人,沒有吳剛。那裡只是一片荒涼,一片黃沙礫土。然後再用光學色譜波長,給我分析出星星為什麼是藍的,月亮為什麼是黃的。由於北斗七星彼此速度不同,十萬年前它是什麼樣子,十萬年後它又將是什麼樣子。
    我恐懼。
    被月光沖洗乾淨的樹,泡在夜裡,身子紮成風的形狀,它裟裟,它舞動,映了星光,借給我憂傷。一肌一容,美得讓人身醉,美得讓人心碎,美得讓人落淚。
    記憶告訴我,它的枝上曬過婦人的內褲,根上有小孩撒過的尿。
    我恐懼。
    人感覺美的不是事物,是事物映在自己心上的影子,是事物喚起的自己的情。
    人愛的不是眼中看的,心裡想的那個實實在在的人,人愛的不是他由死細胞排成的頭髮,蛋白質,纖維素、無機鹽構成的肉身。人愛的是自己心中的他,是自己的想像,是人自己。
    我恐懼。
    我沒有能力給她夢想中的世界,她也永遠不能完合我的想像。對於幻想,對於美好,實際的客觀存在是它的死敵,是它的墳墓。」
    「那你將如何呢?」
    「我為你讀一首小詩:
    聰明
    只要回首
    燈闌處有眼波動盪
    只要裙過
    指端尚存一縷蘭香
    只要
    淺吟低唱
    高樓上有伊人臨窗
    至於其他………
    其他自有想像只要,只要
    希望和生命一樣長。「
    「樹本在、長成材,結出果實之前,想阻礙它的生長,只能讓土地貧瘠,只能對枝葉摧殘。生命卻是這樣,要麼發展,要麼夭折。即使是想保持現存的事物,也必須生長,在生長中修剪,譬如,指甲。
    可這件事情,你又拿什麼修剪呢?
    人們說愛是火,加薪讓它燒旺,冷漠讓它熄滅。加與不加這是你必作的選擇。現實中沒有那種玄與不玄的恰好。
    記得哈姆雷特的那句疑問嗎?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
    張老師來了,招呼大家打掃衛生,按學校規定,住宿生回去打掃宿舍。
    一進宿舍門,幾隻手猛的從四面伸過來,連推帶搡,把我摔到床上,兩個塊足的向我撲來,「管他為什麼,先打再說,」我們扭成一團。
    這種床上的摔跤是我們宿舍的傳統項目。對外宿舍號稱:床上功夫。他們來參觀,浮想聯翩,暖意盈懷,給我們兩句評語:「從難從嚴從實踐出發。」
    壓得我不能動彈,他們氣喘噓噓地把我拉到桌子前,證明他們打得有理。
    桌子上一溜兒排著四、五個飯盒,我知道了被打的理由:放假前,我在宿舍多住了幾天,懶得刷飯盒,吃一頓用一個,放那一個。焐了一寒假,裡面的盛況一定空前。
    「打開瞧瞧。」
    「不必。」我「紳士」一下。
    他們替我打開。裡面的剩飯反起白絨絨的長毛,像海明威那篇文章的題目:白象似的小山(HillsLiksWhiteElephants)我於是告罪,「諸位鄉親、姥姥、大娘、大嬸、大嫂。」他們讓我將功補過,去打水。
    水房裡,撞見了孟尋,紗巾罩住頭髮袖頭挽得老高,身上套了件又肥又大的工作服,一幅幹活的打扮,小身子在工作服裡晃蕩,樣子古怪的可愛。
    她說:「你好。」
    我說:「我好。」她便不說一句話,盯著水龍頭注下的水。看左右沒人,臨去一捧水順進我後脖子,好涼。之後,一天沒理我。
    第二天睡醒,圍著校園跑了一圈,新學期必定有新氣象,我發現了學校新添的唯一設備——一個鳥窩。搭在白楊分成三叉的分叉處,很有趣。聽見叫聲,不見身影,所以分不清是喜鵲還是老鴰。
    2
    政治老師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人的某些情緒如同流行病,彷彿也是能傳染的。一個人不高興,嘴角拉下來,臉上的死肉堆下去,周圍的人也會跟著不痛快,一個人在你身邊小聲唱「為了那心上人……」你也會不自主地跟著哼哼「睡呀嗎睡不著……」
    哈欠也時其中之一,先是睡意正濃的學生傳染了先生,再是先生傳染了尚未咽頓?的學生。
    說實在的,我很為先生難過。學生坐著先生站著。學生趴著,先生想睡,沒有騾子,馬站著睡覺的本事,也只能看著。尤其是對政治老師。
    在古羅馬,有一種學名「占卜官」的人。每當遇到戰爭之類的大事情的時候,他們就去揀幾塊王八殼,用早上煮咖啡的火烤出裂紋來。說這種紋路形成的圖案是神的旨意,把它解釋給皇帝聽。其實,他們心裡既不信神,也不信自己的解釋。但是卻能一本正經,毫無表情,像是剛沒了爹爹。
    政治老師多少和這種占卜官有些淵源。和他們混熟了,課下閒聊的時候,我有時能聽見他們說:「講是我的任務,聽不聽是你們自己的事。你們信不信我管不著,只要你們考卷上答對了就行。」
    外面很冷,間或一兩抹風拂過地面,一兩筆雲掃過樹梢屋角。天氣還很冷,暖氣還沒有停,窗戶關得緊緊的,把遲遲不肯引退的冬天的後退關在外面,只讓那種只能使感覺到溫暖而不覺燥熱的陽光滲進來。
    這一切彷彿濃成一大團混沌的,稠稠的睡意,黏在周圍,粘住眼皮,捆牢手腳。隨著一呼一吸,於進腦子,脖頸再也支持不住了,這一腦子沉沉的睡意,伏在了桌上……
    課上睡覺,是極有趣味的一件事情:漸漸的,先生的聲音趨於縹緲。漸漸的,先生的面孔趨於朦朧。漸漸的,只覺得有張嘴在不停的蠕動,大概是有個什麼人在講話,也就是實在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眼前的一團白霧越來越濃,越來越迷離,一支嫩紅的水袖在霧裡向我招搖……有十四歲上,胡填的一曲《漁歌子》為證:
    譏文蛀,蔑天威,一拋千古煩與憂。
    煮梅灑,論英雄,歌罷停樽詩就。
    歡既笑,悲則嘯,何懼世人口如刀。
    樂滿懷,書撇了,學堂春睡日高。
    幾個如「自由」、「民主」之類的大詞砸進耳朵,頂得它空空的。我睜開眼睛,還是那副樣子。政治老師在大聲激呼愛情的定義。
