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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整個過程十分十分折磨人。

終於一切結束。他們回到病房裡,何之軒端起那碗白粥:「張嘴。」

方竹避開:「你得去上班了。」

他沒有答,把盛了一勺粥的勺子遞到她口邊,她沒有辦法,只好一口一口被他餵著吃了。等到一碗粥見了底,何之軒才說:「出院後,你去我那邊住。」

方竹想要開口反對。

何之軒的眼神有點冷:「這種時候你別躲廢話》」

她還是怕他,最早認識他開始,他的眼神一發冷,她就怕他。他們初相遇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態度,他讓她話都差點說不出來。

方竹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那樣不方便,你也是要上班的人。」

「我請好了保姆,今天會到我那兒報到。」

方竹把嘴張成「O」字,詫異的樣子有點傻,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

何之桿忍住沒有把手撫上她的發。

「警察還要來找我瞭解情況。」

「他們今天上午會辦完手續的,對吧?」

他對什麼都瞭如指掌,方竹垂首認輸。

何之軒就這樣在病房裡陪著方竹,他隨身帶了筆記本電腦,在方竹躺在床上發呆的時候,他打開電腦,處理公事,時不時到走廊上打個電話。

昨日的民瞽在十點多的時候又來了一趟醫院,請醫生提供了一間無人的辦公室,給方竹做詳細的筆錄。何之軒跟著他們進了辦公室,一直站在一旁聽,根本不迴避。

方竹把最近跟進的幾件頗有些危險性的報道一一交代,說到援交少女暗訪的事情的時候,她的心一沉,補充道:「這是我目前手頭在做的一個報道,找到了一些淫媒中介的資料,我們主編已經報案了。」

民瞥表示需要方竹提供一些書面資料,何之軒代替方竹說:「可以,我來安排。但是今天有點困難,她要先出院回去休息一下。明天我和你們聯繫。」

他又替她做下決定,方竹想要爭辯,不能無端端被他奪去她的一切主動權。不想昨晚和她打過交道的民警開玩笑:「記者小姐,你不要再操心了,就讓你老公辦掉吧!這時候不靠老公靠誰呢?」

方竹滿臉通紅,欲辯不得辯。

送走民警,回到病房,老莫正在等她。

老莫看到了方竹身邊的何之軒,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他記得這個器字軒昂的年輕人,在他更年輕的時候曾在自己的報社實習過。如今的方竹就像那時候的他,一絲不苟地去記錄真實。就在方竹來到報社實習時,何之軒去了另一間報社任職,從社會版調入經濟版,迴避和自己的愛人選擇同一個單位同一個新聞領域發展。

年輕人非常職業化,他的職業化證明了他的正直。

後來他和方竹離婚,老莫也有耳聞,但那是年輕人的人生選擇,旁人不宜多問。如今見到他們又在一起,他感到很高興。

老莫對方竹說:「你這幾天不要一個人住回去了。這事情有點麻煩,是我疏忽了。我這兩天會去警局跟他們再把情況碰一碰。」

方竹說:「老編,你不要這麼說,我們都想不到會碰上這樣的事情。」老莫看看何之軒,問:「你能把小方照顧好對吧?」

何之軒點頭。

老莫說:「小方,你就當我給你放個大假,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把傷養好最重要。」

老莫走後,何之軒對方竹說:「醫生說你的傷勢不算嚴重,可以回家休養,今天就能出院,醫院病床也緊張,住在這裡反而影響休息。我幫你辦了手續,但是得先去你家拿些東西,順便把你需要給警方的資料整理好,你看怎麼樣?」

他用著詢問的口吻,和不容她反駁的表情。

方竹只得說:「好吧。」

他們一起回到了她的亭子間。

何之軒才來過—回,就已經清楚她會將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

大櫥內必定有五層抽屜,春夏秋冬的衣衫自上而下地一層層放好,最底下一層放的是內衣褲。櫃子內必定有橫條架子,一共四條,由外向內掛著春夏秋冬四季換穿的褲子、裙子。木床必定是兩用的,床下會有兩格暗屜,一格放著用鞋盒子裝好的鞋子,一格放著用真空袋封存的棉被、床單和蓆子。書架連著書桌,所有就近所需的文件資料必定用文件夾夾好,用便箋寫著文件名,貼在文件夾的脊背上,一摞摞壘在筆記本電腦旁。最常翻閱的書籍就在離書桌最近的一層書架上。書架旁會有個老式的毛巾臉盆架,有一個人這麼高,最上面兩層橫架分別掛著洗臉和洗澡用的毛巾,下面支著臉盆,臉盆下有兩層橫板,洗漱用品和護膚品一股腦都放在那兒。在臉盆架旁邊就靠著門了,放著個半米高的小冰箱,冰箱上擺著微波爐。微波爐頂上是最亂的地方,橫七豎八放了一杳報紙。

