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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 二十一年了

    胤禛到鹹安宮時,二阿哥福晉已等候在前殿,她的衣著不再如做太子妃那會兒華麗隆重,但樸素簡單中透著尊貴,鹹安宮裡的一切井井有條,若不說,只怕誰也看不出這是囚禁人的地方。
    「昨晚二阿哥說要一個人睡,我和側福晉都沒在身邊,早晨起來就發現他不見了,鹹安宮上上下下都已找遍,大概是出去了。」二福晉很平靜地說著,淡淡地看了眼胤禛,又道,「若是能把太子找回來,四阿哥能不能網開一面,暫且不要稟告皇上?如今宮裡宮外事情那麼多,再橫生枝節,太子又要驚恐害怕,他出去也生不出什麼事端,我看他只是悶壞了。」
    胤禛沉聲道:「若無事,自然不去打擾皇阿瑪靜養,萬一有什麼……」
    「四貝勒。」胤禛話音未落,外頭有侍衛匆匆而來,見二福晉在跟前,一時收住了聲,湊到四貝勒耳邊低語。胤禛越聽眉毛皺得越緊,再與那侍衛不知說什麼,他便退下了。
    「找到了嗎?」二福晉問。
    「二哥在慈寧宮。」胤禛面色深沉,「我額娘也在慈寧宮,今日本是額娘去祭掃慈寧宮。」
    二福晉顯然有些吃驚,她是最知道胤礽對德妃的怨恨有多深的人,不曉得胤礽此刻是什麼狀態,不知他會不會對德妃做出不敬的事?心中正著急,但聽胤禛說:「倘若二哥做了不該做的事,二嫂,就不能怪我無情了。」
    「這是……自然的。」二福晉重重嚥下一口氣,心底一片寒涼,胤礽真要作死,她也攔不住了。
    胤禛匆匆奔往慈寧宮,早已有侍衛在這裡,可他們本想進去帶走二阿哥,但環春卻攔在了宮門前,與他們道:「娘娘命你們等在這裡,等二阿哥祭拜過太皇太后,自然跟你們回鹹安宮,沒什麼要緊的事,不必大驚小怪。」
    見四阿哥來後,環春也說了同樣的話,胤禛滿臉著急,不放心把母親單獨和二阿哥留在裡頭,環春勸他說:「您不信別人,還不信娘娘嗎?」
    比起慈寧宮門外焦躁不安的氣氛,殿閣內卻是一片寧靜,胤礽跪於香案前,三跪九叩,起身後從德妃手裡接過一束香供在香爐裡,轉身見德妃已經坐回蒲團上,他也坐回來,學著德妃的模樣合十祝禱,默默念誦經文。
    嵐琪聽得二阿哥念誦經文,睜開眼笑道:「二阿哥也會背誦經文?」
    胤礽頷首,苦笑:「從前這些都是門面功夫,德妃娘娘大概不知道,我還是太子那會兒,每年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替皇阿瑪去各處祭拜。可我每次都只是應付場面,回過頭來想一想,到底要做些什麼,一概都不懂,只是應個景而已。也從未悟過道,從未把佛家之言放在心裡。」
    嵐琪笑道:「佛家講究一個緣字,水到渠成,二阿哥不必太強求,便是從如今開始好好參悟,也來得及。」
    胤礽搖了搖頭,輕笑:「往後,我的確是有大把的時間,卻不知有沒有這份心,更不知來不來得及在有生之年參透。」
    嵐琪道:「禪學佛學何其之深,名師大家終其一生也未必參透,二阿哥並非出家人,何必執著於參透?」
    胤礽問:「那修佛來做什麼?」
    嵐琪悠悠一轉手裡的佛珠,應道:「勸人向善。」
    殿內一時靜了,能聽見佛珠在嵐琪手中輪轉的摩擦聲,她漸漸閉上了眼睛,默默念誦經文,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二阿哥說:「就快到了。」
    嵐琪睜開眼,問他:「到什麼。」
    胤礽說:「就快到四阿哥的生辰,每年到他的生辰我都會被心魔折磨,像被千百隻蟲子在啃咬五臟六腑,今年比從前好多了。」
    兩處蒲團前後錯開,嵐琪坐在胤礽的身後,她也算是看著太子長大的,當年的小傢伙,早已是有著寬厚背脊的大男人,他都三十五歲了,曾經在嵐琪看來遙不可及的年紀,如今卻想能再回到當年該多好,可太子恐怕這輩子,連想都不願再想起這一年。
    嵐琪一時記不起自己三十五歲時在做些什麼,可她卻清楚地記得,二十一年前胤禛生辰時,太子協助索額圖放出了瘋癲的溫貴妃,太皇太后受到驚嚇自此一病不起,也是從那時候起,玄燁和太子之間結下了樑子,那時候太子才十幾歲,十幾歲的孩子,做出那麼狠的事。
