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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8消失的小常在

    環春不語,盼夏過來拉著嵐琪往外頭走,小聲說:「環春一肚子火,剛才玉葵和香月就挨罵了,您就算行行好,不然她們倆今天一定沒好果子吃,早上香月不是摔了您的玉鐲子嗎,您不計較,環春可要拿來跟她們算賬了。」
    嵐琪憋著嘴不服氣,氣呼呼坐在一旁屋簷下,大家都在屋子裡幫著收拾東西,那裡進進出出,盼夏看不過也要過去,卻被嵐琪拉住,拉在身邊說,「陪我坐會兒。」
    這鍾粹宮裡,除了布常在曾經是主子,就數盼夏和她在一起最久,環春、玉葵幾人雖然都極好,但在嵐琪心裡總是不一樣的,所以她也不會讓盼夏跟自己,即便現在有了主僕之別,可在她心裡盼夏仍舊是最好的姐妹。
    「我是不是不一樣了,是不是變了?」嵐琪輕輕晃著盼夏的手,儼然舊時光,她從不覺得自己做過宮女是讓人羞恥的事,自然更不忌諱在人前人後和盼夏親近,盼夏見她如此,也放下主僕之別,笑悠悠蹭在身邊說:「是不一樣了呢,比從前更好看了,而從前您就是咱們這裡最好看的。」
    「人家說正經的,你總是這樣。」嵐琪擰盼夏的嘴,突然又想到,「是啊,你還是從前的樣子,我卻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了。」
    「奴婢再幾年還是宮女,做宮女的有什麼可變的?可您不一樣啊。」盼夏笑著起身,替嵐琪把髮髻上鬆了的珠花掐緊了,一邊說著,「再幾年您做了額娘,有了小阿哥小公主,就更不一樣了。您看布常在,哪怕從來不伺候在皇上身邊的人,是不是和從前也不一樣?咱們剛到這裡時,她可是弱得風一吹就倒的人,成天眼淚汪汪的,那會子王嬤嬤可沒少說難聽的話吧。」
    嵐琪摸一摸腦袋上的珠花,想起舊時光景,果然連布常在都在一點點變化,自己一路從宮女到現在,又怎麼能不變,只是她不曉得自己會不會變得讓人討厭,才無比惆悵。
    當初皇帝喜歡上的是那個傻乎乎的小常在,她嘴上對環春說不在乎,心裡怎麼會不難受,如果玄燁真的不再喜歡她,真的因為自己不再是那個傻乎乎聽話的小常在而淡了情分,雖然往後的日子還要過下去,可她一定會過得很辛苦,錦衣玉食滿足的不過是身體,她的心裡,可再容不下別的人了。
    此時布常在從屋子裡出來,瞧見嵐琪撅著嘴晃著腿坐在屋簷下,笑著過來哄她:「你這模樣窩在屋子裡就算了,這裡大門敞開著,但凡進來一個人瞧見,哪有皇帝的妃嬪可以這樣失儀?快起來,屋子裡收拾好了,你要撒嬌發脾氣,關起門來鬧。」
    「人家可沒發脾氣。」嵐琪起身嬌然一笑,就被布常在拉回屋子,果然屋內原本處處可見的書本紙筆都不見了,一下子空落落,環春幾人立在一旁也不說話,嵐琪顯然很不適應。
    「可都收拾乾淨了,滿意了嗎?」布常在笑著,故意過去將炕桌上一本書收在手裡,「這裡落了一本,我先拿過去了。」
    「是什麼呀?」嵐琪好奇,前些日子玄燁可送了好些有趣的書給她,她還沒來得及看,這會兒見布常在把最後一本都收走了,才真的著急,纏上來要看,布常在笑她,「你不是都要扔了嗎?多大的膽子啊,每本書上都有御印,你不要腦袋了?快去問環春,是扔了還是收在哪兒了。」
    嵐琪就勝在臉皮厚,剛才還發脾氣鬧得大家都不開心,這會兒她招貓逗狗地四處嬉鬧,屋子裡的氣氛漸漸就又好了,不過她還是固執地讓環春好好把書筆紙墨都收著,這些日子她不想再看見。
