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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樂

皇帝進永安宮沒有多久,就很明顯地感覺到徐循有些心事。

在宮裡生活久了的女人,哪個沒有些宮怨,心情不好是很正常的事,見到皇帝時,雖然誰也不會掃興地沉著一張臉,但皇帝也不是傻的,這強顏歡笑背後隱藏著的萬種煩憂,他也不是看不出來,區別就在願不願意理而已。不過,徐循這些年來雖然也難免有情緒低調的時候,但卻未和今天一樣,在孩子跟前都沒有藏得住。

點點和壯兒都坐在桌前,點點寫功課,壯兒抿著小嘴,一本正經地擺弄著積木,看到皇帝進來了,兩個孩子明顯都鬆了一口氣,點點小心地看了母親一眼,招呼的聲量比往常都小了不少。「爹——」

皇帝笑著走到兩個孩子身邊,揉了揉他們的頭,「我看看,點點的字已經寫得很好了!」

畢竟是孩子,雖然看母親似乎有些煩悶,點點小心了不少,但得了皇帝的誇獎,還是一瞬間便神氣活現了起來。「嘿嘿,先生也這麼說,爹,今天先生和娘都誇我聰明呢。」

連徐循都被逗笑了,壯兒在一邊火急火燎的。「爹,我也要學寫字,我也要學寫字!」

「你不是會寫字了嗎?」皇帝奇道,「怎麼還要學?」

有個姐姐帶著,就是不一樣,點點在開蒙之前,已經得錢嬤嬤教授認了一些常用字,也學著寫過,壯兒當時雖然才三歲多一點,但看著姐姐練字好玩,也纏著自己的乳母們,由韓女史教著學了好幾個字,當時還給皇帝獻過寶呢。只是那是去年的事,時過境遷,小孩子早就忘了,現在得父親提醒,方才想起來,忙改口道,「我要學——我要和姐姐一樣上學!」

皇帝不禁失笑出聲,和徐循交換了一個眼色,「我只見過不願上學的娃娃,這麼好學的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他本待說道,「那就明日和姐姐一起上學吧。」——但想到栓兒還要明年春天開蒙,頓了頓便又笑道,「你還小呢,多玩一會吧,壯兒,你不知道嗎,上蒙學以後,就不能各處去玩,也不能去大園子,去南邊園子裡玩了。」

這話倒是讓壯兒陷入了糾結之中,眨巴著眼一時沒有出聲,但又招起點點來了,她不滿地道,「啊!誰說不能去大園子的,我要去,我要去嘛!」

有了孩子,大家就有了無限的話題和歡笑,皇帝和徐循兩人分工,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好容易把兩個孩子都安撫下來,不提讀書的事了——壯兒覺得還是出去玩重要,至於點點嘛,她畢竟大了,經過母親暗示,多少也看得出來,她爹那是哄弟弟呢。

「對了,爹。」壯兒撲在皇帝懷裡,一邊笑一邊就又提起了今天在南內的奇遇,「我今天去南邊園子玩了,去了一個從來沒有人去過的地方!」

皇帝聽了,如何又不明白徐循的心事?他不禁不快地掃了壯兒的乳母一眼,方才換出笑臉來教導壯兒,「園子那麼大,可不能亂跑,要是跑到林子深處,仔細有大老虎把你啊嗚一口叼走了。」

兩個孩子都驚呼了起來,「大老虎?」

皇帝便假裝自己是一頭大老虎,啊嗚一聲,把壯兒抱在懷裡就走了。「抱走去賣了,一個五文錢!」

壯兒尖叫起來,很是入戲地掙扎不休,「娘,救命啊,救命啊!」

點點已經衝上前去,「弟弟,我來了!」

熱熱鬧鬧地吃過了晚飯,孩子們被抱下去洗漱,皇帝見徐循眼眉間已沒了方纔的心事,反而略略現出了笑意,便道,「我看,以後還是別讓壯兒去南內了吧。」

他是揣著徐循的心思說出這話的,但徐循卻沒露出鬆弛表情,眉峰反而聚了起來,「我還是想呢,要不然就借這個契機,把真相和他說了好了。也免得同坤寧宮一樣,現在弄了個兩頭不落地。」

皇帝倒不知道坤寧宮的事,他哦了一聲,「又是怎麼了?」

「栓兒如今漸漸大了,羅嬪又在身邊……」徐循歎了口氣,「昔日的事,該知道的人沒少知道,雖說不是個個都有勇氣開口,但要有誰抽一下,也夠受的了。現在娘娘可不就是尷尬在那裡了?——雖說是她自作自受,但我看了,也有點唇亡齒寒的意思。」

