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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覺禪氏侍寢

    「萬歲爺,這位是翊坤宮裡的覺禪答應。」李公公見兩人都愣住,忙插進來一句,他這一說,覺禪氏也回過神,趕緊屈膝行禮,口稱萬歲。
    玄燁看看她,又轉過去看一臉驚恐的宜嬪姐妹,方才進門親眼看到郭貴人張牙舞爪的樣子,那一句句不堪入耳的髒話聽得他好生厭惡,早前聽說郭絡羅氏脾氣壞還以為是小性兒,從前伺候在身邊時瞧著大大咧咧很活潑,也沒覺得不好,之後屢次三番的遇見,眼下是徹底寒了心的。
    宜嬪知道局面無法挽回,只有認栽,俯首道:「臣妾沒有管教好自己宮裡的人,請皇上恕罪,臣妾往後一定好好約束郭貴人,再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玄燁冷然道:「你約束了那麼久,也不見效,還是讓她好好在屋子裡反省,正好天熱也不必出門走動,往後就在自己的殿閣裡,暫時不要出門了。」
    「皇上……」郭貴人驚呼,可一下就被姐姐摁在地上喝斥,「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玄燁懶得看這些,轉身就要走,才動了腳,又轉回來對地上的覺禪氏說:「貴妃那裡明日還有戲,喜歡就去看吧。」
    覺禪氏伏地叩拜,什麼話也沒有說,皇帝終於轉身走了,聽見外頭有動靜,似乎是去承乾宮,這邊所有人都癱在地上,個個熱得一身汗,郭貴人脖子下的衣襟都濕透了。
    覺禪氏扶著香荷爬起來,朝宜嬪行禮後,就回後院自己的屋子去,可進門坐下,還不等香荷送一碗涼茶來,就有急躁的腳步聲合著罵罵咧咧的聲音往這裡來,覺禪氏才起身,就見郭貴人領著手下的宮女衝進來,她厲聲呵斥著:「我的首飾不見了,指不定是你這裡的宮女偷偷摸摸,給我搜。」
    說是搜東西,幾個宮女卻是又摔又打,瓶瓶罐罐都摔得滿地,香荷過來要護,被郭貴人反手一巴掌打在地上,就喝斥小太監拖出去打,覺禪氏被一個宮女拉著也護不得,可她轉頭竟瞧見那裡一個宮女在翻她的櫃子,拿出了容若給她的鐲子,立時瘋了似的要撲過去。
    如此激烈反常的舉動勾起郭貴人的好奇,讓宮女死死拖住她,自己過來打開盒子看,竟是不值錢的一隻假玉鐲,冷笑著:「這不值錢的東西你也要,下賤。」
    應聲那鐲子就被狠狠摔在地上裂成幾段,隨著一聲清脆,覺禪氏的魂都被掏空了似的,整個人軟下來跌在地上,看著那只斷成幾節的鐲子,竟是連哭也哭不出來。
    「下賤的東西,我的首飾一定是你這裡的人偷的,明日我再來搜,看你拿不拿出來。」郭貴人渾身氣得發抖,可她話音才落,抬頭要走時,地上的覺禪氏突然躥起來,順手掄起被掀翻在地上的炕桌就朝郭貴人的頭上砸過來,那炕桌雖不是上等楠木之類,也結結實實是木頭做得,虧得孱弱的女人能雙手掄起來,而這一下照死裡砸的勁頭,郭貴人本能抬手擋,竟是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似的,一陣劇痛襲來腦袋一轟,當即就厥過去了。
    宮女們都看呆了,但見覺禪氏拖起炕桌又要掄時,才七手八腳來拉開,再有人去前頭稟告宜嬪知道,桃紅急紅了眼來說要鬧出人命了,宜嬪卻淡定地喝著茶,冷冷說:「該勸的我勸了,她自作孽,別弄得我也一身髒。」
    皇帝走後,眼看著妹妹衝去後院要收拾覺禪氏,當時在她腦中閃過的念頭不是阻攔,而是巴不得她們兩敗俱傷,好讓她這裡自此清淨,那一瞬什麼親情骨肉,都比不過皇帝失望厭惡的眼神讓她心痛欲碎。
