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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歸雲聽著他戲謔的笑,囁嚅:「你是記者,總是很會說。」卓陽軟香溫玉攬在懷裡,也是初次經歷這般情動的親近,少年的情潮奔湧,一生一世都不願意放開懷裡的人。但畢竟還能克制,稍稍鬆了手臂,決斷道:「下個禮拜天我要帶你見我爸媽。」

歸雲還是覺得他太霸道、太急切,才想說什麼,卻聽見有人「踏踏」跑來。兩人都一驚,瞬間鬆開對方。莫主編一把牽了卓陽過來:「你父親出事故了,現在廣慈醫院!」卓陽如被重捶,一下懵住。莫主編道:「被日本人抓了,後來又放了--」尚未說完,卓陽已然站起來衝出去。

歸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懵了,她不明所以,頓生不安,叫:「卓陽——」她也要追出去。

莫主編說:「我叫了車。」他引路,將卓陽同歸雲都帶送上了出租車。卓陽搖開了窗,忽然就起了狂亂的夜風,他一天的不安全部落了實,重重打他下萬丈深淵。他想他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也能預知會有怎樣的結果。夜晚變得寒涼淒切,他的人生被粉碎得如此猝然和直接。心中如烈火焚燒,不止不休。一隻溫熱的手緊緊拽住他的手。轉頭,是歸雲擔憂的眼,她哀愁地向他搖搖頭。卓陽沉下了氣,搖起了窗。到了廣慈醫院,莫主編領了他們進到一間加護病房。他們都一下怔住。四面都是白,唯獨病床上的卓漢書露出一邊被紗布包裹住的身體,有那麼些止不盡的紅。

但卓漢書的面容也是慘白的,是與死亡接近的白。卓太太坐在他身邊,拿著牛角梳為他梳發,一縷一縷,也是蒼白的。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角落裡出來,藉著幽幽暗光,如死神降臨。走近些,是穿了一身日軍軍服,也有紅色的血跡。卓陽握了拳,就要上去,卓太太厲聲叫道:「別在你爸爸面前動粗!」卓陽頹然住了手。

卓太太轉頭過來,凝固的淚讓溫婉的面孔糊成一片蒼老的悲哀,對籐田智也說:「你也出去。」又朝莫主編點點頭。莫主編拍了拍歸雲,歸雲心痛地望一眼卓陽,他已跪撲在父親的身邊,將頭靠在父親枕畔,正輕聲呼喚「爸爸」。她想給卓陽安慰,想要撫平他此刻的痛。可她除了退出這個悲慟欲絕的一刻,別無他法。卓漢書心口尚留著一團熱氣,聽見兒子的呼喚,有了些動力,艱難地醒來。他先笑,沙啞道:「卓陽,往後爸爸不會再阻止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了。」卓陽輕喚:「爸!」卓漢書忍住劇痛,止住呻吟,回了回氣,面上竟因此稍稍紅潤了些。他努力正色,甚至是迫不及待說,:「卓陽,從過去到現在,乃至將來,你從不會讓爸爸失望。你一直是爸爸的驕傲!」

從小到大,父親都吝嗇讚揚兒子,怕他驕縱。在最後的一刻,父親拼著一口氣說出來了,他怕以後兒子不知道。兒子是知道的,這是最後的鼓勵,這鼓勵帶了父親的血。他得忍淚垂首虔誠地聽。卓漢書勉伸手,完好的左手,他要撫摸自己的孩子,卓陽湊過臉去,蒼老的掌心,觸上來,他的眼,終是紅了。「從今往後,你想做什麼,就抓緊時間做。」「是,爸爸!」卓太太俯過來,柔聲道:「好好歇息,等下再說罷!」卓漢書緩緩搖頭,再道:「籐田智也,他,他是中日混血,是我日本好友籐田雅夫和他的中國女友所生。籐田家是日本望族,雅夫的兄長正夫官封中將,但因無子,故將智也過繼膝下。如今——如今知道籐田身世的人不多。」並鄭重叮嚀,「卓陽,你現在瞭解了他的身世,以後——以後如有差錯,也能擎肘於他以求保護你和你媽媽。」卓陽將父親的每個字都聽進去,邊聽邊點頭,要父親安心。卓漢書向來嚴肅的臉,綻了笑:「待那一日,復我中華,記住在我墓前焚香告知。」

卓陽再點頭,切身滅頂的痛會麻痺思維。他有筆,他也有槍,可他此時無能為力。他窩在父親的掌心,流下了淚。三人靜靜在室內,最後的聚了,簇在一起,零星的溫暖,也要破碎。卓漢書道:「你們把籐田君叫進來。」卓家母子意外,卓太太低問一聲:「漢書,你要見他?」見卓漢書點了點頭。卓陽就走出病房,籐田智也等在門外,見到卓陽,他站起來。

他問:「老師要見我?」卓陽青筋浮跳,咬了牙關。籐田智也走過來,他將手一伸,卓太太及時制止:「卓陽,你爸爸要見他的學生!」她先讓了路,讓籐田智也單獨進了病房。病房裡搖曳著窗外的明月光,鋪了一條懺悔的路。他沿著這路,到了卓漢書跟前,跪了下來。

卓漢書微微睜開了眼,說:「你父親給我最後的信件裡寫——『天地君親師,我已反了君和親,不能見容於祖國。但心中幸仍有仁義,為被黑暗蒙蔽的正義爭最後一線光明,死亦可值!』」

籐田智也心裡是驚的,抬了頭起來。「接到你父親的信的時候,我也預知我會有的未來。你父親性格懦弱、儒氣重,沒錯,可最後關頭卻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風骨。我自信這一異國好友亦是知己。」籐田智也搖頭道:「他除了給了我生命,從未教導過我一天。」「你父親深悔沒有勇氣把你從你伯父那裡帶回自己的家。」籐田智也呆呆看自己的手,道,「老師,他們,你們,到底把我看成個什麼?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是人還是鬼?」「中國人也好,日本人也罷,只看你的心!人鬼一念之差,你上了這中國戰場,或許伯人未必為你所殺,但卻因你而死。孩子,你身上有一半中國人的血!」卓漢書沉聲道,「捫心自問,會不會悔?會不會怕?」籐田智也的手,捂在了面上。「你父親終身之悔是負了你母親,你的終身之悔呢?我問你,你信奉的天皇為什麼要發動這場戰爭?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中國人?」籐田智也將頭叩到地上,他捶了地板。「為什麼會這樣?在中國我是人人都瞧不起的妓女生的小癟三,回了日本,卻可以光明正大做回人。我想如果能建立新的世界,再也不用卑微地活著。可是,老師,一切為什麼會這樣?」卓漢書伸了手,撫了他的發,道:「老師相信你從沒殺過人,可是你的確落了兩手血。這樣的新世界,你覺得真的好嗎?」月光照進病房,眼前是恩師慘白的臉,是那種瀕臨死亡的慘白。他不忍看。

