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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雁飛看著歸鳳,嬌弱的鳳凰,折掉翅膀,飛進牢籠,委曲求全,無奈應對,腆出面來陪伴餓虎豺狼。為何這樣慘烈犧牲?原因只有一個。她猜的到,因為心中澄明,所以痛上心頭。

雁飛扭頭走出舞池,疾步飛奔出去,先要緩解自己的哀痛。她亂不擇步,一頭撞了人。

她抬頭看,呵,正好是籐田智也。新仇舊恨,終以猙獰的面目來宣洩。她握拳捶他:「我恨日本人!你們他媽的為什麼不絕種!」籐田智也握住她的手,先肅然道:「在建立新秩序之前,有所犧牲在所難免。」又握住了她的手,「雁飛小姐,你失態了。」雁飛的淚,頃刻就流了下來。「如果沒有日本人,我不會成為流離失所的孤兒;如果沒有日本人,我不會淪落到這樣骯髒墮落的地方;如果沒有日本人,我不用承受這一切一切的痛苦!「我是沒有靈魂,我爹被炸死的時候,我的靈魂就沒了!沒有誰可以救我!」

籐田智也握起她的手。她要強,伶牙俐齒,無懈可擊;她也柔弱,淚如雨下,驚心動魄。她發了一股狠力,滿腔冤仇,反抓住他的手一口咬下去,來止自己的淚。心中無限悲涼隨著溢到口腔裡的血腥而擴大。籐田智也一動不動,手背痛入心髓,竟是快感,刺激到麻木的神經。但痛是無邊的,如他一樣找不到出口。他想,她低頭咬他的時候,怎樣那般孩子氣?還是一個恨得想要玉石俱焚的孩子。

窗外是暴雨過後的夜空,星燦如眸,如泣如訴。她哭好了,傷了人,痛快了。整理了儀容,雖然還在黯淡消沉,但又是自持冷情的謝雁飛了。當他不過陌生人一般。籐田智也自己拿出手絹包紮了傷口,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走到酒吧,要來酒。今天這裡供應的是日本清酒和燒酒。他要燒酒,因為性子烈。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唯有繼續麻痺清醒了一些的痛苦。他懂了她一點,她沒有懂他。是他不划算!

二二 烏夜啼?孤蘭獨綻

一夜乍醒,幾許清明。歸雲抹去臉上的蒼白,梳了頭,把辮子扎得緊緊的,同皮膚繃得一般緊。這樣看上去會朝氣蓬勃一些。人間幾許變換,她得努力去過一天又一天。這是不得不執行的努力。自從展風傷得鮮血淋漓,歸雲就站起來了,也不再哭了。還要安撫驚惶的慶姑。她要支撐起一個家。展風的消息是卓陽帶給她的,這時候展風已經被送進了仁濟醫館。她記得這家醫館,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是為了養好一個好身體好讓杜家收留她;第二次進來的時候,是為了看護好杜家唯一的兒子。王老闆的大義和杜先生的招呼,讓展風等幾人終於能被活著送出來。只是送出來的人,人也不再像個人。歸雲將所有的恐懼壓下心頭,問大夫:「他的耳朵會不會聾?」大夫答:「傷了的那只耳朵會聾。」歸雲捏緊了拳頭,點頭,說:「那就是說另一隻耳朵不會聾?那就好。」

展風的病房外,徐五福的父親跪著朝他們磕頭。老人家連年受著貧窮困苦,早花白了頭髮,滿臉的褶子是再也舒展不開的愁苦。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害了展風,除了磕頭,再不知自己還能如何贖罪。

歸雲將徐父扶起來:「爺叔,我需要你的幫助。」徐父老淚縱橫,幾乎哭得抬不起頭來。歸雲說:「我娘已經受不住打擊,倒在家裡,需要照顧。陸明的傷時好時壞,都半刻離不了人。」她不是索求補償,而是求助,她需要全力的協助,讓她的家渡過難關。她需要暫時脫出身來,處理更燃眉的事。那個家已是搖搖欲墜了。慶姑受不住打擊又因雨天染了風寒,一病在床,神昏不清。歸鳳又豁了身,委身方進山當日,便有人過來拿了衣物,此後人是再也沒有回來。小蝶母女和陸明都是外人,各自有難堪之處,無法幫襯。一家人病的病,傷的傷,走的走,歸雲身邊連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一時之間,又成了零丁的人。可仍有一絲溫暖的,卓陽陪伴著她。展風的入院是卓陽用了些關係,也減免了些醫藥費的。卓陽同醫館的副院長有些交情,還特邀來了給展風親自診治了番。歸雲的感激是難喻的,當她去醫館賬房付賬時,當值的賬房先生告知她卓陽已付清了醫藥費住院費。她一下愣很久,回了神就想找他,又不知他去了哪裡,沿著醫館的廊坊一壁一壁地找。

廊坊下橘紅暖色燈光溶溶的,灑在地上都是寧靜馨遠。這樣廊坊本是狹長的,因有了這樣的光,歸雲竟不覺得長。那邊的盡頭是沉沉的夜,外面花木茂盛,在夜裡也有盎然的生機。

走過去,看見了月亮,也看見了黑暗裡真正的光明,她還看見了卓陽。他靠在那棵梧桐之下,身邊青煙裊裊,微微秋風的拂來,帶來淡淡的煙草燃燒的味道。卓陽聽見腳步聲,見是歸雲,不想她又見到自己這般情形,一時手指夾著細長的香煙,呆愣在原地。歸雲搶過他手上的煙,蹲下撿了幾張落葉,將煙頭擰滅:「你總抽煙,對身體不好。」

他就說:「好,我不抽了。」不等她回答,就拿過她手裡團住的落葉,扔進一邊的垃圾箱內。回頭看她縮了縮肩,問:「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到她身上。她一直熟悉他的中山裝,此刻有他的體溫,還有淡淡的煙草香。她將手伸進衣袖,他替她扭好領口的扣子,怕還有風灌進去,又像在給小孩子穿衣服。中山裝其實很重,可往身上穿好後卻有安心的暖。歸雲第一回主動了,她輕輕靠上他的胸膛。「如果沒有你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撫拍她的背,像安撫一個的孩子:「我此刻不會離開。」她的心回了溫,淒涼和無助被安慰住了。卓陽真的沒有離開,伴著她一起為展風陪了夜,還把展風的擦身換尿盆子的事接了過來。歸雲是清楚他的,也是個自小嬌生慣養的主,做這等事的手段並不熟練,但也為著她做了。

她想,他真是為她做了很多。一夜就靠在卓陽肩頭淺眠。夢裡夢外,她喃喃地說:「卓陽,遇到你,是我的福氣。」卓陽的吻,輕輕停在她的發上。次日一早,卓陽又趕著去報社上班了,歸雲仍是留在展風身邊。展風的傷不踏實,傷口疼起來,就算是在昏迷狀態下,也會咬牙切齒,手指狠狠抓扯著床單。歸雲心中是千刀萬剮般疼。頭先支持他跟著王老闆,卻是真的沒想見會看到如今的慘痛後果。真是又悔又恨。幸而徐父真是個老實忠義的人,自認自家的孩子對不住杜家,就全心全力要為杜家贖罪。他吩咐了徐母專門照顧慶姑,他親自來替換歸雲照看展風,使她也不至於左支右絀。

歸雲有了閒餘功夫,把家中緊急的事宜一樁樁細細研究。她先盤算了積蓄。雖說卓陽付了醫藥費和住院費,但總讓他來承擔這些費用也不是個章法。一家幾口人的口糧急需解決,她決定先去寶蟬戲院找袁經理。袁經理並沒有見他,接待她的是江太中。他把歸雲的合同一摜,皮笑肉不笑:「曠工三天,這可怎麼算?」歸雲忍住氣:「我告過假了。是家裡出了事情,完了我自會照舊來上戲。」