    茹亞在看一本題目古怪的小說,大概一定很難懂。每個人都有值得別人佩服的地方,我想茹亞真是體力充沛,也不覺得累得慌。在此時此地看這麼一種專治失眠的書,它還能支持得住,大概一定有神經衰弱。聽有經驗的人講,詩歌、文章寫得好的人都必須有這種可愛的毛病,如同名畫家就應該蓬頭垢面放蕩不鞠,不能有於小節。轉言之,有無神經衰弱可以看成有無文學天才的標準。
    黃根在抄書。
    孟尋還在睡覺。
    她好像在做夢,而且彷彿是好夢。她在笑。我很少見她笑,元旦以來就從沒有。
    她笑得很甜,很淡,,我說不清楚是種什麼樣子,只覺得心裡暖暖的,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溫柔。」雖然生理學家可以解釋出哪幾塊的肌肉的運動形成了笑容,但我還是驚詫於它的神秘。認定這簡單的形式中濺起的情感,絕對不需要分析,甚至禁不住使勁地想,彷彿嬌嫩的花瓣禁不住露珠。
    人常常有驚異於一些在生活中毫無用處的東西。譬如水面上的倒影,不能長糧食的峭壁,天空那種奇幻的顏色。
    還有破曉前,浸在蘋果綠色的天邊的金星。我總以為,一定有人把極純極純的紅寶石熔成了液體,滴了一球在水一樣的天空裡。
    到底是神造人的時候參考了某種自己的秉性,還是人根據自己的這類特殊的情感虛構了神,我不知道。
    但我現在很清楚,如果你沒有做到一個熟睡的,正做著好夢的女孩子身邊你永遠無法體會溫柔的全部含義。
    幾縷頭髮渡過孟尋睡得紅紅的面頰,滑落到嘴角。隨勢惺忪的捲起,構成很緩的弧線,花影、雲痕、水渦一樣的淤在那裡,勾住那極甜極淡的笑。
    在花的周圍,能嗅到花香。在寶石面前能看見光澤。在太陽下面,能覺得溫暖。在女孩子那裡,我總能感知到一種氣氛。當她們聚在一起議論彼此的衣服。當她們用牙齒輕輕咬斷縫完了衣服的絲線。當她們滿心歡喜,俯下身子,看面前行步不穩的孩子。或象孟尋現在這樣以她們特有的姿勢甜睡的時候。我覺得這種氣氛最濃郁,最純正,最有一種……(雖然這種詞讓人用濫了,可在這裡我還是覺得它最合適)……「消魂的」韻調。
    因為這種時候,她們最是她們自己,最沒有矯飾,離我所熟知的男孩子的世界最遙遠。
    這種氣氛是實在的。女孩子呆在什麼地方,這種氣氛在她的周圍就無處不在,甚至無須她自己意識到(也往往如此)就像物理學中的電場、磁場。按愛因斯坦的話說,就是:「正和他所坐的椅子一樣的實在」。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就像處於磁場中的小磁針,如果沒有扳住磁針的手指一樣的理制控制,他總要轉到某一個位置。對它來說,就是想某一件事情,想某一個人。
    我這種氣氛,這種場的定義,公式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給這種場的場強起個名稱,人們叫它:魅力。
    孟尋讓我體會到的氣氛,像梧桐。
    不要雨,不要風,不要很亮的月光。只要一個人,孤單單的一棵樹,後面疏疏的一行燈,上面疏疏的幾顆星星。
    你會發現梧桐有股很淡的樹香,這種香在很近的地方都不能嗅到。它彷彿一圍圓環,浮動在樹的週身一定距離的地方。
    你只有站在遠處的燈光打給它的那抹濃長的樹影裡,才能很清楚地感到。
    她這時候,醒了,因為我看見了她的眼睛,我沒有避開,她也沒有。我在想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她的瞳仁裡有個「我」,這個「我」也應該有瞳仁,瞳仁裡也會有個「她」,「她」的瞳仁不會有我……她中有我,我中有她,有意思。
    於是問她:「看什麼看?」
    「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看你呢?」她只是睜著眼睛,身子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動。
    「做什麼好夢了?」
    「睜眼又忘了。」
    我轉過頭去,眼睛的餘光告訴我,她沒動。
    外面很靜,間或一兩株風拂過地面,一兩筆雲掃過樹梢屋頂。教室裡很靜,能聽見幽微斷續的鼾聲。
    「別看了。」臉上發燙,我發現自己忽然學會了生來就不知道的害臊,「我今天沒洗臉,再看我就告訴老師去。」
    「去呀,去告訴老師」「孟尋老看我。」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把頭低下去,眼睛合上。很長的睫毛。
    「看我的,我洗臉了。」她很薄的嘴唇,用只有我的眼睛才聽得懂的語言說。臉紅紅的。
    下課鈴響了。
    響了很久,我才聽到。
    她出去像是洗了把臉,回來的時候臉沉得厲害。小臉繃得很緊,讓人擔心,不留意的話會繃綻皮肉,繃出條口子。
    大概上課那些瘋話是夢的延繼。現在才是真正的,對睜著眼睛做夢,在英文裡有個詞彙,就叫:daydream,直譯:白日夢。
    3
    春天,像小貓一樣,躡著腳尖,一點點地近了。
    儘管西北風還不倦地叫著。儘管天氣還是冷得厲害,儘管冬衣還不得去身。儘管草還被寒氣封在土中,儘管新葉還被梢在枝裡。儘管牆角的積雪還沒有融盡,當然也不見花的影子。儘管被公認為春天的象徵的一切還都沒有從蝸殼中探出觸角。
    可我還是清楚的感到,春天就要來了。
    記得小學的時候,一個有星星的夜晚,同學們早散了,那個老師把我留下來,起勁地批我一篇習作。在那篇習作裡,沒有時間,地點,卻有「你、我、他」三個人稱。我很不服氣,他很激動,給那篇東西撥了外套、襪子、褲頭、內衣,還要罵下它一層皮。