    夜裡安寢時,環春來鋪床,小常在卻窩在床上不肯動,環春請她挪一挪地方,她卻笑嘻嘻地說:「你今天都沒好好笑過,你看你現在又板著臉了。」
    環春跪坐在腳踏上,好好地說:「主子白天笑得那麼歡,別人不知道怎麼樣,奴婢可是怎麼看怎麼難受的,您就是這樣,高興的都擺在臉上,不高興的全藏在心裡,臉上笑得越歡,心裡就越痛不是?」
    嵐琪軟綿綿地鑽進被子裡,只露出一個腦袋,輕聲說:「我怕我不高興,弄得大家都不高興,會傳到太皇太后或皇上那裡,我不想老人家為我擔心,至於皇上……」她把臉埋進了被子裡,唔著聲音說,「才不要讓他知道我不高興呢,我就使勁兒地高興給他看。」
    環春苦笑:「然後夜裡一個人躲著哭嗎?」
    被子裡半天沒動靜,環春輕輕拉一拉,「您先頭說,那些話要皇上聽才成,可是不管皇上聽不聽,您說了嗎?你都不說,皇上怎麼聽,依奴婢看,您若是把那些話也對皇上說了,皇上才不會那麼生氣呢,您想想你都對萬歲爺說什麼了?」
    嵐琪裹著被子朝裡頭一滾,嗚嗚咽嚥著不說話,環春來替她拉好,要放下帳子:「奴婢可要去睡了,您一會兒哭,別找奴婢拿帕子擦眼淚。」就見被子裡的人倏然鑽出來,拉著自己的胳膊不放,環春笑著說,「主子可不是小孩子了,這樣鬧脾氣不好。」
    「我知道,可是心裡委屈。」嵐琪眼眶紅紅的,拉著環春坐下,自己又裹著被子蜷縮在床頭,慢悠悠說,「今天榮貴人對我說的那些話,聽得我心裡真難受,她說也許有一天再也不會對我講心裡話,我明白,往後的日子裡,不是她變了就是我變了,必然是這樣。」
    「榮貴人對您說實話了?」環春卻道,「既然您聽見實話了,心裡該踏實了吧,反正……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這次的事誰也沒吃大虧,三阿哥雖可憐,但拗不過命數,他只是沒能安安靜靜地走,等三阿哥斷七的日子,奴婢陪您去上香燒些紙錢,好不好?」
    「這是必然的,畢竟是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沒了,榮貴人傷心,皇上也一定難受,可偏偏鬧出這些事,讓他更心煩。」嵐琪歪著腦袋,想了想後問環春,「你說是不是該我去向皇上認錯賠罪才好些。」
    環春哭笑不得,「主子,皇上是什麼人,天底下有他錯的事嗎?您哪怕是對的,也不能說皇上錯啊,認錯賠罪的那個人,難道您還希望是萬歲爺?」
    「那……」嵐琪蹭著蹭著躺下去,嘀嘀咕咕,「你這樣說,我反不樂意了。」
    環春笑著把帳子放下,不和她再理論,她知道主子還有幾分小孩子脾氣,聽說做宮女那會兒不是這個模樣,想想也知道這脾氣是誰寵出來的,萬歲爺自己把人寵成這樣,太皇太后那兒又當親孫女一般疼愛,日子久了是個人都會長脾氣,主子這樣子已經很算好的了。
    屋門合上的聲音靜幽幽傳來,嵐琪翻身鬆開被子露出只穿了寢衣的身體,屋內不再燒地龍炭爐,乍暖還寒的時候空氣尚清冷,渾身不由自主地一緊,再將暖暖的被子裹住身體,心中突然酸楚,白天玄燁的神情刻在眼裡抹不掉,他那樣生氣,緊緊地掐著自己的下巴,疼痛的感覺現在似乎還在。
    可若那個人真不在意,不喜歡了,他又生的什麼氣,發的什麼火?嵐琪蜷縮起身體哽咽:「是我不好,對不對?」