江太中露出貓一樣戲耍老鼠的表情:「哈!你當這裡還是杜立行的『慶禧班』?一切按照規矩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可不能讓戲班子姐妹有樣學樣了去!」她知道他是嫌了她上過日本走狗的黑名單,不太平了,於是乾淨利落地掃地出門,且還沒戲弄夠:「歸鳳現在跟了方先生,可有大好前途,不想這丫頭腦子那樣好使。」眼中急色,要伸手過來摸上歸雲的臉頰,「如果像歸鳳那樣紅火也不是沒有機會!」歸雲怒極氣極,不住想,要忍住這刻,自己是萬不能再出差錯了。她偏頭避過江太中的手,拿過合同書,冷然道:「既然如此,是我給戲院添麻煩了,祝袁經理往後生意興隆!」

慨然轉身離去,走出戲院。外邊日頭正盛,歸雲睜不開目,手裡捏著一張薄薄的合同,不知何去何從。現有的生計滅了,她還有什麼辦法回天?一步步走得艱難,馬路上的斑馬線成了坎坷的山,她要爬不動了,更不知道走到那頭還會不會有出路。一輛銀色小汽車開來,車窗裡探出了個人驚叫兩聲:「歸雲,歸雲!」歸雲循聲望去,是歸鳳。她只能看到她一眼,她像個濃妝但萎敗的娃娃。只一眼,那車遠了,她看不到了。歸雲發了狠去追那車,卻只能眼睜睜看它遠去。力氣竭了,手一鬆,那合同順勢隨著風飄到馬路中央,馬上有車開過來,碾過這紙,一下兩下的,黑敗在地面上。她不死心,咬咬牙,往方府尋去,卻屢次被擋在門外,她就在門口站牢,死等。最後周文英出來了,站在門前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對她說:「歸鳳小姐現在是我們方先生的貴客,請杜小姐不必等了!」「你們這是非法拘留人口!」她厲聲道。「杜小姐後台硬朗,我們虧待了。不過歸鳳小姐隨和,性子也好,我們萬不會虧待。這也是減你家燃眉。杜展風的案底還沒銷,若不是現今重傷在床,巡捕房還得要拘回去拷問一番。杜小姐我看你還是別多管閒事為好!」周文英的話讓歸雲如雷轟頂。真真任人魚肉,而毫無反抗之力。歸雲又得隱忍,直忍到五內俱傷,還是要強打精神籌謀出路。她便又去了王家的棉紡廠,直接找到王少全。王少全已坐進了昔日王老闆的辦公室,辦公室的牆上掛著王老闆的遺像,他的臂彎上紮著黑紗,格外觸目。歸雲不太好意思,想他新近經歷喪父之痛,自己這頭的事又要來煩他找出路。見到王少全時,只覺得他的臉色和自己的臉色一樣不好看。「一場浩劫,我們這裡什麼都不剩了。」王少全起頭就說這樣的話,歸雲根本沒有辦法接口,甚至暗中瞠目結舌。

「日本人起訴我父親倒賣文物,現在王氏全部的產業都被凍結,我這裡也是度日維艱。」

歸雲想,怎麼開口?她原是做著為展風拿一些勞傷費的打算來的,並且如有可能,是想進王家的棉紡廠做紡織女工。想了老半天,硬著頭皮問:「我想請王少爺相幫看看廠裡可還要招女工?我急需一份工作。」王少全的臉皺成一團:「這就是我最最著急的事,自打父親出事以後,原先那些合作多年的老關係戶,撤訂單的撤訂單,終止供貨關係的終止供貨關係,工廠裡都要揭不開鍋了!」

歸雲垂頭喪氣地走出棉紡廠,廠裡的門房認得她是展風的家人,同情她,又碎嘴:「這兒子遠不如老子,如今是怕的工也不敢開,就靠變賣老子留下來的古董過活,遲早連廠子帶綢緞莊一道賣光!」歸雲朝門房笑笑,有點慘然的笑。「不知道王氏前途會怎樣?」門房搖頭歎息。歸雲也歎息,她同樣不知道該走的前途是怎樣的。她回到展風的病房。展風仍在昏迷,也許傷口還在疼,他臉上的表情痛苦,乾涸的嘴唇一開一闔。歸雲知道他口渴,打了水,用棉棒蘸了餵他。他的唇一觸到水,就拚命啅著,像沙漠裡渴得狠了的人。自小到大,他幾曾捱過這樣的苦?歸雲不由辛楚,淚如泉湧,淚滴到展風的面上。滾燙的濕熱讓展風抽動了一下面頰,微微睜了眼,蒙沌又醒悟,微弱又清晰,歸雲分明聽見他在說:「小雲,我們沒有輸。」只一句,他又昏睡過去。歸雲用手指擦乾淚。沒有輸,也不能輸!歸雲對著展風,說:「我們一定不會輸。」有人敲了門,歸雲打開房門,老范笑呵呵站在門外,手裡端了只小銅鍋子。撲鼻的鮮香,鍋子裡想必是盛了他拿手的小餛飩。歸雲無疑是驚喜的,忙將老范迎了進來。老范道:「杜小姐,老范來看看你,幫襯你做些點心。」歸雲這回眼倒是熱了,這個素昧平生的人尋了來慰藉,不管怎樣,她都很是感激的。一時同老范說了些感謝的話,老范又親自喂展風喝了幾口湯。閒下來老范同歸雲講了一陣子話,話裡話外顯然並不止送這樣一鍋餛飩來。他說:「月前我在淡井村那邊看中一家店面,那裡靠近霞飛路,又臨著好多石庫門,市口不錯,我也想租下來正經開個鋪子。」歸雲點點頭,她想,老范來不止幫她一個小忙了。老范哈哈笑一笑,繼續道:「不過我一個人要頂下那間店面,著實吃力,在上海灘上也就認識這些個人——也就是厚著臉皮來拉股份的。」又怕歸雲不答應似的,再說,「那地段離杜小姐家也挺近的,思來想去,請杜小姐入個股子,做個合夥人。」歸雲突然問他:「老范,你怎麼知道我家住哪裡?」老范一下被問住,「啊」了幾次都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末了一拍大腿,道:「唉唉唉!上回聽小卓先生說的啊!」歸雲笑得眼裡含了瀲灩的波光,是澄明的,她無力也無法拒絕這樣的幫忙,想了想就道:「這當然是很好的,只是我家積蓄也並不太多,而且現在這陣少不了人,怕還不能全力以赴。」

老范見歸雲應肯下來,很是歡喜,忙說:「我們都是小本經營,但求溫飽。杜小姐先照顧好家裡,開店的事我們商量著辦。」說下來,兩人也就定了初步事宜。歸雲本有些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風格,此時又遇到萬般的困難,想事情做事情比平時快了三倍。一面把家中裡外諸事順一遍緩急,當下就和老范定下了簽租約,裝點門面的事情。歸雲沉靜自若,定大事,也定小事。老范對這位小姐情急下仍這樣有條不紊大感佩服,心生愛護,說:「杜小姐,人活一世,總會有三病五災。咱們只要忍痛沉氣,發奮圖強,總能捱過去的。前邊就是大晴天。」歸雲重重點頭,不流眼淚,必須微笑,誓不言倦,也不言退,定能修成正果。

