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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疼

最重要的繼承問題一旦定了下來,接下來的禮節反倒是簡單了。瓦剌就在城外不遠處,這時候還要精益求精地準備登基大典,純屬主次不分。不論是郕王還是徐循,都沒挑典禮安排的毛病,而是順著大臣們的商議點頭就是了。反正,投名狀都交了,今日在殿中擁立郕王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給他下絆子,反而會自覺團結在他左右,形成一個緊密的利益集團,排斥著所有對郕王即位正統性有懷疑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在皇帝登基典禮上玩弄什麼花招。

今天朝會後的議事格外冗長,商定繼承問題以後,天色幾乎已經入暮,大家連午飯都沒吃,整整一天就在殿中問答,雖然徐循代太后給眾臣賜了座,但大家也都是累得夠嗆,關於軍事方面的議題,只能是放到明天來討論了。

太后暈眩以後,的確是出現了卒中前兆,定下了最重要的問題以後,自感支持不住,已經提前從文華殿出去,下午的小朝議就是由徐循和郕王母子主持,不過一樣也是說話的時候不多,大多數時間都是讓大臣們商議禮儀的事情。現在散了會,郕王也很自然地就跟著徐循回了清安宮——此時也不需要再避諱什麼了,雖然太后還居住在清寧宮,但宮中的主宰,已經是悄然間換了人。

母子兩人相對,都是有些興奮後的茫然,國朝皇位,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換了主人,這麼劇烈的變化,擱著誰身上,誰也難免都要暈一下的。

「娘。」郕王欲要下拜,卻為徐循止住,他也就不再堅持,而是順勢坐到徐循身邊,多少有幾分困惑地問道,「眼下……該怎麼辦呢?」

再是有心機、有城府,受的也不是帝王的教育,郕王現在的狀態也就比剛接觸政事的太后、太妃好點,畢竟還是受過完整的士人教育的,不至於四書五經都不給讀。不過對政事的生疏卻是絲毫不遜色於當年的徐循和太后,說白了,要不是他本來就沒封地,要跑也根本沒能力跑,都未必是會接過這如燙手山芋般的帝位。畢竟坐上來以後要面臨的問題,實在是極為棘手。

之前幾日令人精疲力盡的衝突和風波,只是整件事的開始而已,順利登基,對於現在數百里外的狀況並沒有什麼幫助,現在該怎麼辦,郕王心裡肯定是沒底的,他要能在剛轉換身份時就拿出一套完整的對策,還需要徐循堅定他的信心,才敢發言嗎?

徐循眼看郕王長大,對他的性格自然多為瞭解,郕王心思是有的,但也許是自卑於身世,並非那種一言九鼎的人物,性格總的說來,和善中有些軟弱,就說和自己的幾次衝突,最終都是以他主動讓步來調整關係。雖說徐循自己的做法也不算過分,但以此就可見郕王並非強硬剛愎一派。現在乍然登位,朝中必定又是面臨遷都和抵抗兩種看法分歧,徐循很難想像他會在瞬間堅定信心,然後英明神武地領導軍民大敗瓦剌,這種才具先皇並不具備,沒理由郕王忽然間會來個大變身。

從他表情中的憂慮來看,大臣們在朝堂上倍言的瓦剌威脅,多少也是讓他有些恐懼了。並不是說郕王膽子就非常小,只是他對國朝軍事幾乎一無所知,人因無知而恐懼,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眼下這局勢是棘手了些。」她寬慰著郕王,「但也沒到亡國滅種的地步——文皇帝都快把蒙古人的根基都打斷了,這才過了二十年而已,就是天命所歸,二十年也根本都不夠作養國力的。瓦剌的確佔據了些優勢,不過終究人少,就如同一個壯漢闖進大宅院搶劫,搶一把就走自然是可以的,但若想留下來反客為主,憑他一人之力又絕對做不到。即使以遼國國力,當時澶淵之盟都沒有滅宋的心思,瓦剌和遼國又何能相比?而我國朝和宋比,國力又不知是強盛幾許了!」

