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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方竹卻失眠了。

她一整晚瞪著窗外的白月光,想了很多事,又彷彿什麼都沒有想,想到了很多人,念頭一轉,所有的人又模糊了。

她不是頭一回對自己產生懷疑,也不是頭一回心內充滿了矛盾。交織著的難以排遺的情緒教人嫌轉反側。

方竹想,在我背後,他們……他到底為我做了多少事情?就像在李曉背後,李潤的父愛雖然不合格,伹不是不沉重的。

我知道嗎?她自問。我是知道的。她自答。可是——她想——李曉知道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她的爸爸愛她?

她在疑問之間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約莫朝陽初起,第—縷陽光間時,她的門被人輕輕推開。

方竹翻-個身,看到了何之軒。他穿戴很整齊,只有領帶微斜,他的有血絲,像是一夜未睡。方竹半坐起來,看著他坐在自己的床畔,眼中只得個他,他的眼中也只有她。這樣四目相映。

何之軒伸手過來,掠過她的發,他說:「方竹,我們復婚吧!」

方竹動了動唇。她也一夜沒有睡好,現在耳殼嗡嗡地響,心臟也噗噗地跳。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樣的清晨,外間的萬物都未醒,有人也會做糊塗的事。

她想要說話,被何之軒打斷了:「你不用急著說話。我知道對你來說也許突然了。不過這幾年我們好像都已經不會再愛別人,也沒別人好愛。不是嗎?也許……」他笑一笑,方竹不能辨他的深意,「我習慣管著你。」

方竹低叫:「何之軒——」

何之軒收手正好領帶:「我昨晚加了一夜的班,現在還得去上班。你好好想一想,不急。」

他起身,方竹想要抱住他的手,又怕壓疼自己的手,她收回了自己的手。何之軒替她掖好被子,雖然天氣逐漸熱起來,但她天生怕寒涼,不到七八月絕不拋棄被褥。這些習慣,他都記得。

方竹忽然感覺自己無所遁形。

何之軒最後說:「方竹,一切在你。」

他為她關好房門。

方竹一直維持半坐在床上的姿態。他最後說了什麼?怎麼會說「一切在你」?她早已沒了主動權,甚至連從前的勇氣都喪失了。

怎麼可能在自已?

她虛軟無力,甚至連轉個念頭再思考的氣力,不,勇氣都沒有,甚至不敢輕易回想。

和他在同一個屋簷下的白天,她承受情感的起伏不定,思想的亦步亦趨,很辛苦。方竹惱恨這樣的辛苦,但是又會企盼黑夜降臨,他能回到她身邊。

他習憤管著她。在很多年前的她來說,這是最幸福甜蜜的告白,今時今日的她來說,有受之有愧的怯懦。

她很想找個人傾訴。

方竹把電話撥給了楊筱光。

一向快人快語的楊筱光接起電話反而率先搶過話頭:「竹子,我們的廣告麻本終於通過了。我一定要跟你說,這個劇本是何領導定的,昨晚我們改劇本方向加了一夜的班。你一定要聽我講,廣告是三個短篇故事,其中有兩個故事很特別,一個是知青上山下鄉的愛情,還有一個是校園愛情……」

方竹怔住。楊筱光用快活的語調想要告訴她兩個故事,她明白其中的深意。她把楊筱光的話接了過來,說:「阿光,何之軒今早說要和我復婚。」

楊筱光顯然也意外了,隔了會兒,小小心心地問她:「你不願意?」

方竹無法作答。

楊筱光說:「這些年你不是一直想著他嗎?他心裡不是一直也有你嗎?他肯提復婚,不是挺好嗎?」

方竹深深吸氣,又深深呼氣:「不,不是的。」

楊筱光疑惑:「竹子,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麼。你明明很愛他,為了他你都做了這麼多事,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前一段時間你給『孔雀』寫稿子難道不是為了他?好多年前你又離家出走又拚命打工不是為了他?你為什麼要想得這麼複雜?這難道不是單純的愛嗎?」

方竹叫:「是的,我愛他,我從來沒有迴避過。可是……」她咬緊牙關,這些死死咬住的不能回首的,在此時此刻,幾欲脫口而出,而她也終於脫口而出,「這些都抵不了我的錯,償不了我欠他的。」

