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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宮

其實說起來,這也是國朝永遠都沒法繞過去的事實,不論文皇帝怎麼粉飾太平,他是篡位奪朝這個事,誰心裡不清楚啊?主要是讀書識字,讀過幾本史書的,還看不透他這個把戲?更別說開國到現在連百年都沒滿,他到底是不是高皇后嫡子,門清的人多得是。郕王這一問,問得大家都沒法回答了,更是沒人願意和他去爭辯什麼,一時間卻也無人附和,屋內一下,便陷入了尷尬的死寂。

此等反應,倒也是在徐循料中——現在郕王登基為帝之勢,幾乎是無法改變了,他現在是以藩王身份,在主張自己身為皇帝以後的權益,誰敢駁他?這不是一般的國事,這是帝國的傳承根本,在這件事上和皇帝做對,即使一時得逞——郕王也馬上就要做皇帝了,他有大把時間慢慢收拾你!

不過,徐循更關注的,還是太后的表現,郕王這一問,雖然是問得絕了,但也是把太后逼到了死角,若是太后身體情況良好倒也罷了,要這一問把太后的卒中又問出來了,那可就是大事不妙,郕王的名譽,勢將永遠蒙上一層陰影。

她回頭看了太后幾眼,見她瞪大眼睛望著自己,嘴唇微張,似有疑問,心中也是一陣難受:昔年那些你死我活的事情,在二三十年後,看來已經沒那麼重要了,這些年來,兩人相互扶持,也很難說沒有情誼,只可惜,到了真正生死關頭,在利益攸關的事情上,兩人究竟還是無法一條心。

不過,太后要保皇長子登基,卻也未必是有那種正統子嗣應當繼位的心思,她要是會被這種規矩拘泥,當時也不會做出奪子晉位的事情來了。徐循看了郕王一眼,心下對太后的擔憂,也是有了些瞭解。

只怕,太后對郕王的能力和血脈,也是有所懷疑的……其實就是徐循自己也無法打包票,說郕王的子嗣,就不會傳承小吳美人的癲狂。即使小吳美人的瘋癲是後天際遇刺激,但只要是有微薄的可能,也的確是給郕王身上披了一層陰影。

人上了年紀,或遲或早都會弄明白一個道理:很多時候,左還是右,前還是後,這兩個選擇沒有一個是完美無瑕的。如今正是如此,即使郕王身上有這麼多隱患,但既然選擇了他,就要走到底,想要左右求全,只會左右失衡,把局面弄得更難看。徐循暗歎了一口氣: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來說服太后了,更不能冒著風險,把選擇權放到她手上。

捺下心裡隱隱的歉意,她出言呵斥郕王,「小子!怎能如此說話!視先祖為何等人了!」

郕王在她身邊養了這麼大,總不會被幾句話就嚇住了,他起身請罪,「我出言不遜,母妃責罰得是。」

他今日表現,堪稱讓徐循驚喜,現在發揮得也不錯,就勢便接道,「皇嗣傳承,本為父子相繼,非是兄終弟及,此正人倫也。兒子不才,亦不敢逆人倫行事,還是請太后娘娘收回成命,由皇長子即位,請太后娘娘監國!」

這話說得極好聽,徐循冷笑道,「娘娘身子不適,平日裡也罷了,如今形勢危殆,諸事繁瑣,娘娘怎能操勞?我聽你意思,竟是連監國一職都不願擔任了?」

「娘娘請明鑒,瓜田李下,不得不防。皇長子年歲幼小,恐有不測,有今日之議在,我若監國,恐怕難避嫌疑!」郕王堅持己見,「如若兵臨城下,我自然為王前驅,奮勇死戰。只監國一職,卻是不敢就任!」

母子兩人把雙簧唱到這個地步,該表露、傳遞的信息基本也很清楚了。徐循心中暗歎一聲,轉向太后道,「娘娘,豎子可惡,不足與謀,只怕此計不可行,還是冊立皇長子,另擇賢王監國吧。」

她也不想再去逼太后了,奈何現在太后是有神智的,她就只能先去請示她,等太后發話了,再和群臣溝通——若是太后不病也罷了,現在真有欺負孤兒寡婦的感覺,就是徐循自己,也有些不忍心,只是大事為重,又如何能讓一時不忍,亂了謀劃?

太后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她緩緩地搖著頭,彷彿都不願相信徐循竟然是這樣的人,又辛苦地抬起頭來,去看郕王,不過郕王的座位已經空了,他起身行禮以後,身形被屏風遮擋,卻是再難以和太后有眼神交流。

「好、好……」她喃喃道,「好……」

聲音雖微弱,但情緒卻是不容分辨的,明顯是要說出些氣話來了。說不定就是要在大殿上呵斥郕王,將嫡母和兒子的情分都給扯破,也是難說的事。

徐循只是凝視太后,等她說話,卻是沒有半點阻止她的想法。

現在就是太后破口大罵,又有什麼用?局勢如此,現在的郕王,做的就是獨門生意!不想江山傾倒,那就只能接受他的開價。郕王已經把自己的價碼開得清楚明白:要麼不用,若要用他,就得全盤支持,臨危受命,用過就丟這樣的事,他郕王是不會接受的。要是不願意,那也沒事,大家一拍兩散,他郕王第一個擁立皇長子即位,看你們怎麼奉著襁褓間的小皇帝,領著朝中這些落選之輩,和那幾萬老弱病殘,去迎戰幾百里外兵強馬壯,剛搶了國朝中軍輜重的瓦剌人!