郕王的反應還是很快的。「娘的意思,是不願遷都?」

徐循不否認自己的確覺得遷都的反應有幾分過火,雖然她也不能解決眼下京師面臨的危局,但是遷都的壞處卻是顯而易見的。

「去把天下輿情圖取來。」她吩咐使女。

天下輿情圖很快就被送到了案頭——這還是徐循當年觀政時遺留下的老物了,也就是因為最近的緊張局勢,才被重新取出來隨時張看。徐循指著地圖,「現在瓦剌在懷來逗留,宣府、大同一線卻還沒打下來,他們現在直奔京城而來,一個是京師富庶,有錢,還有一個,從地圖上看,入寇京師以後,宣府、大同的補給線會被完全切斷,失去補給以後,兩城無法堅守,北方就將是瓦剌人的天下了。」

她的解說簡明易懂,郕王顯然也有過類似的考慮,聞言也是連連點頭,「不錯,一旦下令遷都,就等於是把半壁江山全數放棄了。」

河北一帶是千里平原,無險可守,瓦剌現在直插中路,一旦京師失陷,就可以往左右擴張,不論是耕地還是牧場,都是應有盡有,而國朝一旦失去了北方,就頓成南宋那樣無險可守的局面,覆滅只會是時間的問題。徐循道,「一般說來,歷代北人南下,都是比南人北伐勝算要大得多……」

郕王現在已經有點站在皇帝的思維上考慮問題了,這麼大片的土地要拱手讓人,沒人會捨得的,他面上浮現肉痛之色,又猶疑道,「可現在瓦剌剛得了大批輜重,如虎添翼,已經可以支撐長線作戰了……」

「此言差矣,」徐循尚未說話,韓女史在旁已經忍不住插口了——她曾是郕王老師,現在在他跟前,地位也比別人更高。「天下兵馬,三大營能佔幾成?雖然中軍失陷,十不餘一,但各地軍隊還在,兩到三個月的時間,足夠召集數十萬兵馬入京勤王,瓦剌全族不過數十萬人,比長線,如何同國朝比?」

徐循向韓女史投去讚許的一瞥,「且不說長線必敗,只說這批輜重,不錯,中軍輜重,應該是泰半便宜了瓦剌,甚至還包括一些準備戰勝後給將士們的賞賜……不過,也因為此,現在的瓦剌已經是吃得很飽了,從漢至今,自來蠻夷入侵,都以打草谷名之,打草谷為的是過冬。彼處天氣苦寒、缺衣少食,所以民兵一體,凡是放牧的男丁,都可以射箭作戰,隨著首領入關搶掠。但也正因為如此,瓦剌將兵,沒可能如臂使指,必須要照顧到各部族的需要,現在錢糧都有了,蠻人愚蠢,燒殺搶掠中,不會特意留下車輛吧,能運回自己帳篷的財物最多也就是這麼多了。這一次入寇那十幾萬人,都快吃飽了吧?除了也先以外,還有誰是野心勃勃,一定要佔據中原之地才會安心的?再往下打,多出來的財物也運不走,可掉下來的頭顱卻是自己的。」

郕王並不愚笨,只是無知而已,聽徐循普及了一番常識,也是若有所思,「既然如此,瓦剌肯定無法堅持過久,只要等下了雪,入了冬,京城之危,便可自解了?」

現在是八月份,還是中秋時分,到入冬還有兩個月時間,徐循是覺得瓦剌連兩個月都堅持不了。「蠻夷從來不擅攻城,到京城已經是強弩之末,只要能頂過最開始的半個月,速攻不下,考慮到各地勤王軍隊已經在路上了,瓦剌軍心必然難以保持。這一次入寇他們是大賺了,即使攻不下京城,也無損於也先的威望,我看他們不會死拼的,攻不下應該就會轉移目標,也許去打大同、宣府,也許就是撤回關外。只要能守穩京城,抵抗過最初一波攻擊,最難的一關,應該就會過去。」