    夜闌人靜,乾清宮依舊燈火通明,有值夜的小太監來問皇帝要用什麼宵夜,玄燁從桌案上抬起頭,問什麼時辰了,聽說子時已過,輕輕一歎,說要歇息。乾清宮的燈火每過子夜,就會有人稟告到慈寧宮去,皇祖母總是擔心他的身體,被責備時心裡是暖的,可不願老人家終日為此憂心。
    空蕩蕩的龍榻上,玄燁翻身看到帳子上嵐琪親手繞的穗子還掛在那裡,不自禁想起那年元宵夜,掀開帳子瞧見那個小人兒,不卑不亢,緊張但不慌張,臉上的笑容那樣溫暖,被自己調戲了幾句就急著掀開了被子,那麼多女人想要留住皇帝,她也是,可自己卻是第一次動心,心動想要留在她身邊。
    皇祖母曾問自己喜歡嵐琪什麼,玄燁答不上來,此刻靜下心來想,似乎就是純粹的喜歡,不論她嬌嬌軟軟的性子,還是固執變扭的脾氣,嬉鬧時喜歡,生氣時也喜歡,愛寫字喜歡,看不懂書瞎念一氣也喜歡,更不要說溫婉柔靜體貼人的時候。
    而今天她在慈寧宮門前瞪著自己說那句大不敬的話,不厭惡就算了,竟然還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他一直期盼嵐琪心智有所長成,可真看著她長成心智融入後宮這個世界,反捨不得放手,明明是捨不得放手,卻還要怪她不懂事。
    「呵……」玄燁苦笑,自嘲竟然為了一個不聽話的女人大半夜費心神去想,那個小東西一輩子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瞎費工夫去想什麼,她總在那裡,只要自己不離開,就好。
    這一夜玄燁睡得踏實,嵐琪卻輾轉反側,翌日起來昏昏沉沉的,眼下青黛一片,硬著頭皮往慈寧宮來,太皇太后瞧見,只和蘇麻喇嬤嬤偷笑,恰有裕親王福晉來請安,便打發嵐琪自己回去,她走出慈寧宮時,不由自主舒口氣,不想蘇麻喇嬤嬤卻從後頭來,遞給她一匣子點心說,「皇上那兒這幾天吃飯不香,這點心是奴婢晨起親手做的,您替奴婢送去乾清宮放著,李公公會打點。」
    嵐琪捧了匣子垂著腦袋沒說話,嬤嬤輕聲笑她:「難道您還打算等皇上來給您賠不是?」
    「我是怕皇上因為我送去的,連您做的點心也不吃了。」嵐琪自顧惆悵,不等嬤嬤說什麼,抱著點心匣子轉身就走了。
    蘇麻喇嬤嬤喚了環春到跟前:「好好伺候著,等她緩過心思就好了,不要說些沒用的話攪亂主子的心思,烏常在自己能想明白。」
    環春答應,忙跟上嵐琪,伸手要把點心匣子拿過來,人家還愣了愣,好像要被搶了什麼似的,半天才鬆手,之後一路往乾清宮來,更是從未有過的緊張,甚至對環春說:「咱們不用到皇上跟前去的是吧,把點心匣子給李公公放著就好了。」
    環春只是笑:「您想怎麼樣,奴婢照著做就是了。」
    可避讓了好些日子,偏偏在今天和佟妃相遇,嵐琪從慈寧宮過來,而佟妃似乎剛從乾清宮出來要去慈寧宮,她高高坐在肩輿上,數日不見妝容比從前更明艷,相形之下嵐琪清秀樸素,身份地位的差別,顯然易見。
    可本該在這樣的人眼裡看到卑怯和謹慎,但佟妃俯視的目光下,卻只看到一個小常在不卑不亢無所畏懼的態度,她知道,烏雅氏從來就沒怕過自己。
    「見過烏常在。」聽見青蓮和幾個宮女行禮,佟妃緊握的拳頭倏然鬆了,她如今身不由己,身邊都是太皇太后的人,而太皇太后那麼喜歡這個小常在,自己再不能像從前那樣作威作福。
    「走吧。」佟妃嚥下一口氣,將目光悠悠轉向遠處,肩輿晃動就要離開時,突然聽見烏雅氏喊自己,她轉過目光,就見嵐琪福了福身子說,「臣妾有些話想對娘娘說。」
