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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

楊筱光的手,纏繞在他瘦削的肩胛上。她說:“你是好兒子。”

“不,我為媽媽爭取的時間太短了。”

他的聲音、他的手,乃至他的身體,都在顫抖。

楊筱光先流了淚:“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在你身邊的。”

他們站在冰冷的走廊裡,楊筱光只想和潘以倫在這裡擁抱到天荒地老,將他的自責和憂傷撫平。

潘以倫終於放開了她:“我沒事。”

楊筱光捧住他的臉,哀傷仍在,他努力往下壓抑:“我媽堅持了很久,她現在解脫了。”

楊筱光說:“是的。你讓她放心了。”

“有很多手續要辦。”

“以倫,我在這裡,我在這裡等著你。”

他再抱了抱她。

她就這樣陪著潘以倫,看他獨自一個人把手續一項一項辦掉。有護士提醒說:“需要去民政局做登記。”

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親人來不及收拾悲傷,就要將她存在的痕跡抹去。

楊筱光愴然。她站在潘以倫背後,就這麼看著他,看著他簽字確認他的至親已經離開這個世界。

她走上前,將手搭在他的肩頭。他扭過頭看向她,她說:“假我會幫你請好。”他伸手,握一下她的手,點了下頭。

雙手再次相握的時候,她是那樣的確定,她愛他,她希望他能幸福,少悲傷。可是,她帶給他這麼大的壓力,和這許多的無奈。

是她不好。

潘以倫在少年時期失去了父親,如今又失去了母親。他一直是比她孤獨的。

楊筱光在眼淚滑落前對潘以倫說:“我去買點兒吃的給你。”

走出醫院,她左右看了看,馬路對面有家中式點心店,她走進去買了一碗蔥油拌面,用打包盒裝好,折回來時紅燈亮起來。

她立在十字街口。

這一次,她能明確知道她的選擇在哪裡,就在那一頭的前方,她等待紅燈變為綠燈,往那頭走去。

對面有人叫她。

“楊筱光。”

潘以倫站在那頭,等著她。她快步走向他,急匆匆的,差點兒栽到他的懷裡。

“正太。”

潘以倫的眼裡仍是憂傷。

“正太—”她的眼淚,毫無預警地流下來。她張開手,擁抱住他。

潘以倫再度將楊筱光攬入懷中,她的溫暖一點點浸透他。

“正太,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我知道。”

“我不走。”

“謝謝你。”

這一夜過得很長,沒有月亮,空氣很涼。

潘以倫牽著楊筱光在醫院的門外站了很久。其實沒有再說過什麼,她說她不會走,這一夜就陪在他身邊,一直握緊他的手。然後,她的手機響了,是楊爸的例行詢問。

“在哪裡?幾點回家?”

楊筱光輕輕地說:“潘家媽媽去世了。”

楊爸乍聽之下,不能及時反應過來。好半晌才“啊”了一聲,隨後說:“你當心一點。”

“嗯。”楊筱光掛了電話,靠在潘以倫身邊。

潘以倫同她說:“媽媽希望葬回荔波,那是她的故鄉,她是荔波的苗家女。爸爸當年插隊到荔波,他們結婚以後,爸爸放棄了回城的機會。後來有機會回來,媽媽就放棄了家鄉,跟著爸爸回來了。我爸在那時答應過我媽,有一天他們都去了,就一起葬回荔波。媽媽在臨終前也是這麼跟我講的。”

楊筱光說:“你的媽媽一直以你為她的驕傲。”

潘以倫將手**發內:“我曾經渾蛋得讓她痛不欲生。”

楊筱光攀緊他:“不,她一直知道你、懂得你的,一直。”

“最近一年,她幾乎放棄治療,不想我再為她的病花錢了。”

這兩年,他背負的壓力重重如山,但還有什麼比面對親人逐步走向死亡更令人難過?