低頭卻看見的一地的白月光,疑是地上霜,該是舉頭望明月,但,哪裡是故鄉?風吹雲動,地上霜被蒙了污,一塊一塊黑下去。他篤信的某種信念裂成碎片,面色蒼白如洗,一如病床上的卓漢書。於是,重重磕頭,重重說:「我早已萬劫不復,萬死莫贖,哪裡再配做老師的學生?」

月光終是散了,每個人都被打在脊樑的最深處,在夜裡受著那種鈍痛。

二四 霜葉飛?往事今生

十一月,霜葉紅了,時間流逝,生生死死。誰都不能挽留,誰都被推著前行。

歸雲的精神不算好,勉勵地,在不安定的時候,還是同老范一起,將小食店佈置妥當開了張。門邊貼了卓陽寫的招牌語--「吃不吃在於你,好不好在於我」,店名取的就是「老范餛飩」。

這是歸雲的主意,老范自然是不好意思承納的,歸雲卻道也是卓陽的意思,要老范幫襯著歸雲。

老範本就讚賞她的硬氣,什麼都能抗得下來,又感念卓陽的恩情,就答應了下來。

陸明的傷勢漸癒,也是底氣厚的年輕人,能擔待著一些事。他便也自告奮勇來幫歸雲的忙。

歸雲有了他三人幫手,也能轉圜出了時間照顧杜家和卓家。展風的傷有了起色,康復治療做的不錯,聽力在逐漸恢復中。徐父領了輕傷的徐五福再來請罪,一老一少要在展風面前跪下,被展風和歸雲拉了起來。

展風對徐五福說:「我知道那時刻多少情非得已。咱們一道長大,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不經嚇。那年被王小開胡亂罵一頓都嚇你成那樣,這兩年你肯跟我上刀山下油鍋地為國家拚命,我怎麼好怪你?!」徐家父子感激涕零,前嫌盡都釋了。歸雲定定看展風,一場劫難,他們終須長大,應該站得更挺直,一起熬過嚴冬。

但余劫仍在,展風想起了歸雲,許久沒有見到她,追問歸云:「怎麼好久不見歸鳳?」

歸雲不好隱瞞,把歸鳳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說了。展風聽得吃力,不過都聽懂了。仰著頭,躺在床上,怔怔盯著天花板愣了一會。「她怎麼這樣傻?」歸雲答不上來。她和他一樣明白,歸鳳孤注一擲的原因。因為這情意太厚重,已然不知怎樣去還。展風真的懵了。他知道歸鳳對他有心意,卻從不知歸鳳會深愛他至此,以致拋了整個身心去拯救他。歸雲想不出勸慰的話。他們都初次涉情,已經跋山涉水,歷經劫難。可情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

歸雲買了報紙,最近總在那上面看到歸鳳的消息,諸如「寶蟾戲院三日連上《孔雀東南飛》,場場爆滿,越劇新貴來歸鳳一鳴驚了上海灘」。她不知是憂是喜,文字和語言,盡皆表達不出。物是人非,悲痛辛苦,一言難盡。

歸雲悲苦自知地出了仁濟醫館,她又得去廣慈醫院。理了理思緒,整頓好精神,準備去照顧卓父卓母。卓漢書自那日之後,又再度陷入昏迷。大夫告知他們,不過是這幾天的事情。卓太太一頭就昏了過去,舊日的喘疾也犯了。卓陽只好將母親也安頓在父親住的醫院,方便照顧。

一夜之間,卓陽的家,也散了一半。他是不哭的,面上憔悴,再無波瀾。歸雲默默陪伴他們,為他們送茶遞水,送飯送菜。

卓太太心力交瘁,總不顧自己的身體,掙扎著去卓漢書的病房裡守著,喃喃道:「達令,很久沒有叫你達令。我們是起過誓的--『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都會相愛相敬,不離不棄』你知道我是信基督的,你說過有你一日要保全一家子的。」說久了,也恍惚了,還輕輕撫著丈夫的額,面上有企望他能醒轉的神色。

卓陽和歸雲都不忍打擾,走出病房。卓陽狠狠朝牆上擊拳,「彭彭彭」,牆都似在顫。路過的護士見了來勸:「這裡是醫院。」

他就克制住,平掌扶牆,側頭見歸雲望著他,擔憂的眼中蓄滿了淚,沒有掉下來。

她把他的手抓下來,死死握緊,怕他再自殘,說:「小時候一個人傷心的時候,我就去黃浦江邊,那裡風很大,如果遇上漲潮,江水聲也很大。說什麼話都會被風聲水聲蓋住,捲走,然後就有力氣繼續趕路。後來,我發現我經常去的那個江沿正對著四行倉庫,所以那天站在那裡看謝團長他們和日本鬼子戰鬥,我真的沒有怕,真的沒有!所以,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歸雲不知道卓陽有沒有聽進心裡去,他的身體都在顫動,只能用力擁抱她,來排遣他心中無盡的恐懼。卓漢書終於還是在立冬的清晨安詳地去世了,這是一個禮拜天,是卓陽原本打算帶歸雲上門的日子。歸雲沒有想過這天上門,是用她慘痛的籌辦靈堂的經驗協助卓太太和卓陽舉白幡,設靈堂,上香燭,燒紙鉑。石庫門像只冰冷的籠子。卓太太徹底倒了,在床上形容枯槁。只喃喃:「這下好了,他算解脫了。什麼苦都不用受,也是好事!」這裡清冷得近乎寒愴的氣流,吹在歸雲身上,有種皮膚及至心臟被銳利的刀鋒輕輕劃裂的感覺。是悲傷在如影隨形。她忽而熱淚盈眶,想起了她逝去的兩位父親,現在是第三位。她環抱住卓太太的肩,勸慰道:「伯母,您要保重!」陸續有人來祭奠,莫主編也領了報社的同仁前來拜祭。歸雲將他們送來了花圈,一一擺好。那些花圈上的名字,大多是報章上常見的墨客文人,只沒姓卓的。似乎卓家沒有一個親戚來。

籐田智也卻來了。一身黑衣,肅穆地站立在石庫門外。祭奠的人們騷動,個個一臉憤怒。籐田智也表情凝重地深深鞠躬,雙手奉上一卷卷軸,等人來拿。卓陽排開眾人,走了過來,在籐田智也面前肅立,接過卷軸,打開。裱得極莊嚴一幅字。卓陽舉了起來,後邊的人便能看到:矯若游龍,吞吐山河的一幅草書——

無愧書漢魂字幅上赤血珠點,丹心可召。有人看了忍不住哭泣,年輕氣盛的學生忍不了憤懣,叫:「狗日的,滾出中國!」幾欲要衝上來。卓陽用手擋住,他對籐田智也說:「多謝奉還先父遺作!」收起字幅,不留客。

籐田智也什麼都沒有說,轉身走了。歸雲將卓陽手中的字幅接過來,掛在卓漢書牌位上方,無意正對「獨善齋」三個字。卓陽也注意到了,望著兩幅字呆呆好長一會。悲哀慢慢湧上臉來,他低了頭。忙至深夜,夜靜人散。歸雲照顧了卓太太睡下,此時卓太太也無力細辨她是哪位,只是聽話地躺好了。

