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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方竹說:「你什麼都比我強,成績比我好,工作能力比我好,辦事能力也比我好。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衝動地要跟你結婚,你的今天也許會更好,比現在更好。你媽媽說的是對的,是我害了你。」

何之軒的臉慢慢板起來:「方竹,你在說什麼呢?」

方竹拳了拳手,發覺因為有傷口而無法拳住,她挫敗地、落晚地正對著他,說:「何之軒,真的,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拖累的你,我受什麼樣的懲罰都是應該的。你不要對我這麼好,這樣下去,如果有—天你不再管我了……我情願……」她想說的是「沒有再遇到你」,可是說不出口,還在想,總不能一直欺欺人下去,於是繼續說,「這樣的我是不應該再麻煩你的,你本來就不欠我什麼。作為老朋友和校友的情分,你已經做得很到位了。」

她活動活動手指。最近拆了線,可以做些輕微的小動作,可以不再倚靠。她對何之軒說:「過一陣我這手就沒事了,就能搬回去的。」

柯之軒只管抽著煙,沒有答她。

他一貫如此,鋸嘴悶葫蘆地來對付她,然後她就會不知所措。

何之軒把抽了半支的煙在垃圾箱上摁滅,雙手插到口袋裡,俯望方竹:「方竹,你有這樣的想法,讓我說什麼好呢?」他轉一個身,「再說吧!」又突然問她,「你想不想見見李潤?」

方竹啞然,不知為何話題會被何之軒突然扭轉,提到了李曉的父親。

他繼續說:「他前一陣進了醫院。」

方竹訝然。

「是肝癌。」

她看向他,他正認真看著她,他是認真在講這樁事。

「會不會有事情?」

「晚期。」

他走近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曉曉生前不知道她爸爸的病。」

「她爸爸也不想她知道吧?」

他沒有作聲,她說對了。她有同樣的苦痛,她會明白的,他想。

方竹問:「我還沒有幫曉曉找到公道。」

她總讓自己活在自責裡,從來沒有鑽出來過。何之軒歎氣:「方竹,在你的能力範圍內,你已經盡力了。」

「沒有。」

何之軒扶住她的肩膀:「我們回家。」

他說「回家」,這麼自然,她沒有注意到,她在恍惚,想到李曉,想到李潤。

她決定去見見李潤,看在李曉的份上。

上一次見到李潤,是在李曉的葬禮上,到了今日,也有快大半年的時間了。

李曉葬禮上的李潤,仍如往常那般身高體闊,聲音洪亮。方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只有半年多的時間,他就迅速從從前的體積縮水到現在的瘦、干、黃、下肢腫、肚子大。

他的女兒已經死亡,他正在面臨死亡。

只有那雙眼睛炯炯有神,李曉的眼睛像他。他們是血親,有斬不斷的關係。

在病房內照顧著李潤的紀如風也沒有了從前的光彩——曾經大學時代的方竹所推崇的職業女性的自信神采,那樣的神采榮光到方竹知曉李潤同她的不道德關係後,都會因為一份敬畏之心而不忍多加苛責。

時過境遷,李曉去世了,她的親人也衰老衰弱了。多可怕?

紀如風淡淡地同方竹打了招呼,何之軒說:「方竹想和李總談談。」

紀如風點點頭,沒有見怪,也沒有說什麼,同何之軒一塊兒走出病房。方竹站在李潤對面,對方精神不錯,雖然吊著點滴,還是勉力抬手,給了方竹一個請坐的姿勢。企業家風度依然。

方竹在李潤病床對面的兩隻座椅中選了一隻離李潤稍遠的坐下。

李潤乾澀的嘴唇動了動,似乎在哂笑。

方竹有點不好意思。

「看到你和小何一塊兒,我真高興。」

對方開口說的頭一句話就令方竹無法應答。她沒有作聲。

「曉曉一直很喜歡你們倆,她甚至覺得在這世界上最關心她的只有你們倆。」李潤的雙眼黯了一黯,然後向方竹投射過來一束懇求的目光,「能給我說說曉曉最後對你說了些什麼嗎?她從小就愛麻煩你。」