皇帝心裡,對當年的事不至於沒有什麼想法,只是他不可能流露出別的態度,不然豈非自己打臉?即使有怒火,也得往心裡吞而已。這些年來對坤寧宮的搓摩,有幾成也是對從前許多事的記恨,只是即使是他也得承認,栓兒、壯兒在現在的母親身邊,都要比在養母身邊強得多。在這點上,他也不樂見孩子們知道真相,聽了徐循的擔憂,不禁也凝起眉眼,思忖了一會,便道,「栓兒的事,現在大勢已成,沒有什麼辦法了,皇后也只能說是自作自受,混過一天算是一天吧。倒是壯兒……你的擔心雖有道理,可我想,壯兒現在終究還小,平白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只怕孩子心裡會有感觸,再說,他又和點點住在一起……」

徐循年輕的時候脾氣倔得厲害,幾次頂撞皇帝,氣得他腦袋都疼,可這幾年來,有什麼事,兩人都是開誠佈公一道商量,她不說溫婉馴順吧,但勝在一事還一事,比如女學、放歸等事,開門見山拿出來和皇帝討論,皇帝許自然好,若不許,爭論無果不能說服他的話,徐循也就乾脆地放下此事,不會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以兩人的感情為籌碼,運籌帷幄,達到自己的目的。

也是因此,兩人間話說得是越來越開了,皇帝反而更順著她,若說昔日對她的好,多少還藏了些賭氣,如今他倒真沒這樣的感覺,甚至不覺得自己和徐循的相處裡,他是吃虧的那一方——平常相處裡,點點滴滴,他漸漸地感受到了徐循對他的好。

也許她做不到什麼轟轟烈烈的事,甚至也不能滿足他的什麼遺憾,不像他,只需要隨口一個吩咐,就能讓她欣喜若狂——但每每看到徐循按捺下自己的看法,服從他的決定,皇帝心底就能感覺到一股古怪的甜蜜,好像能讓徐循放棄她的堅持,竟比袁嬪的歌聲,諸嬪的新琴曲還能更討他的喜歡,能讓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他在徐循心底的份量。就像是此刻,凝望著徐循神色中的種種複雜,料到了她片刻後的讓步,皇帝心裡,便感覺到了那發泡的欣快,讓他由不得對徐循升起了種種溫情。

「那……也成吧。」果然,徐循雖明顯有不同的看法,但還是順從了皇帝的心意,「也罷,等壯兒十五六歲的時候,再告訴他,也還來得及。」

屋內人少了,不必顧忌皇貴妃的架子,皇帝攬過徐循的肩膀,低聲道,「這些年來,辛苦你了,你把壯兒帶得很好,吳雨兒若是還講幾分理,也該對你感恩戴德。」

徐循抬起頭對他一笑,他好像也在她的笑裡看到了些許愛慕和深情,只是一如既往,這些情緒,很快又被別的話題給掩蓋了過去。「但在那之前,也還是定期讓壯兒去看看她……就說她是壯兒的姨姨好了,他還小,不會覺得不對的。再說,這樣對孩子也好點。」

見個那樣的人,對孩子好在哪裡?皇帝略略一皺眉,卻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寬厚地道,「你覺得這樣好,那就這樣辦。」

就像是每一次他順從她一樣,她的笑容裡又多了幾分火花,「嗯,大哥儘管放心吧,我料她也不會胡言亂語的。今日壯兒誤打誤撞之前,她已有兩年沒見壯兒了,就這樣都能忍住不胡言亂語,可見她到底還是有點分寸的。」

「不談那些掃興的人了。」皇帝揮了揮手,「前兒聽馬十說,今年的西瓜挺好的,有種白瓤的新下來,你吃了沒有?」

「還沒送到我這裡呢。」徐循說,「想是稀罕東西,只怕就你和清寧宮能有了。」

「回頭讓他們給你拿幾個。」皇帝道。

「記得也給栓兒、阿黃他們送點。」徐循說道,「先盡著孩子們吧,我什麼好東西沒吃過?——對了,大哥,內安樂堂的事,你聽說了沒有?」

「什麼事啊?」皇帝有些驚訝,「我就記得上回不是有兩個醫者自淨入宮了,現在進內安樂堂坐診了麼?」

「就是那倆,入宮三月,已經治死兩人了。」徐循道,「他們是從江西結伴入宮的,還有人趕到京裡來,在宮門口站著罵呢,說他們在家裡醫死人了存不住身,居然跑到咱們宮裡來……反正我也都只是聽說。」