何之軒記得這種在狹小的空間裡井井有條地擺放傢俱收納物品的方式是自己的習慣。方竹學得很好,把一切都規整得很好,雖然仍有瑕疵。

方竹坐在床上,看著何之軒根本不需要她任何的提點,就能把她目前所需要的物品準確地找出來,一樣樣放入旅行箱內。

他們在這一刻彼此熟悉得好像根本沒有分開過。她有片刻的恍惚,直到看到何之軒把她的內衣褲拿了出來,塞入口袋中,折好袋口,再放入旅行箱內。

她的臉紅起來。她想,她當年怎麼會那樣坦然地就讓他洗著她的內衣褲呢?

哦,那時候他們是夫妻,有這樣親密的權利。現在呢?她想著,不由得叫:「何之軒——」

何之軒抬頭看她。

她囁嚅道:「我……」卻又不知該怎麼把一些話講出來。

他問:「我有什麼東西拿錯了?」

她忙說:「沒有。」又道,「你還要上班的一吧?」

他說:「我下午進公司。」他已經把方竹的起居用品和衣衫鞋襪收拾完畢,「有哪些文件需要帶走?」

方竹想,最後還得聽他的指揮。她只好一一指示,再經由他一一整理。

最後,他看到書架上擺著的方竹母親的相片,他不知怎麼從方竹的抽屜裡找到一條全新的毛巾,把相片疊入毛巾內,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放在行李箱的最上層。

他一直就是這樣細心細意地照顧著她,她怎能忘記?

出門的時候,何之軒把她放在天井裡的折疊自行車折疊起來,一起拿了出去。

方竹忙叫:「這個不用帶了。」

何之軒把自行車放入車的後備廂:「你以後用得著。?

方竹怔住,不知他是何意,然後囁嚅道:「何之軒,我就是暫時往你那兒,麻煩你一段時間,等傷口好了我不會再麻煩你的。?

何之軒把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上車。」

方竹閉嘴乖乖上車。

—路上何之軒沒有說話,方竹坐在他身邊忐志難安。

長久的分離,她已經喪失了在他身邊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的勇氣,儘管她的本能不斷地提醒著她,她是如何對他心心唸唸的。

兩人的情感世界裡,她一直是站得比較低的那一個,當年是,如今更是,幾乎差一點就要低到塵埃裡。

方竹對自己的真心歎息。她沒有辦法欺騙自己,也沒有勇氣鼓勵自己,沒有辦法遏制那一丁點的奢念。

他從昨日到現在的所作所為,在催化她老早就埋到心底去的那一丁點的奢念,讓它從心底再度萌芽。那是脆弱的、小心翼翼的、慌慌張張的。

何之軒把車開進了內環高架旁的一處高級住宅區,終於在一棟高樓前停下,下車給她開了車門,扶她出來:「你在這裡下車等我。」說完把她的行李箱提出來放在她身邊。

他一個命令她一個行動,在這裡立定,看著行李箱。

此處好位置,好樓盤,只是小區十分小,不過五棟高樓,入住率卻很低——陽光正好,卻不見有幾家陽台上掛出洗曬衣物。可是左近緊緊挨著的幾十年歷史的石庫門群卻是異常熱鬧,方竹透過小區的鐵柵欄,可以望見那邊的弄堂裡橫七豎八架著許多晾衣架,一面一面曬著凡人樸素的衣。