她拿定了主意,心裡也有了後盾,回家同慶姑一說,慶姑也贊同,道:「這也不失是條出路。」又歎,「我現在身邊統共就剩你一個可靠的人了!」歸雲服侍慶姑喝了藥吃了飯,再寬慰她:「展風的傷越發好了,只要苦過這陣,會越來越好的。」慶姑長長歎一聲氣,淌下淚來:「咱們家是遭了什麼孽,三個孩子個個這麼倒霉。幸好展風保了命,可歸鳳,歸鳳--」歸雲心裡陣陣極痛,淚也將忍不住,慶姑又抓牢她的手,忽說:「歸鳳這一去,等閒是出不來了。沒想到她為了展風做這樣大的犧牲!」她看牢歸雲,「歸雲,你不要拋開展風啊!」

歸雲的心緊了緊,只能道:「娘,你放心吧!」慶姑仍是抓了她不放,絮絮說了許多話,方才入睡。歸雲回到房裡,已是倦極,和衣蜷在床上。透過老虎天窗,能望見天空中的月亮,皎潔而明朗,孤獨地懸在空中。她望著月亮,心和眼一樣漸漸沉重,逐漸模糊了雙眼。弄堂裡打更的一聲近似一聲過來,又一聲遠似一聲走遠。不知哪裡的野貓,竄上了房頂,在月亮之下悲啼著,和著「篤篤」的打更的聲音,是夜裡催眠的和音。歸雲只想一覺睡沉過去,醒來之後,就能神清氣爽,再度為人,仍會有無窮力量。

卓陽大清早就踏了自行車跑來日暉裡,走到弄堂口,方覺得自己真是發了傻勁。他靠在弄堂的旮旯,望著杜家的窗口發愣。最近他也太累了,時間緊迫,前線的戰事牽動他的思緒。他恨不能手裡的筆變作槍,跳出上海幹一場。只有看到歸雲,他會奇異地安定下來。他等了有些久,想吸一支煙,又想到歸雲,便能戒了煙。

她是那樣靜定的人,安撫他浮躁的心。望著歸雲的窗口,卓陽漸漸理順了些思路。她的窗口朝著東面,能沐浴到清晨第一束陽光。陽光打在窗玻璃上,他看到斑斕的七彩,她在斑斕中出現,推開了窗,一隻手還紮著辮子,白淨的臉露在陽光裡,做了一個深呼吸。再然後,她就看到了他,微微愣了,旋即閃身從窗口消失。

石庫門的鐵門輕輕開了,歸雲輕手輕腳帶上了門,跑到他的面前。「你怎麼來了?」她還殘留睡意的迷糊的臉上迷糊的表情,卓陽望著望著就忍不住微笑。「歸雲。」他喚她的名字。清晨的微風裡,歸雲聽到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微風像潔白的羽毛,將黑夜殘留的委屈和辛酸,輕輕掃落。卓陽低頭,能看見她眼波流轉,情意浮動。他說:「哎,看西洋鏡的小姐,我愛你!」

她呆了,亂了,臉在燒,心也在燒,神思浮著,似真似幻。卓陽一鼓作氣,握過她的手,緊緊握住,重複:「歸雲,我愛你!」歸雲心底的一處,纏綿地開出一朵燦爛的木蘭,一寸一寸,把她整個地照亮。陽光將幸福盛裝,灑在她的身上。他彷彿從天而降,是她今生最大的幸運。她接不及,結結巴巴:「可,可,我,我——」卓陽見四下無人,往她額上親親一吻,說:「不管未來有多困難,我都願意承擔你的一生!」

歸雲的眼底浮上一層淚光,她伸了手,將他的手和他的愛,一起接下來。

他說:「你不知道你笑起來會多好看!所以我最怕你流眼淚。我聽人家講,眼淚流多了會變成下輩子的傷口。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再哭了。」她便逼回了淚,努力點頭微笑:「我不會哭了,真的!」日漸高起,朝霞染紅了半邊的長空,弄堂的東邊開始蔓延陽光,一直燦爛到歸雲的身邊。弄堂裡的人們醒了,帶著新的一天的生氣,打開了大門。進進出出的是生活的希望。

卓陽活潑地將自行車旋了個提溜,調轉車頭,說:「下班後我去醫院找你。」他一路快樂地騎了出去,還吹起了口哨。他的心情在這個清晨,非常快樂,也掃落昨日的陰霾。他想,他總將避不開的問題束之高閣,有時候竟是錯誤。這樣的主動,這樣同歸雲兩情相悅,幸福得他前所未有。他又想起了昨夜。昨夜回家已是很晚了,父親在等著他,還同他老生常談:「我放鬆你太多,《朝報》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最好去紐約留學。」他用溫和的口氣,恭敬的態度,對父親說:「爸,我心裡有打算。」卓漢書好像一記重拳打在棉花上,半點作用也沒有。兒子也在變,沉著了,穩重了。他倒不得法了,發現用自己的視角看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卓陽有點吃力。卓漢書道:「這些日子,你該做的,能做的,都已做盡。」卓陽便瞭然,低頭,問:「爸爸,我是敗家子。」卓漢書冷哼一聲:「你也曉得!」卓陽出乎卓漢書意料地跪下來,說:「詩卷是祖上傳下來的,但可以用來換十六條命,值了。爸,你可以抽我一頓解氣。」半晌,無人說話的,只有石英鐘在那裡「滴滴答答」地走,卓陽躬著身,同父親比耐心。

卓漢書雖是嚴厲的人,但從不體罰兒子。兒子放低了姿態,他靜靜看他,知道他也能忍辱負重了。全部的隱怒化成了焦慮,沉聲喝道:「你父母的耐心是有限的。」卓陽抬了頭,看著父親,第一次誠懇剖心道:「爸爸,我不想把自己說的多偉大。但我見過血戰疆場、目睹死亡、親歷烽火,我懂戰爭的殘酷。可我不想退,退一步,我都不甘願!我不能再讓那些人在眼前活生生死去,我注定是個敗家的兒子。」卓太太從房裡走出來,正聽見他這樣說,連聲音都顫了:「卓陽,你為何如此固執?」

卓陽對母親道:「媽,你和爸爸年事漸高,經不住經年的折騰,你們應去國外才好。」

卓漢書一時轉了頭,望向自己的書房門頂上懸著的三個字——「獨善齋」。

他記得卓陽十歲的時候,他開始給書房更名,卓陽也在客堂間的大桌子上臨摹。或許寫完了字,對一邊看他寫字的蒙娜兄妹說:「你們看我寫的:千古興亡多少事,不盡長江滾滾流!」

卓漢書心裡一慟,訓斥:「小小年紀談什麼興亡?」嚇得卓陽丟了手中的毛筆。

在當時,他已然決意「獨善」,卻養出個老關懷「興亡」的兒子來。從小寫「千古興亡多少事」,長大了就真的去烽火前線做健兒。他如今老了,眼睛也老花了,連兒子長多高都看得累了。要瞇著眼才能看清楚兒子清俊的面孔上有自己年輕時的輪廓。他跪著,卻是倨傲的。他不肯向他這個父親認輸。罷了罷了,他無力了。一下頭髮更白,面容更疲倦,他索然道:「卓陽,你長大了,我們管不住你了。但我沒有法子眼睜睜看你去走血染征袍的路!」說罷起身,進了「獨善齋」,閉上了門。