方竹艱澀地斜酌字句,但翻心一想,面對如今的李潤,是沒有這樣的必要了她直言道:「她不喜歡那種生活。她自己都知道她的想法和做法很偏激,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還是個孩子。」

「她是個孩子。」李潤喃喃地,眼神黯然下去,說道,「我還記得她很小的時候,我帶她在師大的湖邊釣魚,花老半天才釣上來一條魚,她會笑一下午。」

「你想念那時候的她?」方竹問。

「我想念她成長的每個階段。」

方竹說:「可你缺席了她最重要的階段。」

「小方,我曉得在你心目中,我是曉曉不負責任的父親。」

李潤的聲音懇切,以及淒涼。方竹無法回答。

「曉曉小時候經常找你一塊兒吃晚飯吧?」他問。

方竹答道:「是的。」

「她是不是老吃葷的?」

「她特別喜歡吃魚和肉。」

「這都是她愛吃的。吃完飯了她不會立刻做作業吧?」

「是的,她喜歡在學校的湖邊玩兒。」

「釣魚?」

「我只跟她釣過一回。」

「她是不是一直覺得學校的功課很難?她成績一直不好,我才會讓她上私立中學。」

「她小學的時候數學成績很不錯的,期末考試考過一百分。」

「那時候她看什麼電視劇?」

「她看動畫片,《灌籃高手》和《櫻桃小丸子》。在我宿舍裡看。」

「她放在家裡的筆記本電腦裡只有一堆韓劇。」

方竹說:「她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是呵,愛穿漂亮的衣服、鞋子,還喜歡名牌包。」李潤繼續講道,「我以為我以為……我以為不給她錢,她就不會有學壞的條件。她小時候偷過你的手機,這事情我曉得,我罵了她,但是小何和你教育了她。我太忙了,忙著搞事業,忙著拼業績。我沒有空好好教育她、關心她,我甚至沒多少空管她,她在幹什麼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管住她的經濟不讓她亂花錢,她就不會出格。我對不起她的媽媽,更對不起她。任何理由也不足以解釋這些。」他以手扶額,並覆住雙眼。

企業家消失了,贏弱的病人不堪一擊。方竹看見屬於父親的眼淚從表弱的男人的臉龐上流下。

「你調查過她幹的那些事情,是吧?」

方竹緩緩地點頭。

「我知道了她幹的那些事,就把她找回來罵了一頓,收了她的信用卡,然後我又出差了,你給我電話的時候我剛出差回上海。如果我能早一點回來,如果我那天不罵她,如果我能早一點發現她吃的那些藥……你看看,小方,我個年過半百的人還在想吃後悔藥。」

年過半百的男人在方竹面前哭泣得像個孩子。他沒有再追問方竹所知曉的關於他的小女兒不堪的往事,這些於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愛他的女兒。

方竹很難過。

她曾經以為李曉沒有得到過父愛,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雖然李曉的父愛是不及格的,但是仍擁有那份不及格的追悔莫及的愛。

紀如風也許聽到些許動靜,推門進來,看到仰面遮臉痛苦的丈夫,沒有上前安慰,她對方竹做了個手勢,請她出來。

這也是方竹此刻正準備做的,她已經不適合待在室內。

何之軒並沒有在病房外。方竹有些奇怪。

紀如風說:「我請之軒幫我去繳個費。」

紀如風請方竹在病房外廊邊的座椅坐下。

「老李最近很喜歡找曉曉生前的朋友聊天,可惜曉曉生前沒幾個朋友,他一直想跟你聊聊。謝謝你能來。」

「他……什麼時候病倒的?」

「前年體檢的時候發現了病灶,一直不肯住院,採用保守治療,開始的時候效果不錯。」

李曉的死才是至大的打擊。

紀如風受的打擊也不小,坐在她身邊,能看見她頭髮裡的銀絲還有眼角的魚尾紋,鬆弛的雙頰將嘴角拖累得耷拉下來。

在葬禮上的驚鴻一瞥,以為這對男女都還風采依然,不過是方竹的錯覺。

紀如風對方竹說:「我知道你們心裡對我有意見。」

就算再有成見,方竹仍舊認為自己沒有立場向這個家庭內的成員表達這樣的意思。她選擇沉默。

紀如風說:「我半輩子都在扮演討人厭的角色。當年從新聞系畢業進了報社,為了追求事業跳槽,跳槽後為了追求愛情堅守在瀕臨倒閉的老廠裡,為它嘔心瀝血,爭了半輩子,忙了半輩子,結果李曉決然一走,把我永遠釘在恥辱柱上,這輩子都洗刷不掉。」

