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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此舉被路過的羅曼看到,她微微詫異,藍寧看出來了,但只是對她微笑。她決定文物展覽這個項目,她須得自己好好考慮一番。

晚上回到父母家中,關止已經到了,客廳裡擺好麻將桌,關止和萬麗銀坐對門,兩邊是左鄰右里的大媽。藍寧進去叫人時,關止剛送一個東風給萬麗銀吃了去,然後萬麗銀就糊了。

馬上有大媽呼籲:「女婿坐丈母娘對家,才是借東風,換位子換位子。」

萬麗銀得意得不得了,懶得和藍寧多說話,對她講:「去廚房幫你爹做晚飯去。」

藍寧繃住一張俏面孔,一抬眼就看見關止對住她笑得歡。她在肚子裡詛咒「輸死你,馬屁精」。

藍森正在廚房打理醋溜魚片,他最近潛心研究藍寧外公留下的菜譜,頗有了些心得,抓著藍寧就開始講古。

「醋溜魚片有個不大好的名字叫叔嫂魚片。」

藍寧站在一邊掐豆芽,和父親一同做苦命勞工。她說:「這名字真曖昧,真沒勁。」

藍森講:「寧寧,不要把工作上的脾氣帶到家裡來,家人很無辜。」

「爸爸,我沒脾氣。」

「胡說,一進來就摜臉色。」

藍寧撅嘴:「我就知道回來會被您數落,明明是你們看我不順眼。」

沒想到藍森講:「被自家爺娘講講有什麼?你媽媽有一點是對的,你的脾氣不可以摜,不被我們說,也要被別人說。」

藍寧自是醒尾:「我也不會被他們家裡人講。」

「哎,我的魚!」藍森這頭手忙腳亂把醋溜魚片折騰好,才得了空,接過藍寧手裡的豆芽去炒菜。

藍寧拖了小凳子,像小時候一樣坐在門邊,向父親訴苦。小時候講的是學校裡的不平事,現在講的是工作上不順心。

藍森手裡雖然是忙著,但也仔細聽了,邊炒菜邊講:「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好,還什麼都沒做,東想西想,有什麼想頭。」

是呵,這才是頂簡單的一條道理。

藍寧忽覺有一絲兩絲的清明,她的一切情緒言之過早,手裡的難題還未變作難題,她就先牴觸了。藍寧又開朗起來,抱住父親的手,軟軟叫一聲「哎,老爸」。

屋裡邊「嘩嘩」洗牌聲音傳過來,萬麗銀喚:「老藍,你來打兩圈,剩下的菜讓藍寧燒去。」

那邊退下來的是關止,藍森先拒絕,直腸子真是直不隆冬,講:「換我上做什麼?還是讓關止來,他會記牌。」

於是左鄰右里起義了,非要藍森把關止換下去。

藍寧似笑非笑糗關止:「會記牌還會輸?」

關止往灶台上的左看看右看看,問:「今天吃什麼?」

藍寧推開他,嫌棄他礙手礙腳,關止便打一個哈欠坐到剛才藍寧坐過的小凳子上。他長腿長手,坐著的姿勢很難耐。

關止講:「我想奶奶的生日就在巧甌軒裡做,菜單你管開,我管買原料。」

藍寧被父親剛才的提點平了氣,她問:「你爺爺會來?他不是生病了嗎?」

「他聽說我要唱戲,就來了。」

「又瞎扯了。」

關止笑嘻嘻地站起來,問:「藍寧,你是不是忘了我會唱戲?」

藍寧正拍好了蒜要丟到鍋裡頭,關止又說:「大學那會兒,時維掛名策劃的戲劇節,我還拿了一等獎。」

藍寧手裡的蒜滑落太快,鍋裡的熱氣一沖,她的眼睛立刻就酸澀。

五(中)

她想,時維時維,時間維度拉得再長,他都這樣無處不在。

她怎麼會不記得那一年的戲劇節?那還是她強自出頭請的時維掛名策劃戲劇節。

藍寧當初並不知道,時維同她的緣分會不止那麼一點點。她在課堂之外再見到時維,是在自家門口。

外公有清晨打太極拳的習慣,藍寧偶爾早起,會去湊外公的熱鬧。

那天朝陽燦爛,她看到時維立定在外公身後,一身白色綢衣,長身玉立,衣袂飄飄。他同周圍打太極拳的老人有一樣的動作,還有一樣的氣定神閒。

在這個太極世界種,他站在一群白髮老人之間竟也不突兀。藍寧很意外,歪一歪頭,對住時維笑起來。她想的是,如果仰慕時維的同學們看到他在打太極拳,會不會大跌眼鏡?