卓陽還跪在客堂間為父親守靈,對歸雲歉然道:「我沒有想到這樣累你。」

歸雲摀住了他的口,搖了搖頭。他將她的手拿下來,見天色晚了,道:「今晚暫住一晚,明早我送你回去?」歸雲擔心他們母子,也就點了點頭。卓陽領她到自己房裡睡,可房間又很凌亂,畫具、拍攝器材、書籍等等亂七八糟地堆在書架上、書桌上、椅子上。他很久不兼顧了,家變之後,更是亂上添亂,歸雲輕輕推開他,只消片刻,便又收整乾淨。

卓陽說:「我睡書房,還須給爸爸守靈。」歸雲囑咐:「你也該早些睡,伯母還要你照顧,你不能垮。」卓陽抱了抱他,低低道:「歸雲,謝謝你!」歸雲搖頭:「你別這樣和我說,我不能幫你什麼,我——我我只想盡我所能,照顧你!照顧你和你媽媽!」弄堂裡敲梆子打更的聲音傳了來,提醒人們休息,也催促人們入睡。卓陽為她關好門。歸雲窩進卓陽睡過的被窩裡,身子暖了,心卻一陣陣悲上來。半夢不醒的,翻個身,忽地聽到大門微小的開闔的聲響。她穿衣起身,走到客堂間,微明的燭火下,卓漢書的牌位屹立。牌位前供了酒水,香案頭前似有濕痕,是快要乾透的水跡,宛如行雲流水的字。歸雲心有所感,望了望牌位上方的字幅——「無愧書漢魂」。再看這行水字,沿著那上邊的筆跡遊走的、模仿的字跡。她輕喚一聲:「卓陽!」無人應她。書房的門大敞著,顯然沒人。歸雲輕手輕腳開了門出去,在黑夜裡遊目四周,哪見卓陽的影子。她心中焦灼,在夜風裡站了會,努力揣度。忽心念一動,沿著霞飛路,一路向東邊的黃浦江邊跑去。冬夜的風,阻著奔跑的人,冷得讓人窒息。歸雲卻不怕冷,不怕風,努力跑,氣似阻滯,也不停歇。就這樣一路跑去黃浦江的南邊,四行倉庫的對面。萬籟冷星下,滔滔江聲不絕,和著風聲,有如咆哮。這裡已沒了戰鬥時的槍炮聲,但黃浦江仍然在咆哮,能遮蓋萬音。歸雲看到高高的江沿上有黑影,她知道是卓陽,他正面對著向東流逝的江水。風聲水聲下,她辨不清他是不是在吼叫。她跑到江沿下,大聲叫:「卓陽!」卓陽辨出了她的聲音,從江沿上跳下來。黑暗的江邊,他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容。歸雲只感覺卓陽緊緊擁抱自己,她不想此刻矜持,也伸手回抱住他。卓陽嗚咽了。「我從沒有試著去瞭解我爸爸,直到他去世我才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我是不是一個差勁的兒子?我只管自己的志向,卻從不管我的父母的想法!我太自私!太自私了!」她任他緊緊抱住,大聲說:「你傷心,你痛苦,那就哭吧!痛快哭一次,全部哭出來就會好過些!卓陽,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到了傷心處,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說完她先哭了出來。卓陽將頭深深埋進歸雲的肩頭,沒有說話。只是歸雲感覺到肩頭的衣布,似乎是濕了。卓陽在清晨把歸雲送回日暉裡,直把她送到了家門口。歸雲跳下自行車,為卓陽理了理衣領,叮囑他:「天涼了,多加衣服。」

卓陽點頭。「等一下一定要吃了早飯再去報社,最怕你忙得顧不上照顧自己。」卓陽再點頭。「我把店裡的事照看好,會再去看伯母的。」然後靜靜站著看他騎上車離去。她似乎總是要看他平安拐出弄堂才能放心,不過幾次,已成習慣。而後,悶悶地打開了天井的鐵門,輕腳走上樓。慶姑在等她。她坐在客堂間的窗下,藉著微弱的晨光勾絨線,兩眼圈也是黑著的,同樣一夜沒睡好。「昨日晚上怎麼一夜沒回來睡?」慶姑抬眼瞅她,口氣有點威逼的意思。

歸雲歎了口氣,說:「有朋友家裡出了喪事,去幫襯一下。」慶姑放下了手中的絨線,搶道:「我想今朝去看展風,商量商量你們倆的事。我存了點老本,待展風傷好,找一處工,日子還是能好好過的。」她說得眼睛發了亮,更逼視歸雲,還帶著懇請。

歸雲攥緊了手,對住慶姑猛地跪下。慶姑被唬了一跳,忙要拉她起來。歸雲打定了主意,左右要定奪,她不肯起來,說:「娘,您就像我的親生娘,我杜歸雲會侍奉您一輩子,從無二話。展風也是我的哥哥,再累再苦,我都會守著這個家!」她頓一頓,再堅定開口:「娘,這輩子做女兒,做妹妹,我都給您顧好這個家!求您成全!」

慶姑猛站起來,她最擔憂的事終成現實。她生氣了:「你怎麼能夠這樣?你是不是要說你心裡頭早已有了人?」話出了口,揭了底牌,是慶姑一時的激憤,違了原意。她原要把事情糊弄過去,給歸雲一個警醒,相信她會如之前那樣對她從命。但歸雲只對她磕頭,以及,點頭。臉上帶著七分堅毅三分愧疚,承認她心裡有了人,所以再不能如從前那般。慶姑傻了,沒料到會如此,只能不住怨道:「你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呢?」

歸雲還有心跡要表明:「娘,我從不知會遇上這樣一個人,可遇上了,我退不了。我知道我本應好好守著展風過,但現在不能了,是我對不住杜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這輩子來侍奉您,照顧展風。」她心意如磐石,無轉移。慶姑氣餒又氣急,怨歸雲這麼坦蕩的誠實,她一直聽話,也沒背棄過杜家,可如今不願再做杜家的童養媳。她洩氣了,覺得絕望,連歸雲都拗不過了。手裡還有什麼籌碼?無非是要一家人團圓在一道的卑微願望。歸雲見慶姑的面色一忽兒紅一忽兒白,內疚萬分。何嘗有過決絕的勇氣來抗拒恩人的要求?只是情到濃時方知烈,她是抗拒不了了,就挺身去承擔。兩人各自都有心思,便僵持在那裡,不動。外邊有人急呼:「歸雲,歸雲,不好了!」

歸雲和慶姑兩人撲到窗口往下看,徐父在底下著急地直叫:「快快!展風——」

兩人一聽徐父說到展風,俱著急地跑下了樓,拉住細問。「展風一早不知跑哪去了。五福和他們那教官去別處尋他了!」慶姑聽這話,一下頭暈目眩,急道:「怎麼又出事了?」歸雲心下也慌,可還能強裝鎮定,先和了顏,寬慰慶姑:「娘,您別急!也許一早去買報紙也不定。我這就去醫館尋他。」慶姑也要跟去,歸雲怕她焦慮忙勸阻,又向徐父使眼色,徐父立刻接了翎子,和歸雲兩人左一句「展風也許會往家跑」,右一句「家裡也要有人看著」,到底把亂了方寸沒了主意的慶姑給勸住。