客堂間裡又只剩下「滴滴答答」的石英鐘的聲音,每一聲都在振蕩。卓陽的心,一牽一牽地痛。他以為父親會狠揍自己一頓,但是沒有。他也有點蒙。卓太太扶了他起來,說:「你不去國外,我們兩個孤老去還有什麼意思?」她為卓陽燒了一碗酒釀小圓子,燒得一室甜香。卓陽吃得狼吞虎嚥。卓太太為他擦嘴。卓陽拿過毛巾自己擦。「媽,你們總當我是孩子。」卓太太歎道:「你們父子倆總是誰都不肯讓誰!」 「爸爸更當我是孩子。但我已經長大了!」卓太太敲敲他的腦門:「你爸要是真當你是小孩子,這回沒了《落花詩卷》,早把你打個皮開肉綻了。」「爸一這樣,我更沒譜。」卓太太笑道:「你爸常暗處誇你。」卓陽奇道:「他還會誇我?」「這回你拿詩卷救人的事,他知道了只說了一句話,他說:『這孩子這樣年紀卻大有俠風,不拘小節。』你聽聽可是好話?」卓陽自感愧不敢當,又是暗暗得意的。原來他也一直希求向來嚴肅的父親的誇讚。

卓太太又道:「你又豈知當年孫先生革命,你爸也是你這般年齡,毅然賣了多個珍品捐贈。」她見卓陽聽住了,再道,「你以為做一家之主容易?要擔當的是一個家庭的安危生計。卓陽,你是男孩子,以後也會有妻子兒女,到時候便能明白你爸爸的感情和責任了。」卓陽是真聽住了,又因錯料父親,心中愧上加愧,不由低頭自省。「我真不孝順!」卓太太拍拍他的腦袋:「知子莫若父母,我們也知未必能說動你,但凡有讓你遠離危險的希望,我們都不願意放棄。可——」一想到兒子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她說不下去了。

卓陽適時調皮地笑:「媽,您這兒子機靈得很,會小心去駛萬年船的!」

卓太太便又笑了:「你這隻小潑猴,不知將來會被誰降住?」只是愧對父親,大半夜在輾轉反側,反倒睡不好,清晨起床上班,見父親在前天井裡打太極拳,他恭敬道別:「爸,我去上班。」卓漢書雲手推掌,姿態飄逸,竟沒回應他。他心裡有些過意不去,靜靜站了會,才走了。

卓漢書其實是目送他離開的。卓陽想,今晚一定要爭取早些回家,同父親好好談談。他到了報社,莫主編及其他報社同仁正忙碌著,一進門就聽莫主編揚著手裡的書信笑逐顏開:「華北戰場近些日子屢有捷報,可見我方將士越戰越勇!」又見到卓陽,拉他到一邊說:「你父親最近是否打算將家中藏品妥善安置?」

「他並沒和我提起?!」卓陽道。「我聽說日本人又對古玩起了不良企圖,會波及你父,已提醒你父親盡早安排。」

「嗯!是我對家中疏忽了!」卓陽凝眉思索,他真是十分疏忽了自己的家庭,他考慮了很久,再同莫主編商議:「我想安排我父母去美國,至少目前戰火燒不到那裡去。歐洲是不安全的,歐陸戰場戰火蔓延迅猛,恐幾個列強大國終不能倖免。」「你不走,你父母怎會走?」莫主編歎道,「還真是說孩子話!」卓陽忍不住一笑:「又一個把我當孩子的。」蒙娜風一樣地閃了進來,一頭頑劣的金髮張揚著,她問:「哦,太困難了,太困難了。」

大伙不免圍過去問她,原來蒙娜最近真鑽在那失火石庫門的事件裡,竟挖出了些內幕來。

卓陽往前靠了靠,蒙娜正對大家說:「當年那棟石庫門的大火燒死了兩個人,一個是四馬路長三堂子的姓唐的妓女,另一個是當年上海挺有名的一家叫做『盛隆』米行的小開。」

秦編輯說:「怕是闊少包妓,與人爭風吃醋的海上緋聞。」蒙娜搖頭,繼續說:「不簡單,絕對不簡單。當年這間米行經營的是東北大米,一直傳說米行老闆和日本人勾結,不但提供東北的日軍新鮮大米,還將有毒的陳米摻進新米裡賣給普通的中國市民。但離奇的是在小開和妓女被燒死的半年前,這米行老闆在自家的洋房裡撞破了玻璃屏風,被碎玻璃扎死了,死的很蹊蹺。」莫主編道:「那真是有點門道了。」大伙聽得都覺得奇,不由議論紛紛。蒙娜有些得意,又說:「當年火災裡倖存的雛妓原是妓女的傭人,現今已是百樂門的頭牌紅舞女。」卓陽聽了心裡一動,走到蒙娜面前問:「難道你找出了人?」蒙娜拿下巴尖點點他,眼角一揚,又垂下:「架子很大,去她家幾回了,就是採訪不到。」

卓陽笑道:「下回陪你一道去。」蒙娜斜斜飛他一眼,說:「不敢當。」轉身去了盥洗室。卓陽跟了去,蒙娜正扭開水龍頭沖手,見卓陽站在身邊,手一潑,水就濕了卓陽半褲腿。

他也不惱,拿了手紙擦了擦,說:「蒙娜,我總歸是對不起你了。」蒙娜惱了,指著他的鼻子道:「我最恨你們中國人所謂的含蓄。你還笑,你還笑--」

她見卓陽仍是笑的,到後來她掌不住了,也笑出來,笑得前俯後仰。卓陽扶了她的肩,說:「蒙娜,你是瞭解我的。」蒙娜的肩塌了塌,她說:「我十歲就來中國了,跟著卓老師學漢語。你同我有這麼多的話題,這麼一樣的志向,如果沒有意外,我們能不能成?」卓陽說:「也許能成。我們都是往前衝的人。」蒙娜點頭:「就是,為什麼不能並肩沖?」「有一天我發現我想要緩衝。」「所以我們只能做戰友了?」「蒙娜,我們是好朋友。」蒙娜推了他一把,說:「男人對女人說的最殘酷的話,就是『我們是好朋友』。」她見卓陽仍和煦地笑,「你總這樣笑,第一次見到你才十歲,你很好,願意遷就我,教我畫畫,陪我寫生,教我漢語,陪我採訪,比我哥哥更好。到最後,原來不過是你待人的習慣。」卓陽歎氣:「原來你這樣瞭解我。」蒙娜說:「這很殘酷。」卓陽鞠躬:「對不起。」蒙娜又大笑了:「天哪!我就是被你這脾氣弄得氣也不是,恨也不是,愛也不能愛了。我真倒霉!」卓陽說:「蒙娜,你是一朵熱烈的玫瑰,在哪裡都能開出燦爛的花。」「好沒眼光的人,你不要玫瑰。」她難得嘟嘴撒嬌了,「我不死心。」卓陽拍拍她的金髮。他小時候同她開頑笑,說她是「金毛獅子狗」,蒙娜衝過來朝他一頓狠打,像剛才潑水一樣狠。他也頑皮的,並不相讓。大了,也就這樣了。誠然有共同的愛好和理想,連她的脾氣也是偏著男性的,該是意氣相投的。但是,就差了些許毫釐,那就謬以千里了。

他清楚的,分的明白,並不糊塗。卓陽抱了抱蒙娜的肩,說:「我們總要長大的。」

蒙娜往後一退,藍眼睛紅了紅,又怒意地瞪了瞪。她的倔強總是形於外:「長大了你就跑路了。」她推開卓陽,心裡想的也是「罷罷罷」。她怎不知卓陽暗裡的霸道性子,如是真有意,何辜她三番四次的試探和倒追。他的傳統家庭也未必樂見其成,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不甘心。