時維看到她時,正在做一個「白鶴亮翅」。

這個姿勢做的不好,便是白鶴變雞鴨。藍寧在選的武術課上,就從沒把這個姿勢做的漂亮過。但時維跟著外公做出來的「白鶴亮翅」,那才是真正的白鶴亮翅,身姿秀麗挺拔,鶴立雞群。

藍寧真的看住了。

回到家中,母親在廚房裡對著父親嘀咕:「你去勸勸爸爸,沒道理送上門的生意不接。人家多有誠意啊!快趕上劉備三顧茅廬了,又陪著打太極又陪著下棋的。」

藍寧私下問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藍森一向是個民主派,對藍寧認真解釋:「有人要請你外公寫配方,做中餐的標準化。」

藍寧聽不懂這樣專業的問題,也沒有多管閒事。只是之後經常會看到時維來找外公,陪著打太極拳,便試探對外公說:「外公,別人很有誠意哦!」

萬則萱正在灶台邊慢條斯理揉了麵粉擀面皮子,一朵一朵勻薄合稱,規格劃一,宛如複製。

他說:「現在國外有擀面皮子的機器,做出來的面皮子張張一模一樣,但是再沒人氣了。」

藍寧並不能解外公的意思,不過逞強噘嘴:「外公,這叫現代化。」

年輕的藍寧不能夠理解外公的因循守舊,她熱力的生活正要拉開帷幕,五彩繽紛得她目不暇接。

很快,她的注意力被秋季的藝術節吸引了去,每年的藝術都是各系學生會使盡八寶爭鋒頭的鬥技場。

向系裡學生會提出本系組織的戲劇節活動找時維掛名策劃做賣點,是積極幹部嚴宥然的主意。

藍寧和她想到了一處,她的打算是只需要時維掛個名,即能打響名頭。嚴宥然則擔心如何向住對面研究生樓的時老師開口。

這是頭一樁為難事。

時維授選修課,是看在經管系系主任的面子上任外聘老師,並不參與校內事宜,實實在在一位編外人員。

藍寧不知怎地很有信心,講:「我去試試。」

時維其實頂忙,經常早出晚歸,藍寧蹲點三日,才探准他的時間,找上門去。

她是在時維門前徘徊了兩步,才鼓起勇氣敲門。

在時維的宿舍裡,藍寧一直把目光放在一壁書架上,他的書架上全部是大本大本的原文教材、學術理論,本本都是大部頭。書架旁邊放了一展小橘燈,又顯單調宿舍十分溫馨。這才讓藍寧在萬斤壓頂的侷促中結結巴巴表達自己的意思。

時維溫和地聽著,手裡捧著一隻紫砂茶壺,靜定地握著,沒有多餘的動作。藍寧講完同學們的想法,把目光調到了這只紫砂茶壺上。

砂泥的本色,有一種回歸的平靜,她奇異地心定下來,說完之後,企盼地看住時維。

彷彿正如她所想,時維問她:「你們想要我來做廣告?」

「時老師,我們的戲劇節是為了弘揚傳統文化。」

時維片刻沉默,藍寧舔舔嘴唇,再說:「時老師,我們很有誠意的。」她還豎起手掌發誓,「我們保證不用你的名字招搖撞騙。」

時維笑起來,也許看她裝可憐的樣子很好笑,真的答應下來。

藍寧從沒想過時維如此簡單就答應了,她又驚又喜,還有壓力,唯一念頭是不可以把戲劇節做砸,這樣會砸掉時維的招牌。

她從沒做過組織策劃工作,單憑一股作氣,從創意到流程,齊齊動手,忙得三頭六臂都不夠用,怨得嚴宥然直叫:「早知道不出這個餿主意,讓大家忙到死。」

藍寧揮揮拳頭:「我們是借了別人的名牌做名牌,怎麼好失禮於人?」

說這話的時候,她同嚴宥然正在校外的影印店做展板印刷。提貨時兩人都傻眼了,長五米,寬兩米的展板似座山,兩個女孩力所不能及。

這時小店角落裡有人複印好資料,走過來問:「要不要幫忙?」

藍寧納罕,怎麼時維在這裡?