歸雲安頓好慶姑進房休息,又往樓下在家休息的何師母處打好招呼,拜託多照看慶姑,便與徐父一起匆匆去尋展風。她暗下同徐父說:「可能去找歸鳳了。」徐父情知不妙,忙招來了人力三輪車。兩人心急火燎地就往四川路的方府趕,才過外灘濱江大道,正見徐五福和向抒磊架扭著展風走過來。歸雲忙叫停了車,和徐父飛奔過去。「怎麼了?沒出事吧?」「虧得向先生猜到展風哥去找歸鳳,正趕得及在方家門口劫住他,沒正面遇上方進山。」徐五福驚慌未定,面上還有虛汗。歸雲顧不得詫異,只對展風叫:「你要幹什麼呀?」展風情緒激動,直嚷:「我要把歸鳳帶出來!帶她出來!不然我還是不是人?我還有沒有臉?」

不想向抒磊聽了,將他重重摔到黃浦江江堤旁,喝道:「你夠了沒?衝動辦事!剛愎自用!不看形勢充英雄!」展風心中憤極愧極,吼:「我連自己親人都保護不得!我他媽的是個屁!」

「展風!」歸雲心疼大叫。向抒磊放開展風,手指著黃浦江道:「這江上沒加蓋子,你果真覺得自己是個屁就自行了斷,還算乾淨利落!」展風聽得更愧,狠狠用拳頭砸堤牆,被歸雲死死抱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中國人比外國人強的是什麼?我們有韌性,我們可以等,十年生聚,臥薪嘗膽,血債終要敵人要血來償!」向抒磊冷笑,「你杜展風連這點悟性都不夠,怎有資格講擔當?」「可歸鳳,可歸鳳——」展風心痛,痛不欲生。「你會不會娶她?」向抒磊突然喝問。擊住展風,也驚住歸雲。他問出她心底想問又沒敢宣之於口的問題。展風卻先是一愕,面向波瀾起伏的江面,咬牙,暴筋,再勉勵抖擻,終於有了決心。

「我娶她!我杜展風對著黃浦江發誓一定要照顧她下半輩子!」他起誓,誓言面前是浪奔浪跑的江河滾滾,這誓言便化作浪裡浮沉的悲和喜。愛與非愛,已是不得已,卻又是應得已。向抒磊舒大笑:「這不就結了?我們需要時間來達成我們的目標。只要你是有這心,便也不辜負對方救你的拳拳之意!」他的話被江風轟轟地吹進展風沒失聰的那只耳中,展風的肌肉鼓緊了,有了堅持。

人間事,都被黃浦江記牢,也做憑證。展風是真的學著去堅定。歸雲、向抒磊同徐家父子依舊叫了三輪車將展風送回仁濟醫館,展風的病房裡有人等著。

雁飛送了一簍子生梨來,因等著無趣,便坐在走廊候著,腿上攤了報紙,正削皮。聽到腳步聲,她抬了頭,嫣然笑道:「正正好,我帶了梨來,生津止渴、潤喉去燥的用處頂大。」

然後,她的笑容就半凝固了,僵硬地斂了,但片刻,又浮出客氣的笑。向抒磊的表情,疑幻疑真,半明半昧,視線最後停在雁飛手上銀色小水果刀下連綿的水果皮。他一直記得她的這個本事--削完整個水果,而果皮絲毫不斷。展風也料不到雁飛會在。他因適才江邊的誓言而正心胸澎湃,見到雁飛,方覺心內尚留著熱烈的半分不捨。雁飛將報紙裹著一串水果皮收起扔進垃圾簍子,又將生梨放在手絹裡遞給展風。

「生梨已經削好了,快吃吧!」又合起水果刀塞進衣袋裡。並向歸雲點了頭,表示自己要走。

展風手裡拿了梨,這就要分離,急了:「雁飛——」雁飛拍拍展風的腦袋:「你大了,是個男人了,該擔當不少事了!」展風癡然。她的進退得宜,是永遠讓不得別人心存僥倖的魔障,可打散一閃而逝的癡念妄想。

他們看著雁飛道別,施施然獨自先走了。向抒磊見她的背影漸漸遠了,也告辭疾步走了。

歸雲方問:「為啥向先生會出現在這裡?」徐五福快語答:「向先生就是當初王老闆替咱們自衛隊請來的教官。」「啊?」歸雲驚訝。想,那天被救了,可同這位向先生有關?但又是迷茫的。又想不通。

展風也凝神,只瞧著白玉一般的梨,在一旁發了呆。歸雲扯他衣袖,他回了神,道:「我懂得向先生跟我講的道理。自今天起,努力加餐飯、養好傷,我要救出歸鳳來。」他雖是這樣說的,可眼裡戀戀不捨,還是朝著那個方向望的。那個背影,以後萬不可多想,他告誡自己。可是,手腕上的腕帶,還在。他揀回來的一片癡心。如今癡心不該這樣交付。他想,他不該流連雁飛的背影。雁飛是疾步走著,幾乎一路小跑了出去。可是還是跑不過他。她聽到他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她捂著胸口,幾乎冷笑了。自己何必跑?他們一前一後出了醫院,太陽露了面,讓冷冬不蕭瑟,也讓雁飛看見身後頎長的身影。

「和你這樣昂藏七八尺的人面對面說話,我太矮,脖子仰得半天高,總擔心仰頭就往後摔一跤。」她乾脆回了頭。清冷的陽光下,他和她面對面站著。一如當年。她說:「我太矮,你太高,仰頭說話太累了!」他便答:「以後你跟我說話不用回頭,走你的好了,我都在聽。」他現在答:「你不用回頭。」雁飛說:「上海這樣大,我想不到你還會在上海,還會遇見你。」「前年頭上又是逃難過來,過了八一三,也只得待在這孤島裡了。」他望著她。他的影子定住了,她曾經以為他和她的命運也會如影子那樣單純地定住。

她望著黑黑的影子,這影子的真身,似幻似真?上海為什麼這麼小?又讓她遇見了他。

周邊來往的行人有竊竊私語的。「這個是不是深情小生?」「真人比戲檯子上更俊俏!」認出他的人,不止只有她。雁飛忽然悲涼。可為什麼他還澀澀開口?「對不起。小雁。」「我是個容易記恨的人,有些深入骨子裡的恨沒有辦法忘記。真的!向抒磊,我恨你!」她的一字一句,驚濤駭浪。他還站在她的面前,還是望著她,不矯飾臉上的苦痛,但是他聲音,卻那麼波瀾不驚:「還了你我的今世,也彌補不了你這輩子的辛苦。」她不想聽,轉頭走,不給時間自己心軟抑或動搖。陳曼麗曾頑笑,說她一向對男人毫不心軟,特別狠!然,誰知道其中辛酸苦淚?她的淚和苦,只是為了一個人流盡吃盡罷了!說到底,道行還是沒有夠。

