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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果

天氣和暖,御花園裡百花開放,徐循和吳婕妤邊走邊笑著說些蒔花弄草的事兒——長日無聊,宮裡不是年節也不能開賭,所以妃嬪們都各自發展了愛好,徐循宮裡,曹寶林棋力好,吳婕妤卻不愛這些博弈類的遊戲,又不喜讀書,每天有空還更愛種花。她在自己門前開闢了個琉璃瓦小暖房,徐循屋子裡一年四季不斷的鮮花,有不少是她送來的。比起御花園自己培植的陳列花飾,也不差些什麼。

徐循以前也試著搞過花卉培植,不過她的興趣並不在這一方面,連著貓狗也因為有了孩子不能時常帶進來玩,平時沒事就看看書,出去跑跑馬,做點體育運動。和吳婕妤這個行家說這些,當然只有受教育的份。——吳婕妤也的確是真的愛種花,說到這個,眉飛色舞,連徐循的臉色都顧不上看了。

在她用了好一陣說自己去年養的一盆蘭花,她是如何用種種手段令它早開的以後,徐循聽得有點無聊了,但又不好無禮打斷,遠遠地看到有人過來,馬那笑道,「今日倒是巧,還有人過來散步,看來天氣一暖和,大家都想出來走走了。」

正說著,幾人漸漸走得近了,彼此看清面目時,也是互相避無可避,徐循只好主動迎上去行禮,「皇后娘娘。」

「皇貴妃。」皇后對她和氣地點了點頭,身邊又轉出一大一小。「見過皇貴妃娘娘。」

徐循忙笑著免了羅嬪和太子的禮,「娘娘難得過大園子呢。」

「在宮裡都悶了一個多月了。」皇后笑道,「也要出來走走麼,老憋在屋裡也悶得很。」

「瞧著娘娘臉色是又好了幾分,」徐循道,「想必就快大好,劉太醫醫術真是如神。」

——之前劉太醫預言,皇后想要痊癒,至少要全心休息一年。

經過一年的休養,皇后的確一掃從前的憔悴,除了眼角眉梢的細細紋路未曾退卻以外,她差不多也恢復到了當年剛被封為貴妃時的狀態,在角度合適的時候,完全可以誇獎一句『青春如二十許』。——除了肉體上的健康以外,更健康的應該還是她的精神狀態,現在的皇后,一反過去幾年的心事重重,神態安然篤定,甚至說得上是自得其樂,見到徐循時,頷首露出的笑意,也絲毫都不見勉強。即使是徐循,亦不能不一直提醒自己,才能維持著對她的惡感,不至於被她那親和力十足的開朗笑容給軟化了去。

「劉太醫這開的完全就是太平方子嘛。」皇后笑著說,「我敢說天下七八成的病,就這麼休養著細心地滋補上一年,再沒有不好轉的。差別就在好轉幾分罷了,撞准了就是醫術如神,撞不准就是不能完全放下心事,反正他總有話可說的。」

所謂色衰愛弛,其實是很理想的表述,在現實生活中大把色未衰愛已弛的例子,恨往往要比愛維持得更持久些。但問題是——即使是恨也會消散的,更別說是憎惡了。雖然徐循心底清楚,羅嬪在坤寧宮的處境未必和看起來那樣花團錦簇,但問題是她和羅嬪接觸也不多,終究不可能投入地為了羅嬪去持續地憎恨皇后,以前討厭她倒還簡單點,畢竟皇后不是在算計她,就是在算計她的路上,這一年多以來,兩宮是真的平安無事,皇后除了養病、養兒子以外根本就不過問外事,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她心裡還存了幾分討厭,但態度也終究不可避免地有了幾分軟化。

「太醫院這差事可不容易做,」她道,「劉太醫還算是有良心的了,換做是有些沒良心的大夫,不論你如何和氣待他,一力保證讓他大膽開藥,病情稍有疑難,他們也就束手不前了,寧可開些太平方子來,不好不壞無功無過——真不知耽誤了多少病情。」