她跑到了馬路上,心灰了灰,也亮了。揚揚手,叫了黃包車,準備去大光明電影院看一場《翠堤春曉》。

二三 滿江紅?無愧漢魂

雁飛發覺她做夢是習慣,做美夢卻是例外。但夢裡一概總是熱的。青石板路被太陽烤得「嗤嗤」要冒清煙,曬得弄堂的青石板絲絲都要冒出青煙。空氣裡有淡淡的熱而燥的氣味。唐倌人在東廂房的木頭地板上鋪了一條涼席,枕著蕎麥枕,搖著檀香扇睡午覺。李阿婆坐在客堂間的背陰處,搬了灶庇間的小矮木凳子玩著「通關」,這是一種本地人發明的用洋人傳進來的撲克牌玩的算命遊戲。小雁手裡拿了拖把,一路拖過來,又拖過去。「瞧這天熱的,地板上多灑點水。」李阿婆看著小雁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起了些惻隱的心,又說,「我來給你算算有沒我們唐倌人那樣的好姻緣?」小雁並不抬頭,只努力地干她的活兒。「我才不要那樣的姻緣。」李阿婆一片好心不得回報,惱了,說:「呸呸呸!小丫頭片子就是牙尖嘴利。去,把煤球爐拎到天井裡煮杏仁糊,倌人醒來要喝的。」天已是很炎熱了,上海人不作興大熱天的下午起煤爐,小雁是知道的,但小雁也照作了。她的手腳麻利,不多時,已有清清爽爽的杏仁香飄出來,只是她不停地用手擦著臉上的汗。

臉被薰紅了,像挨了人一巴掌。向抒磊的黑布鞋先出現在她的眼底,他徑直走進了灶庇間,又走出來,她仰起頭帶些疑惑地看他。他提了鍋,往煤球上把水一灑,火滅了。「哎!你幹嘛?」小雁驚叫。李阿婆也聞聲趕出來。向抒磊對李阿婆說:「天干物燥的,這地方生火不安全,起了火種,要被消防所罰款的。舅媽到時候必會有一番氣好生。」李阿婆面上一陣紅一陣白,恨恨地,又吞了氣,答了一聲退下了。小雁幽幽地歎:「你瞧,你是好心,但是做不得這樣的好事,我又要被怨恨了。」可她的心裡又是馨香的,不知是杏仁糊的清香還是其他。他微笑,兩眼亮晶晶的,和天上的太陽一樣能曬得人暈浪。「省得你再尋些事端同李阿婆鬧彆扭,你真是個彆扭的孩子。」小雁別開面,他才來多久?怎麼看得這樣透?她從不是個能忍下委屈的人。

向抒磊從兜裡掏出一支鉛筆遞給她:「老沒事躲在教室門外邊聽課,也該多練習練習!」

她不客氣地將鉛筆接過來,扁了扁嘴:「別人學生上課頂認真,就你看斜眼。」

他卻道:「這些課我很早就學完了,全都會的--」又住了口,是一時快了嘴的。

她亦聽了出來,果然就問:「那為什麼還要上?」他不答了,她也沒有法子。兩人的感情誰勝誰敗,一早就是天定的。他的收他的放,時時刻刻牽了她的心。初陽下,她到公共水龍頭打水,她力氣弱,提不住鉛桶。他就從她的身後走上來,十幾歲的少年,已有了有力的肌肉,提起水桶毫不費勁。他的手臂頂粗壯,一點都不像一般學生仔那樣細弱。她會開玩笑:「向抒磊,你很像會家子的。」向抒磊會用一口東北話說:「當然,俺們是東北來的。」她想,呵,是啊,他們是老鄉。他鄉遇老鄉,鄉音格外親切。他有心?抑或無心?那時的小雁以為他是有心的。他會陪她跳橡皮筋。他是一個男孩,又是東北來的,卻肯屈就了她。在她寂寞的時光裡,用了心思。他買了橡皮筋,告訴她:「你不必同弄堂裡其他人跳,自己也能跳。」這話是遂她的心的。他搬了灶庇間的木椅子,綁著橡皮筋的一頭,另一頭是他自己拉綁著。雙絲線,為她起。她害羞,雙頰紅撲撲,可跳得很愉悅,辮子晃蕩在陽光裡,是快樂的尾巴,一甩一蕩,從這頭到那頭,沿著橡皮筋,使不盡。弄堂裡有搗蛋鬼看見了過來挑釁:「娘娘腔,陪女孩子跳橡皮筋!」小雁和向抒磊都是自顧自的人,不理他們。他們就使壞了,有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趁小雁正要躍過橡皮筋,要用手抓住橡皮筋彈人。電光火石的,那男孩還來不及動作就不知怎麼被向抒磊拽住了手腕,連連呼痛討饒。她和那群惹事的男孩都被向抒磊的這一招給嚇住。「你會功夫?」「不會。」他又笑而不答了,她就不能再問。那個夏天,她記得,一夢醒來,都是安心的。她的心情好了些,又壞了些。

蘇阿姨覷她醒來,就上前匯報,原來洋記者又來過了。記者難纏,洋人記者加倍難纏,不知從哪裡挖出那些蛛絲馬跡,順籐摸瓜到了她這邊。問的就是陳年的往事。勾起她那麼點些微的記憶。

她一直要自己忘記的,可是忘不了。雁飛決定先去仁濟醫館探探展風,喚蘇阿姨去弄堂口給叫了黃包車。到展風的病房,歸雲也正在,正喂不甚清醒的展風喝湯。她見是雁飛,露出一個堅強的微笑。雁飛想,這就是歸雲,有一線生機,有一點精力,就會有十倍好好活的動力。生存,是簡單卑微的,但是也可以驕傲而堅強。歸雲告訴她:「現在還聽不到聲音,有美國的醫生說會給他做康復治療,才能讓他另一隻耳朵的聽力恢復。」雁飛有備而來,她從手袋裡掏出一疊銀元券,統統塞入歸雲手中:「別和我說你不需要,那樣就是你就對我見外。」歸雲並不意外,只是不能收,她想,她欠了卓陽的,也欠雁飛的,他們總幫她這麼許多。心中的感激不能用言語表達。雁飛硬是要她收下:「我曉得你家還有積蓄,但是入不敷出,總要透底。我們要適時屈服。」

她說的對,歸雲深歎,還是收下了。「這麼多恩情,我怎麼還?」雁飛溫柔地笑:「你是我妹妹,我要你還什麼?另一個那裡的,你也知道該怎麼還。」

歸雲知道雁飛消息靈通,但聽之下,也不免面紅。雁飛坐下,細細看了展風,展風三分醒七分睡,原本壯碩的身子瘦脫了形。她微微歎息,也暗暗心疼,最後目光停在他左手上的白色腕帶上,順手解開。「平安腕帶保不了平安。還要它作甚!」丟入病床下的垃圾簍內,又握了握展風的手,貼著展風一邊完好的耳畔道:「你是個男人,要再站起來!」展風似是聽到了,手用了力反握雁飛的手。歸雲瞧在眼裡,先是疑惑,後來剎那是明白了什麼。她不作聲,只靜靜看著他倆。

雁飛並沒有多做停留,只和歸雲又說了陣子話就起身告辭。歸雲還要等徐父來替班才能回家,雁飛不免又多叮囑了一番,她見歸雲也是瘦了不少,很心疼。歸雲笑著說:「最艱難的坎子在慢慢過去,我有信心。」雁飛拍拍她的手:「你最難得的就是這個。」她輕手輕腳帶好門出來。醫院裡整日價瀰漫著刺鼻的酒精味,她仍不習慣這樣的味道。曾經她在病房裡昏睡過,醒在一片酒精味中。醒來的時候,神經末端被這樣的氣味刺激了,她無法鎮定,大嚷大叫:「為什麼救我?為什麼救我?」後來被人制服了,打了一劑針劑,就又昏睡了過去。後來聽說是鎮定劑。她想鎮定劑真是神奇的東西,麻痺了她的神經,就像鴉片。