這是一間暗戳戳的小私店,但是時維的眼睛很有神,炯炯發著亮。

嚴宥然也發現了,說:「眼睛這麼亮,人一定很聰明。」當然,這是後話了,當時嚴宥然什麼都沒說,藍寧也發窘,剛剛才議論過別人。

但其時其地,這樣幫助是雪中送炭,不容拒絕。

藍寧鞠躬:「謝謝時老師。」

時維將資料夾在胳膊之下,提起展板的前端,藍寧同嚴宥然合力抬著後端。

從影印店去學校的那條路上,藍寧看著時維的背影,心裡想,怎麼他抬著東西還能挺的那麼直?

時維一直幫他們把展板抬到戲劇節的主會場,手下一滑,胳膊下的資料飛了下來。藍寧幫他一張張揀起來,她看得懂圖紙上畫的是流程圖,有些是她在麥記裡學習過的後台操作流程,有些是她能看懂的中餐烹飪流程。

她一邊揀一邊看,揀好以後遞給時維,笑著講:「原來時老師是去做間諜的。」

時維接過資料,也笑:「別人的經驗很好,我在學習。」

他看到他們做的展板,一下就看到重點,講:「找來校草和昆劇團的花旦演《玉簪記》,你們挺能炒作的。」

這正是藍寧和嚴宥然兩人琢磨出來的賣點,並且在學生會上力排眾議,說服了文藝部長。

藍寧在學生會上拍桌子,扯著嗓子講:「人人都知道唱歌跳舞排話劇的有帥哥,但是找個靚仔來唱戲,就少見了。只要人靚,戲好,保管女同學們擠破我們的門檻。想想當年的梅蘭芳。」

有異議的同學稱,哪裡找個會唱戲的帥男生來?

後來嚴宥然把她的點子落實到實處,真的找來一位大三的師兄幫忙,藍寧卻忙於活動實務,沒顧的上看一看這位會唱戲的帥哥。

時維答應他們,一定來捧場戲劇節的開場戲《玉簪記》。

開場那天,嚴宥然本來要介紹藍寧和幾個演員碰一個面,但是時維真的準時到場。她便在離開時維三個空位的位子上坐下來。

那實在難以形容她的心情,她用了時維的名字,讓這次的活動未開展就已經在學校裡傳了一個沸沸揚揚,真的做到先聲奪人。

她相信良好開始是成功一半,此刻是交卷時刻,她又開始害怕。身邊的這個人是一個行家,要在魯班門前弄斧頭,讓她忐忑不安又躍躍欲試。

坐在時維身邊的是經管系的系主任,嘮嗑:「現今真是年輕人的天下,要普及傳統戲劇還真得俊男美女上。」

藍寧握緊手,往後看,場內坐滿八九成了,女性佔了一大半,全賴當紅校草當小生。再把頭轉過來的時候,正對上時維的目光。

他像是在鼓勵她,溫柔地笑了一笑。

藍寧忽然就覺得,一定要成功,不成功,她就要成仁。

戲一開場,是《玉簪記》裡的《偷詩》一折,小生亮相,水袖甩一下,觀眾就喝彩了。

身後有女生說:「這是關止,帥過楊過。」

如果昆劇小生個個帥過楊過,那麼確實是有超過日韓偶像劇的希望。

藍寧眼裡的關小生,生了一張桃花面,她暗忖,人應該挺白的。她還沒想好,台上的小生就開始唱捻做打,眼神一拋,堪堪適當,全場歡呼。

有戲。

駱姚看住了,這小生一個眼神就有轟場子的氣勢,沒想到不是花架子。她要誇嚴宥然有眼光。

但是,小生開口了,唱「千金一刻——」

藍寧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拿出唱詞單,想,糟了糟了,帥小生一上來就要唱錯詞,多丟臉?明明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這麼簡單的詞。