伸手摸臉,背著人忍不住滿面淚,只不過都在人後罷了。地上沒了他的影子,她捂著面孔,索性將淚流得更痛快。雁飛很少會在轉檯子的時候喝個酩酊大醉,她一向能在歡場之上自持鎮定,不讓人平白討了便宜去。就算要給人便宜,也得是自己願意了才給。今晚的她卻無所謂給不給人便宜,生張熟魏,皆都得手盡興。袁經理暗處看著,向身邊江太中唾道:「今晚真成小騷貨,浪得不成體統!」

雁飛正同某個老闆勾勾搭搭,整個身子都要軟在人家的懷裡,還被人家猛灌著酒。那姿態纏綿得這處的袁經理和江太中的下腹處也燃起一星無名之火。可她又並未全醉,探手一把捉住在她身上放肆的爪子,嬌笑:「笑夠了鬧夠了,多謝幾位老闆捧場,我也該家去休息了!」她不給急色的男人們下文,強持清醒歪歪斜斜扶著牆走。今晚的確是自己放肆了。頭痛欲裂,每塊骨頭都不似是自己的。雁飛回到更衣室稍作休息。她七分醉三分醒,神魂糊塗,並不警醒,不知道已經被人盯住。江太中暗暗遣走了更衣室裡的清掃娘姨和正要更換衣物的小舞女。他急色了,平時不敢,這回也是被催得狠了,他想要得個手。漆黑的夜裡,發癡的獵物,正是討大便宜的時候。歡場裡最下作的是拉皮條的,最能得便宜的也是拉皮條的。江太中想,他要得到這千載難逢的便宜,想得血脈賁漲,所以有了怪獸一樣的蠻力。雙手從她背後箍住她,暗自獰笑,他終於得手,她勢必難逃。雁飛被猛力纏住,岔了氣,下意識扭轉掙扎。心中惶惑恐懼。她駭怕,駭怕那她看不見的地方尾隨來的惡力。那力掙不開,她想大叫,嘴裡立刻被塞進一團布,所有的聲音哽在口中,衝出不去。她拼不過有備而來的摧殘。醉意朦朧,意識蒙沌。如有一夜,也是背後的蠻力,壓倒她在烏漆漆的骯髒的樓梯口,一雙冰涼得像刀刃的手,蹂躪了她身上的每一處。那時也是掙不開的。她的哭叫和疼痛,都被黑暗吞沒。她聽到唐倌人幽幽的聲音:「女人哪!還不是要等這第一次?」沒有人能救她。淚和血一起流下來,有什麼用?唐倌人還對在她身上逞兇的男人道:「好了,你終於得了這便宜,也該安分了罷?」

她怎麼能讓這樣的人得便宜?雁飛開始奮力踢打,她腳上有一雙尖細跟的高跟皮鞋,便趁自己尚未被壓倒的時刻用了全身的力往後踩下去。踩中後面人的腳,活該他穿布鞋,沒有肉綻,也是皮開。他慘叫,想不到到嘴的獵物使暗招。還有致命的暗招。有人破門進來,揚手一刀,又是一刀。這下真的皮開肉綻,血濺當場。她背對著,並看不到。只在昏沉間直到被人打橫抱了起來,走了出去。外面的夜,黑色如紗,蒙住一切,真假難辨。「我是誰?」抱她的人問。她瞇了眼,迎面是香沉沉的酒氣,這人也喝了不少酒。「籐田智也,還是王亞飛?」籐田智也淡淡笑了:「看來沒有醉得很徹底。」她伸出雙手勾緊他的脖子,靠在他肩頭。要墮落很簡單,累的時候墮落是一種快樂的解脫。雁飛知道。「我沒有想到會是你來救我。」「你會以為誰?」她心底有個名字,但是不想說。只在他的耳畔吐氣如蘭:「夜色正好。」

今夜可以最後墮落一次。她沒有原則!她只想有個忘記一切的消遣方式。微醉的男人和半醉的女人,可以讓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籐田智也沒有送雁飛回兆豐別墅,自己也沒有回宿舍。百樂門後面,有一所小旅社,法式小洋房改建的,方便舞客找舞女尋歡。有需求,所以有供給。正如需求驅散寂寞,所以選擇沉迷。男人和女人都無力去抗拒。因為醉,所以慾望來得剽悍急促,充滿不可名狀的憤怒,飢渴的四肢糾纏在一起,抵死抗拒,也是抵死纏綿。她愈來愈醉,醉在激情裡,直到最後關口,感覺要被翻了身,細細呻吟:「不要!」不想讓他人瞧見自己的背。籐田智也早已觸手摸到,那片嫩滑的皮膚上有一處刺手的凹凸,是疤痕。她才不願意示人?不願意給他看?親密至此,依舊生疏。就像身邊的人,似個個親密,實個個生疏。他從來都是赤條條一個人,沒有誰在乎過他。

百感交集,便發了狠,蒼涼的心內長滿銳利的荊棘,想要血肉之痛的滿足。他用盡了力,只有情慾,來滿足空洞的身體和空洞的心。事後,狼藉遍地,他和她的身上都傷痕纍纍。雁飛醒了,迷茫的小臉,看不出悔,也看不出歡悅,更看不出生氣。籐田智也翻身下了床,著上長褲,罩著襯衫,問:「有煙嗎?」雁飛指了指丟棄在地板上的緞面手袋,他在裡面找到用銀面煙盒裝的金嘴三個五。是女士煙,細挑得很秀氣。就手燃起洋火,黑暗裡有了熒熒的微火,熱不了人的心,只要點燃一支煙就好。煙散出淡淡的香。他指尖含香,站在窗前的月光下。「受過傷?」他問。「重傷,死裡逃生。」她答。「沒有人看到過傷口?」「不曾有人,以後也不會有人。」青煙在月光下浮生,人也虛的,在黑夜裡看不見對方,最安全。雁飛開口,存心發難:「說個故事給我聽。」籐田智也真的說了。「一個已婚的日本學者在中國遊學,愛上了百貨公司日貨櫃檯的售貨小姐,愛到如火如荼,不知天高地厚,養下一個私生兒子。日本學者家裡人把他綁了回去,女人自然是不肯要的,私生子更不能接受。售貨小姐有了兒子,不再年輕,更沒有依靠,活路頓失,唯一能活命的下下策是放棄尊嚴。女人領著兒子搬去了三馬路,掛了花牌。每個進到女人石庫門的男人,都可以做孩子的爹。這樣屈辱地過了一年又一年。」雁飛聽怔了,問:「後來女人呢?」「後來兒子被接回日本,女人被丟棄在中國,得了肺結核病死了。」一支煙抽完了,青煙頓失,月光下,什麼都浮不出來。雁飛還問:「那個私生子呢?」「學者有日本原配,卻生不出兒子,整個家族都沒有男丁。族長就把孩子帶回去,若干年後,他回到中國,身份迥異。」「可以趾高氣昂地踐踏這片土地?」雁飛在黑暗裡挑釁,刺激他,希望他傷得比自己更重。她就是能這樣卑劣。籐田智也走到床邊,俯下來,扳過她的臉,吻下去。兩人都不退讓,唇齒相噬,看誰能贏。誰也贏不了,又在對方身上留下自己更多的印跡。「怎麼收拾殘局?」終於再次放開對方,雁飛平靜地問。籐田智也知道她問的是什麼,道:「自有人會處理。」她下床,一腳就踢到橫在床下的軍刀。他彎腰把軍刀撿了起來,在月光下刀刃出鞘,一道寒光。「我父親用這把軍刀自裁,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有勇氣的事。一切的罪過,也能就此救贖。」