    可不論宜嬪如何冷漠,事情的確是鬧大了,李公公那兒聽說後愁得唉聲歎氣,跟著榮嬪和惠嬪趕過來瞧光景,因郭貴人的手臂重傷骨折,而覺禪氏的屋子也被砸得稀爛,這事兒真是難說誰對誰錯。
    榮嬪不想管閒事,要去承乾宮讓佟貴妃做主,自己好推開些責任,可惠嬪卻聽說皇帝來過的事,眼珠子一轉,對榮嬪說:「貴妃娘娘難得幾天心情好,弄這些事讓她做主,她心裡還不記恨你?好歹沒出人命,皇上也一早下旨讓郭絡羅氏閉門思過,就繼續讓她閉門思過吧。不過覺禪氏是不能住在這裡了,不如我領回去。」
    榮嬪嘴上不說,心裡直冷笑,惠嬪如今的算盤越撥越利索,可也越撥越糊塗,敢情當別人都是傻子,她把人弄回去了,皇帝改日想起來,還得問過她,她現成的人情送過去,落得成人之美的好處。便盤算著要如何掐了惠嬪的念頭,一時嘴上只是說:「你領回去便宜,可宜嬪臉上不好看,弄得她翊坤宮容不得人似的,還是問問她的好。」
    惠嬪也不能強行帶人走,榮嬪把事往宜嬪身上一推,兩人來她的屋子要見時,桃紅出來擋駕說:「主子被郭貴人氣得病了,才喝了藥睡過去,知道兩位娘娘能做主,她暫時不想再過問,請二位娘娘不要念著郭貴人是她的妹妹,照著宮裡的規矩,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惠嬪和氣地笑著:「年紀輕打打鬧鬧是時常有的,誰還真計較呢。就是想來問問你家主子,覺禪答應看樣子再留下不好,宮裡多的是地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讓她搬走吧。」
    這樣桃紅倒有些尷尬,才說宜嬪睡下了,也不能立刻就回去問,正不知道怎麼應答,方才跟過來後回去覆命的李公公又回來了,大熱天的跑得一身汗,定是滿肚子怨氣,但瞧見幾位還是恭恭敬敬地說:「奴才回了萬歲爺,萬歲爺說既然不好相處,還是分開住好些,說覺禪答應從前跟那拉貴人住的那地兒也挺清淨的,就搬回去住吧。」
    榮嬪心裡一鬆,不管覺禪氏去哪裡,都好過跟惠嬪走,邊上惠嬪果然僵著臉,笑呵呵說一句皇上聖明,便由著李公公派人去接覺禪氏。而她們再跟過來瞧時,卻見覺禪氏滿地在找什麼東西不肯走,被二人勸了幾句,才帶著被打得渾身是傷的香荷離開,這裡的東西李公公則說會讓小太監收拾好了,再給她送回去。
    幾經折騰,終於逃脫翊坤宮的魔爪,覺禪氏從哪兒來的又回哪兒去,進門時一切都還那麼熟悉,可香荷卻哆嗦說:「奴婢害怕。」
    「怕?」身心疲憊的覺禪氏在院子裡石凳上就坐下了,跟過來的敬事房宮女太監過去打掃寢屋,一個個都十分慇勤客氣,覺禪氏也無心照看,只在這裡喘口氣,見臉上腫得眼睛都被擠在一起的香荷說害怕,一邊心疼地給她抿好頭髮,一邊苦笑著問,「你怕什麼,怕郭貴人再來找麻煩?」
    香荷搖頭,指了指那邊屋子說:「那拉貴人住過的,奴婢怕。」
    覺禪氏冷笑:「地震是上天之怒,既然是老天爺收她走,必然是收得乾乾淨淨,哪裡還容得她回來找麻煩?再者鬼魂有什麼可怕的?香荷,這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
    說話的功夫,屋子裡的一切都準備妥當,敬事房來的宮女太監十分和氣,似乎是李公公特地囑咐過的,又留下兩個小宮女讓覺禪答應使喚,不知不覺的,覺禪氏的境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再後來原先的東西也被整理乾淨送過來,衣服被褥都好好的,只是砸壞的東西不能再拿來,內務府送來些新的器皿讓擺放裝飾,覺禪氏私有的金銀首飾也沒缺太多,唯獨一件東西沒了。