「你是說莠子吧。」皇后神色也是一黯,歎道,「她是可惜了。」

羅嬪和太子本在一旁陪著兩人散步,聽到皇后說話,栓兒便插嘴道,「莠子姐姐怎麼了?」

又轉向徐循,笑道,「姨姨,姐姐和弟弟呢?」

「姐姐上學呢,弟弟也出門玩去了。」徐循笑著說,「想和弟弟一起玩嗎?」

「想啊。」栓兒轉向皇后,自然地道,「娘,明日我去找弟弟玩,好嗎?」

「行呢,要不把弟弟接來玩也行。」皇后笑著摸了摸栓兒的頭,栓兒嘿地一笑,掙開羅嬪的手,把手伸給皇后,揚起的小臉上寫滿了天真的歡喜。

「莠子也罷,昭懿貴妃也罷,多少都是被耽誤了。」徐循歎了口氣,「只是莠子小,更顯得可憐而已。」

之前皇帝為了皇后的頭暈病,下詔在江南一帶徵求名醫,補充太醫署,這些名醫也就成了內書堂裡的醫科教授,不過,他們對皇后的病情沒多少幫助,皇后到底還是吃劉太醫的藥吃好的,倒是其中一位醫生給莠子扶脈後,開得藥比較大膽,太醫署那邊根本沒通過,是何仙仙也不知怎麼,可能通過扶脈的隻言片語得到了線索,硬是要了方子去吃,結果也怪,吃了幾貼以後,孩子倒好些了,今年換季竟沒生病。當然了,外來的和尚會唸經,這本地的和尚不但不會念,而且還要否決好方子,東家心裡未必沒有想法,具體太醫院裡有什麼風暴,徐循並不清楚,今日說起此事,順口就向皇后打聽,「說起來,大哥這幾天好像貶斥了好幾位太醫,劉太醫不在裡頭吧?」

「昨兒還來給我扶脈呢。」皇后說,「肯定是沒事的,我還問了問莠子的事,劉太醫說,給莠子的藥方里有附子,藥性很霸道,其實論理是不該開的。」

都是有孩子的人,對醫生的質量就很掛心,徐循聽了,不由歎道,「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仙仙現在信那什麼白大夫信得不行,我還想呢,以後若點點和壯兒生病了,我也請他,被你這一說,倒是又不知該聽信誰好了。」

「可不是?」皇后和羅嬪都道,「我們也說呢,栓兒換季有時會拉肚子,平時劉太醫開的藥吃了,有時有用有時無用,差在五五開吧。要不要請白大夫呢?怕就怕現在好得快,但卻開的是虎狼之藥,壞了孩子的根本。」

栓兒根本不懂長輩們在說什麼,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很喜歡吸引人的注意力,勉強按捺了一會,便喜滋滋地道,「徐姨姨,我新養了一頭小狗——就這麼大。」

他拿手比了比,「小小的特別好玩兒,明天你讓弟弟來找我唄,要不,我把小狗帶來。」

「這就讓養狗啦?」徐循笑著說,「我們宮裡那兩個也鬧著要養,我都怕沒事抓撓著了,沒許。」

「頂小。」皇后也來了興致,給徐循比劃,「就和武夷山進貢的筆猴似的,現在就一捧之大,說是最大也就是一雙鞋那麼長,能裝進袖筒裡。又叫袖狗,你說這東西就是再凶,能咬疼人嗎?——不過,要不是大哥給他折騰來了,又為他說情,就有這麼稀罕的物事,我也是不會許他養的,畢竟秋天就要開蒙了,還是要專心讀書才好。」

太子今年五歲,也到了該開蒙的年紀了,讀個四五年的蒙書,十歲左右也可以開始正規的知識教育,也就是俗說的出閣讀書。到了那一步,按慣例就要搬到東宮裡住,往後進後宮的次數也就不多了。不過徐循也不知道皇后有沒有別的主意——出閣讀書,對母子情分肯定是個削弱,但要破這個例,也少不得要過太后這關,她現在可是實際上執掌宮務的那個人,若不使些手段,老人家肯定是不會同意的。

當然了,從栓兒的表現來看,他和皇后的關係很是親密無間,再加上皇后生病時,都放心把孩子交給羅嬪照顧,羅嬪也沒有藉機籠絡孩子又或者是告知真相,也許現在皇后心裡對此事的擔心也沒那樣沉重了,所以才積極推動太子開蒙識字,並不擔憂太后監督、加速他出閣的腳步。