皇帝倒不知道此事,他微微一怔,神色有些陰沉了。「這兩人,也真是狗膽包天了,怎麼娘那裡根本沒聽提起?」

「老娘娘可能並不知道吧,今年夏天宮裡鬧病的人不少,死上幾個也算不得什麼。究竟那兩個宮女是不是方子沒開好,被治死的,也還難說。」徐循找了棋盤出來,親自給皇帝倒了茶,一邊垂頭擺棋子一邊說,「若要查,只怕還是得回那兩人的老家去問問,是否真是出名的庸醫。」

皇帝笑著點了點徐循,「我說你怎麼忽然說起此事,原來是要用我——這點小事,你直接和馬十說不就完了?」

「畢竟是外務嘛,怎好擅自做主。」徐循現在和他也越來越默契,幾年前的不快,現在都慢慢地被時間給磨平了,她沒怎麼要挾擺佈他,但在一些細節上,又處處顯露出了對他的瞭解。

皇帝望著她在燈下的剪影,心中只覺得安寧喜樂,即使這一兩年來,兩人追求床笫之樂的機會,已經漸漸次第減少,在南內,有不少美人等著他的寵愛,在宮內,也有許多有名分的妃嬪爭著為他提供片刻的娛樂和放鬆,反而,偌大的皇城裡,能讓他感到安心和安全的地方,卻獨獨只有這麼一處。

不知哪來的衝動,他忽然輕聲道,「小循,我真歡喜你。」

徐循怔了一下,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她沒有害羞,反而啐道,「多大的人了,還說這個……該你下了。」

雖然話中也有幾分欣喜,但這卻不是皇帝期望的反應,他有些惆悵地想起了幾年前徐循寫來的『情信』——這五六年裡,徐循唯一一次對他訴說自己的歡喜,只有在那幾封信裡。

「大哥?」徐循的聲音裡帶了幾分疑惑,「該你下了。」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為人處事,也不必處處都要求個十分圓滿。皇帝放下些微心事,將注意力集中到棋盤上了,鑽研著正要落子時,忽然聽得門外有些動靜,不免眉頭一皺,問道,「都下千兩了吧,外頭是有什麼事麼?」

雖說皇帝在哪宮,哪宮一般就不鎖門,備著有事方便進出,但皇帝這些年來老在皇貴妃這裡過夜,也沒那麼多事要夜裡處理,永安宮為了管理方便,還是遵循了初更落鎖的習慣。

自然早就有人出去喝問了,未幾,馬十白著臉回來,「外頭是惠妃宮中人,不知皇爺在此——是二公主不好了……惠妃娘娘來人請皇貴妃娘娘過去。」

皇帝和徐循對視了一眼,均都站起身來,皇帝一天的好心情,全飛到了九霄雲外,一邊走一邊問,「不是說吃了新醫生的藥,好了不少嗎?怎麼忽然就——」

這問題馬十如何能答?夜裡也來不及備轎馬了,隨手令幾人陪著,大家全靠步行,匆匆走到了咸陽宮裡時,只見趙昭容等人圍了一團,站在屋外只是歎息,屋內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幾個太醫湊在一塊低聲商議,見到皇帝來,都要行禮。

皇帝哪還有心思搭理這些人,正要進屋時,只聽得屋內隱約持續的低泣聲突然拔高了幾個聲調,心中已是一沉,果然,屋內很快有人掀簾子出來,見到是皇帝,便跪下來悲聲道,「陛下,二公主已經、已經……」

就算知道莠子體弱,皇帝心裡,依舊不免一個咯登,他的腳踩在門口,一時竟僵住了——在這一瞬間,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倒是徐循反應比他更快,人影一閃,已經奔進了裡間。

也就是那麼一瞬的失神而已,皇帝很快又恢復了過來,他忙也邁開大步,挑簾子進了裡屋——迎面就撞見了惠妃。

惠妃就那樣呆呆地坐在床榻邊上,見到他來,也毫無動靜,她的面容還是那樣精緻好看,可雙眼的神氣,卻是如此空洞可怖,皇帝一時竟忍不住生生地打了個寒噤。

他不敢看惠妃了,只好挪開眼神去看莠子——惠妃給他的感覺,竟比死者還要更可怕些。

只是,看到女兒那小小的身軀橫臥榻上,胸腹間一片平靜,再也沒了呼吸,即使皇帝以為自己已經在很久前就做好了準備,此時仍不禁感到胸口一窒,只覺得臉頰一暖,伸手摸了摸,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流了滿腮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