這番分析並沒有什麼王師威武的空話,而是實打實從瓦剌的利益角度分析,再有澶淵之盟這個類似的例子放著給郕王做對比,郕王經過一番思索,也是認可了徐循的看法,「不錯,要不是哥哥實在……」

他打了個磕巴,但還是很堅定地往下說,「實在是過於輕浮愚蠢,行軍猶如兒戲,瓦剌絕不可能如此輕易地突破懷來,甚而連大同都未必會敗。這一次的進展,連也先都沒料到,他根本沒做好吞下北地的準備,搶到這份上,其實差不多也夠了……打京城就是個添頭,打不下來也不會戀戰。只要能挺過最初一波攻勢,北地大局,不會完全顛覆。」

基本立場統一了,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該如何抵擋瓦剌最初也肯定是最猛烈的那波攻勢。

「京城乃是天下雄城,」徐循對此的態度是謹慎樂觀,「虎踞幽燕、牆高槍利,當年靖難之役都能擋得住李景隆的十三萬大軍攻城,之後遷都時又多番加築,只要能得一良臣守衛,要擋住瓦剌的攻勢,不會太難吧?」

「但京中得用的武將,都被帶到河北了。」郕王有幾分躊躇,「朝中人事,我又不熟悉,焉知誰人可用,誰人又是李景隆一般的『人才』呢?」

自然而然,他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徐循。

「我熟悉的那些人名,也有九成都去了河北。」徐循如實說,見郕王頓時有些沮喪,忍不住要發笑,「不過此事卻又好解決得很——明日朝會,自然要議論軍事,你且聽聽群臣有誰支持遷都,有誰主張留守,到時再去將司禮監金英、興安、東廠柳知恩傳來,和他們商議著,從支持留守的大臣中,挑一名德望才幹足以服眾的,出來主持戰事,不就是了?對朝廷政事,這些內侍,知道得可比我們倆都要清楚。」

一邊說,一邊心中也是暗叫僥倖——若非太皇太后生前的安排,此時的自己,又哪能如此從容不迫?只怕早就和郕王一道亂成了一鍋粥,很可能連得位的正統,都不會拚命爭取……就不知太皇太后做下決定時,又有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京中居然面臨如此局面,連她這道最後的保險,都是用了上來。

「難道娘明日不跟我一道上朝嗎?」郕王聽了徐循語氣,倒是一怔,不安之色又浮現了出來。「可您不來,我——」

徐循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搖頭道,「國朝沒有垂簾聽政的事情,這個先例,不能在我這裡開了。再說,我懂得也不多,幫不了你什麼,這朝政一事,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你如此聰明,想必不過數日,也就能上手了。」

見郕王還要再爭辯什麼,她又道,「壯兒,你可要記住,你終究不是太子登基,我也不是太后……許多事情,我們不能不格外小心。」

郕王微微一凜,肅然道,「兒子知道了。」

又流露少許孺慕之情,「可娘卻也不能放手不管!——沒有您掌著弦,兒子心裡可不穩當。」

徐循想到還根本沒來得及討論的許多棘手問題,也是一個頭兩個大,她亦是擔心郕王能否應付得來,口中卻道,「我怎麼是掌弦?無非幫著你查缺補漏吧,等這一難關過去了,還是得靠你自己——放心吧,連你哥哥都能安安穩穩的,只要你別和他一樣自尋死路,也就是皇帝而已,難道還當不下去麼?」

郕王思及前路,不免又露出少許不安,徐循只冷眼看著,卻不再出言勸慰、保證什麼。

即使是親生母子,在皇權跟前尚且還有反目成仇的,很多事,與其等事發後再追悔莫及,不如從一開始就防微杜漸,把心病扼殺於萌芽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