向抒磊吸鴉片的情形被她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她驚駭得丟了手中的杯碟,一把搶過他的煙槍。他和她對搶。「沒有鴉片,我會活活疼死。」他掀起衣服給她看,他的背上有陳年彈痕,刻在年輕的皮膚上。「一到下雨天就疼,疼得不像人。上海有那麼多下雨天。」她顫抖著手,撫摸那凹凸的傷痕,他只比她大一兩歲,身上卻有這樣慘烈的陳年的彈痕。她問:「怎麼傷得那樣重?」他咬著牙,握緊拳,沒有答。他從來都不習慣告訴她什麼。「再疼,也要戒了那鴉片啊!」她叫。可他借不掉鴉片,卻先戒了她。原來神經被麻痺之後,是什麼都不用思考的。雁飛走出醫院,天已經擦黑了,看誰都是模糊的一團影。她辨著路,筆直走,前方是大門。

一輛黃包車停在了門口,下來一條頎長的黑影,披著黑色的長風衣,轉了身,向她走來。

醫院的大門旁安了煤氣路燈,燈光不夠亮。但雁飛覺得足夠亮。她看得清楚,黑風衣,高個子,面如冠玉,玉樹臨風。好多年過去了,她才第一次這麼近的看到他,眉目清晰得就如夢中所見到的一般。他也看見了她,一下目瞪口呆在煤氣路燈下。她唇角一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偏偏要先開口。「向先生,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她伸出了手。向抒磊也伸出手。兩人都是手足冰涼。向抒磊說:「小雁——」再重複她的話,「別來無恙?」這晚沒有月亮,也沒有風,更不會有驚雷。雁飛只是平淡地想,人生何處不相逢?不不不,她和他,是終於真正的狹路相逢!

不由也暗思,他是去探病?抑或是辦別的事情?她和他,一向是她的話為多,她還是問了:「來探病?」他答:「是啊!」她說:「好,不打攪了。再會!」一路走出去,招了他叫過的黃包車,坐了上去,座位上尚有他的餘溫。但她終須離開,最後一瞥,見到他看著她的那副悵然若失的神情。再搖搖頭,真的怕自己夢還做不醒。夢的確沒怎麼做醒,在百樂門做工時候更加神遊太虛。雁飛接連好幾日都心不在焉。總是與熟客們不鹹不淡應付幾句,便找借口退開,靠在舞池邊回馬廊處的一根柱子上,發著呆。經年往這舞池裡轉悠,累了也乏了。在王老闆之後,不乏有大老闆提出要包她,可不待她回絕,袁經理卻搶在她之前回絕了。不幾日,花國圈子裡誰都知道她是日本人看上的女人,那光子有愛國心有愛國名的大佬們還真都不來惹這頓騷。婊子未必無情,嫖客也未必無義。雁飛倒真是信服的。袁經理瞇著眼,陰陽怪氣說:「你也知道日本人是什麼光景!上回那位籐田少佐和長谷川大佐竟然一言不和,差點在我的舞池子外鬥起來,我可真萬萬惹不起這干殺神!」雁飛一詫,她倒是不曉得籐田智也也同同僚不睦到這個地步,她夾著金嘴三個五抽了兩口,陷入沉思。 袁經理湊過來笑:「您是大海裡普度眾生的觀世音娘娘!只有您才安撫得了那些個人。」

她把煙蒂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的鞋跟碾爛。唐倌人說過:「這一下海,就該把自己當觀世音,是去普度眾生,廣結善緣的。」

褻瀆了神靈,難怪佛祖也不保佑,求來的平安符沒半點用處,連帶展風和歸雲無端受了災禍。

雁飛瞅著舞池裡的鮮妍明媚、流光溢彩,是沒有心肝、不帶靈魂的。正像她自己,裡面已經爛了,外面還光鮮著。一人從舞池裡擠出身來,扭到她面前,是先前她出面介紹給吳老闆的青青。青青一到她面前就喜孜孜地摟住她的肩,道:「阿姐,吳老闆要娶我回家做五姨太了。」「恭喜呢!那樣好的事!」雁飛笑吟吟地祝賀。青青傾過身來,和雁飛說:「我這全是沾了阿姐的光,得以脫身,再不用做這拋頭露面的勾當。」雁飛只管笑,她的脫身也讓歸雲脫身,那是一舉兩得。青青又說:「阿姐,你是過來人,該知道打鐵趁熱,咱們這些人不過這三四年功夫,趕緊找只船靠岸是正經!」雁飛又笑,露了些真,攬住青青的腰:「這些年傷風敗德的事體我也沒少干,在這海裡越游越遠,老早找不到岸了。」把青青帶到舞池邊,往裡一推:「小妹妹,游好最後一次,明朝就洗乾淨重新做人。」

她又只管站在舞池邊上看著,心情無托,也不願再深想下去。閉上眼,且稍稍享受這爵士樂隊吹彈出來的靡靡之音,在這艷麗又頹廢的樂聲解自己的寂寞。

寂寞當真要不得。雁飛尋思,是不是該轉張檯子解悶?才要一動身,就見到穿黑西服,戴紳士帽的籐田智也出現在舞廳門口。他的身影背了光,帽簷又遮住了半張面孔。來不及四目相接,雁飛已然朝柱子後躲去。她想,怕還是來找她的。但她的心疲於應付,此刻並不想見他,更不想應付他,所以躲的當機立斷且匆忙。籐田智也其實已經看到了雁飛,也看見了她有意的躲避。因為她躲了,他便不再往舞池多進一步。四周有舞廳的熟客,認得他是日軍少佐,也有意無意摟著舞伴躲走。只有袁經理興沖沖跑來招呼。「我這就把謝雁飛叫出來!」「不必了。」她既然不想見,他又何必腆顏相逼?滿腹心事還需自己消解。籐田智也整裝離去。他找不得躲開的理由,就得去面對。日軍司令部宿舍門前,有個中國男子等著他。

「長谷川大佐命我邀籐田少佐同去審訊『萬字齋』老闆。」籐田智也不悅:「既已審過,毫無著落,何必多費力氣?」中國男子別有深意,及得意地笑了:「昨天審出滬上幾位字帖收藏大家都見過《思故賦》,其中的確有卓漢書,他的書法模仿能力,無人能及——」他特地說一半留一半,意味深長地朝籐田智也笑。籐田智也知道他在獻計邀功。先不語,等他說。「既然真版找回可能性已然不大,不妨——」 籐田智也一念即明,道:「你想了一個很聰明的辦法。你是?」 中國男子躬了躬身:「鄙姓周,周文英,跟在方先生後頭做事的。上回在張府晚宴上幸見過少佐。」籐田智也嘴唇微斜,似是嘲笑,逕直朝宿舍裡走。「中國單是出了你們這群人,也要在這場聖戰中輸一半!」周文英不知如何作答,心中打鼓,實真實被刺了下,難以宣言。因為心虛,更加膽戰心驚。

「你在這裡等我。」籐田智也進了自己的房間,更衣,一身戎裝即刻上身,繫上軍刀,軍靴雪亮。他出門,與周文英一起進了車,端正坐在後座,閉目,思考,蹙眉。他是去履行他的公務。小汽車一路開去楊樹浦的一幢廢舊倉庫裡。籐田智也下了車,熟門熟路直趨二樓,走到最裡邊的一間小房間,深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門裡黑洞洞的,微點了盞審訊燈,又昏又暗,他一望到底,裡面是封死了天窗的,又加上了鐐銬和刑具。他走到審訊桌椅之後,這裡分了尊卑坐著。長谷川坐在上首,方進山和兩名幫派手下站立兩旁。左首還有一把空椅子,是留給他的。這個位置的前後左右,都是此刻擁有裁斷生死權力的人。籐田智也沒有坐上去,他徑直走向雙手被縛,雙腳被上了鐐銬,被迫坐在審訊桌椅對面椅子上的不得動彈的人。恭敬地鞠了一躬:「老師,我們請您來配合我們的公務,多有得罪!」