「你呢?」「已經活在地獄裡。」雁飛穿好衣服,婷婷立好。「送我回去。」回去可以當一切沒有發生,雁飛覺得自己做人的根本應是學習忘記。江太中慘死百樂門更衣室事件只在報章不起眼的邊角登了一塊豆腐乾樣大小的報導,含糊其辭地說是與舞客爭執,不幸誤撞利器致死。日本人要掩蓋殺一個中國人的真相,吹灰不費。更何況這是不爭氣的日本軍官鬧出的爭風吃醋的醜聞。袁經理怕事,派人叫她這幾日多休息避避鋒頭,她也樂得在家中閒散度日。

不過仍會有人來打擾,蘇阿姨匯報:「上回要採訪的那位洋小姐又來了。」

這麼鍥而不捨的記者,雁飛是頭一次碰見,於是起了會一會的心思。蒙娜獨自來了,她是不死心的,也相信自己能成功,這回被邀請進了屋,她是頗得意了一番。

舞女的客堂間尚算雅致,林林總總掛在牆上的相片展現她美麗的倩影。只是眉宇淡淡漠然,教人心驚。一般人未必看得出來,但她想她這雙記者的眼能看出來。正環顧四周,雁飛已經走下樓梯。好像靜靜走進塵世,素淨的面,隨意扎的發,一身荷葉袖繡花襖褲,裹著白氅,束了高高的腰,足上登著三寸高的白色緞面紅梅高幫皮鞋。

整個人,就像冬日就要盛開的梅,微蕊輕綻,蒙娜想,這位上海女子的打扮絕不輸巴黎大街上任何一位時髦女士。她自我介紹:「我是《號角》外文記者,多次打擾謝小姐。」蒙娜同她握手,雁飛頷首招呼,坐下,切入正題:「貴報到底想問些什麼?」

蒙娜做足功課,開門見山:「陳曼麗生平。」雁飛果真斂了斂態度,說:「她是從江蘇鄉下來的,算是百樂門第一批公開招聘的舞女。最後的結局是不願意給日軍中將伴舞而被殺。大家都知道的。」蒙娜搖頭,再問:「為什麼她不肯屈服?稍稍屈服是可以保住性命的。」

雁飛笑著反問:「為什麼她要肯?」又道,「中國有句古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樣的大道理我們都懂得。」蒙娜又問:「那謝小姐是不是會為了你們——你們中國人說的——『大義』,做一些危險的事情?」雁飛笑起來:「上海很危險,在上海的中國人也很危險,現在沒有一個中國人是不危險的。」

蒙娜聳肩,乾脆坦白:「我打聽到一些往事,關於當年『盛隆米行』的,但絕無惡意,僅是想記錄一些真實的事情。」雁飛眼波微動了動,只說道:「我們中國人講不揭人瘡疤,不管好意或惡意,都失禮。我只能說,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偉大。你們外國記者總愛想像,可事實並不是那樣。」「不,我從不小看這樣大時代的人們。」蒙娜搖手,道,「我不知是否有這榮幸分享您的故事?」「怎麼辦呢?我自己都要忘記的東西。或許哪天我死了,我會寫下來給你,可是現在不行呀!」雁飛起身送客,「感謝您這樣尊重我們,在這樣的世道,每個人都是這麼微不足道。」

話題僅止於此。雁飛心裡不爽快甚至略微顫慄。往事被揭了一塊皮,皮下的慘痛原是捂著,近日一再被揭,她沒有更多力氣支撐。

她吩咐蘇阿姨:「往後她再來,找借口幫我推了。」 蘇阿姨答應好,又問:「小姐,要不要吃水果?」雁飛道:「拿來我自己削。」她從衣兜裡掏出那把給展風削梨的水果刀。

這刀小小巧巧的,是折疊式的,上面印著字母的商標,是一把洋貨。銀色的金屬外殼冰涼,在雁飛的手裡有一種要出鞘的快感。雁飛壓住刀鞘一邊凸起的彈簧按鈕,「刷」地一下,刀鋒出了鞘。亮森森,鋒利而堅冷。她記得這種水果刀原先只有在永安公司洋貨櫃檯才有的賣。唐倌人一向是個懶洋洋的人,不願多動作,但凡有什麼看中的衣物鞋帽,總吩咐給李阿婆或雁飛去置辦。後來她發現雁飛有比她更精準的挑置衣飾的眼光,便更放心由她來操辦這些瑣碎的購物事宜。她去永安公司給唐倌人買洋紗料子做洋裝,沒有想到那樣巧,竟在永安公司的洋貨櫃檯看見向抒磊。他正專注地望著櫃檯裡的物件,還向售貨員詢問著什麼。「向抒磊?」她脫口而出,又覺得不妥,再叫了一聲,「向少爺!」向抒磊嚇了一跳,但是用笑容掩飾了:「隨便逛逛南京路,這麼巧!」雁飛走過去,這個櫃檯是賣刀具的。百貨公司原本並不賣利器,但是這些刀具是從歐洲進口來的,每把都銳利光亮,做得很洋派,刀刃上刻著漂亮的洋文。所以百貨公司也就做了精裝的櫃檯買刀。

她迷惑地看著向抒磊。向抒磊指了指一排刀具中最小最精緻的一把:「這樣的水果刀可以折疊,隨身帶著很方便,我正考慮是不是買一把來用。」 她看了一眼,不知怎地就記牢了。後來過年的時候,家家爆竹震天,唐倌人和周小開拉了客人來搓麻將,李阿婆趁機去客堂間觀戰,把灶頭的活全數丟給她一人來做。灶披間裡冷寂寂的,唐倌人額外給她做了新棉衣,尚不算被凍著;又給賞了壓歲錢,她把壓歲錢藏在衣服內襯的袋子裡,和小雲的兩塊大洋放在一起。大年裡的團圓喜氣,她是沾不到的,她只能在團圓夜忙到勞累至死。小雁所認所知,就是盡她本分,辛苦勞作,爭取在爆竹聲後,能鑽進棉被沉沉睡一覺。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客堂間裡的酣戰不到清晨不會安歇,她做完自己的活兒,便回房休息。路過西廂房,見門半虛掩。向抒磊站在書桌前正寫毛筆字。「向少爺,您還不睡?」「就睡了。」他提起毛筆,笑著說。大年夜裡,沒有伴的人會格外孤獨,向抒磊不知怎的就問:「我帶來幾瓶東北酒,陪不陪我喝?」她也不知怎的消了疲憊,也笑著說:「我這邊還做好了紅燒肉,都做多了,正能下酒。」