這樣的壓力,他不願意她同他一起承擔,於是他選擇退後。

楊筱光慢慢地就想透徹了些,想透徹後就更加難過。她哽咽:“以倫,你要好好的。”

他說:“我會。”

楊筱光挨著他,越靠越緊。

潘以倫說:“我送你回家。”

楊筱光安靜地點頭,曉得他還是需要一個人平靜地獨處。她說:“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你放心。”

潘以倫鬆開她的手,點了點頭。

回到家中,楊筱光沒有進父母房中問安,簡單梳洗完了之後就上床睡覺。倒是楊爸捧了酸奶進了她的房間,問她:“什麼時候大殮?”

她答:“應該就在本周了。”

“代替我們送一個花圈去。”

楊筱光一怔,將楊爸手裡的酸奶拿過來,緊緊捧在手裡。那是剛從冰箱裡冷藏好的,太涼了,她縮了縮手。

楊爸說:“暖一會兒再飲。”

“爸爸,如果我這樣選擇—”

楊爸拍拍她的頭:“你都這麼大了。”

“謝謝爸爸。”

這一夜楊筱光睡得並不安穩,天才濛濛亮,她就起身,想發條短信給潘以倫,又不知道該怎麼寫,只好傻傻地寫了兩個字—“早安”。

潘以倫的回復是:“我很好。”

楊筱光便安心地在半早的清晨又瞇了一個半小時,意識睡得有些模糊了,眼前總是潘母那張溫婉又堅強的面孔。她本沒有見過那位長輩幾回,卻在夢裡將她的容顏刻畫得這樣仔細。

潘母想同她說什麼,但是她們之間,總是有著障礙,所有的話都聽不甚清。

最後是一陣鈴聲將她驚醒。

電話是李春妮打來的,這讓楊筱光有些意外。

李春妮同她說:“可以出來一下嗎?我在人民廣場的地鐵站等你,有樣東西要交給你。”

楊筱光實在想不到她再次見到這個小姑娘竟然會是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兩年未見,李春妮長大了些,從小姑娘變成了大姑娘,雖然穿得還是樸素,但是比高中生時代要好一些了。她應該已經念大學了。

李春妮看到楊筱光,臉上是彆扭的神情,不情願的樣子,她說:“不是我想找你的,是潘媽媽要我找你的。”

楊筱光愣了愣。

李春妮眼圈紅了,吸吸鼻子道:“她讓我一定要找到你給你這封信,不然我才不會找你。”

楊筱光微微笑了笑:“謝謝你,還想辦法找到了我的手機號碼。”

“我打電話到你單位去問的。”

女孩兒有一段敏慧的心思,也有伶俐的處事方法,更有寬容的處事態度,雖然她的言談舉止之間仍帶著孩子氣。

李春妮將手中的一封信塞入楊筱光手中:“反正信給你了,你自己看吧,我要去上課了。”

正有一班地鐵駛來,她擠入湧向地鐵的人群,連聲再見也未同楊筱光講。

楊筱光就勢坐在地鐵站內的等候位上,從信封內抽出信紙。信封和信紙都是醫院專用的,也許潘母寫這封信並不想讓自己的兒子知道?

她翻開信紙,信寫得很長,卻沒有分段落,字裡行間塗塗改改的,但是字跡卻很方正。

筱光:

你好!請允許我叫你一聲筱光。我寫這封信是想向你道歉的。你一定很討厭我當初對你說的那些話吧?你是不是覺得是我活生生拆散了你和以倫?我是沒有辦法的,以倫的生活壓力很大,我一直不想他拖累別人,也不想讓別人拖累他。請原諒一個當媽的自私,我一直覺得像你們家這樣的家庭會看不起以倫的出身和他的經歷,我不想讓他被人看不起。那個時候我非常反對你們在一起就是這個原因。但是這兩年我看到以倫為了給我治病拚命賺錢,日子過得很辛苦。我知道他很喜歡你,如果當初我不阻止他和你在一起的話,至少這兩年他再辛苦也會開心一點。我想是我這個當媽的錯了。我得了這樣的病,結局怎樣他心裡知道我自己也知道,我不想讓他再花錢治我的病,當初我也不想讓他為了治我的病進演藝圈。但是以倫是個孝順孩子,他不會拋開我這個當媽的。那個時候我就想不能再給他增加其他壓力了,他還年輕不能因為一個媽、一個愛人讓自己生活得更累。我對你說了那些話,後來我就一直後悔,因為我的兒子這兩年又像他爸爸去世後的那兩年一樣,他一點都不開心,還常常會發呆。筱光,以倫是個心思很重的孩子,他在年紀很小的時候遇到你,就喜歡上你了,我不知道他從哪裡拿到了你的照片,他一直放在自己的枕頭下面。也許以倫在青春期的時候,把你當做他精神上的安慰。我沒念過幾年書,以倫的爸爸是個知識青年,當年下鄉插隊到我們寨子裡,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他,跟他到哪裡去我都願意。我想到這些往事,就理解了以倫對你的感情。我的身體快不行了,以倫以後的路還很長,作為當媽的,我不想他永遠不開心。我托老李打聽過你的情況,我知道這兩年你沒有談過朋友。你是對以倫很好的,對他有感情的,而且是我把你們的感情想淺了,以為年輕人的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我想起來你當年照顧過我一段時間,是做好了為以倫照顧我的打算的。這麼好的孩子,卻被我一時的私心耽誤了,我很難過。筱光,我就要去見以倫的爸爸了,在這之前我想把我的兒子托付給你,我相信你一定會對他很好,你以前就對他很好,我知道你救過他,後來還一直在幫他。那個時候如果我不反對,不敲醒以倫,你們兩個在一起的話是可以戰勝很多困難的。我不知道我這個要求會不會提得晚了,但是這是我真心的願望。

一個母親的願望。

我希望你們幸福!

楊筱光的淚水緩緩滑落,滴在信紙上,暈開那一個個寫得端端正正的字。而後,她再也無法自持,捂著面孔,在匆匆來往的人群中失聲痛哭出來。

二十九 我要我們在一起

或因悔恨,或因感動,或因傷心,或因慚愧。

楊筱光在朦朧之間,捧著信紙,就如同捧著一顆母親熾熱的心。

她在想,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應該堅持的,不應該懦弱的。

但是這些全然已無濟於事了,往日已不可求,她無法再將自己內心的一切向這個她深深愛戀的男人的母親傾訴,她只能在心內默默禱祝。楊筱光不知在地鐵站內坐了多久,一直到手機振起來,才清醒過來。

是方竹打來的電話,說:“也不算什麼太大的事,有人在微博爆料潘以倫為首的一干選秀明星學歷造假。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當初他簽約的那家‘奇麗’本來想把他包裝成逆境中成長的典範,說他從少教所出來後復讀高考,考上了正規大學的本科。他在網上的資料都寫的是大學本科,後來他換了經紀公司大約也沒對這茬兒進行修正。這回有人把他念中專和自學考的一些資料掃瞄出來,說他是坍塌的偶像。”

楊筱光立起身,說:“怎麼可以這樣!他什麼都不跟人爭,還被人這樣黑。”

方竹說:“也不能說被人黑,對方確實講的是事實,在眾目睽睽之下工作,很多地方要做得很到位才行。這是潘以倫的經紀公司疏忽了,或者他的經紀公司根本是存心放任了前一家公司的定位,直接將錯就錯,畢竟娛樂圈瞞學歷、瞞身高都屬常事。”

方竹尚未說完,楊筱光的手機提示另有電話呼入,她對方竹說:“我同事來電,等一下回你。”

來電話的是老陳,他的聲音很急切:“我都在飛機場了,‘孔雀’那兒的人說網絡上在炒潘以倫的學歷,說他誠信有問題。他們的李總不太高興,認為這對‘孔雀’的品牌形象有影響,要解除廣告合同。”

楊筱光幾乎要吼起來:“怎麼可以這樣!難道簽了的合同都要反悔?他們不能這麼做生意。”

老陳在那頭說:“我這兒還在休著假,你趕緊回公司問問情況,我說這個潘以倫怎麼一攤上和‘孔雀’的合作老是來一些危機要我們公關。真是奇了怪了!我給何總打過電話了,他會和那邊的李總談談的。潘以倫的廣告拍了沒有?如果真要解除合同,咱們這兒的損失還是要清點清點的。”

楊筱光答:“還沒有,他的媽媽過世了。”

老陳在那頭沉默了。

楊筱光便說:“我會跟進這件事情的,您安心休假吧!”