楊筱光問:「我不懂了,你這麼說我聽了真難受,但是到底怎麼回事啊?」

方竹拳一拳手,稍微用力,手心就微微地疼,往事令她心弦顫動,薄痛難抑,不忍回想,不願回想,又不得不回想。

「我欠他的,我甚至不奢望這輩子他會原諒我。」

「為什麼?」

往事的閘門一旦打開,往日的洪流必將滾滾而至。方竹最害怕的終不免。她的這些年,不過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逃避。

她說:「我剛結婚的時候,他的父母來看我們,我和他的媽媽鬧得很不愉快。他的媽媽要找我爸理論,我怕給我爸丟臉,我逼他,我想要他的媽媽快去,不要再給我們的生活添麻煩。我瞞著何之軒求他的爸爸,一切事情等等我們回東北再說。他的爸爸答應了我,當晚就買了火車票……」

那個她永不能忘懷的夜晚,她被何母指著鼻子罵,她跑出了亭子間,何之軒一直在她後頭追著她,一路追到馬路對面才捉住她的手。

她對何之軒嚷:「你一定要讓你媽回去,我受不了了,再這樣下去我要瘋了!」

何之軒沉聲說:「方竹,你給我時間。」

她拚命搖頭:「不行不行不行,我一刻也不能看見她,一看見她我就想起剛才……太可怕了,何之軒,太可怕了!我爸雖然管我管得緊,可也沒有這樣侵犯我的隱私權!我以後怎麼在你媽面前做人?」她踩腳,氣憤沖昏她的頭腦,「不行,她一定要走,她不走我就不能回去。我沒法看見她,我看見她有心理障礙!」

何之軒從不會輕易激動的人,聲音也不禁離了一度:「方竹,我沒辦法在沒有任何交代的前提下就讓他們回去。你給我時間。」

「那好,那我到別的地方住一段時間。我真的不能想像你媽天天在我們家門口生著耍無賴,鄰居們會怎麼想!」

何之軒的臉色變得鐵育,可是,他還是鬆開了她:「你住哪兒?」

「我會找我表哥安排。」方竹脫口而出。

何之軒苦笑:「我沒照顧好你,所以你爸不待見我是對的。」

方竹繃住臉:「何之軒,一碼歸一碼,別扯上我爸。」

他的聲音淡了下去:「方竹,這兩天你照顧好自己,所有的問題讓我來解決。」

當時的方竹氣未消,心未定,滿腔委屈無處訴說,她沒有耐心再同何之軒把這個問題爭論下去。

她伸手招來出租車,直驅表哥的公司。車子啟動時,她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在原地的何之軒。

她只知道自己很失敗,不知原因的失敗,回過頭來還是要找親戚倚靠。徐斯不巧正出差公千,他的秘書認得方竹是他的表妹,看她失魂落魄地尋過來,以為出了什麼大事,當即要給徐斯打電話,方竹慌忙阻止。

她想,她的生活出了問題,頭一個反應是找有錢勢的親朋來倚靠,切皮不離肉,她永遠都擺脫不了那個金鳥籠,當初離家的時候對張林、對父親說的那番要獨立的話在此刻全部都像是笑話。

後來徐斯的秘書還是偷偷給徐斯打了電話,徐斯吩咐秘書請公司的司機把方竹送到徐家在鬧市區的一間公寓,隨後保姆就來報到了。

方竹沒什麼氣力再堅持她的堅持,她關掉手機,在公寓裡睡了一覺,醒過來才想起來這天是週六。桌上擺著保姆煲的湯做的飯,可口得她幾乎懷念起母親的手藝。

手機上,何之軒發來好幾條短信,問她在哪裡,有沒有照顧好自己。

他用詞很冷靜很安靜,可見並沒有在生她的氣。

方竹喝了點湯,回了何之軒一條短信:「我在表哥家裡。」接著,她忽然起了個念頭。

她去了上海火車站,站在售票處咨詢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原來上海到呼瑪的路程很遙遠,要坐火車坐三十個小時先到哈爾濱,再從哈爾濱坐火車到黑河,然後在黑河坐客車到呼瑪。

太辛苦了。

她和何之軒談戀愛結婚的幾年間,他每年的春節都會回去。早幾年她唸書時沒有離家,春節不可能拋開父親陪著男友回家過年,後來她要死要活要同何之軒在一塊兒,同父親大吵後離家,同何之軒兩人的生活頓時開始拮据起來。