郕王給自己挑選的位置,是可進可退,話也說得明白,若是大臣冊立了皇長子,將來憑借他不肯登基,請皇長子繼位的表態,皇長子就不能拿他怎麼樣。他要有私心,大可此時登位,然後害死皇長子,大家乾淨。——他沒什麼可擔心的,怎麼選都是他贏。即使城破,他也少不得是第一批南遷的人選。失土之罪也落不到他頭上。

但大臣們就不一樣了,他們是要做事的,選郕王,立刻就有長君,宮裡有主心骨,即使他什麼事也做不了,所謂『挾天子以令諸侯』,有他的明確支持,朝臣就可以壓下反對派的聲音,開始做事。若是冊立皇長子,倒是名正言順了,可接下來該怎麼辦?誰來做主?誰都無法服眾!太后又是這個樣子了,還能管什麼用?宮裡倒是還有太妃和皇后,可太妃是郕王之母,皇后性情又軟弱得很……

大臣們沒得選了,但支持郕王世系完全取代如今先皇一脈,這畢竟是違反正統!對嫡長的擁護,是寫入天下人血脈中的法則,你說現在要是郕王疾言厲色迫他們讓步那倒也罷了,還可推說是郕王強勢,找些托詞,可郕王卻是擺明車馬要他們來承擔擁立自己的責任——是精得連一點麻煩都不願攬啊!

殺頭的買賣有人做,賠本的買賣沒人做,一旦出面為郕王代位的決定撐腰,就等於是放棄了自己在士林中的名聲:不用懷疑,不管這決定是多麼不得已,如今的局勢又是這麼危急,只要事情一過去,剛因為這些大臣全力周全,予以保全的土地裡,就會有無數的聲音冒起,指責其混淆綱常。後世史家筆下的名聲,也不能好聽了去,少不得皮裡陽秋地褒貶一番。

文人好名,這麼大的決定,由不得人猶豫,再說,這也只是一個考慮。還有太后的心意呢,太后今日擺明是被逼到牆角了,即使如今同意,也說不准日後會反覆局面,若是先皇世系最終又翻了身,那如今擁立郕王的人,可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在這樣心事重重的死寂中,太后的聲音就顯得特別響亮,「好、好……」

眾人神色都是一動——在這樣的死局中,太后的表態,可能又是個變數。

可,才是說了這麼一句,屏風後人影一動,彷彿是個僕婦掩上前去,在太后耳邊輕聲細語地說了幾句話,太后的笑聲,就這麼戛然而止。

畢竟是隔得遠,眾人都聽不清楚,只有徐循扭頭看了周嬤嬤一眼,眉眼微舒——她卻是聽到了周嬤嬤的說話。

「又不是親生的,您對他難道還不夠仁至義盡?皇長子還這麼小,您還得指著郕王給養老送終呢……就是郕王長子,難道就不是您的孫子了?」

周嬤嬤多年都是太后心腹,可謂是親如家人,這一番話,說得也是掏心挖肺,誠懇無比,由不得人不動容。——這是全盤站在太后的立場上看待問題了,太后如今身體已弱,掌權希望成為泡影,她還需要一個和睦的家庭關係,來讓她安度晚年。現在和郕王就是把臉撕破,除了逞一時之快外,還有什麼好處?就算為將來的皇長子,留下了再起的餘地,那也是皇長子的好處,和她太后有什麼關係?

又不是親生的……難道太后對先皇一系,還不夠仁至義盡?就是當年有罪,這罪也早在一次次的寬恕和容忍中,都贖完了吧?現在放棄皇長子,又何必有什麼愧疚之情?人,總是要為自己考慮!

——周嬤嬤的這一番話,算是把太后的心理給揣摩絕了……字字句句,都是說到了太后的心結上。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即使心中也有那向著正統的心思,但這又如何比得上對自己前程的考慮?周嬤嬤年紀也大了,人不會嫌自己的晚景太優裕的,她也是要為自己的晚年考慮!這一番話,足以保她周家兩代的富貴了。

只是,此時此刻,怕是太后也未必能考慮到周嬤嬤的小心思了,她閉著眼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徐循瞥見幾滴晶亮,滾落已帶皺紋的眼角。

她亦是低低地歎了口氣,別開頭不忍去看,耳中只聽得太后說道,「郕王太拘泥了,非常時行非常事,又何須執著什麼規矩……」

她乏力地歇了一口氣,喃喃自語,「既是宋代,不也一樣是兄終弟及……昭憲太后有雲,國有長君,國家之福,此言誠不我欺……眾卿家又是怎麼看呢?」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太后的意思,還需要更明顯一些嗎?