    「什麼是新意?重要的不在形式,不在語句,而是在功力,是在……」
    他一時找不出恰當的詞彙,把我拉到屋外。「是在觀察,是在體會。觀察到別人所觀察不到的東西,才叫新意。你瞧,在現在,在夜裡,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會看見這些星星。但是白天呢?這樣星星仍在它們原來的位置,可絕少有人看見,我的話你明白嗎?」
    當時,我沒說什麼。第二天到龍潭湖釣了魚,燒了兩條放在小飯盒裡送他,他也沒說什麼。
    以這點為基礎,歲月淌過,漸漸明白了什麼叫觀察。漸漸不能現象一個人不能走過一片林子,渡過一片土路,他竟然什麼也沒有看到。或許人們太忙了,特別是苦命的學生。
    青春是一片奇妙的林子,又深又淺,不明不暗。可多少臉頰抹滿了青春的人兒急匆匆地走過,嘻嘻哈哈地逐過,沒睹見風花雪月,沒聽見鳥唱猿啼,沒留意一路上山山水水,他們太忙。從忙得來不及觀察,來不及體會,來不及哭泣,就這樣匆忙地走過自己。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枝要有花直堪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曲《金縷衣》,我聽見愛賣弄的人在嘴上炫耀過,我聽見懂文字的人精闢地分析過,可我很少見有人略略想過,因為我沒見他們面對書本時,眼裡有一星異樣,或是仰頭看看殘票一樣的天,或是俯身問問自己。他們辜負了這麼好的文字,就如同辜負了青春,辜負了自己。
    可就像真正的酒鬼總能找到酒喝,真正的有情人總能在對方那裡找到歡樂,喜歡無所事事的人,還是能找到空閒的。
    吃完晚飯,飯盒不洗,他們一個個挺在床上,把腳丫子抬得老高,腳上貼的襪子,腳心白,腳掌、腳跟是黑的,像是在證明自己不是扁平足。就這樣張揚著「我是一個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看誰的立場最堅定」,看誰最先被腳臭熏出去。
    我宣佈抵制這種不被列入國際比賽項目的運動,自己退出來。
    尋一棵楊樹,靠背坐下。讓世界隨著眼睛,隨著一呼一吸,從我的身體裡流過,唱出自己的歌。
    頭頂上的天空還像「葉胡「的面孔,乾澀。可天光從日落深處瀉過來,沖皺的雲片卻比往日裡多了份靈動,多了份快活。細細品去,竟然已經略能像溫厚濃透的藍田」燈光「,或是上好的青山「田黃」,在殘日的餘溫微醺下,飄出極淡極淡的煙來。
    身子底下的土地還像食堂的饅頭一樣梆硬。可我能察覺,或者說想像,下面的種子,已經從沉夢裡浮了起來,露出了在種皮裡揣了一冬的幼芽,小拇指似的,正輕輕剝去壓在頭上的沉泥。只候一陣風過,渡一陣雨來,雨點敲打它的房門。它便鼓起一口氣,打開窗子,把黃綠色的小舌頭探出去,舔食細嫩的雨絲。
    背後的這些白楊,銀青的樹幹,樹枝在寒風中還是蹙成一束,一如往夕的簡潔,靜穆。可仔仔細細觀察,朝陽的枝條上已經鼓起將將能察覺的起伏,彷彿漸通人事的女孩子冬衣緊裹下,小小的,暗暗隆起的雙乳,彷彿心神出蕩的處子,臉上浮起的惱人的疙瘩。
    於是覺兒總是睡不到十足,眼兒總是看不到清透。他的夢漸漸多了,一個月中,總有兩三次夢見朝雨幕雲,沾濕冰涼的一片,她寂寞了一冬的春衣,想來也早被試過多次了,推算著節氣,估量著勇氣,猶豫著是讓春花先開在枝上,還是讓春衣先開在身上,讓男孩子的目光悄悄地澆上。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沉默,都在積蓄氣力,都在等待著一個奇跡:忽有一天蓄滿的春水沖開閘門,春光滿天的瀉下來,大自然這本大畫冊被一頁頁飛速地翻開,氣潤了、鳥唱了、柳綠了、雁還了、雨落了、花開了。快得你來不及驚奇,已是一個萬紫千紅的春天。忽有一天,憋了心中許久的那聲「愛」
    被輕輕說給你聽,於是笑了、哭了、驚了、喜了、吻了,女孩子所有的風情都向你展開來。秘密被兩個人知道,秘密也就不成了秘密,小聲說:「我們永遠不會忘記。」
    體味這一時期的情感,不由得記憶愛麗思初履幻境的心情感受:『curiuserandcuriouser!」
    課堂上,能擠進腦子的,除了課本,就只有它了。先生們驚訝於它的生命力,像小時候驚訝於草種擠裂頭蓋骨,這種生命力,在高山險阻中的曲折生長,再加上中國人特有的憨厚含蓄,使它變得異常複雜。就像化學先生所講,人身體裡一個小小細胞的生成,至今為止最厚的化學專著也寫不明白,這個時期一個普通的看似無意的眼神,一句很自然的「早上好」,一個很一般的微笑……卻不知溫蓄著多少悄思暗想,朝暮夜夢,足夠喜歡考據的編成一本《……正義》,足夠喜歡闡譯索引的寫就一本《羅亭》。
    表面上一切平靜,大家都是好學生:數學課:從全世界人選六個人,其中一定可以找出三個人來,使得他們搞三角戀愛,或者互相都不認識。{註:
    用抽屜原則證之}物理課:看著條形磁鐵插入鋁環,聯繫起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瞬間。
    只有語文課出了點意外。且不說「銀樣蠟槍頭」「泉涓涓而始流」……等等的別解,單表一次,我的一篇文章當成範文,老師大聲在班上宣讀,且誇獎「文筆老辣。」正得意時,忽記起「她很有性格」這句話,我有個錯字忘了改正,就聽先生念道「……她很有性感……?!」
    宿舍裡對它的談論就更加直接、簡練、實用。一逮空閒,大家就開高水平討論會,講起話來,各個高深莫測,如禪宗和尚機鋒求悟。古文中的「春秋筆法」,「微言大意」,修辭學中的「借喻」,「借代」,「隱語」諸修辭格,運用得靈活多變。跟這些人講話,必須對弗氏的《夢的解釋》了然如己出,比如鉛筆一挑,就應該立刻反應到xxxx勃起。