方竹這才想起來,自從她搬出自己家同何之軒同居後,何之軒春節時候就沒有回家,所以他的父母才來了上海。

三十個小時只是她概念裡的數字,她從來沒有嘗試過,更不知道其中的艱辛。

她惶惑地、迴避地、狠心地把這個真相拋諸腦後。

她仍舊是賭氣,翻出自己的工資卡,到銀行把所有的餘錢取出來,找了個機票點想要買兩張從上海到哈爾濱的機票,但是待要付錢時,她卻交不出何父何母的身份證號碼。

她對她的週遭真可以講是一無所知了。但人的愚蠢就在於並不自知。她還是賭氣,折返到火車站售票處,買了上海到哈爾濱,哈爾濱到黑河的四張軟臥票。

然後,她偷偷地回到了小亭子間弄堂口的招待所門口,徘徊和觀察了許久,終於看見何父走了出來。

這是一次艱難的談話,就在弄堂口的小點心店裡,油膩簡陋的環境,吵嚷的人聲,都讓方竹心煩意亂。

何父叫了小籠包和雞鴨血湯,說:「你們上海人都愛吃這個吧?之軒的媽媽——我是說他去世的媽媽,—直很想念這些小吃。很好吃。」

何父慈祥的表情鼓勵了方竹。

他說:「我們不請自來,給你們添麻煩了。」

方竹如坐針氈不知怎麼答話。她畏畏縮縮地把捏在手心裡幾乎都快捏皺的火車票放到了桌面上。

何父仍是溫和地笑著,看到了火車票,順手就拿了過來,放進衣兜裡。

何之軒能有那麼好的脾氣、涵養和風度,全賴這位父親的教育,方竹想。

方竹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顫抖著嘴唇叫了一聲:「爸爸。」

何父仍是笑著,對她說:「孩子,你別為難。我們做長輩的應該體諒小輩」他歎著氣,「我們,和你的爸爸,都沒做好準備。你們啊,太衝動了!」他拍了拍方竹的肩,「昨天的事讓你們很難堪,我沒做好之軒媽的工作,向你賠禮道歉。」

在小點心店門口分手時,何父同方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孩子,你們要好好的,我們做父母的才能放心。沒有爹娘是不愛自己的子女的,你要好好和你爸爸說和說和,不要跟他樞氣了,知道嗎?」

方竹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她捏緊手機,手在疼,但也顧不上。

那頭的楊筱光聽得心慌『低聲小心問:「後來呢?」

方竹咬住唇,幾乎快要咬出血來。

「他們當夜就坐火車回去了,在哈爾濱轉車,到黑河坐上了客車。但是……但是……大把遇上車禍翻車了。」

楊筱光聽得駭住了,這是她從未能想像出的糾結複雜悲慘的往事,她只能安慰地喚:「竹子,你當初都沒有跟我說過這些事情。」

方竹說:「我怎麼有臉和別人提這些事情?」

楊筱光不知如何安慰。「我是在報紙上看到這場車禍的消息和死傷者名單的。看到他爸媽名單的時候,我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什麼,我去找何之軒,他同事告訴我他請假回老家了。他什麼都沒跟我說就走了,我當時害怕極了,我想他一定恨死我了,他肯定曉得是我給他爸媽買的火車票的。

「阿光,那時候我真的覺得天都塌了,我幹了一件十惡不赦的事情,我害死了我丈夫的父母。他會怎麼看我?我逼著他去解決他爸媽的問題,我賭氣離開他,我偷偷地去求他爸爸趕緊走,然後他爸媽就出了事。每一件我做過的事情都讓我明白我沒法請他原諒我。而且,他當時什麼都沒有跟我說,一個人悶聲不響地就回老家辦了後事。

「我真的受不了他討厭我,甚至恨我。這樣的可能性我只要一想就會心驚膽戰。他離開的一個月,對我來說好像過了十年,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沒有隻言片語,他和我談了四年戀愛,結婚半年,從來沒有這樣過。我設想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最後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我不想讓他恨我,可是我覺得他只要看到我,就會想到他的爸媽,想到他爸媽,他肯定對我有怨懟。這樣的曰子怎麼過得下去?」