吏部尚書王大人上前一步,弓身道,「娘娘此言有理,文皇帝代建庶人,乃是建庶人倒行逆施、敗壞祖宗家業,此人已不堪為帝,其子孫又有何資格承繼王位?今日土木堡之失,國家精銳十去其九,河北局勢至此糜爛。燕雲十六州光復不過百年不到,又有落入敵手之虞?先帝之過,倍數於建庶人!其縱未死,又有何面目存世?臣請娘娘昭告天下,立郕王為帝,郕王長子為太子!」

他頓了頓,又道,「至於先皇長子,能留一王爵,已是天恩浩蕩!」

要做,就做到盡!既然站到了郕王這邊,對先皇世系,當然要趕盡殺絕,倍言其過——先皇的罪過越深重,越多人知道,郕王的皇位就越穩當,這裡頭的道理,任誰都想得明白。

屋內陸陸續續,也響起了附和的聲音,但卻並不響亮。

太后點頭道,「王卿此言,甚合吾意……唉,此子素來悖逆,昔年我中風,又怎是王振一人之過,早在當日,心中便覺不妙,親政以後,更是倒行逆施,大行廷杖,侮辱斯文。果然今日,果然是做出這等癲狂昏庸之舉,幾乎斷送了祖宗家業。郕王素習孝順恭敬,定能復興家業,振作山河,諸卿務必好生輔佐……與我等共度眼前難關。」

她一開口,屋內頓時就靜了下來,都是恭聽太后發言,卻不料太后反手一刀,立刻就給先皇扣下了『不孝』、『無道』兩頂帽子。徐循即使在屏風後,都能感受到那彷彿是肚子中了一拳的錯愕感,正自從諸大臣身上散發出來。

「娘娘聖明!」王大人現在只可能附和這些話語了,來自太后的支持,也的確讓他精神一振,「郕王殿下聰慧孝順,定可不負娘娘所望!」

附和聲如今是更響亮些了,只是氣氛仍有些冷淡,徐循冷眼旁觀,此時忽道,「不過,若還有卿家持有異議,也不必隱瞞,不妨就在此刻說出來。」

有意見就現在說!不要現在虛與委蛇,回去還想著怎麼匡扶正統,為先皇長子奔走!

得她一語提醒,態度保持沉默低調的數位大臣,頓時收到了不少戒備、敵意的眼神——這種事,就好像是溺水,已經在水裡的人,是不會喜歡站干岸看熱鬧的那些人的,尤其大家身份沒差,我都下海了,你還故作清高,這什麼意思?

要麼是現在提出反對意見,然後等郕王登基以後被遠遠貶謫,甚至是迎來破家滅族之禍——永樂初年的腥風血雨,可是還沒過去多遠。要麼就是現在保持沉默,在郕王登基後,一樣被視為異己,加以打擊,而且還會失去此時殿中同僚的善意,被這些重臣落井下石……

殿中陸陸續續,又響起了不情願的附和聲,這附和來得是晚了點,此後隨之而來的,必定是長達十數年,甚至是數十年的宦海挫折,不過即使如此,那也比破家滅族之禍來得好些。

沒有人為先皇長子堅持己見,建庶人以國士待方孝孺,方孝孺以國事報他,先皇當然也不是沒有寵信大臣,只是都被帶在身邊去土木堡了,如今留下的,也沒誰和他情分深厚,不過是對倫常大義看得更重而已。只是官都做到這地步了,誰還不知道變通啊?自己死無所謂,落得個方孝孺般誅十族的下場,那又是何苦?

終於,聲音統一起來、響亮起來了。「臣等,請娘娘昭告天下,立郕王為帝,郕王長子為太子!」

郕王還在屏風後謙讓,不過這只是個姿態,沒有人會當真。太后也吃力地半坐起了身子,說著勸慰的話,令郕王接下皇位。徐循卻是閉著眼,沒有看向任何人。

終於爭取到了。

她和郕王終於是得到了他們最想要的東西:大臣對於郕王繼位正統性的承認。

這皇位,不是郕王謀算、爭取來的,是太后與大臣商議共舉而來,世系變更,也不是陰謀詭計而來,而是公議得出的結論。郕王得位之正,日後將無人可以質疑。

恍惚間,十多年前,帝位傳承時的風風雨雨,似乎又再現眼前,當時的疑惑與忐忑彷彿還是歷歷在目:雖然大勢不會因為她而扭轉,畢竟因為她輕微變化,她也要為栓兒登位,擔上責任。若是栓兒不堪為帝,她又該情何以堪?

事到如今,最壞的結果已經出現,但徐循心中,在沉重以外,卻是有種說不出的解脫。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在做出決定的那一瞬間,誰也不知將來會發生什麼,她只能盡力去做。

當日的錯,今日一樣是盡力去彌補,當日捧得上,今日便摔得跌,當日的錯,終於是得到一定的彌補,先帝和他的子息,將再和皇位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