    「你別看他蒙頭不吭聲,這叫養精蓄銳,到月黑風高,帶著梯子……」
    「梯子是傳統工具,十八、九世紀外國小說裡,幹這事用的都是梯子。」
    「樓梯也是梯子,逕直上去,她一開……」
    「她們現在就在我們頭頂,她們什麼部位衝著你呢?」
    「你們知道他為什麼不吭聲嗎?他在想一個好辦法,因為他幹這事比較困難。」
    「很有創見,講下去。」
    「上次我聽見被他壓在底下的女的讓他再往裡伸點,他說就這麼長了。」
    「這比較慘,這比較慘,這很不好,這很不好。」
    「也好辦,用十八式裡的第二式——淺插式,或是第六式」斜插式不就成了?」
    表面上一切平靜,大家都是好學生。
    很多時候,我就和大家很開心地笑。也隨喜略談一兩則《雜事秘辛》、《情史》之類裡雅馴一點的關情處。記著孔丘對《詩經》的評論1「鄭風淫」2「《詩》三百,一言以辟之,思無邪」,倒也理直氣壯。可是回興頭,總有一種莫名的寂寞或者說恐懼,攸忽掠上心頭。拖我出門去,脫離喧鬧。
    門外,很多,很亮的星星。
    我的眼睛對他們得意地講:「剛才,我給他們說《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說道婆子用童女方充得黃花女兒嫁去,說到她用石榴皮,生礬兩味煎湯說到她怎生做張做勢地叫疼,他們笑得像殺豬宰牛。……」
    星星毫不表情,他們沒有笑,一點也沒有,藍色的閃爍裡只有一絲迷茫,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一種知道我的過去,知道我的將來,知道我現在的浮華毫無疑義的居高臨下的了然氣度。
    我身子一陣抽搐。
    「我剛才幹了些什麼呀?」
    「還不如剛才死了的好。」
    總是這樣。我毫無辦法。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一些人,他們注定要寂寞這一生。寂寞像影子一樣尾綴著他。光線最強的地方,影子愈濃重,人聲鼎沸的去處是他們最易感受寂寞的地方。
    記得剛上小學的時候,姐姐有一天忽然問我:「你為什麼不一個人夜裡到樓下去了?為什麼不一個人蹲到樓角的大槐樹下面,看月亮了?」
    我很生氣,不為什麼,大概是因為她發現了我並不引此自豪的癖好。我還告訴她:
    「上學了,我不用再到黑影子裡尋找害怕和難受了,學校裡都有。」
    我恐懼,更恐懼失去恐懼。我說不清楚。
    或許是怕失去至今體會到的,生命中唯一的實在。
    或許是怕失去自己。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感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於是我就是一隻小船,顛簸在眾人的海洋裡。所以恐懼,恐懼目標的迷離,恐懼方向的難確,恐懼身邊沒有另一隻小船,甚至視線所及的地方也未容一線白帆。
    更恐懼小船沉沒,溶化在眾人的海洋裡。
    起初我以為「理解」就是一個多餘的詞彙,如果你把你的寂寞說出來,總會有人明白的。那種說不出來的寂寞只是空虛的別名,只需一場歡鬧,幾個朋友就會好的。
    漸漸才明白,真正的寂寞揮不去,剪不斷,想不清楚,說不出來。所以陳子昂登上幽州台,所能做的也只是流淚、流淚、流淚。眾人的海洋所以鹽澀,海上漂游過的人都知道這東西也解不了渴。
    遠古的知音是傳說。
    中世的知音是自欺。
    近代的知音是杜撰臆測。
    好在心中還高懸一個「自己」,星星一樣,永恆的閃星,為我導航。
    埋下頭來盡力劃吧。
    邪路,正路,需要一個目標,這是後人的事情,埋下頭來盡力劃吧。
    4
    我曾經以為:夜是一幕很厚很厚的布,隔在外邊的陽光破過布的窟窿,就是星星。
    我現在以為:春,是一壇很醇很醇的酒,寒殘冬闌的時候,酒氣透過掩遮不住的地方,就是眼睛。
    最是這種似無還有,最令人心散意懶。日日在溶溶的酒氣裡釀著,總是想睡,睡又總是睡不透。整日裡糟糟醺醺,像是有一股發不出的精力,一般沒有理由的怨氣。
    在這樣的日子裡,大家彷彿都是LordByron似有意地跛起本不該跛的腳。
    而且穩定,高產,每天都免不了充幾回傻「痛苦呀,痛苦」。痛苦出幾篇號稱詩的東西來。
    我也如此。
    茹亞更如此。
    那天問我願不願意去他們詩社瞧瞧。說「請教,請教。」
    我說:「豈敢,豈敢。」
    她說:「不要客套。」
    我說:「如此最好。」
    小詩人們都很可愛。我只是奇怪他們為什麼不會用正眼看人,說「詩」
    字的時候為什麼總要撅著嘴說。
    他們念了些不由自出的自由詩,和不自由出的自由詩。幾個人輪流評論了一番:
    「深層內質……本能衝動……生命力度……」聽起來像狗的名字記得就有一條狗名叫「宇宙精神」(Atma)心想,過去是寫文章的省事,寫小說的描景時把套話一般:「但見:前臨擇路,後接村溪。數株桃柳綠陰濃,幾處葵榴紅影亂(《水滸》第九回)繪人時把話套一端:」柳葉眉,丹鳳眼,櫻桃小口一點點,楊柳細腰賽筆管。」
    現在卻是評論的省事——上面這種詞彙又如過去天橋打把式賣的狗膏藥,包治百病,含義無窮。
    嘴說:「能不能說中國話呢?這些東西我聽不懂。」
    見他們面含不屑,於是想跟他們開個玩笑,教教他們什麼是功底。
    「可以談談《詩經》、《周易》、《楚辭》可以談談EdgarAllanPoe,WordsWorth,WassilyKandinsry,T.S.Eliot,CarSandburg,Paul-JeanToulet,PierreRiereordy,……」