楊筱光喚她名字,憂心地、關切地問:「竹子,那段日子你是怎麼過的?」

方竹說:「後來他從呼瑪回上海,我在家裡等他,是我先提的離婚。他並不驚訝,更沒有試圖挽回。他當時對我說,他從沒有失敗得這麼徹底。我知道我這輩子欠他的怎麼還都還不了,他也未必要我還,可是還不了他債的我實在沒有臉再待在他面前。」

楊筱光聽得怔住,這是非她熟知範圍內的複雜和糾結的往事,她無法給予方竹任何意見,只好問:「那你現在怎麼辦呢?」

方竹說:「我是真的害怕見到他,他這次回來以後,我常常想,我寧願他不回來,那些事情就只在我的回憶裡吧,這樣我就不用面對我的回憶的錯誤。可他還是對我這麼好,他越對我好,我就越愧疚。他那種悶脾氣,什麼都不會外露,我不知道他怎麼度過那段失去父母的日子的,痛不欲生那是一定的,而我是罪魁禍首,他當時都不願意我陪著他,在那個時候他一定恨我。這麼恨過我的他,我怎麼去面對?又怎麼好安之若素地享受他為我做的一切?」

楊筱光卻問:「可是他還愛你,你還愛他,不是嗎?」

方竹閉上眼睛,她忍耐太久,如今想要把真言發出聲音講出來,這需要有抵禦陳舊傷痕隱痛的勇氣:「阿光,是的,我愛他。很久很久以前是我先愛上他的,一直到現在,直到我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都承認我的心一直愛著他。可是,我沒有臉再和他光明正大走在一起,他的爸媽在看著,我不能,不能不想這些。那是我的自私犯下的罪,這簡直是一把凶器,把他的人生劃得支離破碎。我有多愛他,就有多恨我自己。」

我有多愛他,就有多恨我自己。

方竹想,這些年過去了,她終於能在第三人面前把這句話講了出來,承認下來——這是她一直在迴避的根源,迴避離婚那天的何之軒和離婚那天及那天之前生活的一切。

在今天之前,那一天發生的一切只以片段的形式在她的記憶中偶爾閃回,就像無意中擦過細小的玻璃碎渣,手掌被刮破,有一點點刺痛,但是不想去看流出的血珠子,就怕會有更大的傷口。

那條傷口本來就在,深且至今未曾愈方竹由此時此刻,又回到彼時彼刻。

同何之軒辦離婚的那一天,他們沒有大吵,但是冷戰和傷勢已經把雙方的氣力耗盡,幾乎像達成共識一般,他們匆匆去辦理了離婚手續。

當時她快速簽字,只想逃離。何之軒不聲不響,他臂膀上戴的黑紗是她眼中的傷口。一場愛情的終結是兩個不再完整的家庭,現實讓方竹簡直萬念俱灰。

何之軒沒有開口挽留她,所以她一直在想,他是恨她的,他的恨她承受不起,她對不起他,她的莽撞和自私已經結出最不可挽回的惡果,而他,最終也放棄了她。

方竹走出民政局時,根本不敢回頭看何之軒,只—路疾步快走,腳步踉蹌,鐵下了台階,腳扭了。沒有人能扶持,她身後的他都沒有趕過來。她眼裡汪了一眶淚,一抬手,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

「小姐去哪裡?」

「黃浦江。」

司機同她一樣茫然,最後她要求司機往南浦大橋上開,一路過去,天色暗下來,也無星辰也無月,只有路燈明明暗暗,像個無邊的黑洞。

最後方竹請司機把車開到了浦東的濱江大道。

她愛上他最初的回憶,還在這裡停留。她想起在這裡聽過何之軒和他的同學們唱著「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誰知道他們這段感情的結果真的使他一無所有。^太陽隕落,溫暖頓失,方竹前所未有地感到孤獨,比母親離世時更甚百倍。她用手捂著臉,淚從指縫裡流出來。蜿蜒又怯懦的心事,隨著江水一波一波擊打堤壩的沉重聲音把她淹沒。

方竹好不容易才把點點滴滴的細節重新拾撿拼湊,斷斷續續地敘述,楊筱光沉靜了會兒,在她把所有的事情講述完畢後,說道:「竹子,你太主觀了,你以為你的選擇是對他好,但是你又不是他,你怎麼知道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當然,這是你們的事情,我這個不知道內情的外人沒什麼立場給你什麼意見。

「剛才我想告訴你那個廣告劇本的事情,你聽我說完呀。那支廣告的腳本故事說的是大學校園的愛情故事,女孩男孩-起打熱水、上晚自習、—起工作面試,情節很簡單,是何領導拍板用的。