    佟妃居高臨下,冷笑:「你要說什麼?說那天的事,說你不是針對本宮?你們那些詭計那些心思昭然若揭,還有可辯解的地方?本宮厭惡你時來已久,你以為撇清這次的事,就能改變什麼,大家都省省心,本宮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和你互不相干,你也不要逾越雷池,掂量自己的輕重,弄明白什麼叫雲泥之別。」
    本是嵐琪有話對佟妃說,可人家卻急急倒出一車子的話,惠貴人說佟妃性子急沒涵養,稍稍一撩撥就衝動,果然如此。
    四下氣氛很尷尬,佟妃氣呼呼說完,就喝令離開,卻突然見烏雅氏跪了下去,她長眉擰曲,冷聲問:「你幹什麼,青天白日的,要讓人家以為本宮欺負你?」
    「那天的事,是臣妾對不起娘娘。」嵐琪周周正正地俯身叩首,額頭觸地,再起身時沉著心說,「不論如何,皇上心裡最明白,不會輕易委屈了娘娘。」
    佟妃似乎被勾起心底不對人說的悲傷,鼻尖竟感酸楚,深吸一口氣將目光移開,冷冷吩咐左右:「還不走?裕親王福晉等著呢。」
    眾人忙重新前行,青蓮朝嵐琪行了禮,也跟上去了。
    佟妃的肩輿走了好遠,玉葵和香月才敢來攙扶主子,低頭看著她們替自己抖落裙擺上的塵土,嵐琪突然說:「環春,你把點心送去就好,我現在不想去乾清宮。」
    環春不敢勉強,吩咐玉葵和香月好好跟著,先捧著點心匣子往乾清宮走,這一邊嵐琪轉了方向,逕直往鍾粹宮回去。
    這一路走,她目不斜視,面色凝重,遇見佟妃很突然,但向她賠禮道歉,卻是她想了很久的事,太皇太后和皇帝都曾囑咐她,不要輕易主動去接近佟妃,昨天玄燁掐著她的下巴時也說,他一直在平衡著佟妃的心態不讓她來欺負自己,所以她不敢也不能主動走進承乾宮,今天這樣突然相遇,對她來說,其實挺好的。
    本以為說出這些話心情會變好,現在她卻沒來由的覺得沉重,在想明白之前,恐怕暫不能舒了這口氣。
    走得急了,不免會累,嵐琪終於緩下腳步,心神稍稍轉回來,就聽見香月在身後說:「你瞧見了嗎?安貴人不知道在打誰。」
    嵐琪轉身,兩人嚇一跳,問有什麼事,她卻問:「你們說安貴人在打誰?」
    當原路折回,轉過另一條路口,果然見地上跌了幾個人,安貴人早已不知去向,邊上站著的事那拉答應,仔細看,地上兩個宮女服色的面頰紅腫,再有一個穿戴體面些的臉上雖沒挨打,卻直挺挺地跪著。
    那拉答應見烏常在過來,如遇大赦,迎上來說:「您替臣妾勸勸吧,安貴人不過隨口說的,可她就真打算跪死在這裡了。」
    跪著的女子,是前些日子剛得聖寵的官女子覺禪氏,一夜恩寵後被送來和那拉答應同住,那拉答應說她們倆去針線房取針線,回來的路上遇見安貴人,不曉得安貴人在哪裡受了氣,口口聲聲說她們是勾引皇帝的狐狸精,那拉答應能忍,覺禪氏卻沒有忍,頂嘴後邊上倆宮女便遭殃,而她也被罰跪在這裡。
    「安貴人說跪多久?」嵐琪問。
    那拉答應苦笑:「說她幾時想起來了就能起來,可臣妾看,她是打算跪死在這兒了。」更拉著嵐琪朝後退了幾步,很輕聲地說,「臣妾不敢上稟,可是臣妾真的害怕,烏常在,她自從來了後,不聲不響地尋死覓活好幾次了,臣妾終日提心吊膽,若真的死在臣妾那裡,可怎麼好。」
    「尋死覓活?」嵐琪蹙眉,又和那拉答應走來,她好聲勸說,「地上還很涼,安貴人脾氣不好而已,今天的事過幾天就忘記了,可你若跪出毛病來,豈不是給彼此都添麻煩?」
    覺禪氏微微抬起頭,看著嵐琪:「臣妾可以起來?」