何之軒在地下車庫停好了車走上來,遠遠看見方竹望向左方挨在高級住宅小區旁的石庫門。

午後陽光下,那兒比這兒更有生活氣息。她的眼睛望著那邊,卻站在這邊。

他走到方竹身邊。方竹說:「住這兒挺方便的。我記得離你們公司不遠。」

他說:「公司給租的房子。」

果真是公司給租的房子,方竹進了門才知道何之軒把吃醋就當成一個睡覺的地方——一百平方米的兩室一廳,客廳空空蕩蕩只有一座沙發,沙發前擺了茶几前連個電視機都沒有;臥室空空蕩蕩只有一張床和一排衣櫥;書房空空蕩蕩,書架上不但沒有-本書,連寫字檯上都沒有安置檯燈。她能想像他就把一副往櫥裡一掛,洗漱用品在衛生間一放,就這樣過他的生活了。

太過於簡單清潔,好像熱鬧的石庫門旁的高級住宅小區—樣沒有人氣。

方竹心裡微微酸起來。她不知道這些年他怎麼過來的,是不是把每個住的地方只當做驛站?

何之軒又把方竹的物件一樣一樣理出來,於是大櫥裡他的衣服旁又有了她的衣服,衛生間裡他的毛巾旁有了她的毛巾,她的資料擺在了他的書架上。

然後,方竹發現這麼大的房間,只有一張床。

這很尷尬。

何之軒發現了,說:「沙發可以展開當床墊用。」

門鈴響起來,他請的保姆來報到了,是個四十來歲的本城婦女,面容和善、舉止妥帖、衣著乾淨,自我介紹姓「包」,熱情地告訴他們,請他們稱她為「包姐」。她喚何之軒為何先生,轉個頭對著方竹叫了一聲「何太太」。

何之軒沒有做任何糾正,方竹應也不是不應更不是,只好選擇沉默。

何之軒對包姐說:「我要去上班了,接下來的事情麻煩你了。?

包姐說:「放心吧,何先生。」

何之軒洗了臉換了衣服,臨走時候又對包姐囑咐:「吃完午飯後,她需要洗澡,然後再讓她補個眠?。」

他走後,包姐詢問方竹:「何太太,我先做個中飯,你是不是喜歡吃清淡一點的東西?然後再幫你洗澡,這個你不用不好意思,你現在不方便,就把我當護工吧!我以前是做過護工的,醫院培訓過我們。」

剛報到的保姆,就把他的話當做金科玉律,用客氣而又專業的口氣來詢問她。何之軒選擇的人很不銪,選擇的方式也很不錯,免去了她的尷尬和擔憂。

方竹把手抬起來,如今手不能動,她處處都要仰仗別人,把整副身體交託給別人打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沒有第二個選擇。

如今再推托就是真矯情,她別無他法,只能接受。

方竹很久未曾被人全面地照至此,樣樣事務都無須操心,彷彿回到幼兒時期。

包姐行事果真專業,無論是家務還是護工工作,樣樣做得—絲不苟,流程明確,減少了方竹的心理壓力。

她吃飽了飯,洗好了澡,睡了一個異常熏甜的覺。

醒過來時,房間內已經黑透。

方竹翻個身,房門就被打開了,頂燈被打開來。

突如其來的亮光讓方竹的眼睛不太習憤,慢慢適應之後,看到何之軒坐在她面前。

她問:「幾點了?包姐回家了嗎?」

他說:「九點半了。她睡在書房裡,這個月她做全日工。」

方竹把心放了下來。

由包姐照顧她的日常起居,比讓何之軒照顧這些會讓她心安很多。

包姐端著餐盤進來:「何太太,吃晚飯。」

何之軒退出了房間,他沒有當著外人的面再餵她。這很好。

方竹對包姐說:「謝謝您,我今天睡得很舒服。」

包姐問:「何太太,你以前睡得不好嗎?」

方竹說:「也不是不好,只是沒有今天睡得這麼實。」

包姐說:「那就好,何先生提醒過我,要我在你睡覺的時候不要吵醒你,他說你很累,需要好好休息。」

方竹在想,她睡了他的床,包姐睡了書房,那麼他睡在哪裡?