兩人就躡手躡腳跑進廚房,拿了酒也拿了菜,又回到西廂房。就著光,她看到那酒瓶子,吃了一驚,道:「這是鹿茸酒,要被知道可不好!」向抒磊晃晃酒瓶子:「他們還沒喝過,並不知曉真味。況且我帶來的東西愛給誰喝就給誰喝。」他不以為意,就給她滿上酒。小雁第一次喝酒,因是東北酒,辛辣刺喉,掌不住那烈性,也因正是東北酒,觸了鄉情,掌不住烈性也要一干為淨。不多時,眉眼便添上春色,十五歲的女孩,是冬季裡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花,嫩蔥蔥水靈靈。「你一向這樣放肆,自己享用送人的禮物嗎?」他酒量好,一杯一杯的灌,說話還是清晰的:「我的東西,愛給誰給誰,唯剩這點自由了。」

他隨手拂開桌上的宣紙硯台,折了半邊的紙上露出他寫的幾行字。小雁認得字,很高興,念出來:「壯士饑餐胡虜肉。」她是念過的呢!心裡激動,把宣紙抓了起來:「我懂我懂,我們要把日本鬼子趕出東北!趕出東北!」酒勁衝上來,深冬的夜不那麼冷了,她越來越熱,擋不住,跳起來叫:「我要回家,把日本鬼子趕出我的家!」他有沒有醉?說了什麼?她都記不得聽不清。似乎最後是他攙她回了房,模模糊糊之間,他好像說了:「我一定要將那群鬼東西全部殺掉!」雁飛握著水果刀,這把水果刀和當年那把根本不是一個牌子,雖然都是歐洲的貨。

什麼都變了。

二五 解語花?梅蘭芬芳

日近深冬,天亮得晚,太陽不開,一年要終,一年將始。展風的病慢慢在痊癒,卓太太的精神也逐漸在恢復。本該度過嚴冬,有一個新的生氣。小蝶的病卻又讓歸雲揪了心。主治小蝶的大夫將她的病情如實相告:「病毒已經侵到臟器裡,不單只在表面上發作。這病病程長,看似穩定,其實情況相當不好。也容易傳染。」大夫要求家屬做好防護措施,方才准許他們進入病房見小蝶。小蝶得的是梅毒,從慰安所裡染來的病。和她同時被救出來的女孩,好幾個因這病死了。小蝶也曉得自己的病,因此不願再見陸明,也不願讓親人們碰她。只是歸雲每回來看她,總要替她梳個頭,盤那種活潑俏麗的盤頭辮子,一邊一隻,扎上紅頭繩。

歸雲邊梳邊同她講:「春天要到了,到時候咱們可還賣玫瑰花好不好?現在咱們不能唱戲了,不過師姐開了店,也臨著洋人的洋房,咱們光明正大在店裡賣。」 小蝶無限嚮往地出了會神。握在歸雲手裡的她的發,乾枯如草,陽光都曬不亮。她的身骨也是枯枝,隨時會枯敗。

小蝶小聲說:「師姐,我只想在你成親的時候當一回你的伴娘,那樣我就滿足了。」可是面上的笑容扯不開,只有苦苦的紋。冷冬的清晨露了晨曦,驅散寒露。歸雲撫著小蝶的髮辮,這本是晨曦一般的女孩,如今卻要等著落日樣的結局。

生命的難喻讓她黯然神傷。冬風一陣緊似一陣,年關近了,黃葉落盡之後,這個城市的顏色就真的單調又枯燥了。走在街上,又處處紮了街壘,圍成一小個一小個的堡壘,洋巡捕持槍站著崗,瀰漫不安的氣息。

歸雲的不安,有如被冬風捲起的落葉,飄零不知何處。她擔心卓陽,也擔心卓家,在卓漢書去世之後,她幾乎日日往卓家跑,照顧卓家母子的生活起居。有好幾回在霞飛坊的大鐵門口看見籐田智也,他陰沉地來回踱步,讓歸雲捉摸不透,又害怕他不會輕易放過卓家。有一回她竟在霞飛坊門口撞見卓陽下了卯勁一拳一拳狠狠揍籐田智也,那籐田智也躲也不躲,挺著身子挨卓陽的打,不一刻臉便青紫了。歸雲萬分著急,慌忙跑上前拉住卓陽的袖子,叫:「卓陽,住手!你要顧好你媽!」

一聽這話,卓陽像瞬間收斂了盛怒的獅子,又垂頭喪氣起來。他住了手,籐田智也只是潦草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跡。這時,有聞聲趕來的巡捕,歸雲正緊張,沒想到籐田智也居然喝退了他們。

歸雲心裡不免多了些想法的,她想著,沒想到又迎頭看到了籐田智也。他朝她走過來,一定是看到她了,所以走得慢了點。臉上被卓陽打的青紫還沒有痊癒,但他倒是無所謂的,也不管行人的側目。歸雲等他走近了,就向他頷首行了個禮。籐田智也停下來,說:「你放心,卓家不會再有事的。」歸雲一愕,籐田智也已經同她擦肩而過了。她撫著心口,望著籐田智也的背影思考了下,似得了些要領。待到了卓家,卓太太正忙著給卓陽整理房間。歸雲見客堂間的桌上正放著一盆水仙花,豐翠的葉和秀美的花骨朵,擺在房裡很顯生氣。她看著很喜歡,就道:「多好看的花!」卓太太笑:「到了冬天,我就喜歡養一盆水仙。卓陽和他爸這兩位老小書生是想不到的。」她捧著卓陽舊年用的畫夾走出來,拉著歸雲坐下,桌上已擺好為歸雲做的蓮心百合粥。

歸雲釅釅喝了一口,笑道:「阿姨做的比我好多了呢!」卓太太拍拍她的手,眼圈不由一紅:「家裡那些親戚靠不住,出點事人都沒影子了,沒想到你這樣有心。」世情的冷暖,原到患難才能見。歸雲為卓陽和卓家做的事讓她感動,三五操勞的,又替她分憂。她想著,這緣分是難得的,又打心眼裡喜歡這位姑娘,她善良,落落大方,不做作,做事請又麻利,還愛花。她覺得心裡有了依傍,又是寂寞的,有了個跟前人分享,也是好的。

卓太太打開卓陽的畫夾:「卓陽小時候就學畫畫,他以前畫的東西我都給收著呢!你看看,還畫過水仙花!」因找了些舊物出來,她很想找人念下舊,見歸雲認真在聽,就一張一張對她津津樂道。

「這張是他六歲剛學美術的時畫的,他父親要他學達芬奇,所以啊儘是些雞蛋什麼的。」

「這些是十歲時候,能畫人物肖像了,常常找我們做模特。這時候頂煩人,會纏著人不放。家裡人都被他畫過,這還不夠,他竟跑大街上找人寫生。你看看這孩子!」然後,卓太太翻出一張畫紙。是一個小女孩的全身像:兩條長長的辮子垂在胸前,杏眼水靈靈的,滿臉的朝氣,那身段和步子,分明是在唱戲。歸雲怔住了。卓太太也發現了,獨把這張畫紙抽了出來,往歸雲臉旁比了比,怪道:「這畫上小女孩和你有幾分相似呢!」她想,這倒是前世的姻緣了,因而又歡喜了幾分。歸雲卻又羞又驚又喜。她想起來了,當年那個當街捐錢的男孩,驕傲的臉,戲謔的笑。原來是卓陽。