「我才不要讀書呢。」栓兒聞言,便朗聲道,一下鬆開了皇后的手,回頭叫道,「伴伴!你抱著球呢嗎?」

皇后也拿栓兒沒法,只是搖頭吩咐,「讓王振好生看著,別又和上次一樣,一跤栽掉一顆牙。」

她歉意地對徐循一笑,又扮了個鬼臉,連羅嬪都是有些訕訕的,徐循倒很理解她們的心情:這些孩子們,從小就是萬千寵愛,不懂事的時候還好,可能各依天性,懂事了以後,哪一個脾氣不大?再加上栓兒是皇帝心頭肉裡最尖尖的那一段,按她猜測,就連皇后都不可能管束得太嚴格,五六歲時懵懵懂懂,失禮人前也很正常。

「壯兒也是一樣,小時候多好帶,現在也會頂嘴了。」她也說說自己家的兩個熊孩子,「點點更別說了,好在她是親生的,可以罰下手,不然早養成個無法無天的性子。饒是如此,有時候大哥也怪我罰她狠了。」

「怎麼罰?」皇后忙問,「我們也罰栓兒的,只是他根本不怕,有事就讓著要去乾清宮找爹,羅妹妹和我氣個倒仰,都無計可施。」

「點點過四歲就開始打了。」徐循毫不猶豫地道,「不打立不起規矩,以前打屁股,現在她大些了,便打手心。開蒙以後,哪天被先生罰了,回來說過事由,我再罰她一遍——」

見皇后和羅嬪都有些吃驚,她便解釋道,「不是這樣收拾,她根本不會聽先生的話!」

「那大哥就不曾——」皇后說。

「也護著她呢,我和他說了好幾次,他也知道點點頑皮,這才鬆手不管了。」徐循笑道,「還是你們家圓圓好,乖呢,我看是用不著這樣管。」

皇后面上忽然就掠過了一絲淡淡的失落之情,她猶豫了一下,沒有搭理徐循,反而回頭對羅嬪說道,「剛才栓兒是不是喊了一下?別是又摔了吧?」

羅嬪早就不耐煩聽別人談媽媽經了,一雙眼不斷往栓兒方向顧盼,聽皇后一說,忙道,「那我現在就去瞧瞧!」

她匆匆而去以後,皇后才歎道,「圓圓那都是嬤嬤帶的……唉,我現在也有幾分後悔,帶了栓兒才知道,孩子是自己帶最親。」

徐循被點點氣得快發瘋的時候,也老羨慕皇后能把圓圓送去公主所,她是沒辦法,點點最怕就是她,離了她更管不住了,無奈只能拴在身邊,就為了這個教育的事情,這幾年來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倒是阿黃、圓圓,送到嬤嬤手裡,在公主所安安靜靜就長成了禮數周全的小淑女。聽了皇后的說話,才知道原來她心中也不是沒有遺憾。

她便隨口道,「我看圓圓和娘娘也挺親,親生母女,哪有隔閡的?娘娘你也別多想了。」

「誰說沒有?」皇后又歎了口氣,「我和你說,孩子大了,都有煩惱的——小的時候她沒覺得什麼,和栓兒多親啊?現在大了幾歲,反而妒忌起來,覺得我偏心眼,不是親生的還養在身邊,是親生的,還養在外頭,和抱的一樣……上回進來,見到栓兒,她臉上神氣不好,我就說了她幾句,她反而沖了我,說以後都不進來見我了,就讓我和栓兒過去。」

她的話裡多了幾分苦澀,「她哪裡知道,我這些年,有多少是為了自己,多少是為了她!」

這真假難辨的抱怨,徐循根本就沒往心裡去,她對皇后的『交淺言深』,有幾分詫異,不過更吃驚的還是圓圓的說話。——這孩子今年也大了,女孩子懂事更早,會覺得和弟弟的待遇有差距也正常,畢竟,她可是三歲以後就去了公主所,當時想必也並不是十分情願。

但問題在於,是誰告訴她,弟弟不是她娘親生的?

總不可能是這孩子開了天眼,自己知道的吧?當時貴妃可是把整個流程都做足了的,以她縝密,怎麼可能把這件事告訴不懂事的女兒?