    她最心愛的那隻玉鐲沒了,當時腦中一熱就只想弄死郭絡羅氏,等她回過神再去找,不知是不是已經被太監宮女清掃乾淨,斷了的鐲子不見了。
    「算了。」
    冷靜下來後,覺禪氏對自己說了這兩個字,今生與容若注定無緣,還留著鐲子做什麼用,可她怎麼也沒想到兩天後李公公來看她,把用金子鑲嵌修復好的鐲子送還給了她,笑悠悠說著,「奴才聽講您是瞧見這只鐲子壞了才發怒出手傷了郭貴人,奴才總要一五一十地去萬歲爺跟前回話,萬歲爺說興許是您入宮前家裡帶進來的稀罕之物,哪怕不值錢也是個念想,讓奴才找內務府的工匠用金銀銜接起來又修好,這會兒送來給您,請您收好了。」
    且說那天李公公跟著榮嬪、惠嬪過來,打聽清楚前因後果,就順手把那幾截斷了的鐲子拿走了,回過頭去皇帝面前覆命,特意提起這個,玄燁便讓他把鐲子修復一下,送還給覺禪氏。李公公從皇帝小時候起就跟著他,江山大事上他或有不懂的難以揣測聖意,可這後宮裡的事兒,皇帝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怎麼做,覺禪氏貌若天仙,宮裡近幾年都沒有過這般絕色,皇帝是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能不動心?
    可誰也不知道這只鐲子背後到底是怎樣一段故事,李公公的好意和自作聰明,此時此刻只勾起了覺禪氏心底無可奈何的苦澀,甚至覺得是滑天下之大稽,皇帝竟然給自己的妃嬪修復她和其他男人的定情之物。
    而這件事但凡說一個字,就是死。
    李公公更慇勤地笑著說:「內務府才做好了您的綠頭牌,覺禪答應準備著吧。」
    覺禪氏的手正要觸摸到鐲子,李公公這句話說出口,她渾身一哆嗦,手也僵滯了,多多少少的情緒湧上來,呆滯地看著李總管,可李公公還以為她是樂壞了,笑著躬身讓她準備著,之後就走了。
    香荷送客回來,臉上傷還沒好的小丫頭歡喜得活蹦亂跳,撲在主子膝下說:「恭喜主子,主子,咱們終於要出頭了。」
    覺禪氏的眼淚撲簌簌而下,香荷慌得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太高興才掉眼淚,可是越問主子越哭,最苦的日子裡都沒見怎麼掉過眼淚的人,此刻竟哭得不能自已,甚至從炕上滑下來,蜷縮在地上大聲哭,手裡捏著早不是原貌的鐲子,哭得渾身顫抖。
    「答應您怎麼了呀?」
    香荷嚇壞了,生怕好容易來的運氣被主子這麼一哭就沒了,但無論覺禪氏如何痛哭,她無法左右皇帝的意志,也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她不可能活生生哭死,只能勉強笑著被送上乾清宮的龍榻。德嬪曾經的話她還記得,她不能反抗,不能讓皇帝不悅,惹怒了皇帝,但凡有人去查,去翻她的過去她的曾經,容若就一定會被牽連。
    她必須讓皇帝喜歡自己,喜歡自己,哪怕翻出過去的事,那也僅僅是過去了的,她要讓皇帝知道,現在的自己,只屬於紫禁城裡最至高無上的男人。
    紅燭高照,端坐龍榻,腳步聲聲聲近,覺禪氏的心一下下跌入無底深淵,牽扯的劇痛讓她幡然醒悟,原來在翊坤宮被郭貴人折磨的自己尚且有血有肉,而從帳子掀起的那一刻起,她這一輩子都要活成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可後悔,已經來不及。
    這一夜,子夜時分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之後接連幾天大雨不停,內務府綠頭牌上也日日都是覺禪氏的名字,雨霽天晴時,昔日默默無聞的覺禪答應,已然搖身一變升為常在,清清靜靜地住在皇城偏僻的那個角落裡。