他們竟又這樣相遇。歸雲推了卓太太去休息,接手了她手裡的整理工作,又將卓家母子的衣物拿到天井裡洗滌。

天很冷,她的手泡在冷水裡,浸得通紅。但心裡暖。鐵門開了又關上,卓陽回來了。她一抬頭,他背著光面向他,一如當年。她打量他尚有幾分留著當年的男孩樣,說:「我見過你!」卓陽挑眉,又是一如當年。她亮開嗓子唱了一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可他彎腰下來,迎著她揚起的臉,吻住她的唇。淡淡的煙草香繞著她,是他抽了煙。她想開口責備他,唇微微開闔,才發現實在失策,被他得了機會得寸進尺。是落日的時刻,滿天霞光,色彩繽紛得天旋地轉。她的手還浸在冷水裡,他握出她的手,渥著暖著,捧在心口。還是有違規小販在弄堂裡的叫賣。「橄欖買呀,買呀買橄欖,丁香橄欖味呀味道好!」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急,是分明討厭煙草味的,可為什麼他的唇齒會比丁香橄欖更香?

歸雲為卓家母子做好了飯,卓太太是例必不放她走的,三個人就團坐在一塊兒吃晚飯。卓太太已有些把她當兒媳看的意思,會在她碗裡不住添菜,也會嘮嗑些家常事。她心裡是氣不過的,說:「卓陽的爸爸脾氣直,家裡人喜歡奉迎著權貴經商,自分了家,他也不與家裡往來。如今我們這邊也只能清清淡淡過日子。」卓陽道:「媽,別淨想這些。咱們未必須靠著他們。」卓太太指著兒子對歸雲道:「瞧瞧,這副脾氣就是他爸爸遺傳的。」又道,「籐田今天單獨來找過我。」卓陽和歸雲都停下筷子。「他要我放心,不會再有日本人找我們的碴。」歸雲方想起下午的情形。「我不管他作真作假,卓陽,我不准你再做找他報仇這樣危險的事。」卓陽說:「媽,我分的出事情大小和輕重緩急,不會胡亂造次。」卓太太抬頭望著掛在卓漢書靈位上的「無愧書漢魂」幾個字,忽歎:「你爸讓你走你願走的路,我不會拂逆你爸的意思。」「媽——」卓陽聽了,他的肺腑都在翻轉,掙扎。但見母親慈愛地笑:「做任何事情都有得有失,這時候都這樣了,媽不去計較得失。」

繼續吃飯,因心事重重,飯菜便更難以下嚥。卓陽送歸雲回家的時候,歸雲說:「我聽的懂你和阿姨的意思。」「歸雲,我是不是還那麼自私?我什麼都想要做。」「不不!阿姨說的對,任何事都有得有失,我們不能計較那麼多,也沒有空去計較那麼多。」歸雲將他的手捧在掌心,「所以,請你放心,我能夠,請你放心。」「秦編輯——就是我們報社秦編輯,她的丈夫是東北前線的戰地記者,一直跟著東北抗聯做跟蹤報導。幾個月前他跟著的那隊聯軍隊伍和日軍在通化郊外山林打游擊,後來戰士們全部犧牲,包括這位戰地記者。今天,前線的記者同事把他遺物帶了回來,還有他臨終前寫好的戰地報導。」

他的手掌在她的掌心,握成了拳。「我們的報導,是同事們在戰場上搶回來的,如果有一天——」 歸雲搶道:「如果有一天,那麼我還是那句話——請你放心。」下一刻已被卓陽抱在懷內。有信心,有勇氣,互相支撐,也互相理解。這是她能給卓陽的。歸雲覺得自己已經學會不去害怕什麼,昂頭挺胸一步步豪邁向前。回到日暉裡,慶姑和何師母坐在灶庇間閒話。她見歸雲回來,料定是去了卓家,心裡慪著氣,就涼涼說一句:「人大了留不住,到底給了別人做嫁衣。」歸雲見有人在,不好多說。見到自家灶頭上正燉著湯。杜家因累年唱戲,都怕夜裡腹空,有吃夜宵的習慣。只是後來人口少了,也就戒了。歸雲猜測或是有了客來,就和顏悅色問慶姑:「娘,展風又有客人了?」展風的傷痊癒大半,已能在家休養,慶姑便作主將他接回來。因他回了家,原先王老闆廠子裡的若干同事們逐漸有了來往。他經歷那一段,又是個極受敬重的人物。歸雲替他高興,慶姑卻愁展風傷好後的生計。她便幫著含蓄地建議過:「我那小店慢慢會好的,也要靠展風哥的協助。」慶姑卻是打聽到了歸雲的那些事,心裡有了疙瘩,一口就說:「要是自己家的生意倒還好說,怎麼還能給別人家打工?」歸雲就不好再說什麼。這回慶姑也沒有答她,只對何師母說話:「我們展風也算行得正,才能遇貴人。那位向先生可是現代戲裡頂紅的角兒,親自來請展風去他們劇團做文書兼箍場是再好沒有了。一個月有五六十塊的進賬,也不薄了。」樓梯上響動了幾聲,向抒磊被展風和徐五福送了下來。慶姑忙招呼:「向先生,我這兒做了紅棗蓮子白木耳,喝一碗再走吧!」

向抒磊客氣謝絕:「不必了,我晚上還要回劇團排練。」又向歸雲等道了別,才同徐五福一道走了。歸雲覺著蹊蹺,趁無人注意,上樓找了展風,貼著他耳朵問。「向先生到底是怎麼回事?」展風實不相瞞,也確實想對歸雲坦白:「他就是以前王老闆請的教官,做話劇演員那是掩護。」

「那他同王老闆是一夥?」展風卻搖頭。「是,又不是。好多行動都是他通知王老闆,他們都給政府做事。」歸雲疑惑:「難不成他還想你幹這個?」展風點點頭:「我只給前邊的人做後勤。」又怕歸雲擔心,再說,「我把這條路走定的,現在殘了,更少掛懷。徐五福會跟著他們干前邊的事,我傷殘了倒好隱蔽,給他們做好後邊的事情就行。」

他還怕歸雲不贊同,繼續道:「這也是為了歸鳳。」握拳切齒,「方進山那狗東西,我早晚收拾他!」歸雲悵悵的,憂慮展風,又思念歸鳳,不覺愁思百結。「快過年了,以前過年都有歸鳳和我一起做蛋餃蒸年糕。」展風抱膝,直直望著天。那天是黑的,月是明的。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雖還沒底,干了再說,也是光風霽月的胸懷。「向先生教會我好多,要忍,忍得一時,為了以後的贏。」歸雲說:「向先生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又神秘又奇怪。」就將自己的遭遇同展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