她掛上電話,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公司,一進門就問前台:“何總在不在辦公室?”

前台答:“何總的辦公室裡有人。”

楊筱光疾步走到何之軒的辦公室門前,同他秘書說:“幫我問一下何總有沒有空,我想同他溝通一下。”

秘書即刻呼了電話進去,得到指示,對楊筱光點點頭。

楊筱光可以算是風風火火闖進了何之軒的辦公室,意外的是梅麗亦在他的辦公室內。

何之軒說:“梅麗正在和我說潘以倫的事情。”

楊筱光露出一個狐疑的表情來。

梅麗說:“小楊也是為這事情來找何總的吧?你也看論壇和微博了?”

楊筱光答:“我沒看。”

梅麗歎氣:“這回小潘受的是羨慕嫉妒恨啊!”

楊筱光露出疑問的表情:“梅姐知道是怎麼回事?”

梅麗又歎口氣:“這事出因我,我是來向何總抱歉的。因為大鬍子導演要拍新的歷史正劇,有個挺重要的男三號的角色他覺著小潘比較合適,他那邊的熟人找我問了小潘的情況,我當然是極力推薦啊!但是另有科班出身的男演員也在爭取這個角色。我跟小潘的經紀人為小潘使了些力,基本那兒確定了,只要小潘有檔期就讓他上。”

處處有暗礁,於是潘以倫這就遭了羨慕嫉妒恨。

楊筱光問:“於是科班出身的就耍詐了?”

“我找人查了查,圈內的這些偷雞摸狗的事兒不少,明面上頭的自以為遮得好,私下裡誰也別唬誰,一查就出來了。”

楊筱光沉吟,再對著何之軒說:“領導,雖然我們知道這樁事情的嫌疑犯是誰,但是這對我們目前的工作無濟於事。”

何之軒讚許地笑了笑,她的這一份職業性在她的話裡表露無遺,是值得肯定的。他說:“我和那邊的李總已經通過電話,讓他等兩天看情況。這兩天會有媒體去採訪潘以倫。”

楊筱光面色暗淡下來:“**媽過世了。”

何之軒同梅麗均吃了一驚。

梅麗說:“他什麼都沒跟我們講過。”

她面上毫不偽裝的同情之色,讓楊筱光感激。潘以倫為人處世自有他的一套,他能在利益關係之上讓這些人真心支持他,還為他擔憂,這是他的立世之本。

他是這樣的可靠和堅強。

楊筱光說:“他做事情就是這樣的。”她問何之軒,“這兩天媒體採訪他的話,這—”她想說這太殘酷,太讓人不忍。

何之軒亦有同感,但是他說:“潘以倫很成熟,他可以應付好一切。”

楊筱光申請:“領導,我想請假,可能要請兩個禮拜的樣子。”

梅麗驚呼:“這麼長?”

何之軒說:“你把申請提給人事部吧!”

楊筱光真心地說:“謝謝領導。”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開了電腦,先上了“幸福摩天輪”的網站。

論壇裡果然炸開了鍋,眾“輪胎”們正討論這樁惡意飛來的八卦。楊筱光用“輪胎小G”登錄了網站。

有人發帖說:“偶像的學歷是假的,真讓我傷心。”

沒幾秒就有人跟帖了。

“別人瞎說,我們不要理睬。”

“就是就是,我們要相信小孩兒。”

“就算是假的又怎麼樣?我愛的是他這個人,又不是他的學歷。他學歷是假的又不能抹殺他的努力,而且我們都知道他是少教所出來的啊!”

“還是等偶像自己來說吧。”

……

楊筱光看得累,揉揉眼睛,再打開QQ,light的頭像仍舊暗著。

她點開對話框,問一聲:“在不在?”

對方沒有回復。