「你從來沒有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想過嗎?」方竹問道。

紀如風冷笑:「誰又站在我的立場上想過?我為了這個家盡心盡力,她還是不諒解我,離家出走是家常便飯,我們只能把她送回她外婆家。可是老人畢竟是老人,管不住她。我管她太嚴別人會說後媽虐待,管得太鬆,又……又出這樣的事情。她一次次在家裡大吵大鬧,罵我罵她的弟弟,問我拿錢,拿不到錢就偷……她……」

方竹聽不下去,站起來:「曉曉已經去世了。」

「方竹,你是追求過愛情的人,你應該明白情之所鍾情不自禁,為了愛情的圓滿,誰都可能變成自私的魔鬼。」

方竹回身望了紀如風一眼。

此人亦在自己的殼中,瑟縮不前。當年的神采、當年的抱負、當年對愛情的憧憬都是她的層層枷鎖。

方竹感到恐怖,磨損之後的靈魂競會如此鄙陋。她會不會也變成這般模樣?她低聲說:「所以我覺得對不起很多人,因為我的自私讓很多人痛苦。我沒有立場讓他們站在我的立場上考慮我做過的事情。」

她別過頭去,看見何之軒自走廊的那一端緩步走來。

她說:「我該走了。」她幾乎是逃避似的,快步離開紀如風身邊,只是往前幾步,她又停下腳步。

紀凱文跟在何之軒身後,他們一起走了過來。

紀凱文對方竹說:「我要跟你們走一趟,去『君遠』開會。」

這是她同何之軒的公事。方竹沒有開腔。

何之軒問方竹:「可以走了嗎?」

方竹才答:「嗯。」

他走到她身邊,他們身邊還有另一個人,她有尷尬的意思,但是沒有不悅的權利,方竹對自己說,何之軒需要全新的人生。

上車的時候,方竹主動鑽進車後座,何之軒也沒有阻止。紀凱文坐在了副駕駛座上。

一路上紀凱文同何之軒簡單交流著公事。方竹聽了個大概,如今在「孔雀」掌事的是紀凱文,支撐搖搖欲墜的李家的也是紀凱文。

她真難得,也真有實力,方竹想,也的確有代表「孔雀」塞她紅包的立場和權利。

這段插曲教方竹心成不是滋味。

紀凱文卻適時地扭過頭對坐在後頭的方竹說:「謝謝你肯來看我姑父。」

方竹說:「不要這麼客氣。」

「最近發生的事情多,我姑姑精神很不好。」紀凱文不好意思地講道。

「我知道的。」方竹忙道。

「姑父非常愛曉曉,也許方式確實不對頭。曉曉出去胡混的時候,姑父對她的關心是不夠。那時他常駐香港,跟五百強談『孔雀』的護膚品品牌回購的事情,談來談去談不攏。幸虧又遇到了何之軒。」

方竹眼皮一跳,抬眼往前看,正巧看到後視鏡反射出何之軒透過後視鏡看向後座的她的眼。她慌忙把目光調開。

「那時候何之軒就幫我們策劃這個項目了,從回購,到重組,到新產品的研發,和這次的市場推廣。姑父這兩年憋著一口不肯輸給洋人的氣忙得底朝天,沒有想到曉曉會出這樣的事情。我們大家都很傷心,他的身體也挎了,體力智力透支,但是我不想『孔雀』就此完蛋。」