「我還想告訴你一件小事情,前一段時間何領導在辦公室裡掉了皮夾子,被我同事撿到了,看到裡面塞了一張照片,是你們的合影,在南浦大橋上拍的。我想,就算他什麼都不說,他的行動起碼也表示了他的心意。竹子,你為什麼不試著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呢?你明明暗地裡為他做了這些事情,這說明你根本放不下,既然放不下,既然應該到手的幸福,那麼幹嗎讓它跑了呢?」

是的,她是放不下。方竹抽一下鼻子,沒有哭,她想,因為放不下走不出去。所有人都知道。

「竹子,我本來不瞭解何之軒這個人。這回這麼巧他從香港調回來今了我們副總,共事了一段時間,我覺得他是一個正直可靠的人,作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把自己的未來交給這樣的人。這是我的期望。」

楊筱光把話說完,同方竹道別,掛斷電話。

至大的安慰是什麼?身邊的每個人都殷切希望她能幸福。

至大的缺憾是什麼?她還不能坦然正視他又向她伸出的雙手。

門外響起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方竹匆忙地將手機放在床頭櫃上,拉滅燈,蒙上被。

她房間的門被打開,他每次回來都會進她的房裡看看,見她睡著,就會又關上門。

吧嗒一下,一堵牆隔開她和他。

方竹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第七章這是愛心鎖被漸次打開,記憶的閘門就再也不能關上。

方竹在清晨起個大早,睡在客廳的何之軒還未醒。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切很靜,她聽到他均勻但沉重的呼吸聲。

他一定很累。

方竹在沙發床前站了一會兒,朝東的窗口有一線微露的晨曦射進來,她看到何之軒睡得就像個孩子,側臉側身貼床躺著,高挺的鼻樑貼著枕頭,唇微啟,就像個小孩子。

好像這一點如今也沒變。

她悄悄蹲下來,想要看得更仔細一些,卻更早看到他隨手放在茶几上的錢包。

情不自禁地,方竹拿起他的錢包。錢包不新,可見用了很多年。隱隱約約矜持莊重的皮革味道更像是他本身的氣息。

方竹拿著錢包往朝東的窗口站了站,托著錢包遲疑著,然後打開了。

他們的合影寥寥,何之軒生來不愛照相,也不善於擺Pose,她自覺兩人在一起就是莫大歡樂,其餘細節一概不會過多執著。

離婚時,各自整理各自的物件,她不敢接觸他的任何東西,只想自今往後橋歸橋路歸路,各人管各人。後來她發現她連一張合影都沒有留,可見她當時有多麼狼狽,沒什麼準備。這一如當初的潦草結婚。

微光下,方竹看清楚了何之軒錢包內的相片。

那時他們有多年輕?

他去南浦大橋做一個路況障礙採訪,才進入報社實習的她跟在他後面學習採訪流程。他教她採訪的技巧,像老師多過男朋友。攝像師傅看得笑起來,說她交一個男朋友還能免費賺到實習指導。

她吐吐舌頭,對他說:「那好像是我討便宜了。

他偶爾也會玩笑一兩句:「你也知道啊,準備怎麼付指導費?。

這個方位凌空,下面是滔滔江水,四周有車有人,她想要驚險一次,便抓住他的手,死命往他唇上吻過去。何之軒沒料到她膽子這麼大,絲毫沒準備,兩人吻的角度不好,牙齒磕在一起,各自「哎呀」叫了出來。

結果引來攝像師傅的注意,對他們說:「小年輕,來張合影。一她記得其中的每一個細節。

她以前不去回想,怕越思越傷怕軟弱怕彷徨,怕得要死,她非要把一切從記憶中擦除,可是怎麼擦除得了?

是自己糊塗。

方竹將何之軒的錢包復位,又退離到自己房內。

手機屏幕亮著,大清早就有人發來短信。

楊筱光是真心好朋友,她發來的短信說:「竹子,你需要的不是思考,而是放開懷抱。『窗外太陽升了起來,客廳裡何之軒已經起床,她聽到他走動的聲音,不一會兒,他敲了兩下門,隨後推開門,看她穿戴整齊坐在床沿,有些驚訝:」這麼早就起來?「她說:「是啊,早上要去複診。」

他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