受了他禮的是卓漢書。他朝籐田智也冷冷「哼」了一聲:「你們平白無故將我與內人綁了來,哪裡有這般讓人配合的?」長谷川「磔磔」怪笑,說:「我們日本人向來崇尚禮儀,卓夫人此刻正在客廳用點心,卓教授務須擔憂。」周文英適時加上一句:「卓公子還在報社上班,並未被我們所驚動!」卓漢書聽他提到卓陽,暗中咬了咬牙。長谷川道:「籐田君,卓教授是你的授業恩師,還是你開這個口會好一些。」

籐田智也似乎是無可奈何地開了口:「老師,此次冒昧請您前來,還是希望能在《思故賦》的尋找上得到您的指點。」卓漢書口氣硬直,態度冷峻:「我早已說過無法給你們指點!」長谷川又道:「卓教授的氣概令我們佩服,天皇陛下素來尊重有氣節的中國文人。正是為了實現大東亞的文化共存共榮,陛下才發了宏願,希望在壽誕之日,將《思故賦》供奉在紀念鑒真大師的唐招提寺,以證德行。」卓漢書冷道:「天皇乃你們日本之天皇,與我何干?」又搖頭歎道,「日本天皇如果真要紀念鑒真大師,不是拿一張字帖去做一場法事,而是從中國退兵!鑒真大師一生多難,為中日兩國文化傳播鞠躬盡瘁,如此一場法事是否可慰大師的在天之靈?」長谷川耐心耗盡,獰笑:「卓教授當真沒有見過《思故賦》?」卓漢書凜然不懼,直視他:「不曾!」長谷川冷笑三聲,方進山向周文英使了眼色,周文英便出了門,再進來的時候,身後跟著兩位著短打的手下,中間押著一個「血人」。那人頭髮散亂,衣衫破碎,由頭到腳,自上而下,不知傷在哪裡,又傷了幾處,只沒有一處不染著血,流著血,一路被人架著拖來,地上留下兩道重重的血痕,看得人怵目驚心。

他們將「血人」直押到卓漢書面前。那「血人」朝卓漢書艱難地抬起頭,見到眼前的卓漢書,滿眼的驚惶。卓漢書也大驚失色,顫聲喚:「子度!」被折磨得有氣無力的萬老闆見此情形,拼了全身力嘶叫:「我早說過《思故賦》不在卓老師處,此貼在我『萬字齋』出售,給了浙江一巨富,他們已舉家遷去了國外避戰禍。有賬本為證,要找你們去歐洲找!」卓漢書聽得暗驚,只剎那,見萬老闆糊了滿面血中,竭盡全力別有深意地和他交換了一下眼神。他便明瞭。長谷川道:「籐田君,你再勸勸你的老師吧!」籐田智也單手扶軍刀,站在卓漢書一邊,懇切地喚了一聲:「老師——」

卓漢書怒目看向籐田智也,恨聲道:「子度也是我的學生,可算是你師兄,你竟然如此喪心病狂,毫無同門道義!」他說完,望住眼前的昔日學生。昔日師生,如今生死場上的對手。他曾手把手教他書法,可他的手如今握在軍刀之上,不再握毛筆。在這樣一間小小廂房內,卓漢書怒恨交加,目光炯炯,幾乎可逼視住在場的所有人。

籐田握住軍刀的手緊了緊,額際青筋浮凸,唇抿得更緊。他低頭,又道:「老師,萬分對不住!」卓漢書聽他一聲一聲喚的還是「老師」,回憶往事種種,滿目蘊了淚。「當年,在東京大學,你問我日本武士道精神『效忠君主、崇尚武勇、重名輕死、殺身成仁』是否能和儒家『仁、義、禮、智、信、恕、忠、孝』相提並論。我早便與你說過,仁之為大,修身自律,齊家治國。武士道精神卻以一字『忠』遮蓋了很多東西。學生,你到底懂了沒有?」

籐田智也又步向卓漢書面前,深深鞠躬:「老師,我學問做得淺,許多道理都沒有懂!但是,老師,在日本重修唐招提寺是天皇陛下施仁政的舉措。學生萬分渴盼中日兩國能和平共處。老師,請您成全!」卓漢書心灰意冷:「只需成全,便得生路?」「老師的模仿能力無人可比,且您是見過《思故賦》的,我相信老師可以造出一張一模一樣的字帖。」「老師——」血人一般的萬老闆搖了搖頭,當下被重重扔在地上。他蜷住身子,已然氣若游絲,「老師——不——可!」卓漢書心痛難抑,閉目。毫無徵兆,毫無準備,被堵在絕境。他在這極短促的時刻想到過那一線的生機,但舉目四望,這間小小廂房內並不光明。吊在房頂上的小煤氣燈失措地搖晃,燈影亂閃,最後都照在地上萬老闆身上的半灘鮮血。

卓漢書瞠了目:「好吧!拿紙筆來!」籐田智也有些驚喜:「老師,這樣最好。您寫完了我馬上派車送您和師母回家。」

卓漢書對籐田智也威嚴道:「你且站在我邊上好好看我寫,我可教你的不多了,有一次算一次!」長谷川笑道:「籐田君,畢竟還是你和卓教授師徒情深。」籐田智也面色慘白,他只覺得房頂上的燈晃得他的頭轟轟地痛,說不出的痛,讓他並沒有任何欣喜。他只看見卓漢書鬚眉半白的面,在這間陋室裡,越來越安詳,又沉沉閉上目去,竟是置身事外的情態。長谷川早命人準備了毛筆硯台筆洗宣紙,一應俱全地擺上桌台。卓漢書被鬆了綁,昂然地站起來,走到桌前。籐田智也親自為卓漢書磨墨。只是見擺上來的毛筆放齊了小楷中楷大楷,不禁道:「怎麼把大楷也擺上來?」就要動手撤下,被卓漢書用手一擋。見他威嚴的臉上微微露笑:「你不懂的還很多呢!」

他恭敬地繼續磨墨。卓漢書撫住右手,只道:「一把老骨頭了,還能有什麼用?」又看住籐田智也替他磨墨,歎,「想當年,我孤身在東京講學,你和你父親經常來我宿舍小坐。不過幾杯清酒之後,喝個薄醺微醉,再狂書一通,當真痛快!」長谷川道:「卓教授如此配合,一壺酒又有何難?」揚手叫人送酒。是中國的上等女兒紅。卓漢書接過日本人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中國人還是要喝中國酒的好!」摔了酒杯,酒杯撞擊到地面上,粉身碎骨。墨已濃,晃白燈光照射下,映襯著潔白的宣紙。如此黑白分明。他提了毛筆,仍是大楷。籐田智也仍微訝,但畢竟不知《思故賦》的全貌,也只能由著卓漢書下筆蘸墨。

濃濃的墨汁浸染了毛筆,卓漢書提起毛筆,在白色的宣紙上下了第一筆。

只這一筆,籐田智也就知道錯了。卓漢書絕對不是在寫什麼字帖,他一筆下去是狂草的寫法,根本不是正楷字帖。

但是他的眼心醉神迷地望著如游龍般的毛筆在潔白的宣紙上快速遊走,優美的線條,鏗鏘的字架,是高山連綿,是江河滔滔,是烈日東昇,是星辰西墜。一呼而就,美輪美奐。卓漢書也沉迷了,他低著頭,用盡全身的力。蒼白的眉發,每一寸都染著閃亮的光耀。