    這聲音一出,嵐琪心頭莫名顫了顫,回憶紛紛亂亂地湧出來,總覺得這聲音在哪兒聽過,至於這張臉,她記得是惠貴人身邊那個從針線房出來的宮女。
    但見覺禪氏扶著牆自己慢慢站起來,香月過去攙扶了一把,她含笑說了聲謝謝,可嬌小瘦弱的身子裡,彷彿壓抑著強大的氣勢,嵐琪不自禁朝後退了半步,記憶終於停在圍場深夜的帳子外頭,想起來那一句絕情的:孩提時的玩笑話,我不會當真。
    「是你?」嵐琪的心中砰砰亂跳。榮貴人那天假扮成端貴人來,對後來來的惠貴人說了好些話,她當時聽得懵懵懂懂被兩人繞進去,根本沒緩過神,加之對皇帝寵幸別什麼人也不甚在意,現在醒過味,才倍感驚愕。
    覺禪氏卻清冷地笑:「奴婢曾被佟妃娘娘掌摑,您賜了創傷藥,後來在針線房又被佟妃娘娘的宮女抽打,也是您救了奴婢,奴婢後來去了惠貴人身邊,見過您幾次可您似乎沒想起來,奴婢也不敢提。」
    那拉答應唏噓著:「沒想到你和烏常在還有這段前緣?」
    可嵐琪卻呆立著,覺禪氏的話越多,這聲音就越熟悉,那一晚她在帳子裡和納蘭容若的話一字不漏地迴響起來,不論那晚她如何拒絕容若,兩人的情意真真切切地存在,怪不得,怪不得那拉答應說她尋死覓活,而今被皇帝臨幸,她和容若的未來也就此斷了。
    「主子,您沒事吧?」玉葵見嵐琪發呆,上來攙扶一把,「是不是這裡風大?」
    嵐琪卻擺手,看了看附近,便說:「你們這麼狼狽,走回去遇見誰又是事,鍾粹宮就在前頭了,去我那兒洗把臉歇一歇再走,這兩個丫頭也可憐,給她們上些藥。」
    那拉答應求之不得,慇勤地來扶著嵐琪,一行人匆匆趕回鍾粹宮,布常在見這光景,聽說又是安貴人折騰的,倒也不怨安貴人,反勸覺禪氏:「安貴人就是這樣的脾氣,你何苦跟她頂嘴,順著說幾句,什麼事兒都沒了,往後遇見了可要學乖一些。不說別的,跟著你們的宮女多可憐,平白無故挨打。」
    嵐琪坐在一側,看著善良的姐姐給覺禪氏重新梳好髮髻,笑悠悠地打量著:「真是好看,之前跟在惠貴人身邊時,就覺得水靈。」
    嵐琪走過來,拉過布常在說:「我有些話和她說,姐姐帶那拉答應去你那兒坐坐。」
    布常在沒多問,轉身就帶人走,此時環春也從乾清宮回來,正要覆命,被嵐琪示意先出去,一時屋內只留下覺禪氏和她,她親手關了門,再轉身來,覺禪氏已離了座,屈膝跪地,深深拜服,可並沒有說什麼。
    「你若真的死了,有是非之人去查,你覺得會有什麼結果?」嵐琪蹙眉,「而你跪拜我做什麼,我若要說出去,早沒有你今天在這裡。」
    覺禪氏再抬頭,已是淚流滿面:「奴婢只求他平安。」
    「那你就好好活著,只有你好好活著,和你有關的所有人才會平安。」嵐琪慢慢走近她,伸手拉她起來,自己身量修長窈窕,便顯得覺禪氏很嬌小,可是看著孩子似的面容,卻早已不是孩子的心性,觸手的一瞬,嵐琪就感覺到了。
    「我會好好看著你的。」嵐琪鬆了手,朝後退了半步,神情凝重肅穆,「我要你好好活著,不是可憐你同情你,我只是不想你這些事被別人知道,你只求他平安,我也只求皇上身邊沒有麻煩。你記著了,你已經是皇帝的女人,安安分分地在宮裡活著,誰也不會來為難你,可你若再做出背叛皇上的事,我第一個不會放過你。」
    覺禪氏怔然,也許她從未想到,這個溫柔的烏常在也會說出如此狠的話。
    「惠貴人把你推走了,也許再也不會管你,你若願意,鍾粹宮隨時能進來。」嵐琪很認真地說著,「這裡曾經有個嬤嬤說,宮裡的日子都是一樣的,怎麼過全在自己,你也不例外,你要想死很容易,可為什麼你還活著?因為你根本不想死,既然不想死就不要再瞎折騰,不然你所惦記的那個人,就會被拉來和你陪葬,記住了嗎?」