紀凱文語氣平緩誚調堅定,眼內有火焰燃燒,意志和智慧一樣都不缺。她同何之軒是真正的在並肩作戰。

方竹說:「你們一定會成功的。」

何之軒又從後視鏡坦望了望她。她知道。

就如紀如風一樣,犯過的錯誤鑄造的不幸,已經存在,不能抹消,只能一輩子自己吞掉。她不能像紀如風那樣,抓住旁人哭訴自己的委屈,那很難看,更加難堪。

何之軒將方竹先送回公離,而後又載著紀凱文驅車趕回公司。

包姐在打掃衛生,見她回來,忙提解:「先坐沙發上,我把臥室裡的地拖了,有點滑。」

方竹依言坐下,電話鈴響起來,在拖地的包姐來不及過來接。方竹動動手指頭,她的手指可以做—些簡單的動作,譬如摁下免提鍵。

她說:「喂。」

電話那頭是物業,通知繳物業管理費,方竹答應好,掛上電話,動作不夠流暢,撥到電話蓋面的按鈕上,電話的顯示屏顯示出最近來電。

方竹一瞥,微微吃驚。

她乂摁住按鈕往下翻幾頁,幾乎每一天的清晨都有同一個電話號碼的來電或者去電記錄——她記得這是張林的手機號碼。

她受傷以後,就沒有同張林聯繫,不想張林擔心,更不想另一個人擔心。可是,張林的電話號碼出現在了這裡。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方竹一直對著電話機發呆。直到窗外夕陽西斜,包姐問她晚上想吃什麼,她才回了神。最近因為傷口漸癒,何之軒放開她的忌口,總是讓包姐問她的意思。

她說想吃芹菜,又說想跟著包姐一塊兒去菜場買小菜。其實不過是想走一走,她心頭亂得很,走一走會好一點。

傍晚的陽光很好,空氣濕熱,氣候漸漸轉入熱烈的夏季,走兩步就會冒汗,一切都變得浮躁了。

走到菜場門口,包姐手機響了,她接起來說話。方竹就往菜場門口的書報亭轉悠了下,賣晚報的老頭孤零零坐在報亭前喃喃自語:「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啊!」

他的膝頭撂著一摞晚報,一陣晚風吹過,嘩嘩作響,畫面頗淒涼。方竹就多事地問:「老伯伯,怎麼了?」

老頭低著頭數報紙,說:「報紙賣不掉,太陽要落山了,晚飯來不及吃了。」

這或許是一位孤寡老人,因為子女的不孝順而淪落在此賣報餬口。這種猜測讓方竹同情心氾濫,便問:「還剩多少份?」

老頭說:「五六百張哪!」

方竹把錢包拿出來,小心翼翼地用手翻一番,—共有兩張百元現金一張五十元現金,她全部拿出來給了老頭:「報紙都給我吧,老伯伯您快點回家吃晚飯。」

老頭茫然地把報紙推給她,那樣重,她不好拿,也不能當著老頭的面當場銷毀,不禁犯起愁來。這時一個中年婦女匆匆跑過來,叫:「小姐,錢你拿回去!」

她從老頭手裡把錢搶過來,老頭不肯給,兩人爭爭搶搶地僵持著。

方竹說:「我買報啊!」

中年婦女哭笑不得:「買什麼報啊!這些是直送後面小區訂戶的。」

方竹傻了。

「對不住啊!我爺爺有點老人癡呆,讓你誤會了。」

原來如此,方竹失笑。

中年婦女終於從老頭手裡搶出錢,原封不動還給方竹,連連道了幾個歉。那頭包姐通好電話,走到她身邊見到這情景,講:「何太太,你良心太好來。不過以後要問問清楚再給錢!這個老頭子老是坐在這裡,很多過路的以為他們家虐待老人,其實不是這個樣子的。」

方竹面紅。她是真武斷,就在自己身邊發生的事情,她反而不問青紅皂白,不求事實真相,不理性直面,任由所見的「真相」蒙蔽雙眼。

包姐問她:「晚上做什麼給何先生吃呢?」

她心頭紊亂,無心細想。

包姐看出來她有心事,也不勞煩她,按照這兩個月摸索出來的經驗管自買了菜。

這晚何之軒很晚才歸家,照例是打了電話囑咐包姐照顧方竹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