收筆之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優美的書法演繹,雖然人人都知道了他寫的根本就不是什麼字帖。最後的筆畫是一點,卓漢書用了畢生的力,寫了最後一個飽滿的點。是終點,也是驚歎!他右手憤然扔去毛筆,左手拔出籐田智也腰際的軍刀。手起刀落,鮮血如雪,遍灑大地!也灑在潔白的宣紙上。人人猝不及防。卓漢書砍下的是自己的右臂。他的鬚眉也染上了自己的鮮血,眥目欲裂,搖搖欲墜。左手緊緊握住軍刀,他的鮮血染在軍刀金黃的刀帶上。刀尖正指著宣紙,他喝令籐田智也:「你念給他們聽,這幅狂草寫的是什麼!」

籐田智也驚駭無比。這一刻天崩地裂一般,四處瀰漫鮮血,而他的額頭汗出如漿。斷了一臂的卓漢書在他們面前,威風凜凜,高高在上,俯睨眾生。他不得不依著卓漢書的命令,再看向宣紙。一個字一個字看下來,愧痛啃噬心肺,真正掏空魂靈。此情此景之下,廂房內的人都靜默,都呆若木雞,就算嗜殺如命的長谷川也是如此。

人人都在等他念這幅字。他,終於念了。「無——愧——書——漢——魂!」「哈哈哈哈!」卓漢書洩了全身摒至現在的氣,無力地沿著牆角坐下,「『無愧書漢魂』,我卓漢書一生也總算有一部巔峰之作,此生足矣!此生足矣!」然後歎息:「只是這毛筆還不順手!」心裡又藏著深深的痛,想,卓陽,他的兒子,不可有事。卓陽的心,突突跳了一天。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莫主編站在木梯上,從書架上層搬了一摞卷宗下來,卓陽沒接好,「嘩啦」全部掉地上。卓陽慌忙蹲下去撿。「你這小鬼,最近精神是不大好。」卓陽三下五除二,把東西都撿起來,連連道歉:「罪過罪過!今朝的搬家酒我來請。」

秦編輯聽了笑道:「你一個月才幾錢?都不夠軋女朋友!哪能就這樣破費?」

卓陽笑道:「大姐,你可不能看不起我!灌白酒莫叔叔未必比我行!」莫主編從木梯上爬下來,說:「小小年紀口氣不小?待你結婚那天,我們大家勢必灌你個一醉方休。」卓陽倒也沒駁,馬上就有記者叫道:「看來小卓是加了把勁了,咱們就等著喝喜酒吧!」

蒙娜推了裝了四個輪子還按了手柄的木板進來,等著大伙將卷宗書籍往上面放。她道:「陽可真是物理高才生,這樣的東西都做的出來。」莫主編指著卓陽,說:「所以我至今認為我是屈了他的才。」大家說說笑笑,東西收拾的七七八八。報社像被洗劫了一番,少了不少東西。莫主編對大家笑道:「以後我們要好好學習狡兔三窟,一窟一擺設的策略。此窟以做好海上娛樂事業為本職,大至周璇胡蝶新片,小至海上大亨姨太太之私密緋聞,大家務必盡情發揮狗血精神,鉅細靡遺地作報道。」

秦編輯也道:「我這半個家庭婦女最合適出來領這個狗血精神!」又對大家說,「為了我們的《號角》,往後只會更艱苦,日班夜班輪流倒,你們幾個家裡可要關照好!」卓陽同幾個記者收拾好了,合力將小木板車推出去。他們租了小汽車,來回開了好幾回,暗地裡做搬家的活兒。蒙娜兼職司機,在眾人中間神氣地指揮著。不時壓低聲音叫:「嗨!夥計們!快快,老闆不等人。」忽又指卓陽:「嘿!把你的家屬帶遠一點。」卓陽一愣,旋即就看見了怯怯站在街角的歸雲,又是一喜。身邊的記者同自己咬耳朵:「洋妞打翻醋罈子了。」順勢將他手上的書本接過來,「你快去。」卓陽就跑了過去,蒙娜在他身後,恨恨咬咬牙,說:「跟兔子似的。」大家聽到了,都當沒有聽到,各自別開頭,幹著自己的事。歸雲手裡挽著只竹籃,正等著跑近的卓陽,先問他:「你餓不餓?」卓陽不及點頭,她就從竹籃裡用手絹包著一隻燒賣送到他口邊,他不抬手,由著她餵他吃了,末了,歸雲還替他擦了擦嘴角。這幾日歸雲常常來,這個時刻在這個地方等他。她知道他上起晚班來是不顧身體的,怕他肚餓,就在照顧展風和慶姑的間隙帶些吃食給他。她還會多帶一些,對卓陽說:「還有的等下帶給你的同事吃。我同老范試的新品種,加了些火腿沫子和洋人用的起司。雖然成本都好高,但我們想小店附近住小洋房的客人也許會中意。」

卓陽點點頭:「很不錯。」又問,「你怎麼不直接上去。」歸雲低了頭,面紅了。卓陽一徑笑著,沉沉望著她,嘴角一彎,笑得更歡。「他們都知道的。」歸雲知道他要說什麼,他對她的親密,是越來越管不住了。卓陽一手拉著她的辮子,就說:「他們等著喝喜酒呢!」歸雲羞的不能正面答,只好說:「老范籌辦的開店文件都已經批示下來,咱們請了安徽的泥瓦匠來做一些粉刷拾掇,就是招牌和菜單還沒有最後定下來。」「你和老范都是雷厲風行的人,你們能成的。」卓陽還是笑著。歸雲抬頭,狡黠地朝他微笑:「你是大股東,必要向你匯報一下。」卓陽裝傻充愣:「什麼大股東?」歸雲道:「你不必瞞我什麼,雖然老范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店面是你租的,那些核准的文件一定也是你出面托人同地方上打過招呼的。」卓陽笑道:「我以後也不再花功夫埋你什麼,你這樣精!」「你為我做的一切,讓我無以為報!」卓陽執起她的手。「我想過,托了蒙娜兄長的關係,希望他們能幫助我父母去美國。以後就我我一個人留在中國繼續工作,這裡會很危險,我也會繼續做一些更危險的事。」他問她:「你會不會對我的工作有意見?」歸雲搖頭。「往後的路,咱們倆自己扛著走可好?」歸雲無法不點頭。卓陽輕輕吻了她的手:「我就當你答應我了。」歸雲害羞嬌嗔,她懂他的意思,只是羞得沒法子正面回答。卓陽見她滿臉通紅,薄嗔淺羞,一時情不自禁,低頭欲自持,卻終還是忍不住就吻在她的手背上。一直漂泊無依的心,有了可寄托的岸,還裝著滿簍呼之欲出的幸福,和悸動一起汩汩湧上來。

歸雲想,如此一刻,就算往後有再多險山惡水,也有百倍勇氣去跨越攀登。

這樣的患難真情,實實在在令她開心無比,苦也作甜。卓陽移開唇,深深吸氣,再深深呼氣,說:「我要帶你見我爸媽,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歸雲聽了他這樣說,輕咬下唇,不禁忐忑。卓陽看出來了,緊緊握了她的手,說:「我爸媽平時待我雖嚴厲,但還是縱著我的。」

歸雲卻看著眼前的卓陽,朝氣蓬勃、才華洋溢、朗星明月一般的男子,近在眼前,又恍在夢中。太過唾手可及的幸福,讓她感到不真實。星火的燈光,一點兩點,染在他的眉宇之間。是不真實的,又像是真實的。

歸雲說:「卓陽,我不想拖累了你。」卓陽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你是不信任我,還是不信任它?」輕輕擁她到胸前,她愈加紅了臉,卻也任由他環著,俯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的沉穩的心跳,讓她安下了心。

「歸雲,我好像見過你。在法國公園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怎麼這個女孩好面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