    無知產生恐懼。這一大堆外國人名起了作用,砸得他們平息凝神,絲毫不敢亂動,當下兒,真想告訴他們,我對這些傢伙的瞭解就止於名了,如同對珠寶店裡罩在防塵玻璃中的高級首飾,只曉得它毫無道理的價錢,並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貨色。
    他們面無表情,我接著說「……再略談兩點小感觸。歐陽修的《六一詩話》裡載了這樣一則故事,說當時有九個和尚詩寫得很好,出了個集子叫《九僧詩》。當時還有個俊逸聰明人叫許洞,把九個師僧聚起來,請他們分題作詩,規定詩裡不能有以下的任何一個字:山、水、風、雲、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結果這幾個和尚都把筆放下不敢寫了。我想,咱們一定比這幾個和尚強。
    所以我很想知道,如果不讓用下面這樣詞彙,我們能做出什麼來。丁香的顏色、雨季、透明、紅房子、白房子、精靈、童話、神話、飄逝、紅紗巾、島、湖、夢、天際、花手絹、搖拽,淡淡的、紅蜻蜓、青銅、文明、超先速、沉重、支點……」
    他們不說話,茹亞向我擺手,我接著說。
    「所以說,還是古人講得有道理,女子無才便是德。學學女紅、學學烹飪、學學治家,這才是份內的事,至於怡情遣性,玩月吟風,琴棋書畫這些事,自古以來是妓女優倡或是魚玄機這種人抬身價的職業技能、技巧。……」
    趕忙逃了出來,怕再出什麼事端。
    回到宿舍,在床上靜下來,那惱人的東西又纏了上來。
    「你已經兩個星期沒洗腳了,你再不洗,我可要武力解決,水洗你的床了。」上鋪的「瘋女人」(外號)提出嚴肅警告。
    「你聞見什麼了?」
    「倒沒什麼,就是看著彆扭,覺得難受。」
    「這不結了。我給你闡述一下,你就覺得很自然,不難受了,洗腳就如同上廁所一樣,正確的態度就應該實事求是。有屁就放,有屎就拉,不能佔著茅坑不拉屎,那叫假正經,那叫裝腔作勢。同理,你們洗腳,是因為你們的腳臭、腳髒,我不洗,是因為我的不臭也不髒,同樣理由充分,邏輯嚴密,推理正確。Isn』t?」
    「憑著這張能把稻草說成金條的嘴……」
    「唉。」我翻過身去,想再睡一覺。
    「怎麼不上去學習了?黃根兒一定在教室裡等著你呢?」
    「她誰也不等。教室也不是等人的地方。月上樹梢頭,人約黃昏後。黃根兒是動力,黃根兒是燈塔,可以今天船不出海了,它不高興。」
    「他們在操場上踢球,你沒看見?」
    「看見了,可我不想踢。」
    「二百六十五(註:外號),『扒五』(註:牌戲名)玩了五分一點的。近了半張,你還不敲他瓶啤酒去?小鋪新進了一批黑酒。」
    「煩。……痛苦呀,苦痛!」
    「看不下書,踢不了球,喝不進酒,這個問題複雜了。看來你病得不輕嘛。」
    「瓜子嗑了三十個,紅紙包好藏錦盒,腳丫環送與我那情哥哥。對他說,個個都是奴家親口嗑的。紅的是胭脂,濕的是吐沫,都吃了管保他的相思病兒全好了……——別給我唱這個,我前天才教你的。不是那麼回事。」
    「說真的。我知道,沒哪個女孩子能害得你這樣。有時候是,什麼也懶得干,覺也睡不踏實。你呀別在這兒漚著,找個女孩子逗逗、聊聊,康大叔說的好,包好,包好,畫陰陽盂的人巨聰明。你瞧,一陰一陽,一女一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方多的恰好是對方一缺的。陽極陰生,陰至陽成,我看人身子裡都有一顆空洞,怎麼努力,也只能堵住半邊,就像陰陽盂。男孩子只有泡在女孩子那,才能補齊那半邊,才能實在,才能愉快。去吧,Go,Go,Goout!包好,包好。」
    「我要睡覺。」
    「你知道我犯這毛病的時候,我姥爺怎麼治的嗎?他告訴我:到山裡餵豬去,你就什麼思呀愁呀也沒了,你這才真叫無事生非,就應該讓你一天累得賊死,手裡老是幹活,沒功夫、沒力氣亂想就好了。去給老爺子打酒去!」
    睡過了頭,下午上課遲到了,坐在位子上聽語文老師講《促織》,腦子昏沉沉的。
    「文革下放我當生產隊長。這裡邊逮得最多的就是蛐蛐。蛐蛐耳朵很靈,不管你怎麼躡手躡腳,它也聽得見。這裡邊外行人聽見蛐蛐叫,大老遠就提起氣,踮起腳尖,沒用。沒兩步,蛐蛐聽見了,不叫了,他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這裡邊聰明人聽見蛐蛐叫,大踏步哼著小調走過去,一會兒它不叫了,你就站住等一會,它再叫,你再大踏步走。你一聽,叫聲就在自己腳下,好了,別走了。蹲下來,這裡草叢裡就能找到蛐蛐的洞。它的洞大多有兩個口,你堵住一個,然後用長點的草尖舔另一個洞口,不出來就用竹筒裡的水罐。小屁孩們就用不著帶水,身上常背著,瞧瞧左右沒人,脫下褲子就行了。一會兒,一隻蛐蛐出來了,這是『老婦出門看』,是『大媽』。別理它。接著灌。
    再一會兒,『老翁偷牆走』,正主出來了,這裡邊打開手電,他就不動了,或是乾脆眼疾手快,絲籠罩住,咱們這裡邊大功告成。」
    大家屏息凝神,聽得上癮。我忽然發現,語文老師有個口頭語:「這裡邊」。
    沒覺著的時候倒還自在,發現後,越聽越彆扭,就像躺在床上,越對自己說:
    「睡著,睡著」越是睡意漸消。彆扭著,腦子卻清醒起來。
    這時候,火熱的一隻小手伸進我的褲兜裡。
    「暖和暖和。」
    撞進眼的是孟尋紅得特別的臉。心在胸膛裡火一樣「突突」燒著,臉上這特別的血紅就是映出的火光,緊咬的雙唇就是燒得透紅的重門。
    她的手浮在我大腿的外側,隨著脈搏,也應著不同脈搏的頻率,「瑟瑟」
    地顫抖,火燙。我的手指,章魚的觸角般在那隻小手的絨層漂過。很熱,很軟,很膩,縱橫湧動的是脈管,微微聳起的是骨節。