    覺禪氏再次屈膝伏地:「烏常在的話,奴婢會記一輩子。」
    看到眼前的人再次跪拜,嵐琪才恍然回過神,剛才那些話她也不知怎麼就說出口了,她看不到彼時自己是什麼模樣,不知會不會也是佟妃曾經對著自己的嘴臉,可她不是嫉妒也不是怨恨,她只希望覺禪氏能安安分分,不要舊事重提,不要在玄燁身上沾染這樣不堪的事。
    過去的事已無法改變,未來不該發生的,就永遠不要發生才好。
    「你走吧。」嵐琪沉下心,「往後想來坐坐,隨時都能來,安貴人那樣的,順著她就好。」
    覺禪氏又叩拜行了大禮,躬身退出去,外頭不久就有腳步聲,環春很快進來,輕聲問:「怎麼說了這麼久,奴婢聽見那拉答應在問怎麼哭了。」
    「姐姐呢?」嵐琪不答反問,「她不過來了?」
    「布常在不過來了。」環春見她愁眉不展,便岔開話題說,「點心送到了,李公公說皇上最近都沒什麼胃口,問咱們有沒有什麼能做了送去的,好哄皇上多吃些。」
    可嵐琪卻沉浸在自己剛才那番話裡,昨天還纏著一屋子人發脾氣的她,竟然對覺禪氏說出「我第一個不會放過你」這樣的狠話。
    最近她總這樣,就連對著皇帝也是,像是身體裡有幾個烏雅嵐琪似的,時不時就跑出來一個,越來越不懂該如何控制情緒,從前多簡單,做宮女時,勤勞一些忍耐一些,就天下天平了。
    「你去問問……」嵐琪抿了抿嘴,尷尬地對環春說,「你再去一趟慈寧宮,問問嬤嬤,還有沒有什麼東西要送去乾清宮。」
    環春心頭一鬆,欣然笑:「奴婢這就去。」
    烏常在再來乾清宮時,已經過了傳午膳的時分,她捧著蘇麻喇嬤嬤給太皇太后熬的湯,跟李公公說這是嬤嬤特地給皇上熬的湯,李公公哪裡會想到太皇太后午膳連湯都沒喝上,趕緊先引了嵐琪進去,只是無奈地說:「皇上還沒回來,這裡午膳都沒傳呢,一會兒皇上回來了,烏常在勸皇上多少喝碗湯。」
    嵐琪連連點頭,就自己先在暖閣裡等著,暖春的午後陽光灑在窗下,她昂首看著柔和的陽光,太陽心裡曬得週身暖暖的,昨晚沒睡好,又折騰了這一上午,在這有著皇帝氣息的屋子裡,浮躁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不知不覺就迷糊過去。
    李公公在外頭得知皇帝快回來,進來想請烏常在時,才發現她竟然睡著了,本想上前一步叫醒,但腦筋一轉,笑悠悠轉身便出來。
    玄燁忙了一上午,渾身疲憊,進門聽李公公說:「蘇麻喇嬤嬤做了點心送來,請皇上嘗嘗。」他嗯了一聲,讓李公公也去問候嬤嬤,說她上了年紀別太辛苦,剛要進書房,李公公卻攔在那裡,笑悠悠講:「嬤嬤還燉了湯,請萬歲爺好歹喝一碗。」
    玄燁皺眉說:「朕在前頭吃過了,你留著夜裡熱了我再喝。」
    李公公卻笑:「烏常在送來的,就等在暖閣裡,等您喝了好去覆命。」
    「你越老越狡猾了。」年輕的皇帝滿面緊繃的神情倏然就鬆了,嗔怪了李公公一句,當下就脫了龍袍褂子,李公公接過去,輕聲笑,「烏常在睡著了,奴才沒敢驚動,若是失禮,還請皇上莫怪常在。」
    玄燁根本沒在意,已撂下一干人獨自往暖閣來,進門看到桌上擱著湯盅,邊上放了一對湯碗勺子,繞過儀門瞧見炕上蜷縮著正睡得香甜的嵐琪,卻不急著先過來瞧,而是轉身取過放在榻上的毯子,走近了正要給她蓋上,卻見小人兒在太陽下曬得面頰通紅,額頭上蒙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脖子裡也晶瑩發亮,嫩白的肌膚實在可人。