可台上小生面不改色,眼神隨唱腔走,轉一轉,變成「過春宵。」

這樣也就沒出錯。一路下去也沒再錯。

成績在謝幕時候就發表,整整三開三閉,送花上台的全是年輕小姑娘。

嚴宥然喜不自禁,過來拉藍寧去後台謝演員,一邊還笑:「以往京昆藝術少有年輕人捧場,今天場內泰半年輕人是帥哥的粉絲。」

箍著頭卸了妝的關止面對著她從化妝間裡走出來,肩膀上搭著件外套,嘴裡還叼了根煙。

藍寧看清他的模樣,的確很白,的確很帥,箍著的發,留出一個美人尖。美麗的男女不分性別,同樣賞心悅目。她片刻就承認,自己的成功,他的漂亮功不可沒。

關止口裡的香煙並沒有點著,一伸手,拿了下來,沖藍寧一笑。他說:「藍寧,又見面了啊!」

五(下)

這段記憶太久遠,如果不是關止刻意提起,藍寧或許已能將之拋向爪哇國,再不去拾起來。

她在熱氣幻化成水蒸氣的這片刻,對關止講:「是呵,關少爺挺會唱戲,還把昆劇團的小美女發展成了我校戲劇社編外人員。功不可沒。」

關止笑得沒皮沒臉,講:「那是人家有實力,現在人都是國家一級演員了,春晚沒少上,還去悉尼大劇院演過《牡丹亭》。我多有眼光呀!」

萬麗銀直在嚷:「飯好了沒?別顧著小夫妻說私話。」

左鄰右里笑道:「小夫妻很恩愛,你就等著分出力氣抱外孫子吧!」

萬麗銀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口裡卻說:「還早還早。」

關止看到了,笑道:「你媽和我媽也差不多。」

藍寧把碗筷塞他手裡頭,講:「差許多好不好?」

一家子在飯桌上把關止奶奶的生日宴菜單討論了一番,藍森問關止:「你爺爺愛吃什麼?」

關止答:「我爺爺是東北人,聽說早年吃東北菜,後來跟著奶奶吃淮揚菜上海菜。」

藍森就同女兒打商量:「寧寧,你就臨時抱一下佛腳?」

關止也瞅著藍寧,藍寧便點點頭。吃完了飯,關止幫著萬麗銀洗碗。藍森泡了壺茶,同女兒說:「邵奶奶年紀大了,一個人挺孤單。」

藍寧講:「爸,我懂你們意思。」

藍森摸摸女兒的頭:「外公也是希望這樣做的。」

藍寧鼻子一酸,她捏捏鼻子,講:「爸,當初我是不是特別不講道理?特別任性?」

藍森笑著歎氣:「你和你媽當初差點沒把我當階級敵人打壓。」

當年七十五歲的萬則萱在飯桌上向女兒女婿提出要結婚的事情,簡直是一道晴空霹靂劈開這個家庭的平靜。

萬麗銀首先跳起來反對,聲淚俱下,表示自己絕非拋開老父的不孝女,老父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倒抽了兒女的嘴巴。

藍寧也悶掉,她抱著外公的手,問:「外公,你不要跟我們住了嗎?」

後來他們知道了萬則萱想要結婚的對象是誰之後,是霹靂之上又劈了一道雷。

萬麗銀對老公和女兒講:「他們家是什麼身份?我的老爸爸要當這種家庭的第三者,能有什麼好果子?」

藍森勸妻子:「你別想的這麼複雜,爸爸這麼大年紀了,他會處理好的。」

萬麗銀對丈夫吼:「我複雜?我活了大半輩子,我的老爸爸卻給我來了段這麼棘手的黃昏戀,你還覺得我想的複雜?」她還攛掇藍寧,「去,你去勸你外公,你外公最疼你,不要讓他做傻事。」

藍寧根本就是傻了,她的外公,最最親愛的外公的黃昏戀,竟然還是做了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她沒辦法接受,又要想辦法挽回。

她想到了一個最歪的歪點子,她去找了關止。那時候他同昆劇團的花旦因《玉簪記》結緣,正在蜜運中。這令藍寧覺得難為,但又憑著初生牛犢的一股氣,發誓難為也要為。

藍寧在麥記裡,請關止吃了兩個漢堡兩包薯條,把自己的意願講了出來。

關止斜睨她,幾乎是冷笑:「你在異想天開?」

藍寧說:「我是勢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