    不由自主地,我的指甲分開她的指尖,沿著指側瀉下去,交纏在指根。
    手掌暖暖地揉搓著,壓按著。兩隻手大跳著,抽動著,大概彼此脈搏相同,共振。
    聽不見,看不見,地球停止了轉動,我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想不清楚。
    世界把我忘了,很短,很久,很久,很短,「放開。」
    我握得更緊了。
    「放開!」
    「為什麼?」
    「我,我不喜歡。」
    「既然你不喜歡我握住你的手,你握住我的好了。」我把手縮成團,塞進他的手掌。
    兩片指甲掂起一小點我手背上的薄皮,狠狠一掐。倏地從我的兜裡抽了出去。這才感到疼。
    「啊!——」
    「怎麼了,秋水?」語文老師向上推了推眼鏡。我隨手一捂鼻子,做鼻子出血欲洗狀。
    「唔,唔。」另一隻手支著鼻子。
    「我沒見你鼻子出血呀?」
    「我總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老師,我鬧肚子了,我要大便,我要上便所呀?」
    先生自覺不識相,揮手。我如獲大赦。下樓時摔了屁蹲。人瘦,沒肉,好疼。
    人民群眾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再見了我,一個個表情古怪,我向他們解釋,我不是裹滿屍布的香噴噴的木乃伊,不是馬王堆千年不爛的西漢女屍,也不是大西洋海底爬出來的人,大可不必。
    他們說不是那個意思。
    我也知道,他們見得多了,不會小家子氣。只是奇怪,為什麼我會和她……。本來背得爛熟的九九表,三三得九,四五二十,一雙一對,挺好,冷不丁冒出個「七八五十」來。
    用流行的評論來說,就是新的文化結構和心理固有板塊的沖實。
    之後,我驚奇,歡喜,詫異,氣憤……地發現,原來罩在前面的那個女孩子的名字換成了「孟尋」「秋水」。這東西吻合和阿里斯頓一樣,前面可以連上美菱之類莫名其妙的東西。按照英文構詞法,我的名字已經成了一條後綴。這種成詞方法就叫復合。
    文章千古事得失可心知。心裡有十層意思,寫出五層已經不錯。寫出的五層,能被人明白三層,已屬難的。但也有一些例外,奇跡一樣的例外。如鬼使,如神差,靈光在腦海來攸忽一閃。這種文字能表達十層意思,因為它一層也沒說明白,而每層已經說到。
    這種文字是文字之外的文字。
    卞之琳的四句小小的《斷章》。可這四句小詩就像如來佛的四根指頭,任孫猴十萬八千里,最終也只能在指根上撒上一泡尿了事。
    男孩子想女孩子,是《金瓶梅》,是《繡榻野史》,是《如意君傳》,是《LadyChafterlay』sLover>,是《道德經》,是《逍遙游》,是《漱玉詞》,是故宮,是公共廁所。
    男孩子談女孩子,是《鵬鳥賦》,是《子虛》,是《上林》,是《三都》,是《宗教問答手冊》之類八開,十二開,十八開的布道書,辯論集,汪洋恣肆,不可缺少,又毫無用處。
    男孩子談男孩子和女孩子,才是這種文學之外的文字。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彷彿刪節本的《隔窗花影》。
    「亂扯小衣……(以下刪去176字)……雲雨既畢。」
    每個空格,就像一扇扇小小的窗口,向裡面可以望見無窮無盡,人們一千年,一萬年也望不全,望不厭的東西。
    我們的英雄不是我的英雄。大家只要讀寫自己的書,只崇拜像自己的英雄,只喜歡自己。
    所以大家的目光都或多或少澆注在一件事上,澆開了許多「不應該」,也本不一定會開的花,澆開了美麗的錯誤。
    5
    「春天來了!」
    夜裡驀地醒了,坐起身來,湧進鼻端的空氣清涼而滋潤。
    下雨了!
    沒有閂嚴的窗戶被不大的風擠裂一款窄隙,風順勢湧進來,湧得窗簾浪一樣起伏。起伏的當兒,一兩撇極輕極細極嫩的雨尖就著風悠進窗裡,悠上我睡暖的臉頰。忽地,不見了,彷彿滲入了毛孔。只餘下一味癢癢蕩蕩的感覺。
    雨一定很小,聽不見積水從房簷上滴下來的聲音。但我能聽見,或者說想見,霧一樣的雨怎生化入土裡,怎生潤著天地生靈。
    一骨碌翻到地上,晃蕩起大拖鞋,我踢踏出了樓門。
    一切都裹在如夢如幻如煙如霧的雨裡,一切都在笑,微笑,漾在孕婦眼睛裡的笑,她正望著她隆起的腹肚,和心一樣崇高的地方,花苞,樹芽,一切都被催得飽脹著,苦痛著,歡喜著,體會著生命即將斑斕展現前的神奇的心情,彷彿一陣稍重的腳步,一次稍沉的呼吸,一注凝視的目光,一個急切地渴望,都會把這種極度的飽含彈破。
    夜色沾著霧似的雨敷在眼上,我清醒了許多,遠處的路燈小雞似的毛茸茸地黃亮著。
    褪了鞋,一隻手拎著,另一隻手捲起褲腳。我躡腳屏息地溶進雨霧裡。
    涼氣激得皮膚上浮起片片的小突起,人覺得分外的爽氣。裸腳下面被雨絲初潤的土地,表面薄薄地一層細細的花蕊,壓上去很細膩的感覺。
    探出舌尖,舔進一兩絲雨腳,綿綿的,伸出手掌,盛住飄遊的雨線,像小小的指頭在撓,小小的舌頭再舔,癢癢的。
    我真想大跑、大笑、大哭、大喜、大悲、大叫一聲:「春天來了!」
    可是我怕,怕驚動這至纖至細的生命的嬗變。仰面躺下,攤開四肢。上面蓋的是純渾的天,下面鋪的是純渾的地。
    滿身是霧一樣的雨氣,滿鼻是包含泥土的芳香,飽沾花蕾樹芽的青澀味道的空氣,滿心是瀰漫在上天下地的揮不開、逃不掉、撕不斷、衝不過的春意。
    我溶化了。我感不到手腳的存在,四肢的存在,軀幹的存在。我感不到我的存在。我沒了,我溶化在這天地,我無處不在,我是天,我是地,我是一切。
    一顆種子在我身體裡發芽,吸潤著春風春雨,吸潤著我的血骨。生長,生長……
    好大的一棵樹呀!