    眾人皆知覺禪氏有國色天姿,也知她曾經受過的折磨苦難,唏噓她起起落落的人生時,不乏好事者盼著夏日過去太皇太后回宮,好看看昔日聖寵的德嬪眼瞧著這光景,會是何種心境。到底是絕色佳人,皇帝對覺禪氏的眷顧並不亞於曾經的烏雅氏,六月前的日子裡,乾清宮龍榻上,再無六宮旁人什麼事。
    六月初,李公公奉旨赴行宮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請安,來時娘兒幾個正在摸牌取樂,獨不見德嬪在跟前,恭親王福晉說:「李公公不知道呀?還以為萬歲爺時刻瞧著這裡的動靜呢,德嬪娘娘病了十來天了,前些日子老是下雨,被雨撲在身上著涼,身子燒得火爐似的,這幾天才見好的。」
    太后也嗔笑:「皇上必然是忙國事,連皇祖母這兒的動靜也無暇關注,可是李總管你怎麼回事,也不派人瞧著?咱們還眼巴巴地以為宮裡頭什麼都知道呢。」
    但相反的,太皇太后這裡卻大概知道宮裡有些什麼事,此刻瞧李總管笑得一臉尷尬,冷聲問著:「你這一臉諂媚的笑,宮裡頭有什麼好事,能讓你這麼樂呵?戴佳氏快生了吧,算算日子我們回去前,孩子能落地嗎?」
    李公公忙說戴答應要七月中下旬才臨盆,也說皇帝讓他來問一問,太皇太后幾時動身回宮,太皇太后說德嬪身子不好,至少等德嬪養足元氣才成,太后無意中玩笑一句,說怕是皇上想念極了,太皇太后卻見李公公眼神一晃悠,便問他:「皇上近來有喜歡的新人了?」
    李公公知道不能隱瞞,反正回宮早晚也會看見,只能將覺禪常在的事說了,尷尬地笑著:「也不是新人,早年就在宮裡了,這些日子又遇見了。」
    「什麼覺禪氏?」太皇太后顯然不大高興,也許如今膝下孫兒多了,她不如從前那樣隨便誰侍寢都好,也可能是真的上年紀了,偏心嵐琪就真的偏心的容不得旁人,聽見皇帝眷戀新寵,又想連德嬪病了十來天都不知道,心下生氣,將手裡的牌一推,罵李總管說:「混賬東西,亂七八糟的人都往乾清宮送,你也不睜眼瞧瞧清楚,大熱天的,你就不怕你主子傷了龍體?」
    李公公嚇得半死,伏地請罪,兩位福晉忙勸太皇太后別生氣,太后也在邊上說:「皇額娘別動怒,皇上有分寸呢,一定是李公公誇大其詞了,什麼覺禪氏呀,宮裡頭還有貴妃和溫妃在呢,哪兒有這聽都沒聽過的女人什麼事。」
    李公公忙也解釋說皇帝大多數還是在承乾宮和鹹福宮,內務府記檔也有限,皇帝很有分寸之類云云,太皇太后卻生氣說:「我聽講江浙一帶暴雨成災,平地積水淹沒民宅,皇帝難道不是該忙著賑災救民嗎?你回去告訴玄燁,讓他想著天下黎民百姓,想著救濟蒼生,好好禁一禁。」
    屋外頭,嵐琪扶著環春轉身沿著來路回去,她發燒病得虛脫,走路腳下也飄乎乎的,剛才聽講李公公來了,想來問問皇上好不好,竟是聽見這一通吵鬧,太皇太后發了脾氣,她本該進去相勸,但這情形下太皇太后為了什麼發脾氣她明白,斷乎不能進去火上澆油,還是離了的好。
    環春心疼她,方才聽講什麼覺禪氏,就感覺到主子身上的顫動,她本來就是最實在的人,會嬉鬧歡喜,當然也會吃醋泛酸,離宮這麼久了,惦記皇上惦記四阿哥,今天拖著病體興高采烈來想問問他們好不好,卻聽見這些話,好是好的,好的把這裡都忘記了,主子病了十來天,竟然連李公公都不曉得。
    「環春,一會兒你去送送李公公,讓他回去報喜不報憂,別讓皇上惦記,太皇太后生氣的事遲些說也不打緊,眼下江南受災,他一定愁壞了。」嵐琪突然駐足,拉著環春講,「也別讓李公公提我生病的事,你跟他說,我自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