    「二十一年了。」胤礽背對著嵐琪,傳來的聲音彷彿是哭了,原來他也清晰地記得那個日子,嵐琪看到他的肩膀在顫抖,好一陣後才繼續道,「皇阿瑪當年為什麼不責罰我,為什麼不在當年就廢了我……為什麼要讓我承受二十一年的痛苦?」
    嵐琪卻冷聲問:「難道皇上對你的父愛,都成了錯?」
    胤礽伏在地上抽泣著:「他是故意要折磨我嗎?」
    嵐琪沉沉地合上眼睛,定下心神後,先問胤礽:「你一直往啟祥宮送東西,是不是?」
    「啟祥宮?」他愣了一下,直起身子來,莫名地看著嵐琪,果然已是滿臉的淚水,他胡亂地抹掉,睜大了眼睛想看清楚身後的人,反問嵐琪,「您怎麼知道的?」
    「自然是密嬪說的。」嵐琪淡淡一笑,「雖然往後你也不能再給她送東西,但興許有一天,皇上還你自由呢?可便是自由了,也不要再給她送東西,她和你沒有關係,密嬪的存在,只是為了成全你皇阿瑪?」
    胤礽皺著眉頭,德妃的話那麼繞,他有些聽不懂,便問:「娘娘能把話說清楚些麼?」
    嵐琪頷首,慢慢將王氏被胤礽失手掐死的事告訴了他,告訴他密嬪只是當年的那個官女子,為了掩蓋太子殺人的事實,為了不讓太子背負自己是殺人兇手的罪惡,皇帝和她再有僖嬪,一起讓死了的人「重生」了,可惜隱瞞了那麼多年,太子卻不再是太子了。
    「說出來,總覺得密嬪辛苦那麼多年白費了,但如今皇上已讓她隨便見人,她就是她,再不會有人提起那一段,總算對她是補償。」
    嵐琪說著,輕輕一歎,起身到香案上又供了一束香,轉身俯視坐在蒲團上的胤礽道:「此刻告訴你,也只是想讓二阿哥你知道,皇上從沒想過要折磨你二十年,反而一直費心地愛著你,保護著你。雖然他現在也後悔沒有在當年就讓你受到應有的懲罰,而讓你在歧路上越走越遠,可是二阿哥,皇上從沒有慫恿你作惡,也沒有強迫你墮落。你做錯事,不是因為你皇阿瑪不愛護你,向善還是行惡,都在你自己心裡,這二十年,更不是你皇阿瑪在折磨你。」
    胤礽癡癡地看著嵐琪,三十五歲的大男人,眼淚如雨般從臉頰滑落,他咽喉被堵住了似的,說話十分艱難,嵐琪依稀聽得出他在說:「從來也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從來沒有。」
    嵐琪心頭一軟,想到當年鈕祜祿皇后寢殿裡那融化的雪兔子,想到那一段短暫而美好的母子情,還有皇后那一封沒有送給玄燁的信,一時悲從中來。
    鈕祜祿皇后是極好的女人,她愛著玄燁,愛著玄燁的孩子,若是她還活著,太子必然會得到好的教養,至少他不會變得讓玄燁痛心疾首。是太子無母的悲哀,更是玄燁的悲哀。
    「那年,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皇阿瑪來審我……」胤礽失魂落魄地伏在地上哭泣,嵐琪可憐他,想伸手去攙扶一把,門前突然有身影闖了進來,急促地喊了聲,「額娘。」
    門外的胤禛實在等不及了,終究不顧環春的阻攔衝了進來,等了那麼久也不見動靜,天知道裡頭發生了什麼,若是母親有一點閃失,他必要殺了胤礽。可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意外至極,母親安然無恙地站在香案邊,二阿哥卻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胤禛一時怔了,不知怎麼才好。
    嵐琪走來兒子面前,與他微微一笑,輕聲道:「額娘沒事,你把二阿哥送回鹹安宮吧,額娘下午就去暢春園,這事兒我會和皇上講,你把額娘送到暢春園,就不必進去。二阿哥累了,在這裡凍了半宿,回去請太醫給他瞧瞧。」
    「額娘真的沒事?」胤禛上下打量母親。
    「沒事。」嵐琪滿心安慰地看著他的兒子,這個當初在玉泉山差點被那拉貴人掐死的孩子,地震時被孝懿皇后用柔弱身軀擋住花盆救下來的孩子,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了。
    胤禛便過去將二阿哥攙扶起來,外頭有侍衛跟進來,見二阿哥虛弱無比,一左一右將他攙扶出去,胤禛細心,吩咐道:「用轎子把二阿哥送回鹹安宮,這樣走回去,像什麼樣子。」
    環春進來陪嵐琪將餘下的殿閣又掃了一遍,而後收拾香案,主僕倆寧靜平和地作罷一切,就要走出慈寧宮時,嵐琪回身再看一眼,眸中含淚道:「好像還能聽到太皇太后喊我一聲嵐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