    大地是包在它身上的土坨。春天是蓄在它樹基的春水。傳說裡紫色的破空而出的山是樹幹。白天的雲彩是天風吹落的花朵。夜裡藍澄澄的星星是青澀的未熟的果子。
    這果子三千萬年一開花,三千萬年一結果,你要是一天不摘,瞧,熟的果子從樹頂上掉下來,火紅地劃過天空,人們叫它火流星,倏地,鑽進工地裡,再也尋不見了。
    一時間,樹聲、風聲、雨聲,歙合的心聲、水香、泥土香,霧香隱隱地存在於將來的花香,所有的感覺凝結在一起,匯成一股難以名狀的旋律,在週身百脈奔流,迴旋,往復……
    幸福啊,幸福。
    我讀不明白的你蕩動的眼睛是現在的天空,看不透的雲霧,迷濛的天空,是我就要啟航,去探險潛游的地方。那裡沒有星星,堆積成書上的經驗,只讓我更加迷亂,只告訴我他們如何擱淺,如何觸礁,如何葬身魚腹。在深深的海底,我會看見他們的白骨,指給我描述險灘、暗礁、牙齒尖尖的鯊魚、不解渴的海市唇樓、海的盡頭的水晶宮、海水織成的頭髮、海水醺藍的眼睛、夢一樣美麗的公主。
    住懷我胸口的你,高聳的渾圓的Rx房,是互寺的雙峰,是翠色滴流,秀色噎人的雙峰,是我就要收拾行囊,去攀援的地方。攀上去,攀上去,去嘗不死的透紅的天珠,去膜拜醉成紫紅的太陽。外面的世界無淚的哭聲太多太多,我不懂。這兩峰之間的溝谷籍著兩座山峰的屏擋,沒有風,沒有沙,沒有雨,沒有嚴霜,有的是松聲、泉聲、禽聲、蟲聲、雨滴梧桐聲、雪灑山石聲。這裡滿滿詩香,自古及今稱得上美的東西,這裡是它們的源頭。淵明、眉公、小謝、李杜、同去同去,你我老死是鄉。幾千年,幾萬年,只是一瞬間,我看見無數的勇士去摘那顆紅透的星星,去追那暈紫紅的太陽。生命呀生命,他們去找衣服壓干壓殘的生命。
    填滿我口唇的是你糨住的稠稠的雙唇。
    醉透我身心的是你飽盛在臉頰裡的笑容。
    你展開雙臂,環成我的港灣,外面的風浪太大了,抱緊些,抱緊些,我劃回來了……
    還我熱情,還我熱情,燃沸我的血液,蒸起勇氣,去、去、去、去討還欠違了的生命。
    回到宿舍,五個人都睡著。可每一個閒著,屋子裡熱鬧得很。
    一個很響的磨牙。
    一個很快樂的「吧嗒」嘴。
    一個九淺一深,有滋有味地打著呼嚕。最熱鬧的一個「哩唆嗎哩唆」地唱著像是由計算機隨機給出的音符,我想知道人在夢裡能不能和別人說話,就罵了他幾句,可他沒理我。
    本來我以為和我對床的人是唯一安分的,可待我重新躺下,一隻手從對床伸過來,很溫柔敦厚地摸我的臉,也不知把我當成了那個她。
    春天喲,春天。惱得人睡不酣穩的春天。
    不管它了,睡吧。明天,明天有一個很清很好的早晨。
    早晨。
    我願意用百年的陽壽換取一千個這樣的早晨。
    新綻的柳樹,一種嫩黃的調子,沒有一絲綠意,甚至沒有一味綠的底韻,至多只是約約隱隱一種綠的趨勢。
    那黃,黃得很淺,很淡,彷彿不是長上的,染上的,而是曛上的,映上的。又很嫩,嫩得望過去有一種濕潤的感覺,好像旅人口碑上銘著的江南,江南的姑娘,肌膚嫩得彷彿新去皮的荔枝,彷彿一彈能出水來。
    水氣是一種活力。一種靈氣。《避暑綠話》上說:「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的確,像柳永那樣一唱三歎的詞,就應該長在那到處是汪汪井田的所在,緩緩吟淌在擔水就飲的柔柔的女孩子的口上。一樣的東西,水在與否,就是兩種混然不同的感覺。湃過井水,裹在新荷葉裡的櫻桃,浸在青瓷小碗裡的雨花石,離了水,便成了那一副醜樣了。
    有了水,醜小鴨能變成天鵝,缺了水,小女孩能變成老婆婆。徐盼只是一般的美麗,或者可以說不過是中人而矣,可骨子裡有一股北方少有的水秀靈韻,讓人看上去就是舒服自在很多。
    所以,難怪前輩的聰明人說新眉如柳。可奇怪的是為什麼他們不接著比下去,嵌了雨珠的柳葉是她剛偷偷哭過的啼哏。
    散亂的的柳絲是她百轉千折的柔腸。
    近看,時一絲一條一帳的柳簾,遠看,是一團淡淡的黃煙。花非花、霧非霧,不是很濃,透過柳煙,能依稀看見人影樓廓,不是很重。風起的時候,霧開霧合,煙起煙動,黃色的煙霧動起來,就像從童話裡跑出來,要跑回精靈山的小精靈,跳蹦著從這裡游過。
    「野馬也,尖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捻一葉柳芽在齒尖上嚼著,天呀,我無話可說,無話欲說了。
    柳如人,人也如柳。今天,人看上去都比往日爽氣,面容裡溶著種可以稱為笑意的東西。
    心裡有愛的女孩子就像骨子裡有水的柳樹,平平常常,卻別有一番滋味。
    男孩子從背後躡步走近,拇指、食指一環,在口裡輕輕一呵,輕輕給她黑黑的短髮上一個榧子。女孩子轉過身來,一跺腳,想是怪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可她的小拳頭也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梨花般捶在他稍顯輪廓的胸膛上。
    「打死你,打死你,嚇死我了。」
    詩人們都說女人是花,但都不說花到一定時候是一定要開的,也不知道愛是澆開這花的水,男孩子的目光是促開這花的陽光。這浸過愛的普普通通的女人們在我眼裡竟然天仙似地美麗,我不知道為什麼。
    上操的時候,相熟的,眼波一流,眉語一渡,漸相遠引,離人群而去。
    「美麗凍人」的那位,穿了件緊身的薄毛衣,白色,質地很好。她身段的確不錯,發育很好。做操的時候,緊身的毛衣把上身的曲線繃出來,高山深谷,該起的決不平,該凹的決不隆。高聳的雙乳包在裡面,最是乳峰上的xx頭又把緊繃的上衣頂起一個絕妙的突起,陽光灑下來,淋出一個小小的渾圓的陰影,絕妙的陰影。
    上帝呀,在這一切裡我感到一種莫大的誘惑。
    小時候讀《十日談》,看到那個從小與世隔絕的男孩,平生第一次見著女人。他父親是個死心皈依天主的教徒,不許兒子去看一眼女人,嚇唬說:「親爸爸,讓我帶只綠鵝回去吧。」當時只是覺得好笑,現在,我笑不出來了,想那個古怪的和尚在壁上繪滿《西廂》說悟「它臨去時,秋波那一轉。」看來打過胭脂,即是圓通,悟破「情」字即成佛祖。
    佛祖又怎樣呢,他要是悟破「情」字,為什麼還要大發善情,留書留經,普渡眾生呢?