    「一會兒醒了吹風,又該著涼。」玄燁嘀咕一句,取了自己的汗巾子,伸手探進她的脖子,被冰涼的絲綢一觸碰,嵐琪驚醒,睜眼看到玄燁在面前,迷迷糊糊朝後縮了縮,等完全清醒了,慌忙在炕上叩首行禮,卻被人家抓了胳膊拎起來問,「膽子可不小,昨天才在慈寧宮門前和朕頂嘴,今天就敢睡在這裡,你不怕朕找人把你扔出去?」
    昨晚想明白後,連同之前的事玄燁都不在乎了,這會兒本想逗逗她,本想嚇唬她,可嵐琪卻突然撲過來抱住了自己,玄燁一愣,不由自主地也環上了手臂將她抱住,手拂過背脊,隔著衣服就能感受到她柔軟的肌骨,含笑問:「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臣妾錯了。」嵐琪嗚咽了一聲,卻沒有哭,軟軟地貼在玄燁的胸前,「皇上不要把我扔出去。」
    玄燁笑:「昨天那個盛氣凌人的小常在呢?」
    「找不見了。」
    「那你去找回來。」玄燁坐好,把人從身前推開,她身上熱乎乎的,細發沾染了汗水,軟軟地貼在額頭,玄燁拿汗巾子給她擦了汗,嗔怪著,「就這模樣,朕到底喜歡你什麼?」
    嵐琪看到皇帝眼底有笑意,一如從前那樣看自己的眼神,她心頭的陰雲終於散去,那個傻乎乎的烏雅嵐琪又跑出來,傻乎乎地衝著皇帝笑,可她不知道玄燁最愛看她這樣的笑容,純淨透徹的笑容,彷彿能驅散世界所有的煩惱。
    「朕盼著你能成為像昭貴妃那樣足以支撐後宮的女人,可又捨不得曾經的小常在消失。」玄燁溫和地說著,捧著她緋紅的臉,「是朕太貪婪了,你問的不錯,朕何嘗知道你們在後宮是怎麼過日子的。」
    嵐琪垂下眼簾:「臣妾今天遇見佟妃娘娘,臣妾向她道歉了。」
    「道歉?」玄燁蹙眉。
    「總梗在心裡很不好受,可您和太皇太后都不讓臣妾去接近佟妃娘娘,娘娘若不來找臣妾,這根刺就永遠梗在臣妾心裡。」她繼續說,「今天遇見很突然,但娘娘沒有為難臣妾,而臣妾也終於有機會說那些話,那件事沒有誰對誰錯,但佟妃娘娘沒有算計別人,她要大阿哥也是您應允的,聽說她也很疼愛大阿哥,到頭來卻被誣陷要毒害三阿哥。」
    嵐琪抬起頭,直視著玄燁:「不能因為她曾經欺負虐待臣妾,就該幸災樂禍地看著她遭殃,那樣就會變成嬤嬤說的,把曾經別人對待臣妾的嘴臉掛在自己的身上,若是如此,不論烏雅嵐琪能不能成為像貴妃娘娘那般足以支撐料理後宮的女人,曾經的小常在,肯定就已經不存在了。」
    玄燁笑意深濃,伸手撥開她額頭上的細發,「你能把曾經的小常在留住?等我們都老去時,朕還能看到她嗎?」
    嵐琪點頭,笑眸晶瑩剔透:「和皇上白頭偕老,等臣妾老得都彎不了腰了,也還要跟您撒嬌的。」玄燁將她抱住,又聽她說,「那皇上下回生氣了,不要當著外人的面訓斥我好嗎?」
    「你就不能不惹朕生氣?」玄燁哭笑不得,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昨天把朕恨得牙癢癢的,朕登基後十幾年裡,敢跟朕頂嘴的人寥寥無幾,你算上一個了。」
    嵐琪怕癢,又怕大白天勾出皇帝的火來,趕緊離開下了炕,過來摸了摸湯盅還是暖的,便舀湯讓玄燁來喝。
    玄燁身上本有幾分火,但見她有分寸,也自知尊重,含笑過來,瞧見另一隻碗空著,親手也盛了一碗湯,拉她坐下,「陪朕一起吃。」