她說:「我想起床去洗把臉。」

包姐扶她下床,開下門來,方竹看到何之軒坐在沙發上,把筆記本電腦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正在翻閱資料。

沙發上放著被褥和枕頭。

他的身體坐得很正,背挺得很直,神情很專注,心無旁騖。

他以前專注作業或工作時就會保持這樣的姿勢,她在學校的閱覽室偷瞧的時候就瞧熟了。這副姿勢一直未曾改變過。

方竹停了下來。她很久沒有看到這樣專注的他了。

包姐問她:「怎麼了?」

何之軒轉過頭來。

方竹把目光調開:「沒什麼。」

方竹再次回到房內時,何之軒正從她的房間走出來。他說:剛才忘了把新的手機給你。「方竹望過去,放在床頭櫃上的是-個新款智能手機。

何之軒問:「舊的手機就在床頭櫃的抽屜裡,已經不能用了。」

方竹低聲道:「謝謝你。」

何之軒問:「明天我要去警局一趟,你方便的話,現在把需要提供給警方的資料給我?」

他用著有禮有節的禮貌態度,又是客氣得生分的。

真遺憾,她至此時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在乎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每一句話都會被她放進心內揣摩。

方竹把頭垂得很低,說:「就在那些文件裡,寫好的稿子都已經交給老莫了,他應該交給瞀方的,卷首標著XX的兩個文件夾是我收集的原始資料,可以交給瞀方。」她心中一凜,又說,「其中有關於曉曉的。」她把聲音放低,「我知道你們都不想曉曉的事情被太多的人知道,讓她走得有點尊嚴。所以,那些資料……」

正在整理資料的何之軒把頭抬起來:「你有權利決定怎麼做。這是你對曉曉的責任,和其他人無關。」他溫和地笑了笑,「曉曉一直很聽你的話。」

方竹想,你一直能說到我的心裡去,瞭解我、懂得我,讓我醍醐灌頂,讓我如沐春風,隔了這些年依舊如此。再這樣想下去,她的心防不堪設想。

方竹潦草地點點頭:「也許我應該和李總再溝通一次。」

何之軒讚許地望著方竹。

她的成長毋庸置疑,老早就有了直面問題癥結的覺悟,只是自病不能醫,她還需要時間。

何之軒將資料整理妥當,為方竹掖好被子,拉滅了燈,出了房間。

夜裡,方竹躺在何之軒的床上想,她躺在床上,佔了他的床,他就睡在客廳裡,離這裡一牆之隔,他們又回到了同—屋簷下的最初歲月。想著,她的心安穩下來。

真好,又離得這麼近了,她不是—個人?

然後,地就安然入睡了。

她在回到何之軒身邊的這幾晚都能睡得香甜,這是這幾年從未有過的踏實。以往她雖然能睡熟,但醒來總有一片茫茫然然的空落落。現在再聽到他的聲音,便逐次把心內的空隙填滿。

她甚至是用懷念的心來度過和他在同一間屋子裡的每一天。

再這樣下去,她又會開始依賴。這是不堪設想的結果。

於是,方竹並不會太過放任自己同何之軒交流。

但是,何之軒會天天準時下班,回到家先給包姐搭一把下手,把晚飯做好。菜單是前一日他同包姐商議好了的,四菜一湯,營養均衡。

包妲協助方竹在臥室吃飯,何之軒會獨自在廚房用餐。

這樣也好,她不願意他看到她被人當個兒童那樣進食,他不在現場,反而減免她的尷尬。

也許包姐會感到很奇怪,但是絕對不會多嘴問。

吃完了飯,何之軒就開始用公司的筆記本工作。他給方竹買了床上桌,下載好很多電視劇存在她的筆記本電腦裡,包姐會及時地放給她看。

他下載的片子都是喜劇,無論電影還是電視劇,劇情輕鬆有趣,看得她忍俊不禁。以往忙碌的她是絕對抽不出工夫看電視劇的,現在養一次傷,倒是把前頭幾年落下的當紅電視劇補習了一遍。

一邊補習,一邊留意客廳裡他的動靜。

他的電話很多,於是把手機調至振動狀態,不至於吵鬧到她,他講電話也會壓低聲線,不讓稍微的雜音打攪到她。

她在房內心不在焉地看一部TVB老劇,叫做《我的野蠻婆婆》。情節很輕鬆,講的是婆媳矛盾。她發覺真不該看這樣題材的電視劇,但又忍不住一路看下去,看到大結局,一路矛盾不斷的婆婆和媳婦握手言和。戲裡戲外都應該開心的,她卻落下眼淚,手又不方便,只得笨拙地往臉上蹭。

何之軒不知何時走到房門口,看見她沒有及時擦乾淨的臉,他去衛生間絞了熱毛巾為她擦臉,問:「是悲劇?」

方竹拚命搖頭。

他轉過她的電腦,換了一部周星馳演的《唐伯虎點秋香》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