    翻野時史,聽袁中郎說,如果有人隔著珠簾聽見釵墜地的聲音而心不動念,那麼這個人不是傻瓜,就是大智。
    萬幸的是,我不傻,也不聰明。
    我不是不知道孟尋的一舉一動意味著什麼,即使我不知道別人,我還知道自己,知道自己對某個女孩子說一句淺淺的話,道一句普普通通的「早安」,送一片平常的賀卡,這一切瑣事的背後都蘊含著什麼。
    我不是缺少熱情,不是缺少勇氣,我只是沒有想清楚。
    孟尋和別人太不一樣。對別的女孩子,我可以對自己說,讀書人書債尋常,愛酒人,酒債尋常,少年人,情債尋常。我可以學古人說,女人如衣服,時過境遷,氣候變了,長袍就得換馬褂。小兄弟們請我喝咖啡,求我給他們講講追女孩子。
    端起髒兮兮的杯子,我好不容易找著個能放嘴唇的地方,啜一口:
    「追女孩這東西,就像臉上長的青春美麗疙瘩包。沒長的時候,看見別人長,顯得很大氣,很成熟,很有男子氣概。隨著時間推移,自己臉上也必然會長出來,你就總想著方兒,變著法,想把這些皰擠出去……」
    孟尋和別人太不一樣。她要的不是她們要的。她要的也是我要的。
    理智告訴我,我永遠不能給他,她夢想中的世界,她也永遠不能給我,我夢想中的世界。有一種結果,是兩個夢想中的幻滅。
    恐懼只是距離,美好只是距離。
    感情告訴我,我需要一種融合,一種從心到身的融合。我需要一種火,一種燒得很旺很旺的火。我需要笑著,走近火中。
    剩下多少自己,就剩下多少煩惱。
    我輕輕對自己說:「酒鬼說,千萬不要遲疑去打開一瓶到手的好酒。千萬不要去吻一位你喜歡的姑娘。」問題是什麼叫喜歡。
    上課鈴聲響了,召喚鳥兒們快飛回籠來。我也把心招呼進去。它很不願意,它戀著的天地,戀著的煙柳也不願意。「你把愁憂借給樹它的搖曳也就是你的,」人多情,花草便也多情,不放人歸。我多少體會一點隱士們的心情了。
    課還是要上的,況且是化學課,況且李老先生比往日越發可愛了。
    大棉鞋,厚眼鏡,冬裝沒下身,他還是那樣老打扮。不同的是腕子上添了一塊新手錶,金鏈、黑表盤、金針,CITIZEN。
    「老師,幾點了?」
    這句還除了我自己問了兩遍,一節課裡我還聽見別人問了三遍。
    「幹嘛呀?不就是帶塊新表嗎?」
    孟尋今天對我又是愛搭不理的。我想起一種病:打擺子。
    我進門的時候,離著很遠,她就把將會礙我的腳回收來。現在這副表情,披上黑袍就是個合格的修女。
    真想告訴她一些自己讀書的經驗:最不貞潔的詩是最貞潔的人寫的,寫得最清靜的人生活得卻最不乾淨。世界上最放縱的文字都出於和尚尼姑的手筆。
    《心經》上說:「空不亦色,色不亦空。」別解之,就是空指和尚,色指艷冶。
    難怪,在有些地方的語彙裡,「小和尚」就是指的淫根穢源。
    這裡面有一種守恆。一己度人,自己小考的時候,床頭必備一卷武俠,背書做題煩了的時候,跳出苦海,鑽進刀光劍影裡。作用有如錄音機用的洗清帶,書中半日,人間千年。咫尺萬里,一洗塵煩,腦子清醒許多。
    而大考的時候,就不是武俠小說夠用的了。必須有一兩卷「屬皮匠的釘上就不放」的西門慶或是《春花女誤洩風情》。
    這些話還是不說為妙。我用眼光罩住她,把她的眼神攏進自己的。
    「笑一個。」
    她想扭過臉去可我的眼睛把她的眼波糨得很死,像有一條無形的堅韌的繩子,不容她分神。
    「笑一個。」
    想起醫生治小娃娃不尿的偏方,舉起大茶壺「嘩嘩」一倒……
    我先笑了,笑得很慢,很慢。眼睛牢牢地焊在她臉上。
    就像小石子落在水裡,我的笑落進她的面容裡,輕輕濺起,緩緩地笑的漣漪漾開了。從面頰,到嘴角,最後淤在腮上的兩個小小的酒窩裡,這過程極慢極慢。文人們近乎麻木地用著「嬌笑如花」這個詞,今天我才曉得它的妙處。這笑綻開的過程,恰似那天我一夜未睡,守見的曇花的榮落。而這笑容的的確確,有一種比花香更沁人心脾的東西在。
    「秋水,你是不是有過一個特別喜歡的女孩子?」
    是茹亞。
    聲音本來並不大,可在她說出的一時間,所有的噪音都偶然地熄下來所以顯得大得嚇人。接著是靜,很靜。黃根竟也歇了手,做題的筆尖在草稿上打點,雖然沒回頭。
    我應該受寵若驚才對。引人注目,是男孩子夢寐以求的東西。他們為了與眾不同,就拼了命地和別人不一樣。有一次,踢球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全場的人驀地活起來、奔跑、搶斷、凌空象吃了幾噸興奮劑。扭頭一看,真相大白。於是,我得出偉大的秋氏定理:要使男孩子把什麼事幹得漂亮,只要在他幹事的時候,遠遠的有女孩子看著,即使他們不承認,或是裝作沒看見,不在乎。
    可我現在,只想茹亞不是東西。
    「好呀,報復起我來了。快呀。」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誰讓我前天嘴不老實呢?
    市儈的惡毒可以視為犬吠,如果理他,就無異於把自己放在和他同等的水平,所以韓信能俯身出人褲下。詩上說,忍過事堪喜。老實人的惡毒是揉進眼裡的沙子,塞在牙縫裡的肉絲,給你出其不意的渾身不自在。
    最是讀書人的惡毒,就像蚊子叮在臉上的包,不是疼,是癢,讓你自己把自己臉皮抓破的癢。
    可幸的是,我全身就算還剩一處豐滿厚實的地方,就是這張面皮了。
    我的眼睛沒有動,仍是鑄在孟尋臉上,對茹亞說:
    「沒錯。從前,有個很可愛,很可愛的女孩子。長得就像你一樣。」
    孟尋板下頭,眼很清,很亮。臉紅。臉紅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