她立刻就想到了阿黃,但卻又是反射性地搖了搖頭——這孩子,應該還不至於吧……

只是想到這些年來的印象,卻又有些不敢肯定。阿黃今年十二歲,徐循選秀時候也就是十二歲,那時候該懂的多少已經懂了不少。她還只是個鄉下姑娘,懵懵懂懂給養大的,阿黃呢?從小嬤嬤教著道理,讀書識字,一樣也沒落下,親娘又經歷了幾番風雨……

她也不知該做何感想,又不能裝傻,沉吟了一下,便順著往下說道,「看來,公主所裡,口有些雜啊。」

皇后沉沉地點了點頭,她倒沒懷疑阿黃,只是低聲道,「孩子小,一番煩惱,好容易養大了,又是一番煩惱。我就想,這是誰出的這一招呢?心思也太歹毒了點吧。」

擺明了,圓圓現在對弟弟有意見了,萬一交談的時候帶出來那句話,少不得又是一番風波,和吳雨兒不同,羅嬪和栓兒的感情定也十分豐厚。為保險記,最直截了當的做法就是限制圓圓和弟弟的接觸,而如此行動必然會帶來兩個後果:一,圓圓和栓兒感情冷淡,二,圓圓和母親的關係進一步疏遠——圓圓請安的時間是固定的,按徐循所知,都是下課以後,若是栓兒開蒙,那時候也正好回來。那這個怎麼弄就比較麻煩了,再說,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一味防著圓圓不讓她接觸弟弟,她不可能沒感覺吧。而若要說明真相,那又該怎麼說?皇后怎麼和一個九歲的孩子交代自己的心思?

怎麼說都是親生女兒,就這麼疏遠了,當娘的心裡該多難受?但若不疏遠,皇后多年的謀劃又處於危險之中——再說了,和未來的皇帝關係好一點壞一點,實惠那可是差多了,只是幾句話的功夫,把圓圓對栓兒的妒忌給挑撥起來,皇后心底,頓時就多出了一個棘手的難題。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徐循到底沒忍住,還是說了一句。

「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皇后一點和徐循爭吵的意思都沒有,她平靜地道,「我和你提這事,不是讓你說這種片湯話的……」

「那你和我說,還指望什麼?」徐循迷惑道,「難道你還指望我幫你出個主意啊?」

「同病相憐啊。」皇后輕輕地道,「在這宮裡,最能理解我煩惱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和你說說,我心裡舒服呀……」

她側頭看了徐循一眼,扭了扭唇,像是在嘲笑徐循丈八燭台照不到自己,但這嘲諷卻又很快地淡去了,「不論這一招,是誰想出來對付我的,畢竟也都十分有效,若為別人所知,難保不會用在你身上……算是我提醒你一句吧,領情不領情,那就隨你咯。」

徐循眉頭一皺,她想說,『這對我有什麼用?我又沒打算瞞著壯兒。』

但看著皇后臉上淡淡的落寞,到底還是忍住了未出口的話語,亦不禁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是為誰而發。

散步散回來,心裡倒是多了一件事,徐循一邊進屋一邊問,「壯兒呢,回來了沒有?可別告訴我他現在還沒回來。」

正說著呢,點點就和壯兒手牽著手,嘻嘻哈哈地跑出來了,看到徐循,都上前行禮,壯兒隨便鞠了一躬,便上前抱住徐循的腿,仰頭興奮笑道,「娘!我今天在南內啊,遇到了一個姨姨——」

說著,便比手劃腳地,把自己迷路後跑進一個院子問路,又發現院子裡住了一個姨姨的奇遇和母親說了,「姨姨說,她認識我,也認識你——她還說她是我的親戚!娘,她是我的誰啊?我問她,她不說,讓我來問你!」

從壯兒的表情來看,兩年過去,他對吳美人的反感已經消失殆盡,也許反而因為天生的血緣吸引,反而有了一絲親近之意。

徐循想到了皇后的話,深吸一口氣,很快就下了決定:既然不能瞞一輩子,還不如一開始就說清楚。也省得有心人什麼時候來了點靈感,還要因此興風作浪,弄點風波出來。

然而,看著壯兒曬得髒黑髒黑的小臉,這份決心,迅速地又蕩起了漣漪。

這孩子畢竟才四歲……他能接受得了自己的身世嗎?這麼做,她心是安了,可會不會對孩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