    兩人對坐,見皇帝動了勺子,嵐琪才自己也喝,可湯入口,說不上的怪味道,又不敢多嘴,偷眼看皇帝,他也是一臉莫名,兩人傻傻地對看須臾,玄燁終於問:「不好喝?」
    嵐琪點頭,見皇帝喝得很勉強,終於忍不住說:「要不別喝了,其實……這是太皇太后的藥膳,嬤嬤特地燉給太皇太后喝的。之前嬤嬤讓臣妾送點心來,臣妾遇見佟妃娘娘後,心裡不自在就打發環春送來,再後來又想來見您,找不出借口就去求嬤嬤,嬤嬤就把湯給臣妾了。」
    皇帝輕輕咬著唇,眼底的笑意彷彿恨不得把嵐琪藏進眼睛裡,這湯是喝不下去了,伸手拉她起來,逕直往書房去,不顧外頭侍立多少太監宮女,大大方方地就過去了。
    「朕有好些折子要看,晚上還要召見大臣議事,晚膳興許也顧不上,你在這裡陪著朕,一會兒去泡好喝的茶,拿嬤嬤做的點心,朕吃了再去見大臣,也不怕餓著了。」玄燁自己往案前一坐,推嵐琪磨墨,見她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自己也收斂心思,如是,先頭還在暖閣裡膩歪的兩個人,竟然一整個下午都沒說上幾句話。
    傍晚時嵐琪泡了茶來,陪玄燁吃了幾塊點心,一直等外頭大臣都到了,忙著伺候穿戴送上肩輿,等皇帝的身影從眼前消失,嵐琪才想起來要去慈寧宮覆命,環春說過,嬤嬤讓她回去時一定先去見太皇太后。
    來時正該傳晚膳,太后和貴妃派人來問候,等人都走了嵐琪才進來,正瞧見太皇太后從佛龕前站起來,雖是有年紀的動作緩慢,但分毫看不出是閃了腰的人,她上來攙扶時不禁問:「您的腰沒事了?」
    老人家傲然笑:「守著你們幾個不讓人省心的孫兒,我能有事嗎?」又瞇眼見嵐琪氣色甚好,眼底惆悵之色蕩然無存,很歡喜,「你們和好了?」
    「好了。」嵐琪臉頰緋紅,自責,「讓您擔心了,臣妾往後一定好好的。」
    「哪兒能一直好好的。」太皇太后笑,先拉嵐琪給菩薩上香,看著她在佛龕前虔誠叩拜後,才挽著手一起往膳廳去,語重心長地說,「你們總讓我不要說那樣的話,可人不能不服歲月,我這把年紀已是老天爺眷顧。若要離去,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玄燁,他小小年紀先帝就走了,隔兩年生母也走了,雖有兄弟姐妹,可都各自成家,君臣有別,他富有天下卻又是最孤獨的人。」
    進了膳廳坐下,只有蘇麻喇嬤嬤和幾個貼身伺候的宮女在,太皇太后毫不顧忌地說:「先帝在時,我容不得董鄂氏,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他那麼孤獨地坐在高位,難得不把自己當帝王地真心喜歡一個女人,我為何要容不得。」老人家此刻才有幾分悵然,拍拍嵐琪的手說,「好好陪著玄燁,不怕磕磕絆絆鬥嘴吵架,真心實意地相待,才能日久天長。」
    嵐琪深深點頭:「臣妾記下了。」
    蘇麻喇嬤嬤捧著碗筷立在一旁,聽見主子這幾句話,背過身抹去了眼角的淚花。也只有她明白,先帝早逝是主子一輩子的痛,先帝曾經珍惜的一切,太皇太后如今都好好地為孫兒守護著,先帝曾經經歷的痛苦,她也不願悲劇在孫兒身上重演。
    「嬤嬤。」嵐琪過來拿太皇太后御用的碗筷,正欣然說皇上中午喝到藥膳湯皺眉頭的玩笑,卻見到嬤嬤的眼淚,一下子怔住,嬤嬤含笑衝她比了個噓聲,趕緊收斂神情,轉身來笑著說:「可不是嘛,用了好些藥材,主子也不愛喝,可總比吃藥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